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謙

（青島大學文學院 山東青島 266071）

以往的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研究成果，總體上客觀地展現(xiàn)了歷代王朝在圖書編纂、出版、流通、搜求、整理及收藏等方面的活動，使我們從中看到歷代王朝對圖書事業(yè)重視的總面相。本文則換一個視角，即通過對歷代王朝圖書活動“言”與“行”的觀察與分析，總結古代王朝關于圖書事業(yè)中的若干政治心態(tài)，以期對“文化傳統(tǒng)”取向型的中國古代政治在圖書事業(yè)上的表現(xiàn)有更為深刻的認識。

一 圖書一統(tǒng)——“大一統(tǒng)”觀念的文化表達

董仲舒說：“《春秋》大一統(tǒng)，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痹诠糯嗡枷胫?，“大一統(tǒng)”占有重要地位。作為系統(tǒng)化的理論體系，“大一統(tǒng)”的內容十分豐富，幾乎包括中國古代政治學說關于國家、政體的主要思路。有學者將古代大一統(tǒng)理論體系詳細分為天道一統(tǒng)、江山一統(tǒng)、治權一統(tǒng)、政令一統(tǒng)、帝位一統(tǒng)、王道一統(tǒng)、文化一統(tǒng)、華夷一統(tǒng)及天下一家等主要論點。其中思想文化一統(tǒng)是大一統(tǒng)理論體系之一。先秦諸子普遍主張圣者為王，圣者為師，主張“執(zhí)一”、“定于一”、“一天下之義”、“作一”。而所謂“一”，從大的方面說，就是政治一元化、集權化的“大一統(tǒng)”。政治大一統(tǒng)，要求“以圣王為師”，“以圣王為法”，這種“圣王之制”應囊括人間一切，自然也包括學術文化。有著圣王理想或以圣王自許的君主，無不盡其所能，在學術文化上涵攝一切。在對待圖書典籍態(tài)度上，他們大都希望盡可能最廣泛地搜括舊籍、編纂新典，這些除了能在一般意義上說明古代君王重視文化建設外，從深層次上說，是在豐富“一統(tǒng)”的內涵。

在圖書搜求方面，歷代有文化理想的君主往往廣事搜求，不遺余力，甚至頻下詔令，督促臣下搜括亡遺。漢武帝面對“書缺簡脫，禮壞樂崩”的局面，“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漢成帝因為“書頗散亡”，便“使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并且指令專人整理舊籍，編訂書錄。東漢光武帝更是“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采求闕文，補綴漏逸”，“四方鴻生鉅儒，負帙自遠而至者，不可勝算，石室、蘭臺彌以充積?！?/p>

隋代牛弘感嘆歷代圖書之厄，認為圖書乃王朝政治必操之物，圖書之厄是政治衰敗的象征:“以經(jīng)書，自仲尼已后，迄于當今，年逾千載，數(shù)遭五厄”，圖書“興集之期，屬膺圣世”。認為“土宇邁于三王，民黎盛于兩漢，有人有時，正在今日。方當大弘文教，納俗升平”，但“天下圖書尚有遺逸，非所以仰協(xié)圣情，流訓無窮者也”，“故知經(jīng)邦立政，在于典謨矣。為國之本，莫此攸先。今秘藏見書，亦足披覽，但一時載籍，須令大備。不可王府所無，私家乃有?！痹谂：肟磥?，大隋在政治一統(tǒng)之外，尚有缺失。希望隋文帝能夠通過天下士民廣獻圖書典籍，從而完成圖書一統(tǒng)。隋朝雖立國僅短短三十余載，卻有過三次大規(guī)模的圖書搜求活動，藏書一度達三萬余卷。而且還進行了書目編纂和圖書修纂活動，成果巨大，史載“共成書三十一部，萬七千卷”，儼然文化典籍一統(tǒng)之氣象。

