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奇
(中國人民大學 北京 100872)
當代知名史家彭明較早從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他于20世紀60年代就推出了重要成果。在彭明逝世5周年之際,梳理其在新中國成立后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史的系統(tǒng)探索,既是對他的一種學術追思,又能為當前相關研究提供某些啟發(fā)。彭明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考察主要集中在馬克思主義的傳播、社會主義者的國情結合歷程、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實踐結合成果三方面。
通過分析傳播的緣起、媒介、影響等基本要素,彭明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情況作了重要梳理,其主要觀點有:
彭明在1964年就考察了中國人介紹馬克思學說的情況,認為梁啟超在1902年所寫《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是對馬克思名字的較早提及。他的這一發(fā)現為 “文化大革命”前學術界對此問題的代表性看法。1981年,他又根據學界研究的進展,指出1899年《萬國公報》所載《大同學》一文應為對馬克思的最早介紹[1]。彭明不是這一時間的首次披露者,1979年 《也談早期中文刊物中有關〈資本論〉和馬克思譯名的記載》就摘錄了《大同學》提及馬克思學說的原文,但他是這一記載之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傳播史開啟意義的強調者,是使這一發(fā)現獲得學界廣泛關注的推動者。為了宣傳這一重要發(fā)現,彭明在《馬克思學說何時介紹到中國》《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幾個問題》等文中反復介紹,并考證出某些研究者認為“1899年梁啟超在《中國之社會主義》即提到馬克思”的觀點有明顯錯訛之處。我國最早介紹馬克思學說的具體時段始終是一個存有較多爭議的學術問題,彭明的宣傳澄清了研究者和教學者在這一問題上的疑問或誤解。《光明日報》曾先后于1987年、1998年刊發(fā)《馬克思主義何時傳入中國》的同名文章,繼續(xù)探討這一問題,但是“1899年說”較之“1898年說”“1902年說”的論證贏得了更大共識??梢娕砻鲗W術眼光的敏銳和學術觀點的精確。
在明確了我國首次提到馬克思的時間后,彭明也較早正面回顧了以梁啟超為代表的資產階級改良派在1902年左右對馬克思學說的介紹,總結了馬君武、朱執(zhí)信、孫中山等資產階級革命派對馬克思社會主義學說的評論,繼而強調當時資產階級報刊對馬克思學說的這些介紹僅涉及其一鱗半爪,并夾有批評和歪曲,故難以視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正式傳播。以此為據,他提到毛澤東關于“中國人在十月革命前不知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論斷實際上是一種形象的說法,其真實含義為 “馬克思主義當時未能在中國傳播開來”。至于中國人了解到馬克思后的很長時期內未能全面?zhèn)鞑テ鋵W說的個中原因,彭明認為主要是國內的階級基礎薄弱和封建思想的禁錮、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指導思想出現偏頗。他重點分析了第三個原因,也即第二國際的領袖“未能將宗主國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和殖民地附屬國的民族解放運動當作一個有機的整體”,當時孫中山申請加入共產國際所遭受的冷遇亦可說明這一點,第二國際的沙文主義態(tài)度阻礙了馬克思主義在東方尤其中國的傳播[2]P446-448。彭明對早期傳播狀況的回顧,注意到了馬克思名被國人知曉后其學說卻在此后近20年中遲遲未能傳播的奇怪現象,并中肯分析了這一現象背后的深層原因。
說到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不能不提十月革命的重要影響,毛澤東亦有經典評述——“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有研究者卻據此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完全歸結為異域十月革命的影響。針對這種有失客觀的做法,彭明指出:“十月革命的影響”和“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是兩個既有聯系又有區(qū)別的概念。他認為,兩者的聯系表現在十月革命的影響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開辟了廣闊道路,如李大釗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就說到十月革命使中國人開始對馬克思主義刮目相看;兩者的區(qū)別則表現在十月革命之后馬克思主義并未迅速傳播開來,如鄧穎超曾表示“許多五四運動參加者知道十月革命卻還不懂馬列主義”,所以,“十月革命的影響”與“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并不能完全等同[3]P446-448。
