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桐樹
四嫂的肚兜上繡著一對兒鴛鴦,那是她和四哥結(jié)婚時,媽給她繡的,是盼著她和四哥像對兒鴛鴦一樣,百年好合?,F(xiàn)在,是我天天盼著跟四嫂像一對兒鴛鴦了。一有機會,我就把四嫂和那對兒鴛鴦緊緊地貼在胸口,想自己也成為其中的一只,天天戲水。
兩只鞋子一左一右,要一模一樣,才是一對兒,匹配。不匹配的,人們就叫鴛鴦鞋了。一跟鴛鴦扯上干系,這鞋子就穿不得了,穿了就有說道,犯忌。四哥犯過忌,所以,說道就找上他了。
老牛車嘎悠嘎悠的,走得很慢,跟四哥的死亡一樣,想快也快不起來,都急死人了。
八月,秋老虎的天氣,早晚涼嗖嗖的,沿途上那些一天比一天成熟的植物,時不時就隨秋風(fēng)飄來一股股誘人的甜絲絲的味道。有時,我感到這味道好像是從四嫂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令我五迷三道的。到了小晌午,突然一下子又熱得一塌糊涂了,從路旁涌來的陣陣熱浪,咋聞?wù)Χ加幸还伤母缟砩细癄€的氣味兒,叫我又頭暈又惡心。
我們是從一大早出發(fā)的,天兒涼,我抱著老牛槌坐在車前耳板上,趕車;四嫂坐在我屁后,照看長拖拖地躺在車廂板上半死不活的四哥。四嫂的后腰靠著我的后腰,熱乎乎的讓我們?yōu)榇酥?。我舍不得變化姿勢,四嫂也是。有時,那頭老牛實在忍不住道眼兒上長出來的一棵棵嫩草的誘惑,就停下來捋一口嘗鮮,我才不得不改變下姿勢,揮起老牛槌敲打一下它的屁股。老牛甩甩尾巴,不情愿似地一動步,車一走,我馬上又恢復(fù)到原來的姿勢,繼續(xù)靠實四嫂的熱腰,生怕失去這份溫暖。我就想,等四哥死了,我和四嫂成了一對兒鴛鴦,那就省得再這么偷三摸四的了。但是現(xiàn)在,我們還都熱衷于這么干,樂此不疲,因為我們的叔嫂身份,還都壓抑著我們體內(nèi)活蹦亂跳的心,不讓它們跳出體外,獲得自由。
想一想,四嫂滾燙滾燙的身體第一次把我休眠的身體燙醒,是在四哥蹲八籬子的那七年里。母親沒熬到四哥回來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四嫂帶著個孩子。按說,沒了媽在我們中間隔著,叔嫂的日子的確有著諸多不便,但要是分開過,那我們兩家的日子指定都得扔個皮兒片兒似的啥也不是,非散煙不可。更何況,那幾年正趕上生產(chǎn)隊解體,開始時興單干,條件就更不允許了。我和四嫂她們娘倆也只能在一個鍋里攪馬勺了。小侄兒才幾歲,不諳世事,這就給了我和四嫂日久生情的機會,以致于后來都一發(fā)不可收拾了。有時我也想,如果四哥沒出事呢,那生活就是另外一番樣子了,我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盼著四哥死了。
四哥出事,是在那年的冬天,小侄兒突然得了急病,挺重,眼瞅著再不送醫(yī)院就不行了,可是家里一分錢都沒有,辛辛苦苦幾年的積蓄都孝敬人販子給四哥討媳婦了。四哥就出門張羅,跑了半宿,只張羅到杯水車薪。全家人急得團團轉(zhuǎn),四哥也轉(zhuǎn)了幾圈磨磨,咬著牙想起來啥似的又嗖嗖地走了,走時我們聽見他到倉房亂翻了一通,但大家都沒在意他把啥玩意兒翻走了。
我小時候看過生產(chǎn)隊殺年驢,四五個棒小伙子先把驢撂倒,把四蹄捆結(jié)實,然后,再抬兩根粗大的木桿子把驢的脖子和屁股死死地壓住,這還沒完,關(guān)鍵的一步是把驢的眼睛蒙住,大人們都說,大牲口的眼睛在死時是不能看見宰牲人的,有說道。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宰牲人才肯抽出寢刀……那天晚上,四哥懷里掖著寢刀,把生產(chǎn)隊的驢偷了出來。但他一個人可不是驢的對手,他就把驢牽到河套里溜滑的冰面上。驢在冰上一動不敢動彈。三下五除二,四哥就在驢絕望的注視下一個人把驢宰了,并連夜奔了幾十里地外的集市,換回了孩子救命的錢。
