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允吉
小引
余曩時修業(yè)任教復旦中文系,迭蒙前輩諸師煦育栽培,所獲感知,恒銘方寸。謹仿效少陵《八哀》之體制,因湊成數(shù)首憶舊之篇章,追懷故老,念誦先賢。用茲嘆揚盛德,列詩文以樹其本干;結撰小傳,援注釋而繁其枝葉。圖彼構思適便,遂不復詮次云爾。
岳陽少也孤,驅牧在皋壤。云黯洞庭淼,榛深煙雨莽。峭寒侵敝蓑,環(huán)顧獨凄愴①。耽好潛村塾,冒聽蒙厚貺。片言祛滯疑,立地承推獎②。況愈顏原貧,學居游夏上③。束莊入武高,早獲名公賞④。哲匠握樞機,品流如指掌⑤。藝林青鬢聚,堤柳綠波漾⑥。徙滬愿追陪,希賢多過往⑦。槎浮登海國,索究窺歐尚⑧。憑眺卜歸舟,執(zhí)編依罥幌⑨。操翰思不群,創(chuàng)譯事兼兩。薦介率躬行,諷吟恒技癢⑩。授徒天柱側,題署碧雞榜B11。返視斷交通,寇塵昏圠坱。炊淘絀斗升,寢食侷方丈。閉戶抱終窮,著書申大防。貫穿呈嬗變,條派益酣暢B12。更歷暨南園,秉文膺眾望B13。感時唁郁聞,陳義特忼壯B14。偕侯浦江春,共欣衢路敞B15。角巾臨復旦,衿侶揖尊長B16。開示演淵微,氣神何倜儻B17。劇談馳敏識,刊改綴精想。三卷足堪傳,四瀛尤所仰。鶴鳴恡茍同,徽譽日增廣B18。洞起狂飆,失據(jù)淪悵惘B19。爰經(jīng)集會批,移就雕籠養(yǎng)B20。泚筆評儒法,迷途誤斥響。紫朱騰物議,斑白焉安放B21。造化弄才人,必教罹世網(wǎng)B22。忍從朋輩譏,幸得親知諒B23。清晏懷斯老,含酸嘆跌蕩B24。
[注釋]
① 劉大杰先生,曾用的筆名有劉山、大杰、雪容女士、綠蕉、夏綠蕉、修士、湘君等,湖南岳陽人,1904年出生于岳陽縣南新墻鎮(zhèn)附近的一個鄉(xiāng)村里。生下不滿周歲父親病逝,家境破敗,母親帶他寄養(yǎng)在外祖母楊家。先生幼時由母親教他認字,又指點他閱讀《唐詩三百首》、《兒女英雄傳》等書籍。十二歲上母親去世,他就在外祖母家當放牛娃,同長工一道耕地。
② 當時外祖母家村上辦了個私塾,請一位先生來教家族內的孩子。劉先生的表弟就在那里上學,他卻未能入學,因為渴望學習,時常偷偷地跑來聽先生給學生們上課。一天,塾師出了個題目考考他表弟,表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在旁邊居然能回答出來,這使私塾先生大為贊賞,表示愿意收他為學生。在外祖母的支持下,劉先生進了私塾。
③ 劉先生寄住楊家,外祖母待他很好,但幾位舅母都不喜歡他。十四歲時,他逃進岳陽縣城,到一家貧民工廠學制毛巾、陽傘,并在夜校補習算術和國文。1919年,他考取武昌旅鄂中學,靠半工半讀完成學業(yè),一邊上課,一邊替學校干些養(yǎng)豬、清掃等雜活。此期間先生學習上進步甚快,入學時他是班里倒數(shù)第二名,畢業(yè)時竟取得全班第一名的優(yōu)秀成績。顏原,指顏回、原憲,孔子的側近弟子,俱以景況貧窶著稱。游夏,指子游、子夏,皆為孔門子弟中學習優(yōu)秀者。
④ 1922年,先生考入武昌高師中文系,這所學校后來改稱“武漢大學”。此際多有名師執(zhí)教,其中之一就是系主任黃侃。黃侃先生講“音韻學”、“說文解字”、“文心雕龍”,他對劉先生的聰明好學十分賞識。另一位是主講“中國文學史”的胡小石先生,他是最早用進化論來探涉中國文學史的學者,這對劉先生日后的研究無疑起過導引的作用。
⑤ 于武大眾多老師中間,給劉先生影響最大的乃是郁達夫。1923年郁達夫與楊振聲、江紹原同來武昌,在武大主講“文學概論”和“小說創(chuàng)作”。當時他已是一位譽滿天下的作家,講課不僅有自身的創(chuàng)作體驗,兼能涉及一些國外的文藝思潮,讓人耳目一新。根據(jù)劉先生的自述,他之走上文學道路,主要得力于郁達夫的啟導和幫助,他曾引李義山“平生風義兼師友”這句詩,來形容自己與郁達夫之間深切的關系。
