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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鬼子母揭缽”為例看原生“西游”故事的聚合機制

        2014-11-18 20:37:44趙毓龍胡勝
        求是學刊 2014年6期
        關鍵詞:故事西游記

        趙毓龍 胡勝

        摘 要:在“西游”演化史上,“鬼子母”與“西游”故事的牽纏一直沒有終止過,然而因其未被百回本《西游記》整合、吸納,這一故事未受到學界應有的重視。事實上,從唐代佛典到宋元隊戲、南戲、雜劇,以至清代宮廷大戲《升平寶筏》,都清晰可見其向“西游”故事聚合的軌跡。該故事與“西游”故事的兩度聚合,第一次發(fā)生在唐五代,以“齋僧”為標簽,第二次發(fā)生在宋元,以“揭缽”為標簽,這與鬼子母形象于當時民間的存在形態(tài)是相適應的。而在第二次聚合中,它又與鐵扇公主故事發(fā)生扭結、重疊。鬼子母這一形象的衍變,是我們考察原生“西游”故事向故事主干及彼此間聚合活動時的典型個案。

        關鍵詞:《西游記》;“西游”故事;鬼子母;揭缽

        作者簡介:趙毓龍,男,文學博士,遼寧大學文學院教師,從事元明清文學研究;胡勝,男,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元明清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西游記》跨文本研究”,項目編號:10BZW051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4)06-0142-06

        以往學界在討論“西游”故事時,大都只關注最終成為百回本小說中對應情節(jié)者,對于“零余者”(即未被百回本吸納、整合的故事)則不甚關注,這主要源于長期以來“百回本本位”之思維定式的影響。其實,如果我們將目光從百回本“拉回”,將研究對象“還原”為“故事”,則在“西游”故事群的演化歷史中,百回本也不過是重述、再現故事的諸多文本坐標之一而已;那些在百回本中“缺席”的故事,可能活躍于其他文本形態(tài)(如西游戲、西游說唱)中。打個比方,如果說“西游”故事是由眾多單元故事組成的合奏曲,那么“零余者”不過是在演奏至百回本一節(jié)時出現了“空拍”或“消音”。它們本身依然是整部樂曲的組成部分,我們不能否認其作為“西游”故事的存在,更有義務對其演化歷史進行描述與分析。只有這樣,才能建立起以“西游”故事為對象的完整的研究光譜,同時也可為百回本的研究提供更為可靠而詳備的參考系。

        而在諸多“零余者”中,鬼子母故事頗具典型性。該故事在唐代已獲得相對穩(wěn)定的形態(tài),并很早與西游故事關聯,雖最終未能蛻變成百回本情節(jié),卻被“西游戲”不斷重述、再現。它與“西游”故事兩度聚合:第一次以“齋僧”為標簽,以《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以下簡稱《詩話》)為文本坐標;第二次以“揭缽”為標簽,以宋元隊戲、南戲、雜劇為文本坐標。而其聚合機制是與該宗教形象在當時民間的傳播情形相適應的。在第二次聚合中,它又與另一個原生“西游”故事——鐵扇公主故事扭結、重疊,被捏合成一個故事??梢哉f,它是我們考察原生“西游”故事向故事主干及彼此間聚合活動時的一個典型個案。

        “鬼子母揭缽”故事唐以前即已傳入中國。目前可知最早講述該故事者,為《佛說鬼子母經》。本經失譯者名,《大正藏》將其附于西晉錄。南朝梁僧祐《出三藏記集》著錄有《鬼子母經》一卷[1](P104),則本經當譯于梁以前。原文較長,略謂釋迦牟尼佛于大兜國說法,值國中有鬼子母者,育有千子,喜盜食人家小兒。失兒之家尋子不著,于路旁啼哭。阿難等聞知,請教于佛祖,佛祖言盜食小兒者為鬼子母,命阿難等乘其外出時,盜其子,藏于精舍中。鬼子母歸家發(fā)現失子,遍尋不著,披發(fā)入市,哭嚎癲狂?;蜓葬屽饶材岱鹩袕V大智慧,可前往求教。鬼子母來至精舍,佛祖先以同理心勸慰,復以惡報警醒,鬼子母良心發(fā)現,虔誠皈依受戒。

