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鋒

在熙熙攘攘、繁華時尚的北京王府井，中國照相館的銀灰色四層小樓有些普通，然而店門櫥窗中擺放著的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的標準照，不時吸引著人們駐足觀看、合影留念。

這個凝聚了幾代攝影師心血的老字號，不僅為許多國家領導和中外明星拍過肖像，更用光影記錄下了時代變遷，以及幾十年來普通市民人生的難忘瞬間。從滿月照、周歲照、婚紗照再到全家福，那一張張印有“中國照相”四字的小照片成了很多老北京珍藏的傳家寶。

似水流年，花開花落。轉(zhuǎn)眼間，中國照相館已在京城扎根近60個年頭。在近一甲子的光陰里，北京城當時的土氣、市民對一些流行元素表現(xiàn)出的好奇及追捧、經(jīng)濟改革帶來的挑戰(zhàn)與機遇、如今京城的發(fā)展繁榮等，都可在這家老字號照相館的影像與敘事中得以找尋。

中國照相館和北京城，儼然是一對相戀了近60年的情人。

“海風”吹拂“土北京”

“游客朋友們，這兒就是北京城著名的中國照相館，營業(yè)面積960平方米，玻璃櫥窗內(nèi)擺放著3張28寸大小的標準照，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共和國三位國家領袖。除了政界名人，茅以升、侯寶林、李連杰甚至好萊塢巨星施瓦辛格等都親臨這家照相館拍過照……”《中國周刊》記者采訪時，從中國照相館門口駛過一輛旅游車，導游介紹道。

“劉少奇、周恩來都是來我們照相館拍的。毛澤東的照片，是我們根據(jù)新華社拍的幾張小照片給修的。一些外國駐華大使離任前，都要來照一張‘中國式的標準像留作紀念?！眹覕z影師資格鑒定委員會評委、著名攝影大師、中國照相館副總經(jīng)理于方敏告訴記者。

中國照相館工會主席高里奇給《中國周刊》記者講述了這家老字號的故事。

1937年，江蘇人吳建屏在上海靜安寺開設了中國照相館。1939年，電影《木蘭從軍》上映，吳建屏給主演陳云裳拍了150多張照片，每天在店外櫥窗里掛一張。此后，他又加工印制了5萬張陳云裳的照片，由電影公司、電影院隨電影票贈送給觀眾。觀眾手中的照片若和櫥窗中的一致，就可以來照相館免費拍一張12寸的照片。就這樣，利用明星效應，中國照相館的知名度大大提高，成為當時大上海社會名流鐘愛之地。

1956年9月25日，這個海派味十足的照相館搬到了北京，并由周恩來總理選址王府井。

高里奇告訴《中國周刊》記者，遷址北京有兩個原因?！耙皇?，新中國剛剛成立沒幾年，外交活動特別頻繁，國家領導人很注重自身形象，所以需要更加專業(yè)的攝影師；再就是出于繁榮北京服務業(yè)的考慮。北京雖然是六朝古都，但是那時候很土氣，服務業(yè)等也相當落后，跟不上時代發(fā)展步伐。而有‘東方小巴黎美稱的上海早已非常時尚?！?/p>

“就這樣，中國照相館骨干人員18人，帶著老婆孩子，乘坐一趟鐵皮列車來到了北京。中國照相館的性質(zhì)也由私營改為國有?！备呃锲嬷钢粡埉敃r18人來京時的合影告訴《中國周刊》記者。“為了照顧這些人才，國家為他們提供了當時全國較高級別的工資待遇，戶口、住房問題也都解決了?！?/p>

遷址后，中國照相館也把海派時尚氣息帶到了北京。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有160多家大大小小的照相館，數(shù)量不少。但是，被評為特級的只有兩家，我們就是其中一家。當時西方文化主要從上海進入中國，中國照相館作為來自上海的照相館，立刻成了京城最‘洋氣的照相館。” 高里奇說?！爸袊障囵^先進的硬件設備、師傅們過硬的專業(yè)技術，讓北京人興奮不已，經(jīng)常人山人海，拍照的人需要排隊拿號。當然，不光是北京人，全國各地的游客來京，很多都不忘來排隊拍一張?！?/p>

精彩瞬間，交給我們

“這是屬于我們的彌足珍貴的記憶，那張1947年拍攝的婚紗照已保存了67年。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照相館記錄著我們的每一個重要時刻，那一張張照片講述著我們一家的喜怒哀樂、聚散離合，她給予我們的不僅是對現(xiàn)在的滿足，更是對未來美好的憧憬?！?/p>

