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金俠
用苦難鑄成文字——馮積岐評傳(七)
鄭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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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馮積岐的短篇小說《銀元》中,馮積岐講述了一個地主出身的少年的成長故事,這個與兩塊銀元相關(guān)的故事始終關(guān)系著人的尊嚴(yán)。故事中的一些情節(jié)取材于馮積岐?dú)v經(jīng)過的事情,是他當(dāng)時真實(shí)的心理寫照。那些刻有袁世凱頭像的銀元給馮積岐的心理上帶來了巨大的沖擊,使年少的他稚嫩的情感備受折磨與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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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4年的農(nóng)村社教以后,馮積岐家里和所有農(nóng)村家庭一樣的是,日子一年比一年更加困難了。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一天的工分只有二三毛錢的報酬,全家人所掙的工分勉強(qiáng)夠分口糧。每年分紅時,他的家庭從生產(chǎn)隊得不到一分錢。1
966年,馮積岐又添了一個小妹妹,一家九口人要吃鹽要點(diǎn)燈,生了病要診治,每年所有的經(jīng)濟(jì)來源是喂養(yǎng)的那頭黑豬到年底賣掉所得的錢。幸運(yùn)的是,家里還有幾十塊銀元。那是爺爺當(dāng)家時省吃儉用摳下來偷偷藏起來的僅有的家底了。銀元兌換成紙幣才能拿出去用,而要把這些銀元兌換成紙幣就要去縣城的銀行,父親不愿去做這件事:他怕的是在縣城街道上碰見自己當(dāng)年的“革命同志”。父親是一個自尊心極強(qiáng)的人。當(dāng)年的父親,在岐山縣政府工作的時候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齡。十八九歲去農(nóng)村搞“土改”,不論老少,村里人都尊稱父親為“老馮”。而如今,父親落魄了,覺得自己無顏面對昔日的同事。父親還怕被銀行里的工作人員盤問,他畢竟曾經(jīng)是黨的干部,如果銀行里的工作人員不給面子,父親也許會難堪,會尷尬,會無地自容。而母親不識一個字,連縣城銀行的位置都找不到,讓母親去兌換銀元,會不安全,也不能讓一家人安心。因此,就是再難,也只能由馮積岐去完成這樣一件使命。他是第一次去銀行兌換銀元,一路上,馮積岐將手伸進(jìn)衣服的口袋里,手捏住兩塊銀元,不敢放開,生怕銀元從衣服口袋里掉出來。直走到縣城西關(guān)的時候,他還是忐忑不安。找到銀行的門,腳雖然踏進(jìn)去了,但他心里一陣發(fā)慌。他一步一步地挪到窗口。因?yàn)楣衽_比他的個子還高,他踮起腳,看到了柜臺里面的工作人員,那是一個長著一對三角眼、嘴唇很薄、下巴很短的中年人。馮積岐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來兩塊銀元遞進(jìn)去,說,給我換成錢。