        可以看到,本故事與后來故事的大體框架是一致的,都是鬼子母行兇作惡(盜食小兒),佛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令其棄惡從善,皈依佛法。但這里有兩個細節(jié)與后來基本定型的故事不同:一是所盜人數,本經言“得十數子”[2](P648),而后來故事多言盜其所愛最小子;二是本經并無“揭缽”這一情節(jié)焦點,在佛祖一番說教、警示后,鬼子母“即一心自悔,即得須陀洹道,知方來去事”[2](P650),虔心受戒,雙方沖突隨即化解。這背后無疑是宗教意識形態(tài)在起作用,即顯示佛法之無往不利。

        南朝齊曇景所譯《摩訶摩耶經》與《鬼子母經》情節(jié)仿佛:

        又彼鬼子母,恒啖于人兒。以佛憐愍故,藏其子不現。慞惶競求覓,莫知所在處,還來問世尊,求示子所在。如來以方便,即事反詰之:汝自念子故,馳走急求覓,云何無慈心,恒啖他人兒?恕己可為譬,勿殺勿行杖。若能改此心,汝子今可見。其聞是語已,慚喜頭面禮,亦兼為子故,合掌白佛言:從今盡形壽,舍離貪害心。即前受五戒,乃至得道果。[3](P325)

        這里所謂“藏其子”,似仍指所有子,同時也不見“揭缽”的情節(jié)。

        而在北魏吉迦夜、曇曜所譯《雜寶藏經·鬼子母失子緣》中,故事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一是將其所愛最小子從“萬子”的龐大隊伍中拉出,推至“前臺”,盡管還是一個道具式的人物,但已有名號“嬪伽羅”,有晉身為特定“藝術形象”的可能;二是出現了“揭缽”的情節(jié),盡管還很簡單,但在本文中,已經算是一個“焦點”。同時,鬼子母也不再是甫一聽佛祖宣化便“棄暗投明”者,而是眼見最小子于缽底受罪,卻“盡其神力不能得取”,無奈之下,不得不受戒皈依,其抗爭性與人情味已隱約可見。[4](P574)

        在唐義凈譯《毗耶奈雜事》中本故事發(fā)育得最為成熟。摩揭陀國藥叉神娑多與健陀羅國藥叉神半遮羅同為庇護一方之善神,彼此傾心交好,指腹為親,誓言“二人若生男女,共為婚媾”。后娑多先得一女,名“歡喜”,繼而半遮羅得一男,名“半支迦”。兩家欣喜非常,互納儀禮,待二子長成,以為婚姻。娑多死后,其子娑多山繼位。歡喜長成后,欲前往王舍城食人家小兒,娑多山以父親在日對王舍城生民庇護有加故,予以阻止,而歡喜食小兒,系“前身發(fā)惡邪愿”所致,不聽勸阻。娑多山無奈,憶其父與半遮羅所議婚事,便將歡喜嫁出。歡喜與半支迦婚后,生子五百,威勢日盛,便“恃豪強欲行非法”,終日于王舍城中盜食人家小兒,舉國不安,人心惶惶。后知盜食小兒者為歡喜,憎其作惡,改呼“訶利底藥叉”,請釋迦牟尼佛予以收伏。佛祖即化身入王舍城乞食,至訶利底家,值后者外出,便以手所持缽盂罩住其至愛最小子名“愛兒”者,并施法力,“令兄不見弟。弟見諸兄”。訶利底歸家不見愛兒,上天入地,遍尋不著,痛苦非常。后至佛祖處,佛祖以同理心說之,令其感伏,皈依受戒。[5](P528-534)

        可見,“鬼子母揭缽”故事在唐代已基本定型,但參與重述、再現者,基本都是佛教文獻,故事似乎尚未在世俗社會廣泛流傳開來。

        宋元時期,“鬼子母揭缽”故事已經從佛教徒集團內部流出,進入世俗流通領域,由多種文本形態(tài)重述、再現。

        宋金隊戲《迎神賽社禮節(jié)傳簿四十曲宮調》中,已有“鬼子母”名目,凡三見:前兩處分別在“柳士獐”和“張月鹿”條下,僅錄題目“鬼子母捧缽”,第三處見于第四部分的“啞隊戲”,有角色說明:

        《齊天樂·鬼子母揭缽》一單 舞曲破。

        八大金剛(八位),四揭地神(四個),諸天子□,觀音,古伏,飛天夜叉(十個),伏鬼子母,石頭附馬。上,散。[6](P42)

