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德國歷史上的“國家”為我們展現了一幅幅構建合法性認同、形成有效治理結構、尋找轉型契機的不同努力?!熬龣嗌袷凇?、“繼承羅馬”、“選侯選舉”、“承認現狀”、“人民主權”是德國歷史上除民族主義外常見的五種權力自證模式。各類“國家”在內外權力施展的四類模式之間移動,構建起一段歷史時期內的有效治理結構。國家的轉型動力主要來自更高使命的呼喚、突然降臨的外部壓力和逐步醞釀的內部風暴等三個方面。
【關鍵詞】德國 歷史 國家 合法性認同 治理結構
【中圖分類號】K516.0 【文獻標識碼】A
在德國史研究中,所謂“獨特道路論”(Sonderweg)曾長期占據學界主流。它認為,德國走過了一條不同于英法等國的發(fā)展道路,特別是在政治領域中“國家高于社會”的權力結構特征。圍繞在這一理論上的探討大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本意不過是為了應對現實政治上的需求,如保守派以此來證明德國君主獨裁體制的優(yōu)越性,而以反省德國歷史著稱的“比勒菲爾德學派”則將之視作本國“走向西方的漫長道路”中的重要教訓,并進而夯實戰(zhàn)后徹底改造的理論基礎。①
但無論持何種立場,這些討論都忽視了德國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其他國家形態(tài)(如“等級制”),也未能去理解某些國家形態(tài)(如“帝國”)之所以受到德意志人擁護的歷史前提。進一步而言,這些討論實際上是在以民族國家為核心視角的歷史觀中,把德意志人在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糾葛心態(tài)視作一種“非常態(tài)”。然而從全球歷史演進來看,“國家”的歷史以及對“國家”的認識,從未存在過一種統(tǒng)一模式,民族國家主權理論只不過是18世紀以來為人們所使用的一種歷史分析手段罷了。就這一點而言,我們仍然有必要對德國歷史加以重新認識,尤其應對德國歷史上的“國家”予以梳理和再思考。②
德國是歐洲少有的一類曾歷經各種“國家”類型的政治體,曾以德意志王國、神圣羅馬帝國、德意志聯盟、德意志帝國、魏瑪共和國、納粹帝國(大德意志帝國)、聯邦德國(民主德國)等名稱存在。這些“國家”或是等級制的,或是獨裁制的,或是民主制的,或是集權制的,或是聯邦制的,或是共和制的。在這些類型之間,有些是歸屬型的(如德意志王國屬于神圣羅馬帝國的組成部分),有些是并列型的(如1949~1990年間的聯邦德國和民主德國),但大部分是前后相繼型的。以下對這些不同“國家”類型的探討,旨在回答三個問題:不同類型的“國家”如何證明自己的權力來源?它們又怎樣構建起一個有效的國家治理結構?造成“國家”轉變的動力來自哪里?簡言之,本文是對德國歷史上各類“國家”的產生、續(xù)存和轉型加以總結,以理解它們在合法性認同建構中的特性及其成敗緣由。
國家權力的來源自證
國家的權力來自哪里?這是每一類國家都必須正視的問題。在德國歷史上,除了民族主義外,至少還出現過五類論證模式。
“君權神授”是啟蒙時代之前常見的國家(君主)權力自證理論③。不過,對于德意志人而言,這種理論的內涵并非一成不變的。在神圣羅馬帝國前期,皇帝們都認為自己是上帝在塵世中的最高代表——如亨利三世(Heinrich III.,1046~1056在位)便被譽為“上帝在地球上的總督”④,弗里德里希一世(Friedrich I.,1155~1190在位)甚至為強調自己的權力來源,拒絕為教皇牽馬扶蹬,以致引發(fā)了一場持續(xù)長達30多年之久的“雙皇斗”⑤。但到帝國后期,神力通過教會才能傳授給統(tǒng)治者的思想得以固定下來。即便從15世紀末起,羅馬教廷已拒絕為德意志人加冕,但這種間接傳遞權力的方式仍然出現在每一次皇帝登基儀式中。把掌權者神化的做法也一再出現在威廉二世(Wilhelm II.,1888~1918在位)身上。一位外交大臣公開把皇帝描繪為“世界最偉大的萬能賢人,是一位在工業(yè)和科學,藝術和音樂各方面都具有同樣水平的大師”⑥。
“繼承羅馬”特別反映在16世紀前神圣羅馬帝國的權力自證中,也延續(xù)性地表現在德意志人的“帝國情結”里。自奧托一世(Otto I.,962~973在位)在羅馬獲得“奧古斯都”的稱號后,成為羅馬帝國的繼承者是歷任統(tǒng)治者的最大夢想。正因如此,我們可以看到不少皇帝常年南下征戰(zhàn),甚至出現了如弗里德里希二世(Friedrich II.,1220~1250在位)這樣極少踏足德意志的皇帝。再者,“帝國”(Reich)一詞⑦不僅出現在德國歷史上的第一個民族國家“德意志帝國”(Deutsches Reich)中⑧,而且還被《魏瑪憲法》(1919年)所接受——這個德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共和國居然擁有“Deutsches Reich”(中文一般譯為“德意志國”)這樣的官方名字。⑨同理,希特勒(Adolf Hitler,1933~1945執(zhí)政)也把自己的國家視作“第三帝國”⑩。