在對兩者作了區(qū)分后,他還分析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多種原因。他一再提到:十月革命無疑創(chuàng)造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有利國際條件,但是馬克思主義能夠迅速與中國工人革命運動相結合,“還應從國內去找它的根本原因”。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根本原因為:中國當時有進行革命和反對帝國主義的實踐需要、工人階級隊伍的發(fā)展壯大、新文化運動的思想解放作用[4],這些內因通過外因而起作用[5]。彭明結合國、內外的有利條件分析我國接受馬克思學說的原因,并強調時代需要、階級基礎、思想水平的主導性作用,這一分析無疑辯證而有說服力。
在闡述“五四運動”這一概念時,彭明指出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應為其重要內容之一。在他看來,五四運動既是一場爆發(fā)于1919年的愛國運動,又是一場始于1915年的文化運動;“五四”前的新文化運動,被稱為啟蒙運動,為愛國運動作了思想準備;愛國運動推進了文化運動的發(fā)展,使“五四”后的新文化運動增添了新的內容——馬克思主義在中國開始廣泛傳播并逐步在思想領域占據主體地位[2]P440。他提出將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排斥在五四運動之外不合乎歷史事實,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實為新文化運動的第二階段,是五四運動的重要內容。彭明對五四運動時空和內容的拓展,顯然有利于樹立五四運動的整體性觀念,有助于打破以往教科書將五四運動只定位于1919年那場政治運動的傳統(tǒng)做法,“為理解這場運動所具有的全國意義確立了前提”[6],為理解五四運動對馬克思主義傳播的極大促進奠定了基礎。
明確了五四運動的內容構成后,彭明評價了其中的文化運動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雙重影響。他認為積極影響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勇敢地打破了兩千多年來的思想禁錮,表現了中國人民偉大的新覺醒”,啟蒙運動對封建文化的大“破”過程客觀上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傳播的大“立”[4],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使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即反帝斗爭進入新階段、舊民主主義文化革命轉變?yōu)樾旅裰髦髁x革命、知識界開始重視工農力量、中國人民將自己的命運與世界命運相聯系[7],因而五四運動在中國三次歷史巨變中具有重要影響和地位,又標志了中國走向現代化的全面啟動。而消極影響為,五四啟蒙運動產生了形式主義的偏向,即所謂壞就絕對的壞、一切皆壞,所謂好就絕對的好、一切皆好,這種形式主義的方法到后來就發(fā)展為洋八股、洋教條。如王明的新教條和黨八股,“一方面是五四啟蒙運動的積極因素的反動,一方面又是五四運動的消極因素(形式主義)的繼承和發(fā)展”;林彪和“四人幫”的文化專制主義所造成的現代迷信,表明了形式主義的危害,說明了實事求是研究和解決問題的必要性[8]P142。彭明對文化啟蒙運動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傳播和運用中雙重影響的分析,新人耳目而不乏科學性。毛澤東曾強調,要了解黨史的發(fā)展必須研究五四運動材料,因為“現在很多東西直接聯系到那時候,比如反對黨八股,如不聯系‘五四’時反對老八股、老教條、孔夫子的教條、文言文,恐怕就不能把問題弄清楚”[9]??梢?,將洋八股、洋教條與老八股、老教條結合起來考慮,更能明了歷史的發(fā)展,凸顯出現實主義偏向的根深蒂固,對于如何有效克服馬克思主義傳播和應用過程中的非理性態(tài)度很有啟發(fā)。
在馬克思主義的傳播過程中,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是一支重要的傳介力量。彭明率先對這支力量的涵義作了定義。他認為,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是個過渡性概念——從民主主義者 (或者其他什么主義者)向馬克思主義者(共產主義者)的過渡,也就是說,“同情和擁護十月革命”、有“建立無剝削和壓迫的理想社會”的朦朧共產主義意識的五四知識分子即屬此類[10]。這一界定在學界引發(fā)很大反響,其他研究者就其定義展開了探討,或反對或贊同。在各抒己見的學術爭鳴中,“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這一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程中舉足輕重的群體,獲得了研究者的更多關注和思考,而彭明促成這一學術關注上的貢獻已經超過了他對這一歷史名詞具體內容的探討。
對于具有初步共產主義知識分子群體在馬克思主義傳播中的后續(xù)影響,彭明選取了留日群體,以李大釗、李達、李漢俊為例進行了總結。比如,留日接觸社會主義思潮、歸國后又從河上肇作品中進一步了解馬克思主義的李大釗[11]P344,在促進馬克思主義傳播中起到了重大作用:在謳歌十月革命的偉大意義中傳播了馬克思主義的若干觀點;在《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中系統(tǒng)宣傳馬克思主義;在《新青年》和《晨報》副刊上開辟的“馬克思研究”專欄大大推動了其學說在中國的傳播[12]P344。又如在日本游學期間接觸了社會主義新思潮的楊匏安,為五四時期華南地區(qū)最早的馬克思主義傳播者:在《社會主義》一文介紹了歐文、馬克思等各家社會主義學說;連載十九次、堪為《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姊妹篇的《馬克斯主義》長文對馬克思主義的歷程和內容作了詳細介紹。另外,于1918年重返日本留學后全力鉆研馬克思主義的李達,在馬克思主義早期傳播中的功績顯著:其《唯物史觀解說》《社會問題總覽》《馬克思主經濟學說》等譯著在國內較為系統(tǒng)地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的三大組成部分。彭明還提到:在東京帝國大學求學期間就研究了馬克思主義的李漢俊,有著通曉日、德、英、法等多國文字的獨特優(yōu)勢,曾于1919年至1921年間發(fā)表了60多篇譯文或文章,并為《共產黨宣言》的翻譯作出了貢獻。[2]P450-456彭明通過梳理留日知識分子群體在五四時期傳播馬克思主義的種種努力,詮釋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媒介力量,總結了這些馬克思主義者在歷史上的重要影響,凸顯了日本渠道對于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的非凡影響。
