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國義 張文萍

（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 黑龍江牡丹江 157012）

《泣賦眼兒媚》與《桃花人面》《花前一笑》三部雜劇是明代戲曲家孟稱舜早年的作品，這三部雜劇都以愛情為主題。馬權(quán)奇《二胥記題詞》云：“往云子有《桃》、《花》兩劇，道閨房宛孌之情，委曲深至?！盵1](P619)對《桃花人面》《花前一笑》二劇評價較高，而未提及《泣賦眼兒媚》。實際上，《泣賦眼兒媚》所敷演的南宋末岳州教官陳詵與妓女江柳的愛情故事亦細膩感人。陳洪綬評價此?。骸疤N藉旖旎，綽有余致。而凄清悲怨處，尤足逗人幽淚。正如花下美人，半啼半笑，令見者莫能為情?！稌妗凡蛔愣嘁?。”[1](P623)認為其成就足可超過元稹之《會真記》。惜乎學界對《泣賦眼兒媚》的研究還不足夠充分，故筆者嘗試論之，以祈方家指正。

一、《泣賦眼兒媚》的題材來源

《陳教授泣賦眼兒媚》的故事并非孟稱舜首創(chuàng)，而是有故事本原。該事最早見于元人蔣子正《山房隨筆》：

“湘人陳詵登第，授岳陽教官。夜， 墻與妓江柳狎，頗為人所知。時孟之經(jīng)守岳，聞其故,一日，公燕，江柳不侍。呼至，杖之，文其眉鬢間以‘陳詵’二字，仍押隸辰州。妓之父母詣學宮咎詵云：‘自岳去辰八百里，且求資糧。’陳且泣且悔，罄其所有及資衣物得千緡，以六百贈柳，余付監(jiān)押吏卒，令善視。且以詞餞別云：‘鬢邊一點似飛鴉，休把翠鈿遮。二年三載，千闌百就，今日天涯。楊花又逐東風去，隨分入人家。要不思量，除非酒醒，休照菱花?！鴮⑿?，會陸云西以荊湖制司干官沾檄至岳，與陳有故，將至，陳先出迎，以情告陸。陸即取空名制干札，填陳姓名，檄入制幕，既而并迎。陸入，即開宴，陸曰：‘聞籍中有江柳者善謳，誰是也？’孟即呼至，柳花鈿隱眉間所文。飲間陸越語孟曰：‘能以柳見予否？’孟曰：‘唯命?！懶υ唬骸胁荒苋菀魂惤蹋M能與我？’孟因敘詵之過，陸嘆慨。既而終席，陸呼柳問其事。柳出詵送別詞。陸大嗟賞而再登席。陸舉詞示孟，且誚之曰：‘君試目此作?？芍^不知人矣。今制司檄詵入幕，將若之何？’孟求解于陸，并召詵同宴。明日，列薦詵，且除柳名。陸遂將詵如江陵，見之閫公秋壑，俾充幕僚。詵不獨洗一時之辱，且有幸進之喜，至今巴陵為佳話矣。”[2](P6549-6550)

該事作為文人風流韻事，流傳甚廣，明代陸楫《古今說?！贰罢f略八”、查應光《靳史》卷二十五、陳耀文《花草 編》卷七、鍾崇文《（隆慶）岳州府志》卷十八、以及清代曾國荃《（光緒）湖南通志》卷末十四、潘永因《宋稗類鈔》卷十七皆有收錄，僅是記載詳略不一。

