薛 莉
(南京理工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江蘇·南京 210094)
清朝同治年間,陜甘回民起事(1862-1873)是中國近代史上事態(tài)嚴重的事件。它起于同治元年陜西關中地區(qū),后迅速蔓延至甘肅和新疆,前后持續(xù)十余年。盡管有關回民起事的原因分析已經(jīng)蔚為大觀,但從筆者所掌握的資料看,從集群行為理論角度對其進行理論闡釋,尚不多見。我國是多民族國家,民族關系始終是影響政治穩(wěn)定的重要變量,關系著國家安危、社會治亂、民族興衰等。因此,從集群行為視角,重新探討同治陜西回民起事,對當下認識民族沖突、構建民族和諧社會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集群行為(collective action)最早由美國社會學家愛德華·A·羅斯提出。羅斯認為,當群體面臨沖突時,必然表現(xiàn)出一定的集群行為或某種特定的集群態(tài)度。[1]繼羅斯之后,研究者們開始關注社會沖突背景下出現(xiàn)的像游行、示威、騷亂甚至罷工等各類形式的集群行為。心理學家Wright、Taylor等人將集群行為的特征闡釋為:一是必須以群體行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二是行為目標指向群體利益。換言之,集群行為就是低地位的弱勢群體為爭取利益和提升不利處境的一種集群“反抗”,它是社會沖突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從產(chǎn)生看,它強調參與群體內部的“群體心理”或“群體意識”,這主要受群體利益所驅使;從外在表現(xiàn)看,集群行為具有自發(fā)無組織性和動態(tài)不穩(wěn)定的特征。可見,若集群行為一旦不能被及時控制,極有可能從騷動升級為動亂甚至暴動。[2]
基于以上對集群行為的分析,筆者認為,同治朝陜甘回民起義是陜西關中回民起事群體性事件的擴大升級。之所以說它屬于集群行為,是因為符合集群行為的一般特征。第一,受群體利益驅使?;孛衿鹆x開始,由于地方官執(zhí)法不公,偏袒漢民,漢民又恃強凌弱,回民為爭取和漢族同等的權益開始集群反抗。第二,起事的回軍缺乏統(tǒng)一領導。如回軍十八大營彼此或合或分,組織結構渙散。第三,起事行為具有不穩(wěn)定性。從成員構成看,參加起義的部分群體是被脅迫的回民,甚至有部分漢民也隱匿其中,借回漢械斗,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正如同治八年(1869)左宗棠致信李鴻章說“關隴肇釁,曲在漢民;暨蔓延隴中,逼脅同叛,陜回之罪,固無可辭”。[3](P196)此外,回民在起義過程中旋撫旋叛,抗戰(zhàn)意志不堅定,體現(xiàn)出集群行為的不穩(wěn)定性特征。
當前,我國正處轉型期,社會沖突和族群矛盾的群體性事件無處不在。中國學者逐漸將西方有關集群行為理論引入到當下“群體性事件”發(fā)生、演變、應急機制研究中。受此啟發(fā),本文從集群行為視角,分別使用參照群體理論、謠言流通理論、價值累加理論等對歷史上陜西回民起事的歸因作出簡要剖析。
社會學家默頓指出:“個體在社會互動中當實際所得與期望所得、自己所得與他人所得存在較大差距時,就會產(chǎn)生一種被‘剝奪’的心理感受,這種心理感受是自認為沒有得到公平待遇后的不滿與積怨的累積”。[4]一旦某個群體“相對剝奪感”加重,就可能趨向集群行為甚至通過攻擊或暴力手段來糾正或制止這種剝奪。很明顯,群體相對剝奪感越強,對參照群體和社會的怨恨情緒就越強烈,相應造反的可能性就越大。
