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輝
我們無疑活在一個羞感體驗日益稀薄的時代,以致今天討論羞感的話題已嫌奢侈。前陣子傳說干露露要當市長了,引來網(wǎng)友一陣陣驚呼。其實,不要說干露露“要當市長”,即使干露露真的當了市長,在這樣的一個時代,又有什么奇怪!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里白流蘇第一次到香港跟范柳原見面,白、范之間有一段對話:
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長是低頭?!绷魈K抬頭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說話,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頭的?!绷魈K道:“我什么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p>
白流蘇在跟范柳原這樣的人交往的時候無疑是存著戒心的,于是范柳原的很多無心之言才往往被自流蘇理解成語言陷阱。上海人的精刮,這時候就派上了用場,什么意思呀,有人善于說話,有人善于管家,我是善于低頭的,你不就是說我這個人沒有用嘛,于是白流蘇才綿里藏針地反擊道:“我什么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p>
范柳原所謂“你是善于低頭的”究竟是何意,小說里雖然沒有交代,我們作為讀者卻不妨懸揣。范柳原此言也許非但不是如白流蘇理解的,是對她的揶揄,相反,表達的正是范柳原對她的欣賞。范是情場高手,閱人無數(shù),為什么偏偏看上了離過一次婚的二十八歲的白流蘇呢?白流蘇讓范柳原為之動心的,也許正是她身上東方女人的神韻,而東方女性的神韻的一個重要方面,便是女性的“羞感”。至于“低頭”這一身體姿態(tài)和羞感的關(guān)系,我們只需看看徐志摩的詩便會明白,他在寫給一個日本女郎的詩中寫道:“恰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p>
如果說憐香惜玉是中國傳統(tǒng)男人的美德,羞感則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標簽。很多描繪傳統(tǒng)女性美德的詞匯都包含了“低頭”這樣的身體姿態(tài),如舉案齊眉、低眉順眼等等。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中有云:“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卑创颂幰徽Z雙關(guān),“蓮”即“憐”,古語“憐”即今言“愛”也,那么“蓮子”(憐子)猶西語love you了。此說果真成立,“蓮子清如水”即言少女的愛情純潔如清水,“低頭弄蓮子”之“低頭”也就不再如字面那樣是指勞動姿態(tài),而是因愛而“羞”的情感姿態(tài)無疑。
德國哲人馬克斯·舍勒就人類的羞感寫成皇皇巨著。舍勒注意到,動物的許多感覺與人類相同,諸如畏懼、恐怖、厭惡甚至虛榮心,唯獨缺乏對于害羞與羞感的特定表達。如此,羞感成為人所以區(qū)別于或者說優(yōu)越于動物的重要標識。舍勒說:“神和動物不會害羞,人必須害羞?!比绱耍祟惖男吒惺怯扇嗽谟钪嬷械奈恢脹Q定的,是人之為人的尺度。舍勒的著作艱深難讀,但有一點還是清楚的:羞感總是與某種精神價值相伴生,羞感的日漸式微甚至喪失,則往往是人類精神沉淪乃至人種退化的表征。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所以讓人懷念,除了思想的風雷激蕩之外,屬于我還有一個個人的原因就是—那是一個羞感體驗尚余微光的時代。那個時候尚“風氣未開”,女同學吃飯那種“不欲人見”的羞澀,讓人想到托翁《復活》里的那位公爵夫人,她是從來不當著人的面吃飯的,因為在公爵夫人看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吃飯更沒有詩意的事情了”。如今放眼神州,觸目是雙腿叉開,如蹲馬步,踞案大嚼,旁若無人的“女漢子”,不由人不生今夕之感!
現(xiàn)在通行的“約會”一詞,我們那時基本不用,我們用的是“摳樹皮”這個詞。那時早戀的同學其實都是我們心中的英雄,有時嘴上刻薄,心里卻是酸酸的醋意。某某跟某某約會去了,我們便會奔走相告,
“誰誰誰又到學校食堂后面的林子里‘摳樹皮去了”!至于“摳樹皮”和“羞感”及“低頭”的關(guān)系,只可意會難以言傳,我只能希望看到這篇文章的都是我的同齡人,他們必能心領神會,樂而開懷。古代的人“低頭弄蓮子”,八十年代的少男少女則是“低頭摳樹皮”!我一直所不解者,男的靠一棵樹埋頭“摳”之,女的于三五米外另一棵樹下低頭亦“摳”之,邊“摳”邊喁喁低語,那時又沒有手機,怎么聽得見?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國社會幾乎是一夜之間完成了世俗化轉(zhuǎn)型。當時尚在青春期邊緣徘徊的我們并沒有意識到,歷史已然于悄無聲息間作別羞澀與羞感,正一步步地邁向芙蓉姐姐和干露露的時代。
“那一低頭的溫柔”,還如何尋覓?
(摘自《羊城晚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