《泣賦眼兒媚》的題目來源于陳詵在送別江柳時所填的一首《眼兒媚》詞，然該詞的本事在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有另一種記載：“楊誠齋帥某處，有教授狎一官妓。誠齋怒，黥妓之面，押往謝辭教授，是欲愧之。教授延入，酌酒為別，賦《眼兒媚》：‘鬢邊一點似飛鴉，莫把翠鈿遮。三年兩載，千 百就，今日天涯。楊花又逐東風去。隨分落誰家。若還忘得，除非睡起，不照菱花。’楊誠齋得詞，方知教官是文士，即舉妓送之?！盵3](P74)清王初桐《奩史》卷二十六“肢體門二”選錄此事，清陶梁《詞綜補遺》卷十五“某教授”條錄此《眼兒媚》詞，亦采用《貴耳集》之語。清徐 《詞苑叢談》卷七“某教授眼兒媚”條在輯錄本材料后云：“或曰帥為孟之經(jīng)，教授為陳詵，非誠齋也。”[4(]P170)可見當時《山房隨筆》所載亦為人所知。徐朔方先生認為：“故事根據(jù)《貴耳集》卷下的簡單記載：官員是南宋詩人楊萬里?！堆蹆好摹访黠@地受到關漢卿雜劇《謝天香》的影響。”[5](P540)這表明徐朔方先生認為：《眼兒媚》的故事來源便是《貴耳集》。

我們將兩則材料進行比對會發(fā)現(xiàn)：二者所講的基本情節(jié)比較接近，只不過《貴耳集》簡略而《山房隨筆》更為詳細。很有可能是《山房隨筆》在《貴耳集》記載的基礎上進行再創(chuàng)造加工，豐富了具體情節(jié)。所以可以說，《泣賦眼兒媚》的故事直接來源是《山房隨筆》，而《山房隨筆》的記載則是對《貴耳集》所載的充實改寫。

二、《泣賦眼兒媚》的藝術成就

《泣賦眼兒媚》作為孟稱舜早期的雜劇作品，表現(xiàn)了他對自由愛情的熱情稱頌。該劇的藝術成就首先就在于它塑造了江柳這樣一個理性而又勇于追求愛情的妓女形象?！渡椒侩S筆》的故事側(cè)重講述陳詵的癡情與陸云西的機智，江柳在其中是一個無面目的符號。而到了孟稱舜的筆下，他將其改寫為一部旦本戲，江柳一躍而成為主角，形象得到了極大程度的刻畫，鮮活豐滿。

江柳作為妓女，“上廳行首”，對生活有著清醒的認識：“做子弟的多則是青樓薄幸，做猱兒的多則是紅粉無情。咱可也收不迭買風流煙月牌，填不滿葬年少胭脂梗。更說甚磣磕磕海誓山盟，妙舞清歌絕世能，（嘆科）到頭來都化做殘英斷梗?！辈粫r慨嘆風塵飄零。當陳詵提出“我若另得升除，娶你回去，便是夫人縣君也”的時候，江柳冷靜地答道：“妾風塵賤妓，怎敢望此？只愿相公休負心者。雖則良家許咱娼家做，只怕咱娼人沒那夫人命?！彪m然如此，她還是大膽地追求愛情，她對陳詵可以說是一往情深，雖然明知前途未卜，還是與陳詵暗中來往兩年，為陳詵閉門謝客，忍受老鴇的聒噪，“被母親扳障的苦”，仍然“心似癡，情似迷，把麗春園權(quán)當做藍田驛，則待夜夜暗偷期”。

當她因為與陳詵來往而被刺配辰州的時候，她對陳詵毫無怨言，而是極力回護陳詵，表現(xiàn)出她的理性冷靜與對陳詵的一片赤誠。后來陸云西問及此事的時候，江柳也依然堅持回答：“此皆妾身之罪?！痹诔峭馑蛣e時，陳詵自責“大姐怎狼狽至此，都是我拖累了也”的時候，江柳表示：“妾身遭痛責，妾之命也，與君何干？但自此去后，相見無期，好苦人也?！焙敛宦裨龟愒?。當陳詵問及“大姐此去，還 念我否”，江柳深情而堅定地說：“俺向潯陽水汊，菰蒲葉下，和淚撥琵琶?！标愒栐囂叫缘靥岬健按蠼愦巳プ杂屑雅湟病钡臅r候，她明確的表示：“呀呀呀，您道是煙樹峽，云水涯，趁東風無地不楊花。則俺這心似撾，淚似麻，向湘川寂寞度年華，怎肯隨分入人家?！彪m然她也有著分別的哀怨：“您色膽如天大，咱離情似海遐。你怕不別折垂條章臺下，空教我夢隔巫山漢水涯。（嘆科）我則索低照著菱花罷，指定你名兒空罵。”但更多地表現(xiàn)出的是對陳詵的無盡思念，對感情的無怨無悔。在陸云西招其到酒宴上假裝問她“你肯跟我么”的時候，江柳并不知情，就當時形勢而言，答應下來便可擺脫被刺配的命運，但是她仍然予以回絕，表現(xiàn)出對愛情的堅貞如一。