陜西關中地區(qū)是中國“黃土文明”的發(fā)祥地,該地區(qū)形勝物阜,交通發(fā)達,從唐代伊始便成為陜西回民主要集中地。除西安外,東部的渭南是陜西各縣區(qū)回民村落與人口分布最多的縣之一。[5]據(jù)渭南縣志記載:“清同治年間渭南縣境內的回民人口已達3萬余人,約占全縣人口的11%”[6](P580),呈“大散小聚”的居住格局。關中回民集中分布在渭河南北、倉頭鎮(zhèn)至孝義鎮(zhèn)沿線及沙苑內外地區(qū)。由于回民宗教信仰與生活習俗、居住格局等特點,使得回民內部相對團結,群內有著較強的族群意識和民族歸屬感。加上人口數(shù)量、居住格局、族群意識等特征,致使回民一旦遇到外部族群的攻擊壓迫,極易形成群體聯(lián)合反抗的集群行為。
回漢交往過程中產(chǎn)生族際沖突在所難免。但是,面臨族際矛盾,官府卻不能持平辦理,甚至“地方官偏袒漢民,凡爭訟斗毆,無論曲直,皆壓抑回民”[7](P17)。依據(jù)參照群體理論分析,回漢雙方因田畔“細故”訴諸官府時,地方官和士紳或袒漢壓回或多置不問。同時,漢民復恃眾欺凌,“秦中士大夫恨回至深,每言及回事,必云盡殺乃止,并為一談,牢不可破。西關外(西安城外)民團竟有糾眾殺死回人一家八口之案,并不報官”[3](P113)。在這樣的情勢下,處于弱勢地位的回民便以相對強勢的漢民為參照群體,產(chǎn)生相對剝奪感。當回民這種相對剝奪感逐漸增強,其自身利益受損感就愈強,對官府和社會的不滿情緒累積就越深。履霜堅冰,殆非一日。此時,一旦遇到“導火索”,起事便一觸即發(fā)。
謠言流通理論最早由美國學者G·W.奧爾波特和L·波斯特曼提出。他們將謠言的基本公式總結為R=i×a(R=Rumor指謠言,i=important指事件的重要性,a=ambiguous指信息的含糊性),即謠言的流通量=問題對當事人的重要性與信息含糊性的乘積。[7](P98)可見,謠言發(fā)生有兩大要素:第一是謠言必然牽扯人們關心的焦點事件或涉及自身利益的重要問題產(chǎn)生;第二是模糊性,當來自官方正式渠道的威權信息不足甚至含糊,只會推動人們通過非正式渠道求證信息。
謠言流通理論為理解回民起事的原因提供了新視角。地方回漢積有嫌隙,當糾紛訴訟官府時,回民關心的是地方官是否能持平辦理以及案件的審判結果對回民造成多大的生命財產(chǎn)損失等涉及自身利益的重要問題。事實上,地方官卻心存歧視,放出“回傷漢一以十抵,漢傷回十以一抵”[8](P17)及“回民不遵約束,即派兵剿洗”[7](P15)的孟浪之言。我們知道,封建社會時期,地方士紳實際掌握著基層的統(tǒng)治管理權,來自皇帝的圣諭“國家撫育黎元,漢回均系赤子,一視同仁……但論是非,不問漢回”[9](P50)必須通過地方士紳在地方得以傳播。因士紳偏袒漢民,使得正式官方信息在基層回眾傳播受阻。相反,回民通過地方官的言行愈加感受到官府與漢民的曖昧關系,加上渭南回民在華州砍竹引發(fā)回漢械斗,地方官府有偏袒漢民之事實。不久就出現(xiàn)了“打死回民,不必經(jīng)官”[10](P242)的謠言。大量有關官府將大懲回民的謠言,鋪天蓋地,引起回眾的恐慌。
時值太平軍、捻軍余部進入陜西,地主武裝興辦團練以自衛(wèi)。地方團練借端備回,散播回民聯(lián)合太平軍和捻軍叛逆的之說,肆意緝殺回人。時人李啟訥對當時陜西團練做了深入敘述:“推原其由,團練之設,名曰弭亂,實為亂階。推原其由,善良者畏事,絕不與聞;刁滑者喜事,爭先恐后。迨至充為團練頭目,訛詐鄉(xiāng)鄰,借端索求。又有無賴游民,每日支得口糧,百十為群,搶劫成風。此風一熾,天下多事矣。如今歲關中回漢相殺,雖屬回民滋事,實由漢人有以激之也?!