三角眼把銀元拿過去,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摳住銀元的邊,左手在銀元上很老練地彈了一下,銀元發(fā)出發(fā)露汁一樣晶瑩的響聲。三角眼將銀元收了起來。馮積岐等著那人付錢給他。半晌,三角眼不吭聲,馮積岐也不敢問,只是眼巴巴地看著柜臺里面,等待三角眼給自己兌換銀元。又過了一會兒,三角眼抬了一下眼皮,問他:銀元從哪里來的?馮積岐一時無法回答,他心想,當(dāng)然是家里的,這還用問嗎?三角眼又問:家里是啥成分?馮積岐囁囁嚅嚅地說,地,地主。三角眼說,我就知道貧下中農(nóng)沒這東西。你回去,銀元沒收了。馮積岐一聽,頭“轟”地響了一下,立時傻眼了。他爭辯著:這是我家的,你咋能沒收?三角眼看也不看他,只顧干自己的事。站在柜臺外面的馮積岐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不停地求著三角眼,叔,你把錢給我吧;叔,你把錢給我。我婆病了,等著用錢看病哩。他的話等于樹葉落在地上,沒有一絲回響,他沒有辦法,只有一聲聲地懇求著。他聲淚俱下,哭著說,叔,你把錢給我吧。三角眼吼道:喊啥喊?碎崽娃!馮積岐看到三角眼拉下的那張臉如同木匠的刨子刨過一般,那人雙目圓瞪,目光像彈弓上的石子兒一樣直直地射向了他。三角眼的喝喊嚇住了馮積岐,他不由得止住了哭聲。又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回音,他雙手趴在柜臺上,茫然而又絕望地看著柜臺內(nèi)的那個人,一聲不吭地在等待,等了好長時間,三角眼把四張一元錢的紙幣從柜臺里面扔了出來,紙幣飄到了地上。馮積岐一張一張地拾起如此艱難才兌換到的錢,噙著眼淚走出了銀行。
回到家,馮積岐把錢交到父親手上。父親問他,人家沒問啥嗎?馮積岐說,沒有。他將自己受到的屈辱悄悄地吞咽了下去。
當(dāng)父親再一次要馮積岐去銀行兌換人民幣時,馮積岐不去。父親一聽就躁了,他責(zé)備馮積岐:十幾歲的人了,啥事都干不了。在父親的眼里,他認(rèn)為兌換銀元就是個跑跑腿的小事。沒辦法,父親見拗不過和他一樣有些倔強(qiáng)的兒子,便叫母親去,母親不能不去。母親雖然不知道兒子不愿去的原因,但她看得出,兒子肯定不會平白無故地違逆父親的意愿。她嘆了口氣說,算了,我去吧。母親已走出了院門,馮積岐又?jǐn)f出去,把母親叫住,從母親手里接過銀元,他要自己去。小小年紀(jì)的馮積岐已目睹過母親多次受辱的情景,他不愿意母親去銀行受人欺侮。
揣著兩塊銀元,馮積岐從村口的白皮松下的那條鄉(xiāng)村土路上走過去,走上了去縣城的鄉(xiāng)村土路。走了大約一半路程。馮積岐不想再往前繼續(xù)走了。他把兩塊銀元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來撂進(jìn)了路旁的谷子地里。他憎恨銀元!他覺得他的屈辱是這可憎的銀元帶來的。就像馮積岐后來讀到的契訶夫的一個短篇小說中的情節(jié)一樣,契訶夫在小說里寫道:年幼的小保姆長夜不眠,瞌睡得實(shí)在不行。在小保姆看來,她不能睡眠,是因?yàn)閾u籃里的嬰兒造成的,于是,她就掐死了那個嬰兒。這樣,她終于可以睡個安然覺了。這是多么可悲又愚蠢的想法??!馮積岐憎恨銀元,就像小保姆憎恨嬰兒一樣。成年后,他明白過來,他憎恨的不應(yīng)該是銀元。恰恰是這些曾令他受盡屈辱的銀元在生活及其艱難的年月里使他們擺脫了困境,救了他們一家人的命。試想,如果沒有這些銀元補(bǔ)貼家用,他們一家的日子真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他準(zhǔn)備回去給父親說銀元丟失了。于是他便向回走,走了幾步,他又返回去。他突然感覺到,這四塊錢,對這個家庭來說有多么重要。他走進(jìn)了谷子地,找到了那兩塊銀元,又開始往縣城里趕。他已做好了受欺負(fù)的心理準(zhǔn)備,即使銀行里的人向他臉上吐口水,對他拳打腳踢,他也要忍受這一切。在那一天的煎熬中,他似乎成熟了許多。