在中國照相館三樓有一面櫥窗，里面放著十余張不同年代的照片，照片的主角是一對九旬左右的伉儷王起洪、吳文霞。這些照片，從最初四十年代兩個人的婚紗照到隨后“不斷擴員”的十多人的全家福，以及兩人的銀婚、金婚等紀念照，都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櫥窗中。照片的左邊寫著上述這段文字。

“這對老人都是知識分子，他們最早的婚紗照是在上海拍的。說來也巧，后來因工作關系，他們調(diào)到了北京，而中國照相館也幾乎跟他們同一時期遷至北京。你看他們這些照片中不斷變化的穿著、發(fā)型等，也能看出北京人生活品味的提升?！?7歲的中國照相館攝影師鮑晨告訴《中國周刊》記者?！霸儆腥昃褪撬麄兘Y(jié)婚70周年，他們早說定，到時還來我們照相館拍照?！?/p>

中國照相館剛遷京時，因為可以拍出洋氣十足的婚紗照，受到北京人空前熱情的追捧。

“‘文革前，拍婚紗照的人就很多，每天幾十個，最多時一天160多個人，從早上一直排隊到深夜。有的人徹夜排隊，幾乎把門檻踏破了?！备呃锲嬲f，“‘文革時，因除‘四舊而禁止拍婚紗照，我們的婚紗照業(yè)務也暫停了?！?/p>

改革開放后，港臺等地的攝影技術和理念傳到了內(nèi)地，一些合資、獨資的影樓也在北京城遍地開花。為了與時俱進，中國照相館多次組織攝影師去香港、廣州、上海等地交流經(jīng)驗，互相學習。也正是因為這種開放的心態(tài)和不斷學習的精神，使得中國照相館的口碑和技藝不斷提高。

“幾十年了，很多北京人對中國照相館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們更愿意把一生中最重要的幾個瞬間，交給我們定格?！备呃锲嬲f。

而這一消費，所費不貲。

“‘文革前，十幾元、二十幾元拍一套黑白婚紗照；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后，有了彩色照片，五六十、七八十元；九十年代一二百、三四百；現(xiàn)在成千上萬元的價位都有?！备呃锲娓嬖V《中國周刊》記者。

“在當時，這個價格并不便宜，比方說我1971年參加工作，當時月工資是17塊零8分。所以對很多人來說，拍婚紗照是很奢侈的，拍一次，一個月甚至幾個月的工資就沒了。”于方敏說，“要知道，那時候，北京城的大碗茶才要2分錢呢”。endprint

“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想到當時沒舍得拍一張婚紗照，很多七八十歲的老人也感到挺遺憾的。這幾年，在金婚時來拍婚紗照的老人多了起來。就在前幾天，我還剛給某單位退休的上百對老人拍了婚紗照。”于方敏說，“現(xiàn)在，老人們手頭有點閑錢了，也想彌補上這個遺憾，同時也給孩子們留點念想?！?/p>

遺憾未留老百姓照片

改革開放后，港臺歌曲、交誼舞、時髦服飾、發(fā)型開始在京城流行起來，中國照相館也見證了這些流行元素的興起過程。

“我們的鏡頭面對的色彩服飾也逐漸豐富起來了。的確良、嗶嘰、華達呢、府綢等布料做的衣服成為時尚，男同志們開始穿西服和改良的中山裝，女同志開始穿裙子?！?/p>

人們的發(fā)型也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啊母锴安荒芰舸蟊愁^，‘文革后，各種發(fā)型就沒有限制了，特別是女同志，大波浪、大卷花，以及各種劉海兒等都流行了?！?/p>

港臺歌曲、交誼舞也開始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回蕩和旋動?！皠傞_始，港臺歌曲等只有少部分人知道，但是還不敢當眾播放或哼唱，最后發(fā)現(xiàn)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逐漸公開了。有一次，走在大街上，我聽到一段很婉約柔和的美妙歌聲，感覺真好聽，一打聽才知道是有人在播放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小城故事》。同時，北京城大大小小的街上，也開始跳交誼舞了?！?/p>