盵10](P242)太平軍進逼渭南時“華陰鄉(xiāng)團齊集華州……遂聲言回民將作捻匪內應,必先除去內患,然后再堵賊匪,二華團眾即尋華州之秦家村……先行剿洗,將秦家村放火燒毀……鄉(xiāng)團將回村不分良莠,一概剿洗……陜西各處回民俱行激變”。[11]與此同時,各處團練恐回民報官,便散發(fā)傳貼,散播“陜西不留回民,天意滅回,必將回民戮除凈盡,回房燒毀不留”的謠言。由民族偏見編織起的謠言逐漸煽動了漢民的仇回情緒,團練開始攻打焚燒回莊,若遇回民,一概不留。從而導致回民居所不定,逃避無地,訴訟無門,惟有背城一戰(zhàn),拼命相爭[10](P242),至此,整個事態(tài)已經(jīng)嚴重到回漢大規(guī)模廝殺的地步。
當事件發(fā)展至回漢互殺,官府不能制止時,其實已經(jīng)不再是回漢個體之間的戶婚田土糾紛了,而是升級到回漢群體間的流血械斗。不管是從回民反擊角度看,還是從漢團挑釁角度看,雙方都是一種集群行為,是一種無意識的、非理性的、受群內情緒(漢民的大漢族主義中的“民族偏見與歧視”的情緒、回民在相對被剝奪基礎上的反抗與復仇情緒)所感染的從眾行為,成為了外部因素和主體因素等多變量引致的失范性行為。就其結果看,這種回漢械斗的群體性事件,無疑具有極大的破壞性,是清政府堅決不容許的失范行為。
價值累加理論由斯梅爾塞提出,他認為,集群行為是“人們在受到威脅、緊張等壓力的情況下為改變自身的處境而進行的一種嘗試行為”。[12](P140)單個因素不足產(chǎn)生群體事件,但當多因素累加出現(xiàn)時,群體行為可能就會增加,這就是價值累加。集群行為一般具備六個“充要”的基本條件。
1.環(huán)境因素。一般指集群行為產(chǎn)生的物質條件與社會背景。陜西關中回民居住相對聚集,有發(fā)生集群事件的可能。集群行為離不開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回民長期受漢民欺凌,地方官府又偏漢壓回,長此以往,被打壓的回眾逐漸形成仇官、怨?jié)h的社會心理,這些社會因素加劇了回民不滿情緒的產(chǎn)生。
2.結構性壓力。中國歷史上存在司法與行政合一的普遍現(xiàn)象,地方官在很大程度上掌握司法審判和裁量權。腐敗的知縣對地方治理,遇有回漢糾紛時,則首先借助鄉(xiāng)紳(以漢族為主要構成)進行社會調解來息訟,并有打壓回民、限制訴訟的現(xiàn)象。正如張集馨所描述的那樣“陜西臨潼回漢素不相能……回眾不服,赴縣申訴,縣令倪印垣不管??刂恋谌?,反加撲責?!盵7](P17)無疑,這種官府刻意追求無訟的司法的結構性壓力,其結果反而使得民間冤抑積聚,加劇回漢族際沖突。
3.共同情緒或群體意識的產(chǎn)生。地方官執(zhí)法不公,常不尊重回民的生活禁忌,“傳說漢人以豬肉污回回衣,回回就割其衣衿,訟于官。官斷事不公,責回回說:‘把豬腸掛你頸上,難道你還割了你的腦袋嗎?’因此回回大憤?!盵10](P267)回民又習武好斗,群內有著較強的族群意識。我們知道,“平等互利的交往、交流是族際關系得以協(xié)調的必然途徑”[13]。但是,此時回民深感來自官府和漢民的剝奪感漸強,其反壓迫可能性就越大。
4.誘發(fā)因素。渭南因砍竹斃傷回民事件就是關中回民集群反抗官府的一個誘因。遣散的回勇路過華州砍了漢民的竹竿,遂出現(xiàn)漢族豪紳結伙與回民發(fā)生械斗。地方官不能秉公處理,偏漢壓回,加劇了回民的集群反抗。