1983年,馮積岐攝于西安鐘樓
跟第一次不一樣的是,這次馮積岐面對的是一個臉圓得跟金瓜一樣的年輕女人。她照例問了馮積岐家里是什么成分之類的話。馮積岐脫口而出:地主。年輕女人說,回生產(chǎn)大隊開一個證明拿來再取錢。馮積岐愣住了,他怎么敢去生產(chǎn)大隊開證明?!他家里私藏銀元的事一旦讓大隊干部知道,肯定又要來抄家的啊。他只能悶聲說,證明我開不來。那女人說,開不來證明就別想要錢了。馮積岐無奈,只好左一聲右一聲地叫著,姨,把錢給我,姨,把錢給我。只見那女人站了起來,沖著柜臺外面的他吼道,胡喊啥哩?誰是你姨?!走開!馮積岐不知所措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不能就這樣走開的。他只能等待,等待那女人什么時候開恩再把錢還給他。柜臺里面坐在年輕女人對面的一個小伙子說,瓜娃,你把人家叫姐才合適,你再叫姨就別想要到錢了!原來,女人認(rèn)為自己被這個小屁孩叫老了,他無意間惹怒了年輕女人。馮積岐不能叫姨又不敢叫姐,只好在柜臺外面怔怔地站著,無論何種結(jié)果他都得等。他心里如同貓抓一樣,無奈、焦灼、擔(dān)心、不安、渴望、失望等各種情緒一齊涌向他,捉弄著他。大概到了吃中午飯時分,那個小伙子似有不忍,對那女人說,把錢給娃吧,娃等了一晌午了。女人瞅了小伙子一眼,轉(zhuǎn)向馮積岐對著他眼皮一翻,迅速地瞅了一眼,取出錢,卻故意放在柜臺的最里邊,馮積岐人小,胳膊伸進(jìn)去也夠不著,他向上跳了一下,還沒夠著。他再一跳,用粗布做的布條子褲帶被掙斷了,褲子霎那間掉在了腳踝處,里面沒穿內(nèi)褲,屁股和私處一下子就全部亮了出來。馮積岐聽到身后的笑聲,他臉紅心跳,委屈至極,滑稽至極。他一只手撩著褲子,用盡力氣跳起來去抓錢,終于抓到了錢,他將錢裝進(jìn)了貼身的衣服口袋,拾起斷了的褲帶,綁續(xù)在一起,勒上褲子,幾乎是小跑著出了銀行?;氐郊?,他把錢交給父親,再也憋不住,他放聲大哭。不知緣故的父親卻責(zé)備他,你看你,十幾歲的人了,叫你去換個錢,還哭啥呢?我像你一樣大的時候,犁地,揚(yáng)場,啥活都干哩。面對父親不明就里的責(zé)備,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能把心里的委屈咽下去。他知道,即使父親破口大罵,他也不會倒出自己所受的屈辱的,因?yàn)楦赣H替代不了他。那樣的生活環(huán)境鍛造了他既懦弱又倔強(qiáng)的雙重性格。
馮積岐兩次兌換銀元受辱,感情上很難接受那樣的現(xiàn)實(shí),但是他很快平復(fù)了自己的一腔憤恨,因?yàn)樗氲搅嗽?jīng)被大隊干部叫去和村里的地主、富農(nóng)一起訓(xùn)話,上批斗會陪斗的情景。當(dāng)他第一次和地主、富農(nóng)分子站在一起被當(dāng)作牲口一樣喝斥時,年少的他心里在滴血,他順著墻跟站著,連頭也不敢抬。他記得,那天午后,大隊干部把他們幾十個人召集到一家拆了房的空地上,這幾十個地主富農(nóng)和他們的兒女都低垂著頭,聽大隊干部訓(xùn)話。這些人都像木頭一樣,石頭一樣,沒人敢吭一聲。站在角落里的馮積岐看著西斜的太陽,胸口像被誰踩上了一只大腳,堵得慌。那時候,有誰會拿他當(dāng)人看?!