現(xiàn)在，北京城越來越漂亮，越來越有國際范兒，百姓的日子越來越豐富多彩，穿著、服飾等也都變得時髦起來。去中國照相館拍照的也越來越多。

但是，回看這些變化，讓中國照相館感到遺憾的是，他們沒有保留曾經(jīng)的那些記錄。

“我們保留的都是國家領導人和中外名人的照片。我們給老百姓照了那么多照片，卻沒留下來。那時候每天照的人太多了，感覺留下來沒有用?，F(xiàn)在想想，這些不同年代的照片可以體現(xiàn)出時代的變化和北京人生活品味的提升過程?！庇诜矫粽f這番話時，一臉的惋惜。

“有些東西當時不拍下來，以后可能想拍都拍不到了。這幾年，我兒子就經(jīng)常到一些將要拆遷的老胡同里專門拍門墩兒。”高里奇對《中國周刊》記者說?！氨本┖彩且娮C歷史的實物，是北京文化的象征，也是老北京人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但由于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要，許多胡同被拆除，我們給胡同留下一些影像資料總是好的。”

不靠金字招牌吃老本

進入上世紀90年代后，國家經(jīng)濟體制進行了一些大的改革，中國照相館也在北京中小企業(yè)改制計劃中，成功地完成了轉(zhuǎn)型。

1997年-1998年，王府井改造，這期間，中國照相館遭遇了發(fā)展的困境。“那個時候，整個王府井成了工地，很多店鋪都受到影響，客源少了很多。”于方敏說。

1997年8月，中國照相館決定抓住北京即將舉辦國際老人年的契機，上門免費為老年人拍照。

“這一方面是為了公益，一方面也是為了嘗試打破坐店經(jīng)營方式，讓攝影師走出店門拍外照。當時我們在報上刊登廣告，把這個計劃向社會公布了出去?！?于方敏說。“毫不夸張地說，從1997年我們進社區(qū)、廠礦、部隊、機關等開始，我們已累計給近百萬的北京老人拍過照片。當然，現(xiàn)在我們進社區(qū)少了，因為大多數(shù)都照遍了?！?/p>

這次公益嘗試，雖然付出了很多人力、物力、財力，但是讓中國照相館的聲譽得到進一步提升，也積攢了更多潛在的客源。

進入新世紀后，中國照相館在北京市推出的一系列體制改革中成功轉(zhuǎn)型，更是創(chuàng)造了新的生機。

2001年，中國照相館順利乘上了北京中小企業(yè)改制計劃的末班車，由國企變成了“中國照相館有限責任公司”。改制后，國有股占30%，職工持股占到了70%。這樣，中國照相館擁有了自主經(jīng)營權，獲得了更大的主動權。

改制后，中國照相館煥然一新，至今已陸續(xù)在交道口、金源燕莎、和平里、通州、清河五彩城開設了5家分店，員工達180多名。

“今后，只要時機成熟，我們還有在北京開分店的計劃?！备呃锲嬲f。

“我們擁有的不僅是精湛的攝影技術，更是對‘服務首都人民、服務國際友人、服務中央領導的精神的代代傳承?？梢哉f，中國照相館的口碑與攝影師們精益求精的工作態(tài)度密不可分?！庇诜矫粽f。

有幾個故事，能夠說明這一點：

中國照相館首任總經(jīng)理姚經(jīng)才（周恩來標準像的拍攝者）為拍出好照片，一有時間，便坐在照相館門前觀察路人神情，設想“如果某個路人讓我來拍，我怎樣拍最好看”。有一回，他邊走路邊琢磨，結(jié)果頭撞在路邊一根桿子上，磕出了一個大包。

姚經(jīng)才的徒弟解黔云，曾給一位單目失明的顧客拍照。解黔云認真找好拍攝角度并對照片精心修復后，這位顧客在照片中的雙眼炯炯有神。這位顧客的老伴捧著這張照片，激動得淚流滿面。

有一次，一位老漢用小木車推著老伴兒來拍照，解黔云得知后，馬上跑到店門口，把老人背到了樓上的攝影室，拍完后，又把老人背下樓。臨別時，老人眼含熱淚。30多年來，解黔云為廣大顧客拍照數(shù)以萬計，這些照片有的在全國展出，有的上了一些報刊封面，有的被選登在年歷上。曾有一位顧客寫下了這樣的詩句“白發(fā)催人人未老，春風拂面影常留，欲問佳作誰人手，藝術大師解黔云?！?/p>

“中國照相館永遠不會守著‘老字號的金字招牌固步自封。未來，我們還將不斷學習，以更加過硬的技術和誠心對待每一位顧客。” 于方敏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