在改朝換代過程中，新崛起的統(tǒng)治者往往非常重視對前朝圖書典藏的搜括。如李淵起兵一舉平定河東各縣，繼而進軍關中，攻克長安，“命主符郎宋公弼收圖籍”。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攻克洛陽，“入據(jù)宮城……一無所取，令記室房玄齡收隋圖籍”。宋太祖在統(tǒng)一全國的戰(zhàn)爭中，不斷收繳圖籍，在擊敗后蜀后，“命右拾遺孫逢吉往西川取偽蜀法物、圖書經(jīng)籍、引篆赴闕，得蜀書一萬三千卷”。多數(shù)統(tǒng)治者認識到，武力征服取得政權，僅獲得了部分權威，要想使政治權威牢不可破，非得建立統(tǒng)治的合法根據(jù)不可，統(tǒng)治合法性可憑借的資源包括多個方面，享有文化上的權威是其最為重要的合法性因素之一，而圖書典籍則是文化權威的象征物。

一統(tǒng)天下之文的心態(tài)，在歷代不少王朝強盛時期的修纂活動與言論中也有所體現(xiàn)。唐代太宗朝、玄宗朝都修纂過大型的圖書典籍如《五經(jīng)正義》《藝文類聚》等；宋代盛世的《太平御覽》、《冊府元龜》等，極力做到“廣疏于九經(jīng)，較闕疑于三史，修古學于篆籀，總妙方于釋老。洪猷丕顯，能事畢陳?！泵鞒勺鏁r期修纂的超大型的圖書——《永樂大典》，更是空前絕后。修書之時，成祖的言論就明確地表明了一統(tǒng)文化、一統(tǒng)學術之意：

明永樂元年秋七月，上諭翰林侍讀學士解縉等曰：天下古今事物，散載諸籍，篇帙浩繁，不易檢閱。朕欲悉采各書所載事物，類聚之而統(tǒng)之以韻，庶幾考察之便如探囊取物。再嘗觀《韻府》、《回溪》二書，事雖有統(tǒng)，而采摘不廣，紀載大略。爾等其如朕意，凡書契以來，經(jīng)、史、子、集、百家之書，至于天文、地志、陰陽、醫(y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一書，毋厭浩繁。

成祖好大、好全，囊括宇內文化的心態(tài)，在“毋厭浩繁”的諭旨中表露無遺。在《永樂大典序》中，其對修纂《大典》的意義有更為明確的說法：“尚惟大有混一之時，必有一統(tǒng)之制作”，所修《大典》，“包括宇宙之廣大，統(tǒng)會古今之異同，巨細精粗，粲然具舉；其余雜家之言，亦皆得以復見。蓋綱羅無遺”。

概而言之，“圣”王乃人道之極，不但是為政之“君”，也是人倫之“親”，更是以道德、學術化育民眾之“師”。“師”者，自然應囊括“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之籍，這樣就仿佛占領了道德、學術的制高點，與君王的身份相匹配。當然我們看到，盡管歷代君王多數(shù)難堪“圣”任，但自漢代以來，人們（包括君王）幾乎無不公開表明對此理想的追求。這既是文化理想，更是政治共識。

二 典籍資治——強調圖書政治功用

古人對圖書典籍政治功用的認識可謂由來已久?！稘h書·儒林傳》謂：“六藝者，王教之典籍，光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碧菩谝苍Q：“國之載籍，政之本源”。

（一）治政依據(jù)

《史記·蕭相國世家》載蕭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這樣做的目的就是將圖書文籍作為治政決策的信息參考，說明在官僚制度體系中，圖書文籍對于行政管理的重要性。關于史官掌書的政治地位，《隋書·經(jīng)籍志》稱：“夫史官者，必求博聞強識，疏通知遠之士，使居其位，百官眾職，咸所貳焉。是故前言往行，無不識也；天文地理，無不察也；人事之紀，無不達也。內掌八柄，以詔王治，外執(zhí)六典，以逆官政。書美以彰善，記惡以垂戒，范圍神化，昭明令德，窮圣人之至賾，詳一代之亹亹?！辈贿^有學者指出，蕭何畢竟出身法吏，“盡管知道圖書的實用價值，卻沒法了解文化傳播的真正意義”。所謂“文化傳播”的意義，于政治而言，不僅只是作為行政管理的具體參考，還有承接道統(tǒng)、政統(tǒng)，規(guī)戒君臣，建構政治統(tǒng)治的合法性依據(jù)等諸多政治效用。

