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峰+高欣然

迄今為止，《燕山夜話》共有四個版本，即北京出版社1963年8月初版合集本，北京出版社1979年4月新版合集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7年10月版《燕山夜話》并附《三家村札記》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11月《燕山夜話》注釋本。其中，初版合集本共分五集，每集收錄雜文30篇，共150篇。

1979年4月版的《燕山夜話》是“文革”后出版的第一個合集本，文前有鄧拓1958年的留影，鄧拓1963年3月為初版合集本寫的自序手跡，鄧拓夫人丁一嵐的《不單是為了紀念——寫在<燕山夜話>再版的時候》，書后有編者寫的《再版后記》，其中說：“這次再版的時候，我們請鄧拓夫人丁一嵐同志寫了前言，另外又補充了1963年編印時未收入的三篇：《陳絳和王耿的案件》《鴿子就叫做鴿子》和《今年的春節(jié)》。”按照初版合集本共收錄150篇計算，1979年的新版合集本應(yīng)該是153篇，但是，加上這三篇，卻只有149篇。其他的幾個版本也是如此。

這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與初版合集本相比較，“文革”后出版的《燕山夜話》刪去了四篇雜文，分別是《收藏家的功績》《從魯赤水的墨菊說起》《一幅墨荷》《命運注定蔣該死》。

之所以在合集本中將這四篇雜文刪去，其中自有原因。

《收藏家的功績》最初發(fā)表于1961年8月13日《北京晚報》，收錄于《燕山夜話》（二集）。鄧拓的這篇雜文旨在呼吁“我們在研究歷史文獻的時候，對于收藏家的功績，應(yīng)該予以適當?shù)恼_估計?！蔽恼碌膬?nèi)容主要是談?wù)撎K聯(lián)收藏家的成功之處。作者在對中外收藏家的活動作了簡要的回顧之后，筆鋒一轉(zhuǎn)，說：“在社會主義的蘇聯(lián)，我們可以看到完全新型的收藏家出現(xiàn)在社會上，他們與資本主義的以及封建主義的各種舊式收藏家具有本質(zhì)不同的特點?！彪S后，作者寫到了蘇聯(lián)收藏家跟隨北極科學(xué)站和南極考察隊一起活動，把自己的藏品貢獻給國家作為研究資料；斯拉夫斯基在參加衛(wèi)國戰(zhàn)爭期間由于拾到一張卓別林主演的《城市之光》的劇照而引發(fā)收藏的興趣，最終成為卓別林資料專家；薩爾基索夫—謝拉奇尼教授收藏繪畫、稀有書籍、作家手稿等，成績斐然，最終全部捐給政府；一位名叫塔林的音樂家將收藏的36萬張美術(shù)明信片全部捐給了蘇聯(lián)地理學(xué)會，作為參考資料。

鄧拓在這篇雜文的最后說：“一個國家，特別是具有長期革命斗爭傳統(tǒng)的國家，歷史文物往往非常豐富，光靠國家博物館收藏是不夠的。如果有一批民間收藏家，隨時隨地注意收藏革命的、歷史的、大大小小的各種文物，貢獻給國家，那就方便得多了”。這既是鄧拓對蘇聯(lián)收藏家的贊揚，也是鄧拓的夫子自道，因為，鄧拓本人就是一位大收藏家。他平時自奉甚儉，卻不惜花費巨資收藏古代的書畫名作，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在1961年秋用27幅書畫精品換下了蘇東坡的傳世畫作《瀟湘竹石圖》。鄧拓在寫《收藏家的功績》一文時，也自然聯(lián)想到自己平日的收藏。事實上，鄧拓的收藏之舉并非為了一己之私，而是像一些蘇聯(lián)的收藏家那樣，無私地獻給了國家，作為國家的文化積累。

那么，這篇雜文為什么會被刪去呢？大概和中蘇關(guān)系尚未正?；嘘P(guān)。

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中蘇兩黨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論戰(zhàn)，最終導(dǎo)致了1969年的珍寶島軍事流血沖突。直到1989年5月，隨著鄧小平和戈爾巴喬夫的會見，中蘇關(guān)系才實現(xiàn)了正常化。1979年4月《燕山夜話》（合集）出版的時候，中蘇關(guān)系還沒有“解凍”，這篇以稱贊蘇聯(lián)收藏家為主要內(nèi)容的雜文，便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如果照舊收錄，就很可能犯政治錯誤。因為，“文革”結(jié)束還不到三年的時間，“反修防修”依然是中國共產(chǎn)黨奉行的一項基本方針，編輯在遇到和蘇聯(lián)有關(guān)的稿件時，要格外小心謹慎，而最為省事的辦法就是不涉及、不出現(xiàn)，這篇《收藏家的功績》被刪除也在情理之中。這是為保險起見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