對于另一位于1901年至1914年五赴東洋求學救國的先進知識分子——陳獨秀,彭明也作過較多研究。他旗幟鮮明地指出:陳獨秀在“五四”前和“五四”中雖然以激進的民主派而著稱,但這并不排斥他在1919年已成為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而到1920年5月至9月時他已發(fā)展成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他還提出:陳獨秀通過對啟蒙運動的倡導、對愛國運動的指導以及他在當時社會和青年中的廣泛影響,而成為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13]彭明的評述,不僅表明了陳獨秀曾經實現過向馬克思主義者的徹底轉變,而且在對五四運動的領導中促進了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他的評價無疑堅持了實事求是的研究原則。受研究中“出身論”的桎梏,后期有過曲折經歷的陳獨秀曾被描繪為“從來沒有成為一個馬克思列寧主義者”,而事實是,連胡喬木都在其未刊文稿中承認陳獨秀在五四時期已是 “最有影響的馬克思主義宣傳者和黨的發(fā)起者”[14]。彭明對陳獨秀的分析能突破某些定論,也與他采用了人物評價的科學標準相關。在建黨時期的陳獨秀評價問題上之所以眾說紛紜,紛爭不斷,主要因為對陳獨秀思想演變過程的考察要么不劃分階段,要么以偏蓋全[15],彭明將其轉變?yōu)轳R克思主義者的標志確定為1920年5月至9月這一整段時間,顯然有利于對陳獨秀的思想歷程作出公允評價,也有助于全面理解陳獨秀轉變過程的復雜性和時代痕跡。
中國國情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立足點。就馬克思主義與國情之間的聯系,彭明作過形象論述:“任何先進的思想、理論,必須和本國國情相結合,使之中國化,或曰具有中國特色。思想、理論好比種子,國情則為土壤。任何良種,如果沒有適宜的土壤,也是不會生根、發(fā)芽,更不會開花、結果的?!保?6]深諳國情之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重要性的彭明,在著作中集中闡述了社會主義者國情結合歷程中的某些階段性突破或曲折。
對于1919年在胡適與李大釗之間開展的 “問題與主義”之爭,彭明較早洞察出了它之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啟蒙效應。他認為,李大釗“在中國近代政治思想史上首次提出了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想”。 他將李大釗對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建樹概括為:一是在論戰(zhàn)中揭示了“‘問題’與‘主義’不容分離的關系”,即研究實際問題與宣傳理想主義是“交相為用、并行不?!钡模欢翘岢隽松鐣髁x者應“努力將理想盡量運用于實境”的迫切任務,因為 “現代的社會主義包含著許多把她的精神變作實際的形式使合于現在需要的企圖”[17]P480-482。彭明的這種解讀,視角獨特,凸顯了問題與主義紛爭之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意義。以往的研究者普遍強調這場論爭明確了中國革命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必要性,卻很少意識到它對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深遠影響。實際上,李大釗在這場爭論中表明了堅持用馬克思主義解決中國社會問題的決心,也檢討了以往在研究主義時對中國實際考察的忽略。他曾寫道:“承認我們最近發(fā)表的言論,偏于紙上空談的多,涉及實際問題的少,以后誓向實際的方面去做?!保?8]在某種程度上,問題與主義之爭可謂中國國情探索中的里程碑式起點,它使李大釗增進了用馬克思主義解答中國實際問題的理論自覺,也使毛澤東在怎樣運用主義上獲益良多并于同年成立了“問題研究會”致力于實踐的考察[19]。
1920年,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早期社會主義者與研究系政客之間進行了一場關于中國應走什么道路的辯論。彭明肯定了這場辯論在探索中國國情、確立中國社會發(fā)展方向上的重要成就。他分析說:關于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討論,是五四時期頗有現實意義的論爭,“由于論戰(zhàn)雙方都以日后中國的發(fā)展方向為宗旨,所以,對國情的考察和研究就成為他們的一項共同任務”。盡管雙方對國情的涉及深淺程度不一樣,結論也大相徑庭,但是都將目光投向了對中國發(fā)展影響至巨的國情研究上,并在“中國應盡快發(fā)展實業(yè),早日走向獨立富強”上獲得一致。而結論的大相徑庭是因為,研究系分子在考察中國國情時,清楚中國受國際資本主義宰割的處境,但在思考發(fā)展道路時卻忽視了列強的本性,社會主義者則對中國受外來控制的半獨立現狀有更深理解,因而否認了資本主義道路的可行性,主張以社會主義來救中國。[17]P493-494在分析了社會主義者在國情結合上的有益嘗試后,彭明指出:由于雙方受時代、知識結構以及階級等限制,再加上是以論戰(zhàn)形式開展,故爭論的武斷和失誤在所難免。社會主義者作出了無法通過資本主義道路來獨立發(fā)展實業(yè)的科學判斷,卻對中國資產階級的反帝反封建性缺乏應有認識,因而過早將其當作革命對象,尚不能懂得中國革命需分兩步走的道理。[17]P493-494通過呈現早期社會主義者對中國半殖民地國情的準確分析,彭明揭示了這場論戰(zhàn)的時代意義,突出了它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程中的重要影響;對社會主義者關于資產階級雙重性認識不足的剖析,則為我們理解土地革命時期“左”傾關門主義思想流毒的歷史緣由提供了新思路。