后來,四哥被判了七年……
在那些把自己體內(nèi)的躁動肆意放縱的日日夜夜,我才知道,沒有四哥在家的四嫂為什么常常要夜半爬起來洗衣裳,那塊被她搓出凹坑的搓衣板似乎快要承載不住這長夜漫漫的煎熬了;我在另一個屋里,那一陣陣的搓衣聲,仿佛每一聲都搓在了我的肋巴骨上,好疼。我就去勸四嫂,反倒勸得她涕淚橫流。我說,四嫂,歇了吧……勸皮兒勸不了瓤兒,我也沒有更恰貼的話語能止住她的淚,讓她回屋睡覺,只好強行去攙她……于是,我們就緊緊地抱在了一塊兒。她那對兒藏在鴛鴦肚兜里圓鼓鼓熱乎乎的大奶子,像被陽光曝曬后寂寞了好久的沙灘,我就好像一滴水,仿佛瞬間就被她那片沙灘融化掉了。而之后的歲月,我燥動的生命,在不知不覺中就被燙變了形,總懷疑那對兒鴛鴦是媽特意為我們倆繡的。那些年,我的心里只放著四嫂水一樣的身子骨,四嫂的心里也只有我一個人恣意妄為的江湖。翻云覆雨,我們都把四哥忘在遙遠的監(jiān)獄里了。我有時甚至惡生邪念,居然還巴望四哥永遠不要回來了。但七年很快就過去了,四哥完好無損地回來了。我原以為,四嫂早把四哥從心里攆出去了,而悄悄地放上了我。但我錯了。四嫂就像熄燈后無路可逃的那最后一縷光線,糾結(jié)著淹沒在我和四哥之間那段黑暗里了。如果不是后來四哥病得蹊蹺,引起四嫂的懷疑,我要想看見四嫂的那對兒鴛鴦戲水,也只能去晾衣桿兒上找了。
我一直以為我們做得很隱秘,日子過得是那么的風(fēng)平浪靜。但其實,四哥早已覺警了,只是,他在默默地忍受著這場曖昧給他帶來的痛苦和折磨。每回他晚上不著家,回來時都要在大門口大聲地干咳幾聲,嚇得我慌忙拎著褲子狼狽地鉆回了自己的屋子,四哥才動靜很大地進屋。后來,我也覺出不大對勁兒了,整天提心吊膽的。四嫂也曾試探過四哥,當(dāng)著我的面跟四哥說,也該給老五說個人兒了。四哥頭不抬眼不撩,說,這都是你們老娘們兒該張羅的事兒,早干啥去了,早比晚好……更有一回明睜眼露的事,想想我都后悔,起因是我打了小侄兒一巴掌,孩子哇哇大哭。四哥沖我瞪起了牛眼,沒好氣兒地說,你打!這是我的孩子,你憑啥打!四哥尤其把我的孩子這四個字咬得好像帶著血筋兒似的,冷冷地噴在我火赤燎的臉上。多虧四嫂一把抱過孩子,說,不想過了咋的?他叔又不是外人,拍一巴掌能拍死呀?這個家,沒他叔幫襯著,早散煙了!我看見四哥把眼淚咽回肚里,轉(zhuǎn)身回屋了。
其實,在四哥出獄前,四嫂還真的認真跟我說過,等四哥回了家,攢點兒錢要給我討個媳婦。四嫂說,你四哥我們倆就是砸鍋賣鐵搓骨渣子,也要給你討個黃花大閨女。我說,我誰也不要。四嫂知道我的心思,說,老五,那你多虧呀,天下比嫂子好的女子可有的是。我犯了牛脾氣,說,我就給四嫂拉幫套。四嫂說,別犯傻,這事兒可由不得你,以前的事,都怪四嫂,是四嫂不好……可是后來,四哥的病叫四嫂改了主意,對我討媳婦的事兒牙口縫都不欠了。
我們的目的地是個叫伊胡塔的地方,是四哥吵著鬧著要去的。四嫂本來不同意去,可是四哥堅決不干,他激四嫂,說,你這是盼我死呀,我死了你好找野漢子呀!四嫂已對四哥徹底絕望,她也破罐子破摔,惡狠狠地說,是,我就找野漢子了,我還告訴你,這野漢子不是別人,就是你的親兄弟!四嫂一把把我拽了個趔趄。我說,你干啥呀四嫂,瘋了咋的?四嫂說,我瘋了,就瘋了,當(dāng)家的不嫌砢磣干缺德的事兒我能不瘋嗎?老五,你知道,你四哥沒回來那會兒我跟你說過的,等你四哥回來,我們倆搓骨揚灰也要給你討個媳婦。我是不是這么跟你說的……可后來我為啥不提了,我一個老娘們兒家家的,是不值錢,可再不值錢也得找個靠譜的老爺們兒呀!四嫂聲淚俱下。
