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秦道家基本上都相信天命的存在,并且認為天命具有強大的權威,命不但決定人的窮達貴賤,也決定人的壽夭生死,列子和《黃帝四經(jīng)》更認為天下的萬事萬物都是由天命決定的。天命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統(tǒng)一,天命是早就注定的,人力所無可改變,人的一生都無法逃離天命的安排,但如果具體到個人,則一個人的命好命壞又完全是一種偶然性。道家認為命是神秘的,不可預知也無法言說,而且“命”和“時”缺一不可,而當?shù)兰业拿摵汀皶r”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更加具有了一種消極悲觀的意味。
關鍵詞:先秦道家;列子;莊子;文子;天命
作者簡介:張海英,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博士后,湖南大學期刊社副編審,哲學博士(四川 成都 610064)
“天命”是先秦哲學研究中一個很重要的范疇。研究者對儒墨甚至法家的天命思想都研究得比較充分,但對先秦道家的天命思想?yún)s向來少有探討。零星的成果有:羅安憲分析了道家對天命所持的一種自然的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①張海英、張松輝探討了老子的天命鬼神思想。②究其原因,主要是不少研究者認為道家是不相信天命的,道家所說的天是自然義的天,并不包括天的神性義。但事實上道家是承認天命、相信天命的,筆者曾撰文仔細證明過這一點。③在這篇文章中,筆者擬探討先秦道家天命思想的特點。本文認為,在道家看來,天命具有強大的權威,具有極大的偶然性和不可知性,而當?shù)兰业拿摵汀皶r”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就具有了一種消極悲觀的意味。
一、天命具有強大的權威
先秦道家基本上都相信天命的存在,并且認為天命具有強大的權威。老子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④認為冥冥之中有張廣大無邊、疏而不漏的網(wǎng),善惡必報。這張代表了天意的天網(wǎng),是令人敬畏的。但老子所言之天,卻并不令人恐懼,因為其行為方式遵循著某種規(guī)則,所謂“天道無親,常與善人”⑤,賞善罰惡,絲毫不爽。老子的這種思想是西周時期典型的天命神學思想,也是對三代以來天命思想的繼承。如《尚書》云:“皇天無親,惟德是輔。”⑥“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⑦不過在道家大多數(shù)人物看來,天命雖具有極大的權威,但其行為方式卻并不一定遵循賞善罰惡的原則,列子是持這一思想的典型代表。
列子是個命定論者,在他看來,人的壽夭、窮達、貴賤、貧富都是命中注定的,萬物皆有命,萬事皆由命,命能制人窮達貴賤,壽夭生死,而人力無所施。
首先,列子認為一個人的窮達貴賤完全是命中注定,人力不能起任何作用?!读γ分?,北宮子和西門子兩人世族、年貌、言行相差無幾,北宮子造事而窮,西門子造事而達。列子借東郭先生之口指出北宮子和西門子二人窮達不同,非關人力、非關智愚,皆是天命如此,并且命好命壞沒有任何自身德行方面的原因,一個人的品德不再影響到一個人的命,命讓誰窮、讓誰達純粹是偶然的、隨意的,沒有任何標準和根據(jù)。
在肯定了命對人的窮達貴賤的巨大控制作用時,列子便完全否定了人力在天命面前的任何主觀能動性。譬如在談到管仲和鮑叔牙善交、齊桓公善用人時,列子就認為,召忽之死,鮑叔舉賢,小白用賢,這些表面上看來是人力的事,其實都與人力無關,而是由背后的天命所決定的。如張湛注云:“此冥中自相驅使,非人力所制也。”⑧管仲與鮑叔交好,自稱“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⑨,卻在向齊桓公推薦國相時否定了鮑叔而薦舉了隰朋,列子也否定了其中人力的作用,認為鮑叔沒有相位,是鮑叔的命決定的。
命不但決定人的窮達貴賤,命也能決定人的壽夭生死。列子說:“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不死;愛之或不厚,輕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雹馊说膲圬采琅c人力無關,或生或死,或厚或薄,都是命中如此。
不但生死是由命,在列子看來,那些該生而不能生、該死卻不能死的種種情況,也是受天命所制的?!读凶印ちγ氛f: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無奈何。11