對于大革命失敗后圍繞中國社會性質問題進行的那場論戰(zhàn),彭明亦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角度作過分析,論述了當時社會主義者國情認識水平與革命道路選擇上的內在關聯。他指出:社會主義者在那場論戰(zhàn)中圍繞蔣介石國民黨政權的性質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它為資本主義社會,因而產生了黨的任務要么為推翻資產階級專政的“左”傾判斷,要么為等資本社會主義社會發(fā)展成熟再進行革命的右傾“取消革命論”;另一種觀點認為當時社會仍屬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因而有了毛澤東等馬克思主義者倡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并引領了中國革命的勝利。[20]彭明的這番分析,突出了中國社會性質問題論戰(zhàn)在社會主義者國情結合歷程中的重要地位,也生動詮釋了馬克思主義與國情結合程度對中國革命道路的潛在影響,為理解黨史上革命階段判定中的“左”右傾錯誤提供了獨特視角。毛澤東曾指出:“認清中國社會的性質,就是說,認清中國的國情,乃是認清一切革命問題的基本的根據?!睂ι鐣再|的認識準確有否,直接影響到中國革命道路決擇的科學性。黨史上某些社會主義者的兩次革命論或“畢其功于一役”的倡導,是對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兩個階段內在關系的錯誤理解,更是對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的不準確判斷。
在對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歷史的分析中,彭明提出,社會主義者在國情結合上歷經曲折,這種曲折主要由于沒能把握到中國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最大的現實”[20]。他認為,當時對新中國國情的認識曲折體現在關于社會主義建設的某些“空想”中。在他看來,空想社會主義在馬克思主義學說中雖已有固定含義,但從廣義來說,任何不符合實際而在實踐中破產的均可名之空想[21]P652;由于人們在確立對科學社會主義的信念以及對其精神實質的深入了解中,都會遵循 “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的馬克思主義認識論[11]P80,所以,馬克思和恩格斯將空想社會主義發(fā)展到科學社會主義后,并不意味著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就成為歷史陳跡,如中國社會主義思想的發(fā)展也經歷著從空想到科學的轉變。這種轉變,不僅體現在五四時期實驗工讀互助運動的失敗到對科學社會主義的堅定信仰,而且體現在社會主義建設思想從狂熱向現實的回歸。他提到,新中國成立后最大的失誤為1958年的“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的動亂,而整個“文化大革命”在某種意義上是“毛澤東急于在中國實現其‘左’傾的空想的社會主義模式的產物,是1958年‘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中的空想成分,在新的政治環(huán)境下的急劇膨脹”[21]P615。 他特別提及:“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當前仍然存有在新的社會實踐中糾正思想和理論中的錯誤、空想部分,不斷探尋社會主義發(fā)展新規(guī)律的時代任務。彭明著重從“空想”角度,對建設時期國情結合曲折歷程的剖析,實際上提出了對國情的認識需要跟隨時代和實踐不斷發(fā)展,亦即不斷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和時代化的現實任務。彭明的這些觀點,形成于1990年左右,在當時顯然具有很強的創(chuàng)新性,而且引人深思。
學習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時,彭明談到,鄧小平理論之所以能指引中國的改革開放取得偉大成就,就在于它總結了歷史經驗,把握住了 “基本國情”。而且,在紀念毛澤東的100周年誕辰時,彭明主編的 《論說毛澤東叢書》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與毛澤東國情理論作了關聯。叢書中的 《土壤與種子——毛澤東的國情觀》提到:毛澤東不僅在民主革命時期對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作出了科學分析,而且在新中國成立后又對我國國情進行了有益探索;這一探索對后來的初級階段國情分析作了重要鋪墊,可以說,“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是對毛澤東的國情理論的重大發(fā)展”。