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儒家經(jīng)典被抬升到崇高地位，具有了法典性質。無論是皇帝的詔書，還是大臣的奏議，大都要引經(jīng)據(jù)典。正如皮錫瑞所言：“漢崇經(jīng)術，實能見之施行”，“皇帝詔書群臣奏議，莫不援引經(jīng)義以為依據(jù)”。漢代以經(jīng)典為依據(jù)處理政務并解決疑難問題的現(xiàn)象較為普遍，甚至在司法實踐中“以《春秋》決獄”，如武帝時“使仲舒弟子呂步舒為持斧鉞治淮南獄，以《春秋》誼顓斷于外”；又如張湯為廷尉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

后世雖少有以經(jīng)典決獄的記載，但以經(jīng)典作為治政依據(jù)或參考的事例與認識并不鮮見?！端鍟そ?jīng)籍志》即言，所著錄典籍“雖未能研機探賾，窮極幽隱，庶乎弘道設教，可以無遺闕焉。夫仁義禮智，所以治國也，主技數(shù)術，所以治身也；諸子為經(jīng)籍之鼓吹，文章乃政化之黼黻，皆為治之具也。”

（二）教化之本

古人在進行圖書編目、修纂及典藏時，還經(jīng)常從教化的角度說明圖書典籍存在的意義。比如《漢書·儒林傳》云：“古之儒者，博學乎六藝之文。六藝者，王教之典籍，光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倍诮忉尶鬃泳庉嬚硐仁ヅf籍“述而不作”的原因時，也指出是為了垂法先圣之教：“（孔子）皆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之教”。唐人毋煚也講經(jīng)籍“垂教”：“夫經(jīng)籍者，開物成務，垂教作程，圣哲之能事，帝王之達典?！?/p>

然而，圣人制典籍垂教后世，主要指的是舊典傳延的歷時性的信息傳遞。在每一朝代，朝廷大都非常重視圖書典籍廣教化、美風俗，進行共時性的信息傳播。當然，每代的情形不同，化風俗、行科舉等方面的標準教本各有不同，但總體上是沿著舊有經(jīng)典的統(tǒng)緒進行傳承的。

（三）歷史鑒戒

“史鑒”是在中國古代政治中常常被提到的話題。較早提出這一觀念的是周初的政治家召公奭，他告誡成王：“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有殷”，一定要吸取夏、商滅亡的教訓。后代大凡理性的政治家，都極力宣揚在政治活動中以史為鑒。歷代王朝在編纂、收集、整理史籍活動中，史鑒觀念多有體現(xiàn)。如貞觀十年，房玄齡、魏征等人修成《周書》《北齊書》《梁書》《陳書》《隋書》，詣闕而上，太宗勉勵諸史臣言：“朕睹前代史書，彰善癉惡，足為將來之戒……將欲覽前王之得失，為在身之龜鏡?！?/p>

史鑒觀念在《資治通鑒》修纂活動中表現(xiàn)得比較集中。宋神宗在為《通鑒》所作的“御制序”中說：

若稽古英考，留神載籍，萬機之下，未嘗廢卷。嘗命龍圖閣直學士司馬光論次歷代君臣事跡，俾就秘閣繙閱，給吏史筆札，起周威烈王，訖于五代。光之志以為周積衰，王室微，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平王東遷，齊、楚、秦、晉始大，桓、文更霸，猶託尊王為辭以服天下；威烈王自陪臣命韓、趙、魏為諸侯，周雖未滅，王制盡矣！此亦古人述作造端立意之所繇也。其所載明君、良臣，切摩治道，議論之精語，德刑之善制，天人相與之際，休咎庶證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規(guī)模利害之效，良將之方略，循吏之條教，斷之以邪正，要之以治忽，辭令淵厚之體，箴諫深切之義，良謂備焉。

荀卿有言：“欲觀圣人之跡，則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比舴驖h之宣，唐之太宗，孔子所謂“吾無間焉”者。自余治世盛王，有慘怛之愛，有忠利之教，或知人善任，恭儉勤畏，亦各得圣賢之一體，孟軻所謂“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至于荒墜顛危，可見前車之失；亂賊奸宄，厥有履霜之漸?！对姟吩疲骸吧惕b不遠，在夏后之世。”故賜其書名曰《資治通鑒》，以著朕之志焉耳。

《資治通鑒》的主要編纂者司馬光也同樣表達了史鑒思想。他說：“臣常不自揆，欲刪削冗長，舉撮機要，專取關于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為編年一書……伏望陛下寬其妄作之誅，察其愿忠之意，以清閑之宴，時賜省覽，監(jiān)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矜惡，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p>