在馮積岐的長篇小說《沉默的季節(jié)》里,他寫到了他對“銀元”的記憶:“我再一次上路了。我從村子前邊的那棵大松樹下走過去走上了通向縣城的土路。我走得很慢。我一觸摸到衣服口袋里的銀元憎惡之感油然而生,我極其憎恨它。縣城離我越來越近了,我一看見灰黃而孤單的城墻,心跳得更厲害。我走過了商店走過了食堂走過了貼滿標(biāo)語的磚墻和唱著語錄歌的高音喇叭,終于走到了銀行門口。我朝里張望了一下,一眼就看見了被我蹬翻的那張凳子,看見了銀行里的男人和女人。我害怕銀行、害怕凳子、害怕男人和女人、害怕我存在的空間,我沒有膽量再向前跨出半步,擰身就向回走。
走上了田間土路,我長長地出了口氣,田地里的小麥很旺盛。我的手指剛一觸到銀元,害怕就從手指頭上傳遍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我還是憎恨它,憎恨銀元!……”
馮積岐通過主人公周雨言的口講述了自己當(dāng)時深刻的體驗(yàn):那就是害怕,對一個時代的真實(shí)而龐大的恐懼感,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給一代人造成的心理上的傷害和扭曲。因?yàn)橛凶陨韮稉Q銀元的切身體驗(yàn),他才能如此透徹而準(zhǔn)確地寫出周雨言內(nèi)心的痛苦與無奈。周雨言羸弱的性格的形成是和對那個時代深切的恐懼分不開的。
關(guān)于“銀元”的故事,馮積岐沒有僅僅寫到此為止。改革開放后,周雨言的哥哥周雨人因?yàn)樽孑吜粝碌囊徊糠帚y元奠定的家業(yè),創(chuàng)辦了針織廠,而后發(fā)了家,成了企業(yè)家,也成為縣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新聞人物。有了錢以后的周雨人沒有擺脫掉“文化大革命”帶給他扭曲的創(chuàng)傷印記,他始終懷有強(qiáng)烈的報復(fù)心理。由于特殊環(huán)境造成他缺失了健康的心理,缺失了完美的道德標(biāo)桿,最終使他回過頭來報復(fù)社會,以致于最后走上了歧途。
也許,這是馮積岐憎恨銀元的深層意識,那就是,銀元這一象征財富的東西帶給人們的又是什么?在《沉默的季節(jié)》中,由“銀元”而生發(fā)矛盾的故事情節(jié)帶著作家對人生深邃的思考與嚴(yán)謹(jǐn)?shù)目絾枴T骱捭y元,不是簡單意義上對金錢的詛咒。金錢本身沒有罪惡。憎恨銀元,是因?yàn)閮稉Q銀元讓本就無自尊可言的日子更增添了心靈上無以復(fù)加的痛楚。1974年馮積岐結(jié)婚,日子依舊像破舊的衣服一樣,四處是洞。他沒有一雙像樣的鞋穿,想買一雙膠鞋也苦于沒錢。當(dāng)他為沒錢的日子惆悵煎熬的時候,祖母從她的小柜子里拿出了包裹了數(shù)層的兩塊銀元,那是祖母積攢了大半輩子的私房錢,她平時舍不得花錢,給了困難中的長孫。馮積岐一旦提起銀元,就懷念曾經(jīng)給了他無限疼愛的祖母。遺憾的是,1975年,在那依然艱難的日子里,祖母去世了,沒有享受到兒孫帶給她的寬裕和幸福的生活?,F(xiàn)在,每當(dāng)提到銀元,就會勾起馮積岐對祖母深深的懷念。
《馮積岐短篇小說自選集》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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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活下去,確切地說,是為了茍活著。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馮積岐的自尊心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傷害。