⑥ 劉先生在武大讀書期間,嘗與胡云翼等學友創(chuàng)辦藝林社,得到郁達夫和楊振聲的支持。該社編輯的《長湖堤畔》一書,1925年由武昌時中書局出版,其中收入先生《病貓》等三篇小說。而先生自己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黃鶴樓頭》,作為藝林社叢書之一,同年亦由時中書局出版。
⑦ 1925年冬,武大中文系舊派反對郁達夫,導致后者憤而辭職。劉先生同情郁達夫,要求郁帶他一起離開學校。這年年底,他隨郁達夫來到上海,加入創(chuàng)造社,并認識了郭沫若、田漢和成仿吾。
⑧ 經(jīng)郁達夫的鼓勵,先生于1926年赴日留學,先在東京一個補習學校學習日語,后又到廣島。1927年他聽從郁達夫的囑咐,考入東京早稻田大學文學部,在英德文學專家小鈴寅二的指導下攻習歐洲文學。
⑨ 1930年先生學成回國,受上海大東書局之聘編輯《現(xiàn)代學生》雜志,負責外國文學和翻譯作品的審稿工作。
⑩ 先生于留日期間及回國后的數(shù)年內,積極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域外文學的譯介。他才思敏捷,持續(xù)筆耕不輟,以故收獲甚豐。本階段內他由北新、商務、中華、啟智、東南等書局出版的成果,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有小說集《渺茫的西南風》,小說集《支那女兒》,小說集《昨日之花》,小說集《她病了》,小說散文話劇合集《盲詩人》,話劇集《白薔薇》,話劇《死的勝利》和自傳體小說《三兒苦學記》。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和文藝論著,有列夫·托爾斯泰的《高加索囚徒》、《迷途》,屠格涅夫的《兩朋友》,顯克維支的《苦戀》,杰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與張夢麟合譯),格羅夫的《狂人與死女》,柏涅特夫人的《孩子的心》,菊池寬的《戀愛病患者》,廚川白村的《走向十字街頭》和外國短篇小說集《碧色的國》。屬介紹和研討外國文學的著述,有《德國文學概論》、《東西文學評論》、《寒鴉集》等。關涉中國古典文學的讀物,有《山水小品集編》、《明人小品集編》。他還喜好運用傳統(tǒng)形式吟寫詩詞,至1934年有《春波樓詩詞》一冊的刊行。
B11 1931年初,先生曾短期執(zhí)教于復旦大學。同年八月,他應設在安慶的安徽大學之聘,任該校文學院教授。1933年回上海,在大夏大學等校兼課。1935年7月,先生接受四川大學校長任鴻雋的聘請,到成都任川大教授和中文系主任,其研究工作之重心,也逐漸由外國文學轉向中國古典文學。
B12 1937年夏,劉先生返滬探親,值抗戰(zhàn)爆發(fā)不能再去四川。茲后他困居上海八載,一家五口擠在巨鹿路租的一間客堂里,主要靠其夫人李輝群先生中學教書的收入維持最低的生活。這段時間內他絕少與人來往,拒絕有的學校邀其講授日語的聘請,專心撰寫他所規(guī)劃的幾部論著。一部是《魏晉思想論》,二十余萬字;另一部是《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下兩卷共八十余萬字。這兩部著作,前者對我國古代一宗特定人文現(xiàn)象進行綜合考察,深刻揭示出魏晉士人的思想風貌和精神結構;后者用西方的進化論和社會學來探尋中國文學的演變軌跡,更是體現(xiàn)劉先生學術研究特長的一代名著。兩書隨后均由中華書局出版。還有一部《歐洲文學史》,寫了二十余萬字未能繼續(xù)完成。另一本匯編不同類型文章的《秋雁集》,1942年由上海一流書店出版。圠坱,彌漫之狀。
B13 抗戰(zhàn)勝利,劉先生任上海臨時大學文法科主任。1946年5月,臨大并入暨南大學,又任暨南文學院院長和中文系主任。是時同在暨大中文系任教的,有鄭振鐸、程俊英、謝循初、孫逢珍等。先生經(jīng)劃院系事務,調諧同仁關系,共為恢復正常教學秩序做出貢獻。