表面看來,求生得生,好像是由于仁德與智力,求死得死,也好像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所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12,是個人行為所引起的一種必然結果。但列子認為求生能得生、求死能得死實際上都不是因為人力,而是天命注定如此。如果不是天命如此,一個人根本得不到求死就能死的好福氣,因為還有很多求死都不能死的人。盧重玄舉了一個極端的例子,如漢高祖死后,戚姬被呂后百般折磨,“斷戚夫人手足,去眼,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13,當此之時,生不如死,卻求死而不能,這便是“天罰”,而這種求死不得的境遇,也是一種天命,是天對她的處罰。
因此,在列子眼里的天命就具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威,在天命的籠罩下,大如天地、賢如圣智、神如鬼神,都不能發(fā)揮任何作用,所謂“窈然無際,天道自會;漠然無分,天道自運。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14,人只能匍匐在天命的腳下,任其肆其淫威。列子此處所言的命,和西周時期的“天命”雖有名稱上的相異,然性質卻很相似,并且西周時期的天命,是一個具體的有意志的天神,人們可以通過獻祭和祈禱,求得他的歡心,尚有些微可以發(fā)揮人力的地方,而此處的命,卻更加抽象,而所管理的范圍,又似乎更加無所不至。因其抽象,因其無所不至,人便失去了通過祈禱和獻祭而改變神意、求得神的眷顧的機會,因而在命的面前,人便更加束手無策,只能一切順從,萬事委之于命。
莊子也是一個命定論者,他認為人生的一切遭遇都是天命決定了的,“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雍”15,人所能做的,就是通達情理,順任自然,樂天安命。“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16,對于天命的強大力量,莊子是有深刻認同的,我們可以歸納出他有一個嚴密的三段論:
饑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執(zhí)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17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18
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19
莊子認為,天下有兩個最不能違背的法則:一是命,一是義。父母和子女的關系,是命中注定。子女對于父母的命令,不能違背。天地雖大,沒有無君之國,所以人臣與君主的關系,叫做“義”,為臣者有忠于君主的義務,所以君命所指,也別無選擇。但在莊子看來,無論是對父母還是對君主的順從程度,都遠遠不能與對天、對陰陽的順從相比。所謂“違親之教,世或有焉;拒于陰陽,未之有也”20。陰陽,即造化,其實也是指天。莊子在這里,構造了一個很嚴密的三段論:父母之命,君主之命不可違→天命遠遠高于父母、君主之命→天命更加不可違。所以對天命,人們應該采取一種更加順從的態(tài)度。
《黃帝四經(jīng)》也認為天命具有強大的權威,天下的萬事萬物都是由天決定的,如果違逆天意,就會遭到天的懲罰?!督?jīng)法·國次》說:
國失其次,則社稷大匡。奪而無予,國不遂亡。不盡天極,衰者復昌。誅禁不當,反受其央(殃)。禁伐當罪當亡,必虛(墟)其國,兼之而勿擅,是胃(謂)天功。天地無私,四時不息。天地立(位),圣人故載。過極失當,天將降央(殃)。人強朕(勝)天,慎辟(避)勿當。天反朕(勝)人,因與俱行。先屈后信(伸),必盡天極,而毋擅天功。21
天意決定著天下的萬事萬物,一個國家是否應該討伐,這也是由天決定的,人只不過是替天行道。人如果違背天意,討伐了不應當討伐的國家,就會受到天的懲罰,所謂“誅禁不當,反受其央(殃)”,相反,如果該討伐的不去討伐,或者討伐時沒有達到(或者超過)天所要求的標準,也不行,亦即所謂“過極失當,天將降央(殃)”。總之是一切都要按天的意志行事,并且在順應天道大功告成之后,不能擅自居功,要把一切成功歸之于天。只有成功而不歸功于己,才不會招來禍患。如下文所言:
故圣人之伐(也),兼人之國,隋(墮)其城郭,棼(焚)其鐘鼓,布其資財,散其子女,列(裂)其地土,以封賢者,是胃(謂)天功。功成不廢,后不奉(逢)央(殃)。22
征伐了別的國家之后,一定要把這功勞歸之于天,只有這樣才能免除天的懲罰,由此可見天命的強大力量和人在天命籠罩下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
