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鷗

摘要：《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收有韻文一篇，共二十八支簡，滿簡書寫三十字左右。整理者依內(nèi)容及古書命名慣例，名之為《芮良夫毖》。趙平安教授等認為《芮良夫毖》當為《尚書》類文獻，但筆者認為當屬《詩經(jīng)》類文獻。依據(jù)《毛詩序》分“大序”“小序”推理，《芮良夫毖》前之“序”可稱為“小序”，為先秦《詩序》之遺存。而對比“小序”再考《芮良夫毖》正文，可確認其中有《詩經(jīng)》諸篇常見之筆法。

關(guān)鍵詞：“清華簡”；《芮良夫毖·小序》；先秦；《詩序》之遺存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4）05-0145-03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收有韻文一篇，共二十八支簡，滿簡書寫三十字左右。整理者依內(nèi)容及古書命名慣例，名之為《芮良夫毖》。①這是一篇蘊含豐富的歷史文獻，在文獻學上有重要意義。僅其開篇四十字，就值得認真研究。本文試作初步探討。茲引其辭如下：

周邦驟有禍，寇戎方晉，厥辟、御事各營其身，恒爭于富，莫治庶難，莫恤邦之不寧。芮良夫乃作毖再終，曰：（引者按：以下為《芮良夫毖》正文，引文用通行字體）②

這段文字非常重要。李學勤先生在《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中已將其先行拈出，簡要介紹。③趙平安教授《〈芮良夫毖〉初讀》將其與《尚書·康誥》前段文字等進行了比較，認為從文獻性質(zhì)來說，《芮良夫毖》當為《尚書》類文獻。④這些討論具有啟發(fā)性。本文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討論這段文字的性質(zhì)及其他相關(guān)問題。

一、《芮良夫毖》前部文字為該篇“序言”

《〈芮良夫毖〉初讀》指出：“《芮良夫毖》的結(jié)構(gòu)和《周書》多篇相似，都是兩段式，先交待背景，然后詳載君臣之言?！敝劣凇皟啥巍敝g的關(guān)系及各段的文體性質(zhì)，文中未明確。我們認為，《芮良夫毖》前段上述四十字為小序，其后為正文。關(guān)于其文體特征及意義，茲分述如下。

先秦古書正文即主要敘述部分前往往有引論性質(zhì)的文字，可稱為“序辭”或“序言”?！冻o·招魂》開頭“朕幼清以廉潔”等六句，敘述作文之背景，可稱為《序辭》?！丁窜橇挤虮选党踝x》所引《尚書》的《多士》《多方》及《康誥》前部文字則可稱為《序言》。我們之所以作出這一區(qū)分，是因為前者為“楚辭體”，且與正文一起皆為作者本人所作，系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后者顯系文獻記錄者或編輯者所加，從文體及內(nèi)容兩方面來說不屬作品本身之構(gòu)成。如《多士》前之“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⑤這十五字用以說明周公作《多士》的時間、地點及誥命之對象，并非《多士》本身的組成部分。

古書中的這種“序言”與現(xiàn)存《詩經(jīng)》《尚書》的“序”（《毛詩序》《尚書序》）有相似之處。現(xiàn)存《詩經(jīng)》、《尚書》的“序”多交待其寫作背景，亦有勾稽文獻大意或敘述作文要旨者?！渡袝分?，前引《多士》篇文字系交待背景，而《說命·序》則在交待背景時兼勾稽大意?！墩f命·序》曰：“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巖，作《說命》三篇?！蔽覀儽容^《芮良夫毖》前《小序》，可知二者皆系檃括作品內(nèi)容，以為引首。應(yīng)當說明的是，現(xiàn)行《尚書》的《說命》三篇雖由清華簡的發(fā)現(xiàn)而鐵證為偽古文，但由清華簡《傅說之命》的內(nèi)容亦可知，附于今《古文尚書·說命》前之《書序》的作者曾親見真古文《尚書》。

《康誥》前《序言》情況特殊，應(yīng)專門提出討論。其辭曰：

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洛，四方民大和會。侯、甸、男、邦、采、衛(wèi)，百工、播民，和見士于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誥治。⑥