馮積岐剛從學(xué)?;貋淼哪莾赡?,由于身體羸弱,根本吃不消高強(qiáng)度的體力勞動。家族中的一個爺爺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為了讓這個孫子能自食其力,他想叫馮積岐去生產(chǎn)隊里當(dāng)記工員。結(jié)果,支部書記知道后決然地阻止了這件事,而且還當(dāng)著爺爺?shù)拿嬲f,地主的娃當(dāng)記工員,貧下中農(nóng)不答應(yīng)。一個小小的記工員也不能當(dāng),馮積岐很失望。
1970年,馮積岐被派往太白修戰(zhàn)備公路,剛?cè)サ臅r候,生產(chǎn)隊帶隊的負(fù)責(zé)人指定馮積岐當(dāng)管理員,管理2
0多人的伙食,負(fù)責(zé)買菜、記賬。在外的日子里,雖然條件艱苦,馮積岐還是很認(rèn)真地做事,將伙食管理得井井有條。過了一個月,一個劉姓干部不答應(yīng)了,他說,這么多人的伙食咋能讓地主的娃管理,地主的娃當(dāng)管理員貧下中農(nóng)不放心。一句話,馮積岐就被打發(fā)到工地上干活去了。他的委屈只能憋在心里,他又能對誰去說?!他也看清了——自己只能像勞改犯一樣干最累最苦的活兒。1984年,馮積岐已經(jīng)是北郭公社廣播站的一名通訊員了。他的勤奮好學(xué)與聰明的天資,讓他很快脫穎而出,寫廣播稿,當(dāng)通訊員。一天中午在單位灶上吃飯,大家蹲在院子里邊吃邊聊,一位干事隨意開了馮積岐一個很私密的玩笑,也許那個干事無意間觸痛了馮積岐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當(dāng)即,馮積岐將端在手上還未吃一口的一碗滾燙的面條朝那個干事的臉?biāo)み^去,那個干事被燙得哇哇大叫。馮積岐后來跟別人說起時曾為自己動粗而后悔,但他又說,“八大員”(八大員:上世紀(jì)60年代至80年代初,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但沒有編制也不領(lǐng)國家工資的半脫產(chǎn)干部)難道就低人一等?就可以讓人隨便欺負(fù)?自己雖不領(lǐng)公家工資,但人格并不低賤,寧可不干這份工作,也不能被人下眼看。他把尊嚴(yán)看得比生命還重。在別人眼里,他就是一團(tuán)不能隨意碰觸的地火,帶傷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
1964年社教時,馮積岐家的好多樹木被分走了,只留下了一棵老柿樹。深秋時節(jié),柿子成熟了,馮積岐爬到樹上去摘下柿子,等到了冬天,他擔(dān)上柿子去縣城里賣。第一次去賣柿子,還是在讀小學(xué)的時候。星期天,他擔(dān)著兩小籠子柿子進(jìn)了縣城,那一擔(dān)柿子全部賣掉,也只能賣兩三塊錢。他在縣城西關(guān)的街道上蹲了半天,只賣得了一毛錢。后來,來了兩個干部模樣的人,他們要馮積岐交三毛錢,說是稅款。馮積岐把身上所有的兜翻出來只有那一毛錢。那兩個干部不相信,又在馮積岐身上搜了一遍,確實(shí)只有一毛錢。他們拿走那一毛錢后,還厲聲喝喊馮積岐,沒有錢,就把棉褲脫下!馮積岐以為是他們在開玩笑。他紅著臉,站在那兒,沒吭聲。一個長著馬型臉的中年人再次喊叫,脫!馮積岐這才覺得,他們不是在開玩笑。他下意識地用雙手提住了褲子,馬型臉走到他跟前,一雙大手拽住他的褲腿猛一拽,褲子就掉到了腳踝上,馮積岐哭了。他露出了光腿,冷風(fēng)吹來如鞭子在他的赤裸的腿上抽打。馬型臉又一腳把一只籠子踢翻在地,與另一個人揚(yáng)長而去。柿子沒賣完還受人欺侮,而且還糟蹋了一籠子柿子。馮積岐擔(dān)上空擔(dān)子,十分沮喪而又百般難過地回到了家。父親問他是咋回事,他沒有吭聲,父親就開始抱怨,十多歲的娃娃了,啥事都弄不成!我十幾歲的時候,你爺爺在縣城開了一個店鋪,我就成天守在店里幫忙賣東西。父親總是用自己小時候怎樣怎樣來訓(xùn)示兒子,好像他的苦難他的冤屈比兒子多很多。馮積岐聽了,無法言說的委屈積壓在他的胸口,他哭了。
柿子賣不掉,可以擔(dān)回來再賣。而山柴賣不了,就沒辦法了。