5.行為動員。最初僅為旁觀的個體,經(jīng)行為動員成為實際參與者,趨向一致的集群行動。漢民方面,由士紳所把持的地方團練借口回民造反必先剿洗。回民方面,掌教阿訇在教民中有較大影響,擁有極高的權威,故此,一旦阿訇組織動員,回眾極易集群反抗。總之,昔日回漢仇恨積累甚深,團練借口殺回,回民在阿訇的組織動員下開始自衛(wèi),由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如左宗棠認為陜西“回亂之因,源于漢與回有異視也”[14](P194)。而陜西回變蔓延至甘肅這和伊斯蘭教派爭斗密不可分。左宗棠就將甘肅回亂的原因歸結于新教“久懷不軌”,進而提出禁絕新教的主張。在他看來,新教必宜斷絕的關鍵原因是“新教自托神靈,妄言禍福,行為詭僻,誘惑信眾,俾令甘心役使,如癡如醉,同陷大逆而不知,派兵加以剿戮而其不悔。長此以往,足以釀亂階而禍亂天下。”[14](P50)
6.社會控制能力。社會控制就是國家以及社會組織運用社會規(guī)范包括政權、紀律、法規(guī)、道德、倫理等對個體行為進行有效控制的過程,可見,社會控制能力直接關涉集群行為的產(chǎn)生。強有力的社會控制力,就可能阻止集群沖突行為的產(chǎn)生或擴大,反之如果國家政權、軍隊、法律、道德風俗軟硬皆無力的話,那么集群行為就不可制止。在晚清禮崩樂壞、利益沖突加劇、糾紛和訴訟激增的情況下,上下官員驕奢淫逸,加之國家正規(guī)軍冗雜腐化,這都難以制止大規(guī)模族際沖突這一社會失范行為的產(chǎn)生。
總之,分析同治年間陜西回民起事的歸因,從起源看,這是“關中地區(qū)漢回械斗”群體性事件愈演愈烈的結果?!扒笆虏煌?,后事之師”,基于集群行為理論視角重新探討同治年間陜西回民起事的原因,對當前怎樣認識民族沖突、構建民族和諧社會具有一定的思想啟迪和現(xiàn)實借鑒。
[1]Ross,E. A. (1908,reprinted 1921). Social psychology:An outline and source book[M]. New York,NY:Macmillan.
[2]Popenoe,D.社會學[M].李強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
[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書信二)[M].長沙:岳麓書社,1996.
[4]陳 潭,黃金.群體性事件多種原因的理論闡釋[J].政治學研究,2009,(3).
[5]張永帥.清代陜西渭南縣回民村落與人口分布的特征和變遷[J].蘭州學刊,2009,(4).
[6]渭南縣志編纂委員會.渭南縣志[M].西安:三秦出版社,1987.
[7]白壽彝.回民起義(第三冊)[M].上海:神州國光社,1952.
[8]郭慶光.傳播學教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
[9]韓 敏.清代同治年間陜西回民起義史[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
[10]馬塞北.清實錄穆斯林資料輯錄(第三冊上)[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
[11]楊虎城,邵力子.續(xù)修陜西通志稿(卷173)[M].紀事.
[12]鄭杭生.社會學概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13]馬長壽.馬長壽民族史研究著作選·同治年間陜西回民起義歷史調查記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267.
[14]楊須愛.“民族交融”的科學內涵及實踐意義[J].貴州民族研究,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