儒家相信天命,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3但儒家也重力行,“知其不可而為之”24,“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25,最多也只是盡人事而知天命。墨子卻是全然的“非命”,不承認人有什么先天注定的命。道家卻大多承認天命的強大力量,并且認為人事不能影響天命,因而取一種順天安命的態(tài)度。
二、天命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統(tǒng)一
道家所言的天命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統(tǒng)一。天命是早就注定的,人力所無可改變,人的一生都無法逃離天命的安排。莊子說:“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26所謂大戒,就是指最大的不可違背的法則,而排在最前面的就是命?!八郎?,其有夜旦之常,天也”27,人的生和死,也是早已由天命規(guī)定好了的,就像天有白天黑夜的變化一樣,是一種規(guī)律,一種無法改變的必然。不但生死,其余人生的貧富窮達也都是注定了的:“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8
但如果具體到個人,則一個人的命好命壞又完全是一種偶然性,如申徒嘉所說:“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9身處亂世,人人自危,生活在人間世就像處在百發(fā)百中的神箭手羿的射程之內。碰上命好的幾率是極低的,如《莊子·德充符》說:
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30
天地之間,陰陽之氣氤氳,人和萬物稟天地陰陽之氣而生,可是誰能獨稟其中的正氣,卻是極具偶然性。莊子于此,其實指出了事物和人的命運的偶然性。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推測出得到好運的概率是極低的:地育萬物,花草樹木,不計其數(shù),可得其正氣者只有松柏;天生眾人,五湖四海,不可以億萬計,可得天氣之正者,唯有堯舜。
劉笑敢曾說:“莊子不僅抹煞了人的主觀能動性,而且抹煞了一切偶然。……必然統(tǒng)治一切,偶然沒有立足之地。”31其實不然,莊子看到了事物的偶然性。莊子也認為一個人的命是受制于偶然性的。在《德充符》里,莊子借申徒嘉之口指出命就是一種無法言說、不可捉摸的偶然性,與品德無關,而人所能做的,就是對著人力無可奈何的命運安之若素,好像本來如此,自古如此,不要埋怨也不要欣喜。
不過莊子在思想上是一個消極者,他認為身處亂世,遭逢不幸是必然的,絕對的,而幸運通達不過是事之偶然。在《列御寇》中莊子講了一個故事: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穉莊子。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于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齏粉夫!”32
莊子用這個寓言來諷刺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恥小人。這個人去拜見宋王,得到了十輛車子的賞賜,沾沾自喜,到處炫耀。但莊子卻認為這個人就像得到珠寶的貧家之子一樣,只不過偶然碰上了好運氣,其兇險卻數(shù)倍于貧家子,倘若不是正遭宋王“睡覺”,恐怕要身為齏粉。小人不諳世情兇險,視概率極小的偶然為必然,使莊子不勝感慨。
列子也很重視偶然性。在列子看來,命好命壞已經(jīng)沒有了一定的標準,那命與偶然性的聯(lián)姻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因此,列子認為命不受主觀意志的影響和支配,也沒有任何客觀固定的根據(jù)和標準,是一種異己力量的盲目的運動,具有極大的偶然性。任繼愈說:“《列子》一面驅除了神學目的論和唯意志論,另一方面又引進了不可知論和命定論?!?3其實不可知論是就命而言的,是命具有不可知性,并非還有另外的一個什么不可知論?!读凶印ふf符》記載: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登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明瓊張中,反兩木翕魚而笑。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報,無以立慬于天下。請與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34
梁國的富人虞氏因為貓頭鷹沒叨穩(wěn)一只死老鼠而招致滅門之禍,這完全是一件極偶然、極湊巧的事,并無多大的必然性,如果要深層地追究起來,就只有命中注定可以解釋了。
三、道家之命的不可知性