古代王朝對史書的重視還表現(xiàn)在另一種借鑒，即史書對當下君主及政治運行的監(jiān)督?！稘h書·藝文志》說：“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不少朝代還制定了君主不能參閱國史實錄的制度，意在通過它造成“歷史評價壓力”，達到監(jiān)督君主政治正常運行的目的。

三 不惜代價——典籍的價值高于一切

在中國歷史上，有一治一亂，而圖書典籍也有一聚一散，這似乎成為規(guī)律。每當新朝確立、大搞文治之時，作為治政之具與政治象征的圖書典籍則往往殘破不全，需要盡力搜求。而君主也往往懷著急迫的心情，希望聚攏天下載籍，“從古右文之治，務訪遺編”。

為了盡可能多方搜求圖書典籍，歷代王朝往往想盡一切辦法。如隋文帝時，“秘書監(jiān)牛弘，表請分遣使人，搜訪異本。每書一卷，賞絹一匹”；唐初，秘書丞令狐德棻“奏請購募遺書，重加錢帛，增置楷書，令繕寫”；中唐肅宗朝，太常少卿于休烈上疏要求搜求遺散于民間的前朝國史實錄，建議“有人別收得國史實錄，如送官司，重加購賞，若是史官收得仍赦其罪。得一部超授官資，得一卷賞絹十匹?！?/p>

從歷史文獻記載看，宋代君主特別重視獎勵獻書者，不是許以官階，就是重賞金帛。如宋乾德四年，太祖發(fā)布詔令購募亡書，對獻書人許以官階：“獻書人送學士院問吏理，堪任職官者，俱以名聞?！彼翁诟且?guī)定了比較具體的獎賞措施：“宜令三館以《開元四部書目》，閱館中所闕者，俱列其名；于待漏院出榜，告示中外；若臣僚之家，有三館闕者，許詣官進納。及三百卷以上，其進書人送學士院引驗人材書札，試問公理。如堪任職官者與一子出身。親儒墨者即與量才安排。如不及三百卷者，據(jù)卷帙多少優(yōu)給金帛?！彼握孀谠t令“所少書有進納者，卷給千錢，三百卷以上量才錄用”。宋高宗“令監(jiān)司郡守，各諭所部”，將遺書“悉上送官，多者優(yōu)賞”。

明清時期依然重視獎勵獻書行為，如乾隆十五年，御史王應彩建議乾隆皇帝：“請敕下內外大臣，細加搜訪，上其遺書，果能斟酌群言，闡明奧旨者，量予旌獎?！睘榱斯膭蠲耖g獻出珍本秘籍，乾隆提出“以書易書”的獎勵辦法，即對進獻圖書500種以上的，各賞《古今圖書集成》一部；獻書百種以上的，各賞《佩文韻府》一部。

以上這些搜求圖書的獎勵規(guī)定與活動，一方面說明對文化事業(yè)的重視，另一反面反映了歷代王朝將其視為崇高的政治任務，故不惜代價，盡其所能。這種不惜代價的心態(tài)在幾處史料中也有所顯示，可與上引史料相印證。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載，宋高宗曾謂秦益公曰：“監(jiān)中其他缺書，亦令次第鏤板，雖重有所費，蓋不惜也。”又據(jù)《明史·藝文志》記載，明成祖永樂四年，為了修纂之需，“帝御便殿閱書史，問文淵閣藏書。解縉對以尚多闕略。帝曰：‘士庶家稍有余資，尚欲積書，況朝廷乎？’遂命禮部尚書鄭賜遣使訪購，惟其所欲與之，勿較值。”其中，“不惜”、“勿較值”就是指鏤板雕造、搜訪遺缺不必過多考慮花費?？梢?，為了集中天下之書，一統(tǒng)天下之文，或者說為了“教政”之需，經(jīng)濟帳是不用細算、不必計較的。

四 盛世修書——政權強盛心態(tài)的表征

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薄坝谐晒Α迸c“有文章”相對舉，可以看出孔子認為政治之事功必有“文章”之光彩相匹配。