這篇文字與《康誥》內(nèi)容完全不能相合，歷代學者多疑其為錯簡。⑦引文中“侯、甸、男、邦、采、衛(wèi)，百工、播民，和見士于周”句，趙平安教授《〈芮良夫毖〉初讀》斷作“侯甸男邦，采衛(wèi)百工，播民和見，士于周?！比羁淌?jīng)注疏本《尚書》斷為：“侯甸男邦采衛(wèi)，百工播民和，見士于周?！眲⑴嗡臁队^堂學書記》記載王國維講課說：“師云，此一段疑不能明。”又說：“侯甸男邦采衛(wèi)，師云，五服中加邦者所以儷句?！雹鄼z索《尚書》諸篇相關(guān)詞語，可知靜安先生此說并非的論。除《康誥》外，《尚書》諸篇中“侯甸男”等爵稱連用者大體如下：

越在外服，侯甸男衛(wèi)邦伯，越在內(nèi)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酒誥》）⑨

汝劼毖殷獻臣、侯甸男衛(wèi)，矧太史友、內(nèi)史友、越獻臣百宗工。（《酒誥》）⑩

越七日甲子，周公乃朝，用書命庶殷侯甸男邦伯。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召誥》）

庶邦侯甸男衛(wèi)，惟予一人釗報誥。（《康王之誥》）

由上引《尚書》諸篇相關(guān)文字可見，西周早期文獻凡言諸侯皆“侯甸男衛(wèi)”并稱（《召誥》“衛(wèi)”字疑漏），并無儷句之用。

由以上討論可知，《康誥》前這段文字不但非“康誥”的固有內(nèi)容，且有衍誤。更由文中“周公”之稱謂，可知其必為戰(zhàn)國人所作《尚書》某篇序言而誤植此篇之首?！犊嫡a》既屢言“王若曰”，知此時周公已稱王，一篇之內(nèi)，關(guān)鍵處稱謂斷無相互齟齬之理。如此可證，此序非西周史官所記，而必為東周人所作。由一般所知《詩》《書》傳承而言，成于戰(zhàn)國經(jīng)師之手的可能性最大。

以上是基于將《芮良夫毖》判為《尚書》類文獻進行的討論，說明《芮良夫毖》前四十字具有“序言”的性質(zhì)而非文獻固有之內(nèi)容。下面就此話題繼續(xù)進行討論，并涉及《芮良夫毖》本身的文體性質(zhì)。

二、《芮良夫毖·小序》為先秦《詩序》遺存

在討論本節(jié)所言“《芮良夫毖·小序》為先秦《詩序》遺存”這一判斷之前，先簡要說明《芮良夫毖》本身為《詩經(jīng)》類文獻。這是進一步討論的基礎(chǔ)和前提。

眾所周知，現(xiàn)存《詩經(jīng)》為漢代《毛詩》傳本，各篇前皆有序，稱《毛詩序》。傳統(tǒng)將《毛詩序》分“大序”和“小序”，我們依多數(shù)人的意見稱《關(guān)雎序》以下大段序文為《大序》，各篇之序稱《小序》。如此，則《芮良夫毖》前之“序”可依經(jīng)學史慣例稱“小序”。將《毛詩序》與《芮良夫毖·小序》比較，有助于我們加深對這一文獻性質(zhì)的認識。

《芮良夫毖·小序》中有“芮良夫乃作毖再終”一句，為討論提供了理據(jù)?！敖K”是周代禮制度所用術(shù)語之一。經(jīng)學文獻表明，在周代禮樂制度的操作系統(tǒng)中，“終”表示“成”即“備樂”中較小的音樂單位（一般指某一支歌曲或樂曲）的演唱或演奏完畢。⑩茲引若干文獻為證。

《儀禮·燕禮》：

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笙入，立于縣（懸）中。奏《南陔》、《白華》、《華黍》……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遂歌鄉(xiāng)樂?！吨苣稀罚骸蛾P(guān)雎》、《葛覃》、《卷耳》?！墩倌稀罚骸儿o巢》、《采蘩》、《采蘋》。太師告于樂正曰：“正歌備”。

《鄭注》：

正歌者，聲歌及笙各三終，間歌三終，合樂三終為一備。備亦成也。

《禮記·鄉(xiāng)飲酒義》：

工入，升歌三終，主人獻之。笙入三終，主人獻之。間歌三終，合樂三終。工告樂備，遂出。

《逸周書·世俘解》：“獻《明明》三終。”“龠人奏《崇禹生開》三終。”《儀禮·大射》：“乃歌《鹿鳴》三終?！薄澳斯堋缎聦m》三終?！币嘟詾槔C。

以上“終”字的用法，出于音樂體制，兼有動詞和名詞之意。《呂氏春秋·音初篇》：“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實始作為北音?！边@一記載明確“終”字的名詞用法。由于清華簡之發(fā)現(xiàn)，知“終”字于古人觀念中，意義相當于漢人以下所言《詩》之“篇”或“章”。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中，“終”字的這一用法在出土文獻中首次出現(xiàn)，充分揭示其意義。