B14 1946年7月,聞一多在昆明被國民黨特務槍殺,暨大教師在常德路一所中學里開追悼會,會上劉先生忼壯陳詞,抗議國民黨的法西斯暴行。這一年的秋天,從南洋傳來郁達夫遭日寇殺害的消息,劉先生聞訊當即寫成七律《哭郁達夫》、五律《吊郁達夫》各一首遙致哀挽。這兩首詩情真意摯,格老味長,堪稱先生舊體詩詞作品中的絕唱。
B15 劉先生于解放前夕熱情參加進步學生組織的民主演講活動,保護過一些被國民黨特務注意的青年,為人民做了有益的工作。上海解放不久,市軍管會于1949年7月接管暨南大學,任命劉先生為校務委員。
B16 1949年9月,暨大一部分并入復旦,先生亦隨之奉調,擔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中文系文學教研組組長,而后又做過多年中文系代理主任。緣其聲名卓著,待人親和,故備受同學們的尊敬。
B17 先生在復旦數(shù)度主講“中國文學史”,參與高教部全國普通高校中文系該課程教學大綱的制定,還開設“唐代詩歌”和“紅樓夢”的專題講座,主編過“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教材。他才識俱茂,風度倜儻,講課廣征博引,闡發(fā)精微,辯才無礙,語言風趣,饒有理論深度和啟發(fā)性,每能讓聽課同學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
B18 解放后劉先生社會工作較多,曾任中國作協(xié)上海分會副主席、全國文聯(lián)常委、上海市政協(xié)常委、全國政協(xié)委員、全國人大代表、《收獲》、《文學評論》、《上海文學》等雜志編委,并于1957年作過肛腸癌切除手術。但他依然堅持研究撰述,自解放迄止“文革”出版的著作,有《中國古代的大詩人》(與王運熙先生合撰,少年兒童出版社)、《〈紅樓夢〉的思想與人物》(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譯著有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說集《一個無可救藥的人》(泥土社)。他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此際經(jīng)兩次重大修改皆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改組為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刊為三卷本行世,大體上完成了從進化論向歷史唯物主義的轉變。其主旨強調文學藝術的社會性質和社會功能,重視社會經(jīng)濟和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所起的制約作用,努力揭橥文學演變過程中呈現(xiàn)的時代特征,通過順沿時序厘析研討文學作品的題材、體制、創(chuàng)作方法和語言風格,歸納清理出一條中國古代文學演進發(fā)展的基本線索。該書最顯著的優(yōu)點,在于勾劃線條清晰,兼顧創(chuàng)作流派,評述扼要得體,文筆華贍流暢,就像優(yōu)美的散文給人以深摯的感受。其影響不但遍及海內,且亦遠播韓國和中國臺灣地區(qū)。先生關注當時的一些爭議問題,經(jīng)常撰寫獨抒己見的文章在《文藝報》、《光明日報》、《文匯報》、《文學評論》等報刊上發(fā)表。如《關于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現(xiàn)實主義問題》一文,在國內最先針對把整個中國文學史歸結為“現(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的公式提出質疑,旋即引起學術界的廣泛注意。又如考論《胡笳十八拍》的兩篇論文,專就郭沫若先生斷定《胡笳十八拍》為蔡琰所作坦陳不同看法,成為爭論雙方中一派觀點的主要代表。而刊于《文學評論》1959年第二期上的《關于〈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批評》一篇,則是他對此前有關方面高調批判《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所作的實事求是的回應。1965年5月20日,他與周谷城先生同在上海西郊賓館受到毛澤東主席的親切接見,長談達數(shù)小時。
