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

“時運不濟歸隱遁，何時花發(fā)返春都？”

在《源氏物語》里，當主人公源氏決心出家時，他把這首詩系在一枝凋零了大半的櫻花上，托人遞給心愛的女人。這里的“花”和“都”皆不是泛指——在日語里，“花”就是櫻花，“都”就是京都，這種特有的用法揭示了兩者在日本文化里相生相依的重要地位。

那一年，也是春天，我和熏子從京都大學走出，慢慢步入附近的鄰里小道。京都的疏水渠旁大多種著櫻花，這時正是最美的季節(jié)。日語里有描繪花期不同階段的術語，從最初的“含苞”、“三分開”，到后來的“半開”、“七分開”和“滿開”。熏子摘下一朵滿開的櫻花，插在街旁庭院的竹籬上。

“李桑，知道它的含義么？”看我搖頭后，她意味深長地笑。

多少年后，一位友人告訴我，櫻花插于竹枝，表達的是少女的愛慕。

櫻花與女性愛情的關聯可以追溯至日本文化的起源。日本神話里的主神是太陽神，也叫天照大神。據《日本書紀》記載，她讓自己的孫子瓊瓊杵尊帶著天界的稻種來到人間，把日本改造成稻米之國。瓊瓊杵尊遇到了一對姐妹，如果他娶了巖石一般的姐姐，他將擁有永恒的壽命；但是他娶了妹妹木花開耶姬——短暫而絕美的櫻花之神。一晚的歡愉過后，木花開耶姬有了身孕。為了打消丈夫的懷疑，她造了一個沒有窗戶的房子，賭咒說如果不是瓊瓊杵尊的孩子，她將被燒死。她在火中生下三個孩子，這是天皇譜系的發(fā)端。愛情、短暫、凄美、縱情，櫻花在創(chuàng)世神話里即被賦予后來擁有的內涵。

木花開耶姬也是富士山神，因此在古時的日本，賞櫻主要指山櫻，而且?guī)в袧庵氐淖诮绦?。正如瓊瓊杵尊和木花開耶姬的組合，花開得越好，越意味著稻米的豐收。因此，人們用前一年的稻米釀成酒，帶到山上，祭祀賞櫻，酒醉情濃之刻即是男女歡愉之時。今天，脫胎于這種傳統(tǒng)祭祀的賞櫻文化仍然強調“山野性”，京都人喜歡到郊外的河堤和山寺里欣賞櫻花，不管是鴨川、嵐山，還是更遠的高野山，都是很受歡迎的去處。

櫻花的女性隱喻進一步發(fā)展，逐漸和歌舞伎聯系起來。在歌舞伎文化達到鼎盛的江戶時代，標準的舞臺布景是櫻林。人們把絹制的櫻花拴上紅線，從舞臺頂部懸吊下來，表示垂櫻，這通常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場所。當時的舞臺技術和手法同樣圍繞櫻花展開，比如在演員站立的位置傾灑花瓣來烘托氣氛，或是通過折斷櫻花來暗示女主角即將殞命。還有一種被稱作“花雨”的表演語言：歌舞伎手持折傘，表示她們正置身櫻林，周遭有落櫻如細雪般飛舞。

今天，如果沿著京都四條大街一路上行，便來到祗園，那里有一條叫做“花見小路”的歌舞伎街。每天黃昏，在巷子深處的拐角，總會有舞伎悄然閃出，在游客的圍觀中加快腳步，匆匆走向某個只向會員開放的高檔餐館。還沒到地點，門口的簾子已經掀起，悱惻夜色中是等待她們的顧客?！盎ㄒ娦÷贰边@個名字恰到好處：它在江戶時代是著名的花柳巷，不乏美人出入；而有趣的是，“花見”二字，在日語里的意思正是賞櫻。

日本歷史上最有名的花街是吉原町，大英博物館里有一幅浮世繪記錄了它的場景。當時，街的兩邊是二層木樓，掛滿了燈籠，中央是一株巨大的櫻樹。這張浮世繪記錄了舞伎出行的場面：一個婀娜多姿的女子身著紅色和服，裙擺是黑白相間的格子，再上方是白色的櫻花圖案。她站在侍從舉起的油傘下，驀然回眸，凝視著櫻花。這幅浮世繪的題目就叫《吉原町上，回眸望櫻》。

江戶時代末期，櫻花開始被上層文化賦予新的內涵。當時的日本貴族想要擺脫中國文化的影響，獲得自身的獨立。唐朝傳來的文化強調梅花，用中國人不熟悉的櫻花替代梅花，成為建構日本認同的重要步驟。在京都，平安神宮外的梅花被全部鏟掉，代之以櫻花。這個過程發(fā)展下去，最終使后者在數個世紀之后的軍國主義文化里成為核心的審美符號。

京都有很多神社，其中一些埋藏著軍人的尸骨。這些墓地旁往往種有櫻花，意思是去慰藉為皇族犧牲的靈魂。

比如，如果看看太平洋戰(zhàn)爭里的神風特工隊，就會發(fā)現每架飛機的左側都繪有櫻花。它們將執(zhí)行自殺襲擊，依靠超低空飛行避開雷達，然后和美國軍艦同歸于盡。當時有一幅著名的照片：幾位日本女中學生身著水兵服，并肩而立，一邊揮舞著櫻花枝條，一邊送別那些并不是職業(yè)軍人的飛行員們。這些執(zhí)行自殺襲擊的飛行員都是學生，讀過很多書，他們留下了很多日記：

“我陷入了孤獨、祈禱、內疚和對社會的責任感，唯獨沒有愛情，它們對此時的我來說如此遙遠。我知道，人們經常用櫻花來比喻人的一生，在短暫的生命結束時絢麗地飄落。但是我不喜歡這種飄落，它太純粹了，沒有猶豫。人不應該這樣輕易地死去?！?/p>

每次在賞櫻的人流中，我都會想起這段話，它出自一個叫小林的學生。賞櫻對日本人來說意味著很多，它承載了這個國家最特別的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