書中總結道:毛澤東對我國社會主義發(fā)展階段的判斷歷經了“四步曲”,從提出“建成社會主義大概要經過五十年”,到詮釋“社會主義社會可以分為建立和建成兩階段”,轉而認為“社會主義可以加快建成甚至提早進入共產主義”,最后仍然強調 “我國處于不發(fā)達的社會主義階段”。編著者分析說:這一認識從接近現實到走向空想,又從空想返回現實,盡管毛澤東因急于建設社會主義而陷入革命空想論,但經過失誤后,作出了符合中國實際的分析,取得了研究國情的重要成果[22]P155-161。而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是對毛澤東國情探索經驗和教訓的總結,是對我國所處歷史階段的全面、系統(tǒng)分析,是對毛澤東國情理論的重大發(fā)展[22]P184-185。顯然,這些觀點是對彭明的“土壤與種子”論、社會主義“空想”說在初級階段論提出后的進一步發(fā)展,它從國情探索和結合的角度為鄧小平理論與毛澤東思想的一脈相承作了生動注腳。
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實踐和理論成果,彭明也作了一些探討,他認為20世紀的中國完成了馬克思主義與實際的三次結合,而且結合的成果之一——毛澤東思想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多名共產黨人為其貢獻了理論因子。
在彭明看來,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在20世紀經歷了三次結合,而且他根據時代的發(fā)展對結合的具體內容作了調整。1983年,彭明提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運用和發(fā)展實現了三個結合:一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工人運動的結合,從而產生了中國共產黨;二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半殖民半封建的社會特征的結合,從而形成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三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形勢的結合,從而確立了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道路。[3]2001年,彭明再次總結說,20世紀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歷史實際有三次重要結合:第一次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工人運動的結合,誕生了中國共產黨;第二次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民主革命階段的歷史結合,產生了毛澤東思想,形成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第三次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歷史結合,形成了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鄧小平理論。[23]彭明對三次結合的先后界定,都體現了他在學術研究中的獨立思考。他在作第一次總結時,由于鄧小平理論尚未正式形成,故只限于對毛澤東思想的梳理,而且,1987年的十三大才提出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有兩次歷史性飛躍,十五大才明確兩次飛躍的理論成果為毛澤東思想和鄧小平理論,所以,彭明于上個世紀80年代初開展的這一學術探索是一種獨創(chuàng)。他的兩次總結雖與今天形成共識的兩次飛躍成果的提法有些出入,但都不失其合理性。有學者指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第一次理論飛躍成果歷經了四次理論提升,其中兩次就為 “明確 ‘農村包圍城市’的中國特色革命道路” “構建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第一次歷史性飛躍核心理論的新民主主義理論”[24]。更有研究者指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飛躍有一個從量變到部分質變,從過程性部分質變到總體性部分質變,從階段性飛躍到歷史性飛躍的過程。”[25]由此可見,彭明將 “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道路等理論成果視為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結合的重要體現,實際上強調了毛澤東思想的核心內容,呈現了第一次歷史性飛躍成果的某些過程性質變或階段性質變。而他的兩次歸納都將黨的成立作為首次重要結合,實際上是對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結合理論成果之外的實踐 (或說組織)成果的總結,這種分析更能凸顯出中國共產黨成立的劃時代意義。