道家認為命是神秘的,不可預知也無法言說?!肚f子·田子方》說:“知命不能規(guī)乎其前。”35《莊子·達生》也借一游于呂梁之水的丈夫說:“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6對于個體而言,命是與生俱來而個體又不知其為何如此的東西,是一種超越人的認知能力范圍而神秘莫測的存在。正如孟子所言:“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37命是不可捉摸,無法把握的,因此莊子借仲尼之口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8仕途的窮通,品性的賢愚,名聲的毀譽,包括生死存亡,一切都是事物的變化,天命的流行,而即使最高的智慧都無法預測命運的發(fā)展。《應帝王》篇說“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39,末后卻讓神巫為列子的老師壺子嚇跑,使一切預知天命的謊言不攻自破,這也證實命是非人力可知的。
命不但不可知,命也不可解。很多人認為殷商時期的天帝是喜怒無常的,他的賞罰并無一定的標準,但到了西周時期,人們認為“天命靡常,惟德是輔”,天以一個人是否有德來行使他的賞罰,人只要秉德而行,就不會遭到天命的懲罰。但莊子所說的天命,雖然好像沒有意志,但在它的行事無常、神秘莫測這一性質上似乎又退回到了殷商時期。莊子所言的天命已沒有任何行事的標準,這主要表現(xiàn)在即使完全順從天命也會遭到禍患和不測。“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0一切都已經(jīng)服從天命了,可是仍然有“萬惡至”,這雖然非關人力,但也說明天命的極其不可把握?!缎鞜o鬼》中子綦的兒子梱就是典型的例子:子綦與他的兒子邀樂于天,邀食于地,完全順遂天地的自然之道,無事無謀,不求非分之福,一切順物而為,可說是極大地盡了人事了,可是,他的兒子卻依然遭遇刖足之禍,子綦于是說:“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1郭象注曰:“今無怪行而有怪征,故知其天命也?!?2成玄英疏曰:“夫有怪異之行者,必有怪異之征祥也。今吾子示有怪行而有怪征,必遭殆者,斯乃近是天降之災,非吾子之罪。罪若由人,庶其修改,既關天命,是以泣也?!?3郭注成疏均注天為“天命”,這種天命無關人事,并且是人無論怎樣盡力都無法改變的。子綦和他兒子的禍患是天命的安排,是上天給予的,人力對此無可奈何。這種不可預知又具有強大力量的命,仍然是宗教意義上的天命。
四、道家之命與“時”有密切關系
“時”的本義為四時或日之行走,在先秦文獻里,“時”具有順時而動、因時制宜等思想,《易經(jīng)》的時觀,充分發(fā)揮了個體的主觀能動性與創(chuàng)造性,其所揭示的“時中”理念更具有一種與時推移、不拘泥于事物、開朗豁達的處事智慧。道家也很重視“時”,道家的“命”與“時”有莫大的關系。《文子·符言》說:“時之行,動以從,不知道者福為禍。”44是說人應該掌握時運的到來,又說:“得在時,不在爭,治在道,不在圣”45。認為得在時會,不在力爭。
文子確實很重視“時”的觀念?!段淖印ぞ攀亍氛f:“若然者,血脈無郁滯,五藏無積氣,禍福不能矯滑,非譽不能塵垢,非有其世,孰能濟焉,有其才,不遇其時,身猶不能脫,又況無道乎?”46文子強調了時的重要性,認為時不論對誰都很重要,如果不遇其時,那么無論怎樣修養(yǎng)自身,都難免于災難禍患。這與儒家的看法似有不同。儒家提倡仁義,認為仁義忠信之士無論在哪里都能得到別人的認可,所謂“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47,但文子卻認為仁義之士如果不合于“時”,那么即使個人品行最好,也難免身死國滅的下場,“仁者人之所慕也,義者人之所高也,為人所慕,為人所高,或身死國亡,不周于時也”48。如果不遇其時,個人的仁義道德等品行無助于自身的成功。
不但仁義者行事要合于時,掌握時才能成功;就是圣人,如果不遇其時,也不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所謂“圣人和愉寧靜,生也;志得道行,命也,故生遭命而后能行,命得時而后能明,必有其世而后有其人”49。圣人和愉寧靜的品性在主觀條件上已足以使他們志得道行,但真正能否志得道行,卻只能歸之于命。而有命又還得有時,所謂“有其世”,也就是“得其時”。
文子還說:“故生所受于天也,命所遭于時也,有其才不遇其世,天也,求之有道,得之在命。君子能為善不能必得其福,不忍而為非,而未必免于禍。”50人的生命是上天給予的,命運則是時世決定的。雖有賢才但沒能遇上好時世,這是上天的安排,非人力所能決定。追求得志有一定的辦法,但能否得志卻完全是由命運決定。君子為善卻不一定能得福,不忍為非卻不一定能免禍,禍福之間,人力所能發(fā)揮的作用實在太小,所以君子能做的,就是安命而已。正如孟子說:“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51由人自己能決定控制的那一部分就去追求,由命控制的那一部分人力不能決定就聽天由命。