四哥的病是從那年去省城買苞米種子以后見形的,先是胳膊和大腿起一層水泡,后來這些水泡就慢慢地變成了爛瘡。四嫂跟我說,你四哥指定在城里沒干啥好事!我知道四嫂是說四哥找小姐了,但我感覺不像。我雖然多么希望四嫂越來越看不上四哥,遠離四哥,但我真的不愿對四哥捕風(fēng)捉影、說三道四。想想我在四哥四嫂間充當(dāng)?shù)慕巧?,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做、說什么好了。四嫂充滿了怨氣,說,你四哥剛從大獄回來那陣兒,我還好痛心,好后悔,恨不得扇自個兒嘴巴子,覺著自個兒不要臉,對不住他,可現(xiàn)在,實話跟你說吧,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那七年,要是沒了你的幫襯,我們娘倆就得去要飯、去死!可你四哥呢?他良心都給狗吃了,去了趟省城,弄了身花柳病回來……四嫂是在外屋跟我說這番話的,她故意提高聲調(diào)讓躺在里屋的四哥聽見。四哥氣得嗚嚕嗚嚕直罵,說他得的不是那病,喊著要去看,不弄明白就去死。我們就帶了四哥去了趟鎮(zhèn)衛(wèi)生院,卻無果而終。
四哥是個要強的人,從小就是。小時候,我們家里老窮了,我們的寡婦媽四十幾歲上就一個人拉扯我們哥倆艱難度日。十冬臘月,四哥的棉鞋頭天晚上下學(xué)時給大雪弄得精濕,燒完火他就放在灶坑口烤,忘了,第二天早晨才想起來,不趕趟了,鞋給燒掉了半只。四哥腳大,就一只腳趿拉母親的一只大棉鞋,另一只腳還穿著那只沒燒壞的,對付著去上學(xué)。同學(xué)們都嘲笑他,說穿了鴛鴦鞋長大娶不上媳婦。四哥害怕娶不上媳婦,索性兩只鞋都脫掉了,拎著,光著腳丫子在大雪里跑去了學(xué)校;放學(xué),他又光著腳丫子跑回了家。就是那年冬天,四哥練得能光著腳丫子在冰上打滑出溜。
后來,要強的四哥就娶了比他小四歲比我小一歲的水靈靈的四嫂。四嫂是人販子從四川倒騰過來的,要價五百元,全村好幾個光棍兒都討不著媳婦,但他們一個個干著急卻拿不出錢來,只有歲數(shù)最大的四哥,不再為他穿過一回鴛鴦鞋而提心吊膽了。
小晌午后,天兒一會兒比一會兒熱,老牛也走累了。我們要歇下來讓老牛吃一會子草。我把車趕到樹蔭里,涼快,??悬c兒草,人也該墊補點兒吃喝兒了。四嫂跟昏昏沉沉的四哥說,喂,老四,你自個兒先躺會兒,我上趟廁所,回來再喂你飯。四嫂蹦下車,提高音調(diào)跟我說,老五,這青草沒棵的,我害怕,你跟我去!我知道四嫂是給四哥話聽,就說,響晴的天,怕啥?四嫂瞥了眼四哥,沒啥動靜,說,我們老娘兒們就是膽小,你老遠給四嫂襯著點兒就行。
在苞米地里,四嫂硬梆梆的大腿碰得苞米棵子生晃悠。完事兒,她箍住我的脖子說悄悄話,你四哥不行了,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這回,我的鴛鴦鞋也穿到時候了,尾后,嫂子就只穿你這雙了,穿一輩子,你四哥是瞎子放驢,不往好草上趕,自作自受,活該,嫂子命苦,被人拐來,要不是有你,嫂子早一根麻繩吊死了。我愿意聽四嫂跟我賭咒發(fā)誓掏心窩子的話,但隱隱地,我總有點兒擔(dān)心,就說,四哥萬一不是你說的那種病呢?四嫂說,你少替他掙口袋,他這病就是花柳病,就是干壞事得的,咋的,你想撇開我們孤兒寡母的另尋黃花大閨女呀?那我們娘倆兒就死給你看!四嫂用她硬梆梆熱乎乎的大腿使勁地夾住我,又說,我死,也要拉你做墊背的,這輩子我是耗上你了!