        戲目中明言“揭缽”,可知其為情節(jié)焦點。而在大約同時代的其他戲曲形式中,也有同題材作品,據《錄鬼簿》載,元吳昌齡有《鬼子母揭缽記》雜劇,宋元南戲中也有無名氏所作《鬼子母揭缽記》,今存曲兩支[7](P1)。僅據這兩支曲子,已難確考其情節(jié)。然而,按照雜劇與南戲的關系及與隊戲的時代判斷,情節(jié)可能大致仿佛,而“揭缽”應是其敘事焦點所在。

        在宋元其他藝術形式中,也可見再現該故事的作品,如宋以來許多畫家都以該故事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明劉若愚《酌中志》即提及“先監(jiān)偶購宋人所畫《鬼子母揭缽圖》手卷”,并作了細致描述:

        其畫也,黯淡朽素之中神彩煥發(fā),世尊之慈容可掬,鬼子母之悲煩可憫,缽內之兒以手據地,兩目外注,欲出不得出之光景宛然。群魔怪之兇狠獰惡,眉目如生,種種伎倆,繁而不紊,必非宋以后人所能贗為者。[8](P38)

        之后同題畫作頗多,清王士禛《池北偶談》即言:“《揭缽圖》,凡見數本?!盵9](P268)

        可見在宋元時期,“鬼子母揭缽”故事已在世俗社會廣泛傳播開來。不過它此時似乎仍是一個獨立故事,尚未與西游故事聚合。隊戲《鬼子母捧缽》戲單中并未出現西游人物,而《唐僧西天取經》戲單中也不見鬼子母或相關名目。

        其實,作為著名的佛教人物,“鬼子母”此前已經進入了“西游”故事,只是不以“揭缽”為標簽而已?!对娫挕分屑从小叭牍碜幽竾帯币还?jié),稱該國人“都是三歲孩兒”,“無千無萬”,“街市往來,叫也不應”[10](P24,25),未見“愛奴”或“所愛最小子”名目,至于作為國王的鬼子母本人,則僅言其款待厚贈師徒七人,絲毫未提及“揭缽”事。

        那么,既然敘事形態(tài)相對成熟穩(wěn)定的“鬼子母揭缽”故事在唐前即已流入中國,且為佛教徒所熟悉,為何這里尋不到任何痕跡?筆者以為,這是與該形象在唐五代民間信仰中的存在形態(tài)相適應的:此一時期,鬼子母形象在民間的存在形態(tài)并非“邪魔外道”作惡吃人、揭缽救子的“惡相”,而是作為婦孺守護神與生育神的“善相”。

        作為較早被納入佛教神譜的外道神,鬼子母在印度本土就已經完成了由“惡”向“善”的形象蛻變及民間化過程,以婦女和兒童的保護神的身份存在。如義凈《南海寄歸內法傳》記載:“西方諸寺每于門屋處,或在食廚邊,塑畫母形,抱一兒子于其膝下,或五或三,以表其像。每日于前盛陳供食?!盵11](P50)民間亦有祭祀以求子的風俗,玄奘《大唐西域記》所載,“梵釋窣堵波西北行五十余里,有窣堵波,是釋迦如來于此化鬼子母,令不害人,故此國俗祭以求嗣”[12](P254),便是有力證明。

        傳入中國后,其風頭大減,不見俗祀鬼子母的地區(qū),但仍舊作為婦孺守護神存在于民間。劉敬叔《異苑》記有晉廬江杜氏“常事鬼子母,羅女樂以娛神”[13](P2324),又《太平廣記》卷一一三“張應”條載晉張應妻病,作佛事祛病事,其中有“秉火作高座及鬼子母座”[13](P781)的細節(jié)描寫,這些小說材料正可說明唐以前鬼子母即作為婦女守護神存在于民間。同時,鬼子母又與中國本土的九子母相融合,成為生育神,趙邦彥《九子母考》所言“東晉以后,凡言九子母者,無一而不為佛教之鬼子母”[14](P262),是為確論,對相關文化信仰的論著頗多,這里不再贅述。

        那么,以“善相”介入“西游”故事的鬼子母究竟是怎樣的形象呢?遺憾的是,《詩話》中的鬼子母形象十分模糊。其實,《詩話》中不乏較詳細的形象描繪,尤其是對女性角色,更不吝筆墨,如寫白虎精“身掛白羅衣,腰系白羅裙,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蓮,十指如玉”[10](P17),寫女人國女人“年方二八,美貌輕盈,星眼柳眉,朱唇榴齒,桃臉蟬發(fā),衣服光鮮,語話柔和,世間無此”[10](P28),皆生動如畫,達到相當品位,連“樹人國”中所見“主人家新婦”這樣的龍?zhí)捉巧?,講述者尚不忘點綴上“年方二八,美貌過人,行動輕盈,西施難比”[10](P13,14)四句,可知書中對鬼子母不著筆勾勒,并非作者無描寫意識或描寫功力不逮所致。