在研究新民主主義理論的形成時,彭明指出,科學社會主義的普遍原理與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是一項眾多革命者協力探索的重大課題。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是對這一理論體系的最集中、最完整的闡述和概括,而多名早期共產黨人也對這一革命規(guī)律進行了長期的理論探索。他將新民主主義理論中的早期共產黨人的集體智慧主要歸納為三方面:一是對新民主主義革命性質的探索。如李大釗在1922年的《平民政治與工人政治》《十月革命與中國人民》等文中即提出,無產階級的新民主才是真正的“平民政治”,組建“民主的聯合陣線”來建設人民政府并抵抗國際資本主義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高君宇、瞿秋白、鄧中夏則在1922年至1924年間先后論述了民主革命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領導者為無產階級而非資產階級。二是對新民主主義革命道路的探索。如周恩來在1929年就指出“先有農村紅軍,后有城市政權”為中國革命的特征。三是對新民主主義前途的探索。如劉少奇和王稼祥在20世紀30年代都對民主革命向社會主義革命轉變的必要性作了重要詮釋。這些研究成果最早形成于1982年彭明的中國近現代政治思想史講稿,時為提出“毛澤東思想是中國共產黨集體智慧的結晶”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通過不久。彭明對前述共產黨人在新民主主義理論體系形成中貢獻的梳理,雖然未能詳盡論述,卻對歷史決議的論斷作出了較早解讀,今天讀來,對于理解早期共產黨人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中的歷史貢獻不無裨益。
彭明從以上方面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作了系統(tǒng)考察,而且,他的相關研究帶有幾個顯著特征:
以文化思想史的考察為突破口。彭明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研究主要是從思想史的角度來進行的。他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就多次呼吁,一部完整的現代史應該包含政治史、經濟史和思想史等。他指出,經濟是歷史的骨骼,政治是歷史的血肉,思想是歷史的靈魂,然而,在現代史研究中思想史仍然是空白。例如,對空想社會主義在中國的流行和破產過程就缺乏如實研究和反映,可這一問題對于了解馬克思主義傳播史至關重要。他強調,研究現代政治思想史,可以堅定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增強用馬克思主義能解決中國問題的信心。[26]深感學界文化思想史研究力度不夠的彭明,先后推出了《中國現代思想史十講》《從空想到科學——中國社會主義思想發(fā)展的歷史考察》《近代中國的思想歷程(1840—1949)》等力作,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程作了系統(tǒng)梳理。也正是在對中國近現代政治思想史的全景式梳理中,他描繪了馬克思主義怎樣在中國傳播和運用的具體過程,并揭示了為何能廣泛傳播和運用的深層原因,許多見解新穎而深刻。
以五四時期為研究重心。彭明為享有盛譽的五四運動史專家,其馬克思主義研究亦帶有這一印記,他的許多著述都是以1915年至1921的五四時期的人或事為考察的。如他對十月革命與五四運動在馬克思主義傳播中地位的考察、對五四知識分子群體的考察、對馬克思主義傳播史中第一第二次論爭的考察、對馬克思主義廣泛傳播前空想社會主義思潮影響的考察,都屬于五四時期的重要內容,對這一時期傳播史的重視很有學術意義。沙健孫曾指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不理解五四運動,也就很難深入理解整個現代中國的歷史、現代中國的革命,很難真正懂得中國人民為什么走上以共產黨為領導力量的社會主義道路?!保?7]同樣,不分析五四時期的歷史,就無法真正理解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程。張靜如也指出:“引進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同中國實際相結合的前提。沒有引進,也就談不上其他。所以,引進階段很重要。”[28]P958五四時期是馬克思主義被引進到中國來的重要時段,彭明以此為重心開展的研究,有助于理解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源頭和后續(xù)發(fā)展。
學術觀點的動態(tài)發(fā)展。精益求精是彭明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中的又一特色。他在不斷豐富、完善自己學術觀點的過程中彰顯出了一位歷史學家一絲不茍、與時俱進的精神。如在對李大釗與胡適論戰(zhàn)的評析中,由于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共黨史研究中革命史觀的某些影響,他在 《五四運動史》中曾提及 “胡適通過宣揚階級調和向馬克思主義發(fā)起了進攻”, “問題與主義之爭是馬克思主義與反馬克思主義斗爭的第一個回合”。而在 《近代中國的思想歷程》中,他將其認定為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廣泛傳播后發(fā)生在新文化陣營內部的第一次公開論爭”,并特別強調兩人的友誼并未因這場論戰(zhàn)而破裂。后一論述顯然更符合歷史事實。又如,他在早期的文章中提到,李大釗在留日期間受到河上肇的馬克思主義啟蒙[29],但是在后來的研究中,他明確表示李大釗受到河上肇影響的時間是在其歸國之后;等等。這些學術觀點的進步,無不體現出彭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研究的深入,在不斷地作出新思考和新判斷的與時俱進精神。