刪去《從魯赤水的墨菊說起》和《一幅墨荷》兩篇則和康生有關(guān)。

《從魯赤水的墨菊說起》原載于1961年12月14日的《北京晚報》，收錄于《燕山夜話》（三集）。

魯赤水是康生的筆名?？瞪?898～1975），原名張叔平，字紹卿。早在延安整風(fēng)運動期間，康生以“搶救失足者”為名，大搞“逼供信”，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錯案，因此積怨甚多。新中國成立后，康生并沒有像自己所預(yù)想的那樣受到重用。他不動聲色，長期處于養(yǎng)病休假狀態(tài)。由于他在年輕時具備一些書畫修養(yǎng)，便以寫字作畫玩古董當作韜光養(yǎng)晦的手段?？瞪砸暽醺?，對于國畫大師齊白石不屑一顧，曾揚言自己即使“用腳趾頭夾著毛筆，也比齊白石畫得好?！彼麨榱撕妄R白石對陣，在自己的畫作上署名為“魯赤水”，和“齊白石”三字一一對應(yīng)，意在顯示自己不服齊白石。

1965年，康生終于時來運轉(zhuǎn)，當選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并任中央理論小組組長、《毛澤東選集》出版委員會副主任?！拔幕蟾锩敝袚螜?quán)傾朝野、炙手可熱的中央文化革命小組顧問。1973年又當選為第十屆中共中央副主席。政治上的春風(fēng)得意為康生的繪畫劃上了句號。

說句公道話，康生的畫的確具有一定的水準，也可以歸入“文人畫”的范疇。在書畫的興趣上，他和鄧拓有不少共同語言。鄧拓在開篇寫道：“最近新到北京有一批木板水印的中國畫，由上?！湓栖幊霭?，其中有魯赤水同志畫的墨菊條幅，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薄霸谶@幅畫面上，我們看到了一枝傲霜挺秀的菊花，高潔拔俗，獨立不倚。作者用篆書題了‘晚節(jié)華香四字，另一行草書為‘國慶十周年。這就明白地顯示了作者畫這幅畫的用意所在。的確，以菊花的高尚品格，來象征我們?nèi)嗣竦膰?，是再恰當也沒有的了。在我國古代的文學(xué)和藝術(shù)作品中，菊花成為最普遍的題材，這不是沒有理由的。”隨后，鄧拓對康生的墨菊進行了具體的分析：“它的筆墨技法不同于尋常，固不待論。就說這一枝菊花吧，有人說是寫生的，想必有這樣的品種；……也許這是叫做‘添色喜容的那一種菊花吧?！覀儾环猎O(shè)想，這幅畫的作者，為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畫一枝‘添色喜容，不也是很適當?shù)膯?？”鄧拓在文章的最后說：“現(xiàn)在的畫家們往往注重于大作品，這當然是要緊的；可是，對于一些小品似乎又有所忽視，這不能說不是一個缺點。今天從魯赤水同志的墨菊看到一種新的端倪和新的趨向，我非常高興，情不自禁地說了這許多話?！?

《一幅墨荷》原載于1962年7月29日的《北京晚報》，收錄于《燕山夜話》（五集）。文章一開頭，鄧拓就引用了一首七言絕句：“少習(xí)丹青藝未通，棄家擱筆醉東風(fēng)。淤泥不染人間換，戲把蒼毫學(xué)畫工?！辈⒄f：“這是魯赤水同志為他自己畫的一幅墨荷所題的絕句。我記得曾經(jīng)向大家介紹過魯赤水同志畫的墨菊。但是，我們讀到作者自己的題詩，這卻是第一次。而這一首詩等于是作者對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所有畫幅的總題?！编囃卦谖恼轮羞€隱隱約約向讀者透露了康生的身份：“作者早年就已經(jīng)掌握了中國畫的技巧，后來因為長期參加革命斗爭而棄家擱筆。在中國革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艱難曲折之后，作者自己和可愛的祖國，正如荷花一樣，從混濁黑暗的淤泥中站了起來，戰(zhàn)勝了和擺脫了黑暗勢力的侵染和束縛，建立了一個嶄新的社會主義社會。這時候，作者為了歌頌我國革命的勝利，歌頌勞動人民的翻身，情不自禁地要利用業(yè)余的有限時間，重新拿起畫筆，描寫廣大群眾最熟悉的，同時又是作者認為最足以表達自己內(nèi)心感情的事物?！?/p>

在對有關(guān)荷花的詩文以及荷花的別稱進行了一番引證之后，鄧拓對康生所作墨荷作了具體的分析：“魯赤水同志用潑墨的畫法，生動地描述了荷花的高尚性格。筆墨濃淡相間，仿佛有五彩之分。從畫面上看，這個寫意的荷花，與尋常所見的嫩綠新荷不同，與衰敗破碎的殘荷也不同。這一叢荷花生氣勃勃，正在發(fā)展旺盛的時候。荷梗的畫法也特別表現(xiàn)出一種挺拔俊秀之氣，沒有折斷和彎曲的。這些很細微的地方，似乎是出于無意，其實我們完全能夠覺察到作者的深意所在。”