        其原因何在?筆者以為,這里的鬼子母形象,其實基于民間的一種“公共印象”,家喻戶曉,不必再作描繪。按照形象塑造的一般經驗,盡管文學形象是非具象化的,但它必須在受眾腦海中實現一定程度的具象投影,才能保證審美接受順利進行,純粹抽象化的人物形象是不存在的。如果創(chuàng)作者不在敘述過程中加諸描寫筆墨以進行干預,往往因為該形象在民間已有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公共印象”,受眾可基于此來實現“投射”。

        那么,這一公共印象又源自何處?筆者以為,是唐五代寺院壁畫塑像。據段成式《酉陽雜俎·寺塔記》記載,光明寺有鬼子母像,“舉止態(tài)度如生”[15](P248),崇義坊招福寺亦有鬼子母像[15](P260),說明當時鬼子母形象已多見于寺院。這些寺院中的鬼子母基本都是慈眉善目的天女形象。如《大藥叉女并歡喜母愛子成就法》云:“畫我歡喜母,作天女形,極令姝麗,身白紅色天繪寶衣,頭冠,耳珰,白螺為釧,種種瓔珞,莊嚴其身?!盵16](P614)這為寺院中的鬼子母像提供了一個通行草稿,而唐代鬼子母形象又受仕女畫影響,如招福寺庫房壁上者,為李真畫,后人稱其“往往得長史規(guī)矩”[15](P260),難辨真?zhèn)?,長史即周昉,他本人也作有多幅鬼子母像,周以仕女畫見長,所畫宗教女性亦體態(tài)豐腴,面容祥和,貴氣盈盈,則招福寺壁上鬼子母之形容可見大概。

        一方面在作為婦孺守護神與生育神的民間信仰中獲得“神格”,另一方面在作為佛教護法諸天之一的宗教造型中獲得“公共形象”,兩相“發(fā)酵”,這構成唐五代鬼子母在中國世俗社會中的存在形態(tài)??梢哉f,盡管唐代“鬼子母揭缽”故事已經傳入中國,并流行起來,但主要是在佛教社群內部發(fā)生的,對于當時的世俗民眾而言,鬼子母是一個慈眉善目、靜態(tài)端嚴的女神。在這樣的信仰光環(huán)籠罩下,其作為“邪魔外道”的早期“惡相”,即使不被完全遮蔽,也不會被放大,故其與西游故事的首度聚合,是以“齋僧”的“善相”介入的。

        而自宋代開始,隨著觀音信仰的廣泛傳播,鬼子母作為婦孺守護神和生育神的地位逐漸被取代,其在民間的“神性”色彩也逐漸淡褪,作為“邪魔外道”的早期身世被挖掘出來,成為通俗文藝樂于表現的對象,“揭缽”故事逐漸在世俗社會中流傳開來,并以兇惡女魔形象,以“揭缽救子”為標簽,再次進入“西游”故事群。元末明初楊景賢《西游記雜劇》是目前可見最早演述該故事的戲本。本劇第十二出“鬼母皈依”演鬼子母小子愛奴兒幻化擒唐僧,觀音救出唐僧,以缽覆愛奴兒,鬼子母率鬼兵救子,揭缽不得,皈依佛門。

        而在這第二次聚合中,又可見一頗值得玩味的現象:鬼子母故事不僅與西游故事主干再度關聯,還與另外一個單元故事——鐵扇公主故事相牽連。雜劇中,沖突肇事者“愛奴兒”有另外一個名字——紅孩兒。開劇舞臺提示中有“紅孩兒上”字樣,篇末又言“火孩兒妖怪放生了”。而愛奴兒幻化攝唐僧的情節(jié)更耐人尋味:

        (唐僧云)善哉善哉!深山中誰家個小孩兒,迷蹤失路?少刻晚來,豺狼毒蟲,不壞了這孩兒性命!出家人見死不救,當破戒行。行者,與我馱著,前面有人家,教根問,送還他家請賞,也是好事。(行者云)師父,山林中妖怪極多,不要多管?。ㄌ粕疲┠氵@個胡孫,又不聽我說!定要你背他?。ㄐ姓咴疲煾赶刃校。ㄗ霰巢黄鹂?,云)我曾壓在花果山,縱身一跳,尚出來了!棒槌大的小的,背他不起,這必是妖怪。教你嘗我一戒刀,就砍下澗里去!(做丟下澗科)[7](P108)

