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陽光下
□周海亮
老吳的叔叔,突然找到老吳。
叔叔說:“如果你不幫我和狗娃,怕是沒人幫得了我們。
狗娃酒后去鎮(zhèn)上趕集,因兩句話,與一個后生動起手。狗娃順手抄起旁邊的鋤頭,后生的腦袋上,就多出一個血窟窿。后生被送進醫(yī)院,十幾天來,醒不來也死不了。后生的老母親,整天呼天搶地。
后生的家人將老吳叔叔家翻了個底朝天,又將村子圍困數(shù)日,仍等不回狗娃。狗娃失蹤已數(shù)日,沒人知道他到底逃到了哪里。
老吳的父母死得早,全靠叔叔將他養(yǎng)大。叔叔不僅養(yǎng)大了他,還勒緊腰帶供他讀完大學。假如沒有叔叔,老吳也許早就餓死了,更別提能當上區(qū)法院院長。好多次,過年回鄉(xiāng)下,老吳喝多了酒,拍著胸脯說:“無論叔叔攤上什么事,我都會幫。”再喝一口酒,補充道,“哪怕沒有立場?!?/p>
盡管酒醒后,他挺討厭自己這些話??墒窃俸染?,再喝多,他還會說。
現(xiàn)在老吳沒有喝酒。沒有喝酒的老吳,話說得就會謹慎很多。
他問叔叔:“狗娃去哪兒了?”
叔叔說:“狗娃這種情況,能判幾年?”
“不好說……那后生不是還沒醒來嗎?”老吳支支吾吾,“還得看當時的具體情況……如果狗娃能自首……”
“生活剛好起來,怎么會出這樣的事?”叔叔擦一把淚,說。
狗娃剛剛大學畢業(yè)。他回鄉(xiāng)下看望叔叔,順便等一個事業(yè)單位的錄取通知。狗娃出事那天,通知恰好來了。叔叔捧著通知,哭了半宿。
“狗娃要面子。如果蹲幾年監(jiān),怕他出來會干傻事?!笔迨逭f,“我太了解狗娃了,他把尊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狗娃絕不能坐牢?!?/p>
叔叔老來得子,狗娃是他唯一的希望。
晚上叔叔在老吳家里吃飯,兩個人都喝多了。老吳突然說:“你把我當親兒子,我也把狗娃當親兄弟?!?/p>
叔叔抬起眼:“幫他嗎?”
老吳說:“哪怕沒有立場?!?/p>
然后,吐得昏天暗地。
送走叔叔,老吳從手機里翻出幾個電話號碼,每一串數(shù)字都代表著一個好兄弟。老吳知道,只要把狗娃送去他們那里,每個地方待上一年半載,幾年后再回來,這件事也許就過去了。
他怕狗娃出事。不是現(xiàn)在,而是以后。因為狗娃把面子和尊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敲門。貓眼里看,破爛的鄉(xiāng)下老農(nóng)打扮。開門,老農(nóng)給他跪下。扶起來,老農(nóng)再跪下。再扶,老農(nóng)死活不肯起來。
“知道狗娃是您堂弟,”老農(nóng)說,“可是他打傷了我兒子?!?/p>
“這與我有什么關系?”
“當然沒關系,”老農(nóng)說,“我只想給您磕幾個頭。”
老吳突然想哭。他知道老農(nóng)有很多話想說,他知道老農(nóng)什么也不敢說,他知道老農(nóng)對他非常不信任,他知道老農(nóng)的心里,尚存點點希望。
他試圖扶起老農(nóng),仍然沒有成功。他終陪老農(nóng)跪下,在老農(nóng)面前,他比老農(nóng)還要卑微。他甚至陪老農(nóng)抹眼淚,陪老農(nóng)磕頭。后來他起身去給老農(nóng)倒水,回來時,老農(nóng)已經(jīng)不在。老農(nóng)跪倒的地方,那么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似乎多出兩個淺淺的小坑。
那夜,老吳再一次失眠。他聽到牙齒咬出咯咯的聲音。
早晨,老吳開著車子,找到狗娃。狗娃并未跑遠,他躲在一個看似極危險實則很安全的地方。之前,老吳并沒有猜到他的堂弟竟會有如此心機。
—盡管狗娃比老吳小了近二十歲,但狗娃的確是他的堂弟。
狗娃鉆進車子,說:“我爸都對我說了?!庇终f,“我在那邊絕不會再惹禍?!?/p>
老吳不說話。車子開得飛快,卻不是高速公路的方向。
狗娃感覺出蹊蹺。“哥,去哪兒?”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哀求了。
老吳不說話。他將車子開到派出所門前。
“自首吧!”將車子停下,他回頭,看著狗娃。
狗娃打開車門,欲逃。老吳拽緊他。
“你做錯了事,就該付出代價?!崩蠀钦f,“你有尊嚴,后生和他的家人也有尊嚴,法律也有尊嚴……”
“放開我!”
“自首吧?!?/p>
狗娃掏出刀,比畫著,試圖逼開老吳。爭奪與撕扯中,刀子稀里糊涂地刺出,老吳掙扎了幾下,癱了身子,胸口汩汩地冒出血。
昨晚老吳就猜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他太了解狗娃了?,F(xiàn)在,他想,不管他能不能熬過去,不管狗娃會不會自首,他已經(jīng)做完了他該做的一切。陽光下,他無愧于心。
“自首吧!”失去知覺之前,老吳看著狗娃,微笑著說。
(原載《百花園》2016年第2期河南李金鋒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