同時，江柳也是機智而大膽的。當孟之經(jīng)質(zhì)問她與陳詵來往時，她巧妙地與之周旋。她首先拒不承認與陳詵有關系，在無法隱瞞的情況下，只承認“也不過閑向香街覓舞衣，飲的個月照海棠低，須不曾臥柳眠花中酒迷”。當孟之經(jīng)指責她“別的猶可，那陳教授是做官的，你污他清名，壞他官箴，其罪非輕”的時候，她據(jù)理力爭，列舉李白、杜甫、白居易，說明“古來做官的多有流連花酒不止他一個”。

陳詵形象的塑造也較為鮮明。他對江柳情有獨鐘，為了江柳，寧可違反官場例律，暗中與之交往。他對江柳并不是玩弄的心態(tài)，而是一心想著能娶其為妻。在江柳遭受刺配之時，他沒有始亂終棄，袖手旁觀，而是傾其所有為江柳送行，深深自責，懊悔是自己導致了江柳的遭遇，并積極想辦法營救江柳。這一至誠情種的形象與江柳形象相得益彰。

《泣賦眼兒媚》的另一突出成就是語言的本色而又富有詩意。正如前文陳洪綬所說的“蘊藉旖旎，綽有余致”，孟稱舜在戲曲理論中就很重視語言的本色當行，他在《古今名劇合選序》中說：“迨夫曲之為妙，極古今好丑、貴賤、離合、生死。因事以造形，隨物而賦象。時而莊言，時而諧諢，孤末靚妲，合傀儡于一場，而徵事類于千載。笑則有聲，啼則有淚，喜則有神，嘆則有氣……學戲者不置身于場上，則不能為戲；而撰曲者不化其身為曲中之人，則不能為曲。”[1](P556)《泣賦眼兒媚》的語言具有本色的一面，符合人物形象的設定。同時其語言又有文雅的一面，富于詩意，抒情濃厚。正如徐朔方先生所講的“深淺濃淡，恰到好處”[5](P540)。如二人城外送別一段，江柳的唱詞情緒濃郁：“覷著那滿堤荒草接天涯，黯淡斜陽下，暮柳離亭自瀟灑。猛嗟呀，凄涼燕子，訴不出當年話?！鼻榫叭诤?，給人營造出一種凄涼唯美的境界。

當然，該劇也有著一定的缺憾，它的情節(jié)雖然緊湊，但是較為簡單，缺少包袱，戲劇沖突不夠激烈，顯得有些平。如對孟之經(jīng)刺配江柳原因的處理，《貴耳集》中楊萬里是為了警誡某教授，故而黥妓女之面，然后讓其去見某教授?！渡椒侩S筆》是孟之經(jīng)因江柳不參加宴會，怒而刺配，且刺“陳詵”二字，顯有嫉妒、惱怒和報復的復雜心態(tài)，他是惡意破壞陳江感情的，因而雙方矛盾更為尖銳。但到了《泣賦眼兒媚》中，孟稱舜將其調(diào)和，使得孟之經(jīng)刺配江柳有了勸誡陳詵的理由，因而造成雙方的矛盾被很大程度的弱化。

[1]朱穎輝.孟稱舜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宋元筆記小說大觀[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3]張端義.貴耳集[M].北京：中華書局，1958.

[4]徐 .詞苑叢談[M].北京：中華書局，2008.

[5]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譜[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