        這段情節(jié),無論是梗概,還是若干細節(jié)處,都與百回本第四十回“嬰兒戲化禪心亂”的情節(jié)十分類似。從發(fā)育進度看,應當與《西游記平話》中對應情節(jié)匹配度更高。這說明楊景賢在進行雜劇創(chuàng)作時,確實借鑒了平話的內容,更進一步說,其手頭已然有一個成熟定型的收紅孩故事。楊氏以孩童形主人公為楔口兒,將故事的開頭接到鬼子母揭缽救子故事前端,使之成為本故事與西游故事的銜接點,從而較完美地實現了兩個故事的二度聚合,既保留了鬼子母的“噱頭”,又滿足了故事神魔化的需要。

        那么,這里就有一個問題,既然已有現成的收紅孩故事,作者為何又要勞神費力地用鬼子母揭缽救子故事來替換它呢?

        筆者以為,可能出于兩種藝術表現形式在情節(jié)借鑒、交互過程中的成本考慮。誠然,從西游故事群落本身的發(fā)育進度看,收紅孩故事更早進入群落,并沉淀下來,從《迎神賽社禮節(jié)傳簿》中《唐僧西天取經》戲單看,這一過程在宋金時期已然完成了。然而,針對不同媒介渠道,情況其實不同:成熟定型的收紅孩故事主要存在于小說文本(平話——百回本)系統(tǒng)中,宋金隊戲中雖然有收紅孩的段落,但眾所周知,隊戲的表現方式是原始機械的“社戲”性質的,不過是演員游行,上臺對壘開打,有沖突而無情節(jié),單元故事性極弱。

        也就是說,在楊景賢編創(chuàng)雜劇時,擺在他面前的其實只有一個成熟的收紅孩“故事”,而無可資借鑒的成熟的收紅孩“戲本”。盡管平話提供了委曲完整的情節(jié),但對于戲曲而言,這只不過是現成的敘事流程,而戲曲是“曲本位”的藝術形式,情節(jié)的調度其實主要在于套曲的組織,在沒有現成戲本參考的情況下,要把案頭的收紅孩故事轉化至場上,其成本是較大的。

        而“鬼子母揭缽”故事在戲曲文本系統(tǒng)中是相對成熟的,從同名隊戲到同名雜劇、南戲,多種戲曲體式反復重述、再現該故事,情節(jié)成熟完備,表現經驗亦豐富,楊氏大可取“它山之石”,為本劇的套曲組織、賓白設計提供經驗,我們甚至可以懷疑楊本雜劇中的不少曲子都是因襲、改編前劇而來的,這種情況在戲曲改編行為中是極常見的。

        雜劇對故事的處理后來未被百回本采納,然其在百回本之前應當已經產生相當影響。在百回本《西游記》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觀音慈善縛紅孩”中寫悟空至落伽山尋觀音相助時,有一處細節(jié):

        只見二十四路諸天迎著道:“大圣,哪里去?”行者作禮畢,道:“要見菩薩?!敝T天道:“少停,容通報。”時有鬼子母諸天來潮音洞外報道:“菩薩得知,孫悟空特來參見?!盵17](P1057)

        在整部小說中,“鬼子母”僅此一見,而這一閃即逝的“鏡頭”卻不免令人產生聯想:在百回本之前鬼子母與愛奴的故事已和鐵扇公主與紅孩故事重疊、扭結,而全書別處再未提及的鬼子母,偏于“縛紅孩”的段落中出現,這次“出鏡”既突兀,又不合常理,似乎暗示百回本作者其實看到了兩故事捏合敘(演)述的本子,只是將前者剝落了,而這段突兀的文字,正是“手術”后留下的刀口。

        盡管百回本沒有借鑒楊本雜劇的處理方式,張照《升平寶筏》卻將其繼承下來,且交代得更為明確,戊集第二十四出“鐵扇公主放魔兵”即演述觀音缽覆紅孩,鐵扇公主率鬼兵揭缽事,且其中【斗鵪鶉】、【小桃紅】、【麻郎兒】、【絡絲娘】、【拙魯速】等曲,也是直接從楊本雜劇“鬼母皈依”中襲用過來的,這說明鬼子母故事與鐵扇公主故事合為一個故事,在“西游戲”中是比較穩(wěn)定的。