莊子也看到了時和命的緊密關系,在《莊子·秋水》中他借孔子之口說:“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圣人之勇也”52。時對于個人來說太重要了,即使天生睿智,如果碰上了桀紂統(tǒng)治的時代,那也只能困厄終身;即使資質平平,但如果是堯舜時期,也不會窮困不通。圣人在屢遭不順、歷經(jīng)坎坷而仍然前途渺茫、其道難行時,能看到“時命如此”,“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這一方面是莊子所謂的“圣人之勇”,另一方面也是圣人的無可奈何。莊子看到了個人在這種乖謬的時命下的困窘無奈和保全自身的不易,他說:“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fā)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53。時難遇,命難知,時命乖謬之世,連圣人也得千方百計才能保全自身,莊子對此是深感絕望和悲愴的。
《黃帝四經(jīng)·十大經(jīng)·觀》也說:“散流相成,圣人之事。圣人不朽,時反是守?!?4強調圣人也得守時才能獲得成功。
《鹖冠子·環(huán)流》說:“命者,自然者也。命之所立,賢不必得,不肖不必失。命者,挈己之文(父)者也。故有一日之命,有一年之命,有一時之命,有終身之命。終身之命,無時成者也。故命無所不在,無所不施,無所不及。”55命是不由自己選擇也不由自己決定的,命決定個人的一切,它無所不在,無所不及。命之得失,或在一日,或在一年,或在一時,或在終身之后而沒有一定的時期。
在道家看來,命和時還是缺一不可的,一個人必須得有命又得時才能得到成功。如果沒有得到時,即使有命也不能得到好命,“既有時有命,引其聲,合之名,其得時者成,命日調。引其聲,合之名,其失時者精、神俱亡,命日乖。時、命者,唯圣人而后能決之”56。
因為時命能決定個人的成敗得失,所以個人的素質并不影響到個人的存亡得失,如《鹖冠子·備知》所言:“昔湯用伊尹,周用太公,秦用百里,楚用申麃,齊用管子。此數(shù)大夫之所以高世者,皆亡國之忠臣所以死也。由是觀之,非其智能難與也,乃其時命者不可及也?!?7鹖冠子認為伊尹太公等人之所以建立豐功偉業(yè),得到世人崇敬并不是由于他們才智卓絕,智慧超群,只是因為他們得時又得命;亡國之忠臣之所以死,是因為他們失了時命。所以,“時有所至而求,時有所至而辭。命有所至而闔,命有所至而辟。賢不必得時也,不肖不必失命也”。58好命所賦予的不一定是賢人,不肖者也一樣能遇上好的時命,只要遇上了好的時命,不肖者也一樣能成就大業(yè),所以決定個人成敗得失的主要原因就不在于個體,而是外在于個體的命和時。
可見,道家的命論和“時”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更加具有了一種消極悲觀的意味,個人的窮達遭逢已完全無關乎個人的品德智慧和好學努力,皆受制于外在的人不能掌握和控制的命和時,并且是此二者缺一不可,這就給人生帶來一種深沉的絕望感和悲劇感,也就必然導致道家的安命思想。
注釋:
①羅安憲:《道家天命論的精神追求》,《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
②張海英、張松輝:《老子的天命鬼神觀》,《齊魯學刊》2013年第2期。
③詳細的論證見張海英博士論文《先秦道家天命鬼神思想研究》(湖南大學岳麓書院2012年),同時參考張海英、張松輝論文《老子的天命鬼神觀》,《齊魯學刊》2013年第2期。因為作者曾撰文探討過老子的天命鬼神思想,所得出的結論與本文并不矛盾,為避免重復,本文所涉及的先秦道家主要以莊子、列子、文子等為主。
④⑤(魏)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82頁,第188頁。
⑥⑦(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62頁,第406頁。
⑧(晉)張湛:《列子注》,《諸子集成》(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70頁。
⑨⑩111434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98頁,第205頁,第202-203頁,第203頁,第262-26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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