研究與教學緊密結合。彭明始終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研究與馬克思主義理論課的教學有機結合。他畢生對馬克思主義理論課的教學投入了大量精力,1979年還與李秀林、高放等刊發(fā)了 《馬列主義理論課教學工作的回顧與展望》,總結了新中國成立后相關課程開展的經驗教訓。正是日常的教學工作,給了他很多科研靈感。他在 《科學研究是知識更新的重要途徑》中回憶說,自己的許多研究選題都是從教學實踐中得來的。綜觀彭明研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文章,數篇載于 《歷史教學》,且多以問答的形式為教學釋疑解惑;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的代表性著作——《中國現代政治思想史十講》,則是他多次應邀教授思想史而整合成的論文集,其教學對研究的影響可見一斑。同時,彭明從事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使其在課堂的教學中得心應手。例如,以往的教師論及五四時期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史,只講 “三次論戰(zhàn)”,彭明則將空想社會主義的流行和破產,即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歷程帶入教學,學生無不倍感新鮮、備受啟發(fā),其研究對教學的促進顯而易見??梢哉f,彭明是教學相長并及時推動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成果進課堂、進頭腦的楷模。正是在日復一日的教學實踐中,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的現實意義和理論價值也得以擴展。
[1]彭明.馬克思學說何時介紹到中國[J].新時期,1981(1).
[2]彭明.五四運動史(修訂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3]彭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幾個問題[J].歷史教學,1983(3).
[4]彭明.五四時期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J].教學與研究,1964(1).
[5]彭明.中國共產黨與20世紀的中國: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 80 周年[J].史學月刊,2001(3).
[6]郭若平.多重闡釋: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五四”觀念演進之“路線圖”[J].中共黨史研究,2009(5).
[7]彭明.論五四時期的理性精神[J].歷史研究,1989(3).
[8]彭明.中國近現代史論文集[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
[9]“從五四運動到人民共和國成立”課題組.胡繩論“從五四運動到人民共和國成立”[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10]彭明.李大釗研究中的幾個問題[J].中共黨史研究,1989(6).
[11]彭明.中國現代政治思想史十講[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
[12]彭明.李大釗和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N].人民日報,1989—10—27.
[13]彭明.為什么說陳獨秀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J].民國檔案,1989(2).
[14]楊奎松.50 年來中共黨史研究[J].近代史研究,1999(5).
[15]任建樹.建黨時期陳獨秀研究述評[J].文史哲,1991(3).
[16]彭明.反封建并非反傳統(tǒng)[J].百年潮,1999(5).
[17]彭明,程歗.近代中國的思想歷程(1840—1949)[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
[18]李大釗.再論問題與主義[J].每周評論(35),1919—8—7.
[19]吳家林.李大釗與胡適之交流及其思想異同[J].新視野,2005(3).
[20]彭明.學習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的一點體會[J].高校理論戰(zhàn)線,1997(10).
[21]彭明.從空想到科學——中國社會主義思想發(fā)展的歷史考察[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
[22]王福選,陳紅星.土壤與種子——毛澤東的國情觀[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
[23]彭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歷史命運[N].光明日報,2001—7—3.
[24]石仲泉.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發(fā)展[J].中共黨史研究,2006(4).
[25]汪青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兩次歷史性飛躍的哲學思考[J].馬克思主義研究,2009(5).
[26]彭明文存[M].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4.
[27]沙健孫.評彭明的《五四運動史》[J].中共黨史研究,1988(1).
[28]張靜如.靜如文存(下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29]彭明.李大釗是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者[J].教學與研究,197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