B19 1966年“文革”內亂狂飆遽起,學校教學完全停頓,劉先生本人亦受到某些沖擊,使他精神上一度陷入悵惘。
B20 1968年秋冬,駐復旦工宣隊傳達高端指示,對周谷城、蘇步青、談家楨、劉大杰四教授落實政策。第經(jīng)多次大會批判和四位教授的相互批判,宣布予以解脫,實施“一批二用”和“一批二養(yǎng)”。
B21 “文化革命”后期,在全國范圍內掀起“批儒評法”運動,“四人幫”策劃的“陰謀文藝”和“影射史學”亦因之愈加囂張。當時劉先生正處在對此無法置身事外的地位上,唯有以“緊跟形勢”和“不斷進步”來報答知遇。他對《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所作的最后一遍修改,力圖將“儒法斗爭”作為貫穿全書的主線,用是否“尊法反儒”來充當評價作家作品的標準。這實際上是拋開了原書的結構另起爐灶,進而削足適履、淆亂紫朱,后因其產(chǎn)生很大的負面影響導致物議騰起,讓劉先生于晚年感到莫大的痛苦和遺憾。
B22 作為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知識分子,劉先生有他的缺失和弱點,但在那個“四害”橫行的年代,對于許多著名學者而言,無論受到打擊迫害抑或被裹脅利用,都是意味著一場深重的災難。劉先生用“批儒評法”的觀點,把自己一部早負盛譽的著作改得面目全非,這從很大程度上說,正是“四人幫”推行極“左”路線、摧殘學術文化事業(yè)所造成的悲劇。
B23 1976年1月,周恩來總理逝世,先生含淚寫成七絕五首寄托沉痛悼念。同年10月粉碎“四人幫”后,新版《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受到許多朋友的嚴肅批評;而一些了解劉先生處境和為人的親知,都對他的這段特殊經(jīng)遇予以體諒。其時上海學界流傳著一種說法,認為復旦中文系朱東潤是一塊石頭,劉大杰只是一塊泥土。朱東潤先生聽到上述議論立刻表示:“不能這樣講,應該說兩塊都是石頭。雖然現(xiàn)在劉先生身上沾了一些油污,但放到清水里去洗一洗,他依舊是一塊石頭。”遠在北京的茅盾談到劉大杰先生,亦斷言他原來的那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還可以用五十年”。
B24 1977年夏,劉先生經(jīng)檢查確診患有橫結腸癌,后病癥轉移肝部,同年11月26日中午12時45分逝世于上海華山醫(yī)院,享年七十三歲。在此后數(shù)十年內,先生的遺著如《中國文學發(fā)展史》、《魏晉思想論》、《〈紅樓夢〉的思想與人物》等多種,均被海內外出版機構重付槧刻。特別是1962年版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三卷本,先后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香港三聯(lián)書店、臺北華正書局、復旦大學出版社的多次新版刊行;此書最初由上海中華書局推出之兩卷本,亦由天津百花出版社重印。先生解放后撰寫的十余篇重要論文,1987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匯成《劉大杰古典文學論文選集》一書予以出版。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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