鄧拓對康生取名魯赤水的含義心知肚明，因此在文章的最后特意提到了齊白石：“我曾見齊白石在解放前畫的一幅荷花，他自題一詩曰：‘板橋辛苦木魚聲，是否南無念不平？料得如來修已到，蓮花心地藕聰明。現(xiàn)在比較看來，真是兩個時代、兩種社會、兩位作者、兩樣思想，在藝術(shù)作品上表現(xiàn)的意境也太不相同了”。對于去世剛剛五年、作為長輩的齊白石直呼其名，而對作為平輩的魯赤水卻必加“同志”，其貶齊揚魯、厚此薄彼的態(tài)度極其鮮明。

距離這篇文章發(fā)表不到四年的時間，毛澤東發(fā)動了“文化大革命”，鄧拓成為十年“文革”的第一個犧牲品，而康生正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顧問，這是鄧拓萬萬沒有想到的。

1976年10月，隨著“四人幫”的被粉碎，“文化大革命”宣告結(jié)束，中國進入了撥亂反正時期。康生雖然已在1975年12月去世，且備極哀榮，但其在“文革”期間的罪行逐漸被揭露。盡管中共中央在1980年10月才向全黨公布了康生的罪行并開除其黨籍，但作為生活在政治中心的北京知識界、文化界的人士來說，康生的種種劣跡已經(jīng)成為公開的秘密。因此，新版《燕山夜話》（合集）將鄧拓的這兩篇文章刪除既是編輯的主張，也極有可能是鄧拓家屬的意見。編輯的政治敏感性于此可見一斑。

《命運注定蔣該死》原載于1962年6月24日的《北京晚報》，收錄于《燕山夜話》（五集）。這篇雜文是對蔣介石“反攻大陸計劃”所作出的回應(yīng)。文章寫道：“現(xiàn)在蔣幫在美帝國主義的支持和鼓勵下，變本加厲地重談所謂‘反攻大陸老調(diào)，并且積極準備進行新的大規(guī)模的軍事冒險，正是他們的這種垂死掙扎的表現(xiàn)”。

值得一提的是，當天第三版所有的文章，都以反蔣為主題。比如，《“運輸大隊又要來了”》《打死你》《刺刀歌》等。而且，當天的《人民日報》也發(fā)表社論，聲討美蔣合謀進犯大陸?！睹\注定蔣該死》這篇文章，言辭激烈，充滿了對蔣介石集團的憎恨和譏諷，如“最近臺灣的報紙登載了許多消息，說明目前的臺灣，‘百業(yè)蕭條，唯有占卜星相一枝獨秀，常見有‘身穿長袍、梳道士髻或者‘戴黑眼鏡、長髯飄飄的‘星相家，在各處街頭巷尾，擺攤、設(shè)館，為日暮途窮的蔣幫要人算命?！薄笆Y介石早已被廣大人民改叫蔣該死。這說明了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注定蔣介石本人和蔣幫殘匪必然滅亡的命運。”

在這篇雜文中，鄧拓歷數(shù)了蔣介石集團敲詐勒索、欺壓百姓的罪狀，描述了臺灣官兵軍心渙散、爭相自保的現(xiàn)象，最后指出：“蔣介石這個惡貫滿盈的專制獨夫，已經(jīng)更加走近了他的死亡。在他的反動統(tǒng)治下的黑暗社會里，占卜星相既然還很流行，那么，這里卻也無妨介紹一下從前鼎鼎大名、現(xiàn)在洗手不干的‘神相家對他的斷語”：“‘本運遇天羅煞，額前一道蛇形紋，主死于橫禍；面有黑色，四時不退，死亡將至。偈曰：三尖光徹骨，浮露號天羅，妻子終難保，復(fù)亡奈若何”。這些話頗具刺激性和戰(zhàn)斗性，都是當時特定的社會和歷史語境下的產(chǎn)物。

1978年12月26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第五次會議討論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告臺灣同胞書》并于1979年元旦正式發(fā)表，提出了“通航通郵通商”的“三通”倡議，同時，中國政府命令人民解放軍從即日起停止對金門等島嶼的炮擊，海峽兩岸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緩和。

在這種大背景下，《命運注定蔣該死》這篇雜文就有些不大符合改善兩岸關(guān)系、結(jié)束敵對狀態(tài)的基調(diào)，作為新版《燕山夜話》（合集）的責任編輯，當然也要對這篇雜文進行重新審視和取舍，最終將其刪去也是可以理解的。假如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就很可能給人造成政府依然把蔣介石及其繼任者視為最大敵人的錯覺，同時也容易給人造成“言行不一”的口實。所以說，政論性雜文的編輯加工要格外謹慎。

編輯工作也是政治工作，“文革”后《燕山夜話》（合訂本）的再版可謂佐證。

（劉運峰，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高欣然，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新聞與傳播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