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正楚
上世紀末,一個《變臉》的表演特技節(jié)目,亮相于電視屏幕,穿越時空,傳播世界,風靡至今,令中外觀眾驚嘆不已。這個節(jié)目正是川劇現(xiàn)代戲《變臉》中的一個表演片段。
“變臉”本是戲曲傳統(tǒng)表演特技,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極度恐懼或悲憤時,演員在一瞬間出現(xiàn)另一幅面目。如川劇《情探》之王魁、京劇《伐予都》之子都,當其見到鬼魂出現(xiàn),突然以黑炭涂面,表示驚惶失色。又如川劇《斷橋》之小青,見許仙到來,突然怒火中燒,臉色數(shù)度變換,始而由白變紅,再變成綠色和黑色?!白兡槨?,說時遲,那時快,一轉身,面目全非,是一種經(jīng)過專門訓練的特技。川劇現(xiàn)代戲《變臉》不僅將這一特技表演推至登峰造極的地步,而且賦予“變臉”以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思想意蘊。
川劇《變臉》是人稱“梨園怪杰”的魏明倫1997年根據(jù)自己創(chuàng)作的同名電影劇本改編的,由四川省川劇院首演。中年表演藝術家任庭芳擔任主角,參加在成都舉辦的第五屆中國藝術節(jié),引起轟動;后來晉京演出,譽滿京華。大家戲稱,“鬼才”(魏明倫)遇名丑(任庭芳),戲抬人,人抬戲,珠聯(lián)璧合,相映生輝。
劇名“變臉”,寓意深刻,既實指民間和戲曲舞臺表演絕技——人物臉譜的瞬息變化,又蘊含社會百態(tài)、人生命運的千變?nèi)f化。如作者所說“社會上人人都在變臉”,“各種人物都在變,有的變好,有的變壞。”
《變臉》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而內(nèi)涵十分豐富?!蹲兡槨飞鷦拥孛鑼懥艘粋€江湖藝人水上漂和九歲流浪兒狗娃之間生離死別、相依為命的奇異情緣,深刻地揭露了民國初年社會現(xiàn)實、特別是官場的黑暗和腐朽封建意識對人性的扭曲與殘害,熱情地頌揚了純真善良的人性,揭示了人生變化無常而人性善良有常的人間真諦。既是一曲人生的悲歌,又是一曲人性的贊歌,催人淚下,感人肺腑,發(fā)人深思。
戲的主人公水上漂身懷祖?zhèn)鳌白兡槨苯^技,但兒子早夭,婆娘嫌窮,跟野漢子跑了。他孑然一身,獨駕一葉扁舟,行走江湖,賣藝求生?!凹覀鹘^技,獨孤一枝”,他恪守“傳內(nèi)不傳外,傳兒不傳女”的祖訓,“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根深蒂固。為了傳宗接代,他決然從人販子手里買下遍體鱗傷的狗娃作孫子。然而,老小兩個苦命人,“拉起家常話,享受天倫之樂”卻是空歡喜。原來狗娃是個假小子?!澳型拮邮莻€寶,女娃子是根草,格老子耍寶不要草?!彼掀菹滦膩恚徒o盤纏、干糧,叫狗娃自謀生路,便駕舟而去。初嘗人間恩愛的狗娃怎舍得離開“爺爺”,便一路追趕,踏入河中,隨波沉浮,命在頃刻,水上漂實不忍心,果斷救起。自此,狗娃當幫工,“爺爺”變“老板”。狗娃求藝心切,不慎失火燒了鳥棚,自覺愧疚,不辭而別。狗娃為報答“老板”,滿足“爺爺”心愿,從人販子那里救出三歲的天賜,暗中送去。水上漂得此男孩,驚喜若狂,感謝“蒼天所蜴,菩薩靈驗”。沒想到,天賜卻是高家小少爺,水上漂被警匪一家、貪贓枉法的警察局當作“綁匪”抓去,判處死刑;后因狗娃與川劇名伶“活觀音”拼死相救,總算還以“一身清白”。
這樁冤案的造成,起因是狗娃好心做了錯事,但根本原因是警察局乘機敲詐,有意陷害,也是水上漂“重男輕女”封建意識的直接惡果。在生死煉獄中,水上漂冤情得以“清白”,值得慶幸,而更值得慶幸的是他意識的“清白”,靈魂的覺醒,精神的解放。“孫女兒,趁爺爺還有一口氣,我把絕技傳給你,你再給我傳下去……”水上漂終于擺脫了歷史的重負,實現(xiàn)了人性的回歸。
刷中的狗娃,顯然是劇作家心中純真善良人性的化身。九歲的狗娃流浪在外,不知家在何方,不知父母是誰,因是女孩子,無人收養(yǎng),被人販子當作牲口七次倒賣,受盡凌辱,遍體鱗傷,但她本性純樸,懂得善惡。一旦得到一點人間真情,就格外天真浪漫,格外珍惜世上好人的情和愛,知恩圖報,是非分明。水上漂被收監(jiān)后,狗娃不僅敢于探監(jiān),訴說衷腸,而且四處奔走,嗚冤告狀,以至舍死忘生,換得“槍下留人”?!靶菘赐尥奘桥裕榷嗌倨叱吣袃喊朔胶脻h有人情!休看女孩才九歲,比多少萬歲干歲文武百官有良心”!這種對善良人性的贊美和呼喚是何等的動人心魄。