《宋史·藝文志》云：“歷代之書籍，莫厄于秦，莫富于隋、唐。隋嘉則殿書三十七萬卷。而唐之藏書，開元最盛，為八萬卷有奇。其間唐人所自為書，幾三萬卷，則舊書之傳者，至是蓋亦鮮矣。陵遲逮于五季，干戈相尋，海宇鼎沸。斯民不復見《詩》《書》《禮》《樂》之化。”這分明是說，盛世典籍浩繁，而五季亂世王化盡棄，就連圖書也所存不多。宋景德二年，真宗到國子監(jiān)視察書庫，詢問國子祭酒邢昺書庫有多少書版片？邢昺回答道：“國初不及四千，今十余萬，經(jīng)、傳、正義皆具……今板本大備，士庶家皆有之，斯乃儒者逢辰之幸也?！彼握孀诟吲d地說：“國家雖尚儒術，非四方無事何以及此。”所謂“四方無事”即盛世，圖書事業(yè)的興旺，可謂正當其時。清代乾隆皇帝在采辦、搜求圖書以纂集《四庫全書》時，強調要通過修書“用昭我朝文治之盛”，“以彰右文之盛”，并認為，“此采擇四庫全書本指也”。以上這些言論都表明圖書事業(yè)興盛與政權興盛的關系。

歷代典籍就像政權的興衰輪回一樣，聚聚散散，然而政興之后必有書盛。“盡管圖書聚積和散失率極大，但人們堅信‘書籍聚散自有一定不移之數(shù)，一聚必有一散，乃物之常理’。‘一旦治平，當有興集’。”書籍的聚散存佚與王朝的興衰輪替保持著高度的一致性。

五 結語

據(jù)實而論，政治與文化從來都不是相脫節(jié)的，在中國古代更是如此。歷史文獻學者認為，在中國古代，“歷史文獻的研究和整理，并不僅僅是個文化技術的問題，而是負有‘正綱紀、弘道德’的政治和道德的使命?！卑▓D書事業(yè)在內的文化事業(yè)從來沒有游離于王朝政治之外，它是教化政治的重要手段，與自西周以來逐漸形成的人文主義思想、周公的“制禮作樂”、禮樂形式的書面化、孔子的提倡及編纂實踐等等息息相關。漢代政治家通過對秦王朝二世而亡的深刻反思，逐漸形成了重視文化、重視傳統(tǒng)、重視教化的政治選擇。于是“教政”得到發(fā)揚，對圖書典籍的搜求、編纂、整理、收藏受到重視，甚至形成象征性的崇拜。

艾森斯塔得（S.N.Eisenstadt）在《帝國的政治體系》中指出，中華帝國的政治目標屬于文化傳統(tǒng)取向型，帝國的政治得以維護的重要因素是注重文化傳統(tǒng)的延續(xù)，同時這種取向的政治制度極其重視通過文化建設來維護統(tǒng)治合法性及進行社會整合。筆者在以往的古代王朝政治傳播制度研究中，將其總結歸納為政治傳播制度之一——“政治文化傳統(tǒng)的信息存續(xù)與維護制度”。就圖書事業(yè)方面的表現(xiàn)來說，歷代王朝普遍建立修史機構，設置修史人員，通過官方修史延續(xù)政治統(tǒng)緒，表明合法性。除了修史外，還重視其他圖書典籍的出版、?？薄⒕幠?、收藏。其意義主要在于延續(xù)文化，自我確認為文化傳承的擔當者，并通過這些活動間接地實現(xiàn)對社會輿論、知識、信仰的控制。歷代王朝大規(guī)模的圖書收集、編纂、收藏活動既可以被認為是實現(xiàn)理想“王政”目標的途徑，也可以被認為是維護政治合法性的手段，又是通過控制圖書來控制思想文化的措施。利用圖書進行教化傳播也是中國古代王朝政治傳播的重要方面，它是維系政治統(tǒng)治、傳承政治文化、整合社會的重要手段，它像一張無形的政治之“網(wǎng)”，潛移默化地控制著社會。

我們不難理解，古代王朝為何如此重視圖書的編纂、出版、發(fā)行（流通）、搜求、整理（包括?？?、編目等）及收藏等方面的活動，因為這種文化活動更被自覺地當作一種政治統(tǒng)治手段，是一種上至君主下至臣民廣泛認可的“軟性政治”。因此，本文關于中國古代王朝圖書事業(yè)中的若干政治心態(tài)的觀察，就是中國古代政治形態(tài)特點的另一種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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