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家樓下有一個廣場,每天早上聚集一批老人家唱歌,有樂隊,有不同聲部,有指揮,他們唱的曲目包括《歌唱祖國》、《游擊隊歌》、《黃河大合唱》等等,都是我小時候參加紅五月歌詠比賽常備的歌曲。
有一天,指揮教老人們唱《好漢歌》,結(jié)尾的時候要發(fā)出豪邁的“哈哈哈”的笑聲,老人們“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笑,指揮說,笑得太整齊了,要錯落一些。我跟著老人們也哈哈了兩聲。但是,老人們對《好漢歌》沒什么熱情,學了兩天就放下了,接著唱那些革命歌曲。我不知道這些老人為啥喜歡重復,不過,我自己聽的音樂也經(jīng)常是重復——U2、酷玩、披頭士、皇后樂隊等等,來回聽。我決定做一番研究,看看音樂與重復之間的關系。
心理學家了解到人們對他們經(jīng)歷過的東西會更有好感,羅伯特·扎榮茨(Robert Zajonc)的“單純接觸效應”早已證明了這一點。人們在第二次或第三次接觸到某種東西的時候,會更加喜歡它們,即使他們完全不記得之前見過這些東西。這種效應也會延伸到音樂欣賞中。
世界各地的文化中都有重復性音樂。美國電臺的熱門歌曲中往往包含一段重復幾次的副歌,而人們又會反復去聽這些本來就已包含重復曲調(diào)的歌曲。據(jù)估計,人們聽音樂時有90%的時間聽的實際上是他們之前聽過的東西。那些曲調(diào)還會卡在我們的腦海里,循環(huán)播放。簡言之,重復性是音樂的一條相當普遍的特征,無論是真實的還是想象中的。
實際上,重復性與音樂性之間的聯(lián)系如此強大,大到可以戲劇性地將明顯非音樂的材料變成歌曲。圣迭戈加州大學的心理學家戴安娜·多伊奇(Diana Deutsch)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例子——話語轉(zhuǎn)歌曲的錯覺。通過重復播放一句話中的某幾個詞,可以產(chǎn)生音樂般的聽覺感受。順序完全一樣的聲音既可以聽成話語也可以聽成音樂,僅僅取決于是否重復。重復可以改變你將所聽的聲音片段判定為音樂的感知回路:不是思考它與音樂相似,或與音樂相關,而是在經(jīng)驗感受中那些字詞好像是被唱出來的。事實上,音樂性傾聽的意義就包括想象中的參與。重復多次之后,你對熟悉的聲音會產(chǎn)生聯(lián)想預測,將已聽到的聲音補充完整的沖動幾乎無法抵抗。一個初次聽上去很隨意的樂章可能在第二次聽時產(chǎn)生深刻的意義。
重復還可以令人專注于聽的細節(jié)。試試重復去讀一個詞,你會發(fā)現(xiàn)讀著讀著讀音和詞義本身似乎分離了,這是一種語義飽和效應。詞的意義逐漸消失,而它的發(fā)聲慢慢凸現(xiàn)出來。重復于是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傾聽方式,令你直接面對字詞本身的感官特性。這與人類學家的研究有相似之處,因為不同文化中的儀式也是一系列動作的重復,這種重復將人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感覺的細節(jié)上,而慢慢淡化了動作本身的實際意義。通過重復,人在儀式中逐漸關注自己的內(nèi)在世界。在儀式之外,個人的動作和姿勢通常是融合在一系列事件中而被理解的。而儀式將注意力從總的動作模式轉(zhuǎn)向獨立的姿勢上。重復令一套動作變得更加細微,更加明確,而且就像在音樂中一樣,令人想要參與其中,融合其中。
重復使按照某種次序出現(xiàn)的聲音聽上去不再像是一種客觀內(nèi)容的呈現(xiàn),而像是某種拖拽著你的力量。它捕捉到了音樂的次序路徑,使音樂變得像是你在“做”的一件事而不是你“感覺”到的某種東西。在重復中,我們概念中的“音樂性”產(chǎn)生了,它在我們的腦海中刻出了一個熟悉的、親切的回路,讓我們有機會在每一個樂句響起的時候去預想,去參與。正是這種“被音樂演奏”的體驗創(chuàng)造了與這音樂、與別人相通的感覺,至少在這首歌的時間里,你實現(xiàn)了一種超然的聯(lián)結(jié)。如此說來,我和老人們都不是要欣賞音樂,而是喜歡“重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