        那么,鬼子母故事與鐵扇公主故事為什么發(fā)生聚合呢?筆者以為,主要源于兩點:一是其形象標簽的相似性,二是其故事情節(jié)的相似性。

        首先,從形象標簽看,二者都是皈依佛教的外道女神,且發(fā)音相近。鬼子母又稱“藥叉女”,鐵扇公主則是“羅剎女”,隊戲《唐僧西天取經》戲單中,有“小羅女鐵扇子”的名目,這里的“小羅女”當為“小羅剎女”,百回本第四十回中山神交代紅孩兒出身,亦言其系“羅剎女養(yǎng)的”,第五十九至六十一回中更直接用“羅剎”代稱鐵扇公主。羅剎本指吃人之女妖,然在佛教中,也將其塑造成為護法的外道女神,如“十羅剎女”,《法華經》、《孔雀經》、《蓮花三昧經》中都有記載,而在《妙法蓮華經》中,十羅剎女與鬼子母共同出現,護持經文。角色功能是基本一致的,而“藥叉”與“羅剎”,音本相近,在民間傳播過程中,出現混淆、重疊便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其次,從故事情節(jié)看,鬼子母以愛子、救子著名,也因此與所謂正義勢力發(fā)生矛盾,構成戲劇沖突,而鐵扇公主同樣也是一位愛子至深的母親形象。其雖以鐵扇之力,遙控火焰山,牟取納獻,卻不與人為惡,之所以為難唐僧師徒,完全在于奪子之恨,故其甫一聽“孫悟空”三字,“便似撮鹽入火,火上澆油;骨都都紅生臉上;惡狠狠怒發(fā)心頭”[17](P1500),兇相畢露,這與鬼子母知愛子被拘后兇性大發(fā)如出一轍,其“兇殘”都是對骨肉“關愛”的極端化反應。而鐵扇公主與紅孩兒作為母子,是很早就在“西游”故事群落內固化下來的人物關系,故鬼子母故事與西游故事二次聚合時,講述者便對兩者進行了“合并同類項”的處理,前者中最精彩的部分——“揭缽”便被提取出來,編入后者的情節(jié)鏈條之中。

        綜上所述,“鬼子母揭缽”故事在西游本事發(fā)生前即已傳入中國,且已基本定型,但鬼子母與西游故事的首度聚合,是以“善相”介入的,直到宋元時期才以“惡相”再度聚合,并與鐵扇公主故事扭結、重疊。雖然百回本沒有吸納該故事,但在楊本雜劇和《升平寶筏》等西游戲中得到了保留和進一步完善。這一系列的聚合活動,都是與該形象在當時民間的存在形態(tài)密切相關的。而作為一個“零余者”,鬼子母故事與西游故事的互動關系頗具典型性,無論是在討論原生故事向西游故事主干聚合關系,還是在討論單元故事之間的聚合關系方面,都具有啟發(fā)意義。這類故事在整個西游故事群中又絕非個別現象,如果對其進行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相信能夠更為生動、立體地再現古代西游故事演化的真實生態(tài),同時也可為百回本《西游記》的研究提供一個更為完整的參考系。本文不過嘗試提供一個可資借鑒的個案而已。

        參 考 文 獻

        [1] 僧祐:《出三藏記集》,蘇晉仁、蕭煉子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5.

        [2] 《乾隆大藏經》第58冊,北京:中國書店,2007.

        [3] 《乾隆大藏經》第42冊,北京:中國書店,2007.

        [4] 《乾隆大藏經》第107冊,北京:中國書店,2007.

        [5] 《乾隆大藏經》第73冊,北京:中國書店,2007.

        [6] 《中華戲曲》第3輯,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7] 胡勝、趙毓龍:《西游記戲曲集》,沈陽:遼海出版社,2009.

        [8] 劉若愚:《酌中志》,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

        [9] 王士禛:《池北偶談》,靳斯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

        [10]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校注》,李時人、蔡鏡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

        [11] 義凈:《南海寄歸內法傳校注》,王邦維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5.

        [12] 玄奘、辯機:《大唐西域記校注》,季羨林等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

        [13] 李昉:《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

        [14] 趙邦彥:《九子母考》,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

        [15] 段成式:《酉陽雜俎》,方南生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

        [16] 《乾隆大藏經》第109冊,北京:中國書店,2007.

        [17] 《西游記》(世德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責任編輯 杜桂萍 馬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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