四哥的病,其實從他出監(jiān)獄不長時間就開始了,那時,他常常渾身沒勁兒,好口渴,從鎮(zhèn)里衛(wèi)生院瞧看回來,四哥的心事兒就更重了,每天很少說話。后來,四哥就烙炕了,四肢開始一點兒點兒潰爛。再后來,就流膿淌水了。前些天,一直等死的四哥突然一反常態(tài),鬧騰起來!他說自己快不行了,再不治就沒機會了。他害怕死,怕得要命,他說孩子還小,地分到手了,眼瞅著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他不能死。我和四嫂都給他弄懵了,他才道出原委。原來四哥聽說后旗那旮兒出馬個大仙兒,算命看病樣樣準(zhǔn),且只收點兒香火錢,便宜。他就非要去看,他說,我這病衛(wèi)生院瞧不透,準(zhǔn)不是實病,是虛病就要大仙兒看,指定好!四哥知道,伊胡塔離這兒幾百里地,在后旗那旮兒的草原深處,既不通火車也不通汽車,趕老牛車要走小一個禮拜。四哥說,走一輩子也要去,我要跪在大仙兒面前,燒紙上香,讓大仙兒治好我的爛瘡!四嫂說,差不多一個來回要走半拉月,萬一半道上你挺不住,死了可不興你回家來作妖!四哥說,半道上死了我認!都流膿淌水了,四哥還說自己是虛病,但我和四嫂誰都沒跟他較真,順了他的意。我倆知道,這一路的去和回,四哥十有八九是熬不過去的,但我倆好像心照不宣,都愿幫助四哥到死為止。我說,四嫂,你不是說了嗎,反正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咱就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四嫂說,知道的說是他自個兒死乞白賴地要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咱叔嫂倆合伙要害死他呢!
四嫂貼了一大袋子苞米面餑餑,給病人又熬了一鍋小米粥,借了兩個暖瓶加上自家的一個,一共灌了三暖瓶,又從咸菜缸里撈了半壇子咸菜,曬蔫巴了,又把孩子寄放在親戚家……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我們趕著老牛車上路了。
晚上,我們離開了田野又是青紗帳的農(nóng)業(yè)區(qū)進入了視野開闊的牧區(qū),草原上的村落像羊拉的屎,哩哩啦啦的,多遠都貓不著個人間煙火。緊趕慢趕,我們還是趕在了一個前不著村后不巴店的地方打尖。我把四嫂事先用破麻袋片子縫好的苫布支巴上,安頓好他們倆,揣上倆苞米面餑餑和一塊咸菜疙瘩就去放牛了。放?;貋頃r已夜半,四哥在棚子里蒙了棉被昏昏沉沉已睡熟,四嫂卻靠在大車轱轆旁瑟瑟地等我歸來。篝火已經(jīng)燃盡,惟有虛弱的星光還能讓我朦朧地看見孤弱無助的四嫂。拴了牛,我挨著四嫂坐下來。我們默默地靠在了一起,無話。黑夜像一片巨大的孤獨包圍和壓迫著我們,使我們靠得更緊。我知道,如果說,在四哥蹲八籬子期間我和四嫂所發(fā)生的一切是一種罪孽的話,那么,現(xiàn)在,面對四哥將不久于人世的事實,我們所做的一切,似乎與罪孽已毫無干系了。我們睡著了,在睡夢中冷冷的夜風(fēng)使我們的身體相互尋找著對方,直到我們再度成為一體,相互擠壓著,好像要把我們內(nèi)心對一個將死之人的恐懼給徹底擠壓出來似的。這之后的幾個夜晚,我們就這樣用自己火炭一樣的身體相互慰藉著、鼓勵著,以致于我們對自己的罪孽感和對四哥的恐懼感幾乎快蕩然無存了,倒是四哥好像應(yīng)該對我們懷有一份巨大的歉疚感,他更不該用他那雙潰爛的手試圖著把我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