那時候,馮積岐的父親給生產(chǎn)里放羊。每天回來時,父親要割一捆子山柴。為了換幾個錢,馮積岐把父親割回來的山柴拉到縣城東關(guān)的柴集上去賣。去的時候,是下坡路,回來就成上坡了。如果賣不掉,回路是上坡,一架子車很難從縣城拉回陵頭村。賣柴的是農(nóng)民,買柴的都是縣城里的居民。馮積岐在柴集上苦守大半天,又饑又冷,他抱住膀子,在架子車旁轉(zhuǎn)圈圈。到了半下午,眼看沒人來買,他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假如柴賣不掉,他真不知道該咋辦。等到天擦黑的時候,終于來了一個買主,價錢壓得極低,還要求馮積岐把柴拉到縣城南關(guān)去的家里去,一架子車山柴僅僅賣了三塊錢。回到家里的時候,家人都已經(jīng)吃過晚飯,馮積岐又餓又累,一句話也不想說。
為了生存,他打過席蓋,賣過席蓋;他編過籠子,賣過籠子。如果讓生產(chǎn)隊長知道,就要以割掉“資本主義的尾巴”為名斷送他們一家為生存而謀劃的出路。那樣的年代,是不允許任何人私自外出給自己掙錢的,哪怕是靠吃力流汗多掙的那幾個錢,也要偷偷摸摸進(jìn)行,做賊一般。
打席不是一件輕松活,而且只能在晚上加班干。買來蘆葦,用工具把蘆葦一根一根的一分為三破開,然后,拿到打麥場上去,一雙手推動著碾壓麥子的碌碡把蘆葦碾壓柔順了,才能開始打席子,打蒸饃籠上面蓋的席蓋。碌碡在蘆葦上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他已是渾身汗水淋淋。處理好蘆葦以后,晚上借著月光蹲在院子里打席子或打席蓋。稀薄的月光水一樣灑在院子里,他一干就是兩個多小時,站起來時,人發(fā)昏,腿抽筋。打好席之后,串鄉(xiāng)走村地去賣,在村子里轉(zhuǎn)上半天,才能賣掉二三個席蓋。而且,還要背著生產(chǎn)隊長偷偷地去賣。
1985年,馮積岐攝于陜西臨潼華清池
籠子不是用做掃帚的竹子編的,而是用在北山里割回來的荊條編。一般都是在晚上,坐在昏黃的油燈下整夜不睡覺編籠子,一個籠子也只能賣二三毛錢。
馮積岐著《遍地溫柔》書影
1980年春天,馮積岐的一個遠(yuǎn)房表弟在國營523廠攬下一個拉土方的活兒。這是個軍工企業(yè),廠子要在周公廟旁邊的一條山溝里建幾個存放彈藥的庫房,這就要求必須將山頭削下來,建成一處平坦的空地,拉土方這些活兒要人工才能完成。表弟是工頭,他擔(dān)心馮積岐身體瘦弱拿不下來這么重的力氣活,吃不了這么大的苦,可馮積岐滿口答應(yīng)自己能行。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只要有活干,能掙錢就行,苦和累他根本就不在乎。
當(dāng)時,他在生產(chǎn)大隊擔(dān)任出納、廣播員和村里的獸醫(yī)。他給大隊請了兩個月假,去了523工地上干活兒。
每天,天未大亮,馮積岐就在家匆匆吃過早飯,帶上兩個饃作為午飯,拉上架子車去四里開外的周公廟旁邊的山溝里拉土。一天至少要拉六方土,將近60架子車。山溝里的土質(zhì)很硬,用力太小,镢頭輪下去就會被彈回來。一到工地上,他就脫成單衣單衫,不停歇地用盡全力掄著手里的镢頭。太陽還在山那邊徘徊,馮積岐已經(jīng)挖好了幾十土方,撂下镢頭,就拉起車子運(yùn)土。土要拉到兩里開外的土壩上去。下去的時候,是一道慢坡,回來時一路上坡,拉上兩回,就已是汗流浹背了,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得濕透,頭上汗珠滾滾,頭發(fā)也粘到一塊了。那時候,工地上的人都想多拉幾回土,都想著多掙些錢,因此,架子車不是在路上走,而是在跑著,一路小跑,聽不見車子在路上碾壓的聲音,只有人的喘氣聲像塵土一樣鋪滿了那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不停歇地從早晨7點(diǎn)多拉到中午1點(diǎn)多,這才坐下來,啃兩塊冷饃,在工地的簡易樓房邊的水龍頭上喝幾口涼水,一頓飯就這樣搞定了。然后,抽兩支家里帶來的劣質(zhì)煙,接著又開始挖土、拉土的工作。每天干到太陽落山才拉上架子車往回走。等回到家里的時候,早已是饑腸轆轆了,不論啥飯,端起碗來囫圇吞下,先填飽肚子要緊。