《耆夜》篇：

王舍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曰《樂樂旨酒》：“樂樂旨酒，宴以二公。任仁兄弟，庶民和同。方壯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后爵乃從?！?/p>

《耆夜》還有“王舍爵酬周公，作歌一終”（下略）；“周公舍爵酬畢公，作歌一終”；“周公或舍爵酬王，作祝誦一終”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耆夜》中言：“周公秉爵未飲，蟋蟀驟降于堂，周公作歌一終，曰《蟋蟀》（下引文略）”。周公所作《蟋蟀》篇與今本《詩經(jīng)》對照，雖有異文，但可知系出同一母本?！蛾纫埂分兴浕蚓篂槠浔臼?。

《芮良夫毖·小序》言“芮良夫乃作毖再終，曰”，后即述韻文一篇，“二啟曰”后又述韻文一篇。

由此可知《芮良夫毖》必為“詩”“歌”類文體。其文勢與內(nèi)容又與《詩經(jīng)》大小《雅》相仿，故當判定為《詩經(jīng)》類文獻?！丁窜橇挤虮选党踝x》定其為《尚書》類文獻，似有不妥。

下面談一談《芮良夫毖·小序》與傳世《毛詩序》之關(guān)系。前文曾指出，《芮良夫毖·小序》與《古文尚書·說命·序》等相似，“皆系檃括作品內(nèi)容，以為引首”。又說“現(xiàn)存《詩經(jīng)》、《尚書》的‘序多交待其寫作背景，亦有勾稽文獻大意或作文要旨者”。我們還要指出，今本《詩經(jīng)》中所存《毛詩序》雖多言“美”“刺”而為人詬病，然其中實不乏交待作品背景或檃括作品內(nèi)容者。茲舉數(shù)例如下：

《七月》，陳王業(yè)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yè)之艱難也。（《七月·序》）

周公救亂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名之曰《鴟鸮》焉。（《鴟鸮·序》）

《鹿鳴》，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鹿鳴·序》）

《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wèi)中國。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車》以勞還，《杕杜》以勤歸也。（《采薇·序》）

下面，結(jié)合內(nèi)容具體分析《芮良夫毖·小序》與該詩篇正文之關(guān)系，以見其與《毛詩序》的異同。《芮良夫毖·小序》與《芮良夫毖》正文之對照如下：

周邦驟有禍，寇戎方晉（比較第十簡：寇戎方晉），厥辟、御事各營其身（比較第十五簡：莫稱其位），恒爭于富（比較第四簡：富而無倪，用莫能止。第十四簡：恒爭其力，畏燮方仇。），莫治庶難（比較第十二簡：囗囗庶難），莫恤邦之不寧（比較第六簡：恤邦之不臧。第十七簡：自起殘虐，邦用不寧。第二十八簡：而邦受其不寧。）。芮良夫乃作毖再終。

以上為初步對比。實際上，詩篇中多以先王之敬事對比“今”之“厥辟、御事各營其身”，以正喻反，乃《詩經(jīng)》諸篇常見文法。從《芮良夫毖·小序》之書法可以窺見《毛詩序》以正喻反、以反美正的影子。由上述簡單分析我們可以初步得出如下結(jié)論：《芮良夫毖·小序》為先秦《詩序》之遺存。它向人們展示了先秦時期《詩序》的原始面貌，在文獻學上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芮良夫毖》整理者：《說明》，《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中西書局，2012年，第144頁。②《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中西書局，2012年，第145、145—146頁。③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8期。④趙平安：《〈芮良夫毖〉初讀》，《文物》2012年第8期。⑤⑥⑨⑩[唐]孔穎達等：《尚書正義》，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19、202、207、207、211、244頁。⑦臧克和：《〈尚書〉文字校詁》，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06—307頁。⑧劉盼遂：《古史新證》，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74頁。《儀禮注疏》，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1021、1033—1034頁?！抖Y記正義》，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1684頁。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28—429頁。陳其猷：《呂氏春秋校釋》，學林出版社，1984年，第335頁。《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第150頁。[唐]孔穎達等：《毛詩正義》，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388、394、405、412—4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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