川劇《變臉》充分發(fā)揮戲曲善寫意、重神似的特長,采用“戲中戲”的框架結構,推動情節(jié),突出人物,簡化布景,強化燈光,將思想性、藝術性、趣味性融于一體,多層次、多角度地展現(xiàn)了深刻旨趣、獨特風格的舞臺形象。
其一,戲劇時空,自由靈活。全劇場景設置虛實結合,時空轉換靈活自由,最大限度地拓展了戲劇空間,把戲劇小舞臺變成了人生大天地,天馬行空,自由馳騁。如第一場開始是川江邊山城的熱鬧街市,一聲“快看水上漂變臉嘍”,趕場的群眾圍成賣藝圓圈,引出戲中主人公,緊接轉到十字街頭爭睹“活觀音”,而“活觀音”欽佩水上漂的“變臉”絕技,步下蓮臺,同進茶館敘談;隨后水上漂轉到市場,目睹賣兒賣女慘狀,花錢買下狗娃。多個場景轉換自如,景象紛至沓來,而線索分明,層次清楚。
同一場中的時空轉換,一般都不用下場、上場,由演員在原地換個方向,或者變換隊形完成。如第三場水上漂和狗娃從戲園看完戲出來,在路上被擁擠的人群絆了一跤,爬起來聽到嘩嘩的水聲,“嘿”一轉身擠到河邊上來了。接著兩人上船入艙,供奉瓷觀音。狗娃童言無忌,推理出奇,水上漂目瞪口呆,無言答對,漸漸隱退。天幕上出現(xiàn)無數(shù)問號,周圍幻化成童話世界。景隨人變,戲從景出,轉換自如,變幻莫測,情景交融,出神入化。
其二,抒情風格,濃郁細膩。大幕拉開,觀眾就進入了一個情感的世界。天邊傳來蒼涼的四川竹琴詠嘆:“道情一響話滄桑,返樸歸真唱善良,請君試問川江浪,人情與之誰久長?”全劇緊緊抓住一個“情”字,從容不迫,舒展自如,讓水上漂與狗娃娓娓而談,款敘心曲,真實展現(xiàn)了一老一小之間的情感沖撞和心靈交匯,猶如一江春水,波翻浪涌,一瀉千里。兩個人物的幾場“對手戲”,光唱詞就有二百多句,有歡樂,有憂愁,有怨憤,有無奈,有激勵,有悲痛,情深深,意濃濃,詞精曲美,聲情并茂,一詠三嘆,令人回味。
同時,劇中多次運用“夢幻”手法,配合現(xiàn)代科技的燈光效果,將現(xiàn)實世界與理想世界糅為一體,相互勾通。如狗娃因水上漂的重男輕女而憂心忡忡地對月抒懷,冥想中出現(xiàn)滿臺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形象。狗娃不辭而別后,天各一方的爺孫倆對應著的苦苦思念……把人物真善美的情感形態(tài)表現(xiàn)得十分逼真形象,具體細膩,格外感人。川江號子的前后貫通、場間過渡,或沉吟、或激越、或悲嘆、或哀婉,與劇情發(fā)展融為一體,也增加了全劇的抒情風格和地方色彩。
其三,人物表演,神形兼?zhèn)?。川劇名丑任庭芳扮演水上漂,多才多藝,獨具風采。戲一開始,表現(xiàn)水上漂觀音會上扯圈子,亮絕活。在眾目睽睽之下,水上漂頭扎英雄結,身穿短打衣,于揮紙扇,面若金剛,先變綠色雷公臉,次變大紅火龍臉,再變黑色鬼臉、悟空金臉,一變再變,五變化身,最后變出本來面目——一張飽經(jīng)風塵的老臉。身段矯健優(yōu)美,技巧純熟,激起觀眾陣陣掌聲。“變臉”是川劇的傳統(tǒng)表演絕技,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最能引發(fā)觀眾好奇的審美心理,博眾喝彩。但《變臉》的編導演并沒有濫用絕技,嘩眾取寵,而是緊扣人物性格、人生命運。全劇開始于水上漂以“變臉”絕技求生,結束于水上漂以“變臉”絕技傳人,眾多孩童(狗娃化身)“變臉”,而貫穿在中間的則是種種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變臉”——人生百態(tài)、命運的變化?!白兡槨比f變而不離其宗,任庭芳取精用宏,以技傳情,情技相生,意與境合,彰顯了變臉絕技的審美價值。
任庭芳本是丑行應工而深諳諸行,兼收并蓄,功底深厚,以武生行當表現(xiàn)身懷絕技的民間藝人的英武精神,以老生行當烘托飽經(jīng)風霜窮途老者的蹣跚姿態(tài),以小丑行展示老江湖的機敏諧趣,并將三者提煉融合,統(tǒng)一于人物的個性之中,充分展示出水上漂的善良、真誠、樸實與封建意識的尖銳對立和劇烈的內(nèi)心沖突,層次清楚,細致入微,唱則腔滿情溢,做則以形傳神,無論是喜是悲,皆可謂神形兼?zhèn)洌芾毂M致。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