馮積岐的妻子一旦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不止一次地說,在那兩個月里,馮積岐每天要吃二斤四兩面,早上走時吃一斤二兩,下午回來,再吃一斤二兩。能吃那么多,可見干的活兒有多重。吃完了飯,他就累地站不起來了。去工地開始拉土那兩天,馮積岐確實(shí)感覺有些撐不住這種強(qiáng)度的體力勞動,每天干十多個小時,一分鐘也不停,從早到晚,身上的汗水從沒有干過。他給妻子說,自己流下的汗如果每天滴下來,至少有一桶。他硬是咬著牙在工地上堅持了兩個月,同時,他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就是從汗水中撈出來的500元工錢,那是他有生以來見到最多的錢了。他萬分高興,當(dāng)即買了一輛自行車,這是他和父親分家后置辦的第一份家業(yè)。
干了兩月,馮積岐還想繼續(xù)干,他找大隊長去請假,大隊長說,你要去拉土方就不要在大隊里干了,讓你到大隊里來,是經(jīng)過支部會研究過的,怎么說你也算一個干部,你好好掂量一下。馮積岐也想在大隊里干下去,他明白雖然當(dāng)時只掙工分不掙錢,他也不能丟了這來之不易的工作。一個地主的娃,能在陵頭大隊人模人樣地工作,實(shí)在太不容易了。馮積岐知道大隊長是好意,他靜下心來考慮了一番生產(chǎn)隊長的告誡以后,放棄了繼續(xù)拉土掙錢的打算。
到了改革開放后的1982年,貧窮的生活狀況還是沒有完全得到改善。馮積岐打算給自己家里蓋上幾間房,可是,蓋房的錢要一分一分地攢才行啊。1982年,農(nóng)村分田到戶,馮積岐收了第一料自己耕種的麥子,也收獲了幾千斤麥草。那年初秋,馮積岐把自家的麥草在打麥場上捆成捆子,當(dāng)天晚上,裝在架子車上,第二天再拉到了蔡家坡紙廠去賣,為了積累那十幾塊錢。
蔡家坡紙廠距離陵頭村35里路,也就是說,一個來回有70里的路程。要命的是,去的時候,要上河家道和楊柳村兩面坡。這兩面坡既陡又長。蔡家坡在南塬下,回來的時候,空架子車要拉上走過八里多的蔡家坡的坡。整個陵頭村1000多口人,除過馮積岐和同村同姓的一個農(nóng)民拉架子車去蔡家坡賣過麥草,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那兩面坡,真是掙死人的坡!清早起來,馮積岐和同村那個農(nóng)民分別拉上一架子車麥草從自家的打麥場旁邊上路了。
馮積岐拉著一架子車麥草,仿佛背負(fù)著一座高山,艱難地行走在長長的楊柳村坡上。他的腰彎成了一張弓,鼻子尖幾乎觸到地上,喘氣聲如牛一般,汗水像雨淋似地往下滴。架子車在長長的坡上扭來扭去,呈s型一寸半寸地向前蹭。每向前拉進(jìn)一步,不僅要付出巨大的力氣,也要付出巨大的毅力。等把一架子車麥草拉上長坡,心跳得要從胸腔里竄出來的感覺,汗水顧不上擦,雙眼也被糊住了。坐在車旁,馮積岐覺得自己快要斷氣了。中途只歇息一會兒,又開始趕路。
中午一點(diǎn)多,兩個人才到達(dá)紙廠。賣麥草的人排著長隊,馮積岐一邊向前一步半步地挪著架子車,一邊啃著隨身帶來的蒸饃。終于輪到了馮積岐。驗(yàn)麥草的人將手伸進(jìn)麥草捆子中間,摸一摸,在本子上寫上等級,開始過秤。麥草過了秤,馮積岐抬頭一看,麥草垛子像山一樣高。馮積岐已是十分疲倦了,但是,無論如何也要把麥草背到“山上”去。他勒緊褲帶,把麥草一捆又一捆地背上麥草垛子時,雙腿酥軟得如同抽了筋。把麥草垛好以后,才去領(lǐng)賣麥草的款。600多斤麥草賣了15塊零6毛錢。當(dāng)架子車?yán)习死镩L的蔡家坡時,太陽快落山了?;氐郊遥咽乔f稼人吃畢晚飯的時節(jié)。馮積岐吃畢飯?zhí)稍谕量簧?,累得一點(diǎn)也不想動彈了。
日子在艱難中前行,生活似乎也沒有多少起色。為了活著,馮積岐付出了太多,精神的屈辱也罷,身體的透支也好,都在一天天地增加著他生命的厚度,也為他后來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素材。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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