“選侯選舉”是《金璽詔書》(1368年)的產物。它繼承了日耳曼人早期生活中部落聯盟首領通過選舉產生的傳統(tǒng)制度,同時又基于排除教皇干預的考慮。在隨后的歷史中,即便選侯的數量和人選都發(fā)生過變化,即便哈布斯堡家族已經成為皇冠的長期持有者,這種以高級貴族來挑選最高掌權者的做法(即“選帝君主制”)仍然得以堅持下來,并被視作皇帝權力的唯一合法來源。這種觀念后來反映在1849年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ね氖溃‵riedrich Wilhelm IV.,1840~1861在位)對法蘭克福國民議會將之選舉為皇帝之決議的回應中:“如擱置一邊已四十二年的德意志民族的千年皇冠再次拿出來加冕的話,那末,有權拿皇冠授人者舍我和我等之人其誰……”
“承認現狀”式的權力自證方式,一度也曾在德意志大地上流行。在神圣羅馬帝國末期,中央權力衰落,一些邦國以現實主義的態(tài)度來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如一批萊茵河以西的邦國在拿破侖戰(zhàn)爭的壓力下,干脆成立“萊茵邦聯”,退出帝國,改投法國懷抱。在1815~1871年間,德意志聯盟遵循普奧雙元制的運行法則,在政治和經濟領域中構成了兩條平行線。到1945年后的冷戰(zhàn)期間,兩個德國的并立正是源自美蘇兩大陣營存在的現狀。在20世紀70年代,民主德國提出了“兩個民族”的理論,也反映了意識形態(tài)對民族國家觀念的沖擊。在1971年統(tǒng)一社會黨“八大”上,昂納克(Erich Honecker)表示:“歷史已經對民族問題作出決定。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社會主義和帝國主義不可調和的對立,客觀地導致在一切社會領域中嚴格劃清社會主義的民主德國和帝國主義的聯邦德國之間的界限?!?
“人民主權”是20世紀德意志國家建構中最為常見的理論模式。它反映了自由主義者對國家權力來源的基本認識。《魏瑪憲法》(1919年)第1條就強調“國權出自人民”?!堵摪畹聡痉ā返?0條也規(guī)定“所有國家權力來自人民”。甚至連希特勒也不得不經常性地借助“人民”的名義,如1934年8月,他公開宣稱:“一切國家權力必須來自民眾并且由民眾通過自由和秘密選舉批準”;兩年后,他又表示:“足以自豪的是,世上沒有任何政治家比我更有權利說他是本國民眾的代表。”
當然,上述五種模式并非孤立運行的,它們偶爾也會相互扭結在一起:例如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們時常把“君權神授”、“繼承羅馬”和“選侯選舉”結合起來,以強調統(tǒng)治的合法性;俾斯麥抓住了“選侯選舉”與“承認現狀”這兩類觀念,通過賄賂巴伐利亞公使的方式,完成了“德意志皇帝”產生的必要儀式;希特勒則極為重視“繼承羅馬”和“人民主權”兩種想法之間的交融,用不斷對外爭取“生存空間”和對內加強“民族共同體”的方式來強化自己的控制。
國家的有效治理結構
不同類型的國家如何形成一套有效的治理結構?我們可以從觀察國家運行的多種方式中找到一些觀察點:一是關注“國家”對內的權力分配關系,它既牽涉到統(tǒng)治者(如國王/皇帝)與其他權力所有者(如貴族、官僚或民眾)之間的權力界分,也涉及中央與地方之間的權力界分;二是關注“國家”對外的權力延伸或收縮,它包括有形或無形的占領及依附形態(tài)。這些特征之間的不同組合,便形成了各種治理結構,如王國/帝國、君主制國家/共和制國家、集權制國家/聯邦制國家、民主制國家/獨裁制國家、宗主國/殖民地等。
德國歷史上的各類“國家”正是在上述內外權力施展的四類模式之間移動。
內部權力分配的第一類模式包含著從等級制到獨裁制的各種形態(tài)。盡管德意志的封建化較晚而且并不完善,但神圣羅馬帝國仍然是一種歐洲類型的等級制國家。僧俗貴族以其不同的等級身份,參與到帝國的政治生活中,平民則被排除在外。這種權力安排雖然使皇帝逐漸失去實權,但卻保障了等級之間權利與義務的均衡性,實為帝國之所以可以持續(xù)近千年的重要根源之一。19世紀則見證了這種等級制的緩慢解體進程,但它仍然在德意志帝國中得以保留,特別是普魯士三級選舉制一直延續(xù)到戰(zhàn)爭末期。這既維護了沒落貴族們的臉面,也是所謂“德意志資產階級貴族化”的源頭所在?!段含攽椃ā芬浴暗聡嗣裨诜擅媲耙宦善降取保ǖ?09條)的規(guī)定徹底廢除了等級制,并通過總統(tǒng)直選和比例代表制兩種途徑來保障每一個人的民主權利。更為重要的是,它進行了“福利國家”(Sozialstaat)的首次實踐,完成了從“警察國家”(Polizeistaat)向“權利國家”(Rechtsstaat)的轉型。孰料,這種突如其來的民主制卻未能保證政治舞臺的穩(wěn)定與持久,并最終讓位于納粹政權。在第三帝國中,究竟是希特勒個人獨裁,還是多頭治理,學界至今仍有爭議。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無論何種獨裁制,它都曾有效壓制住社會各階層的反抗行動。事實上,任何一種抵抗運動都沒有形成對納粹政權的威脅。1945年后,至少在憲法表述里,民主制重新回到主流話語中,特別在聯邦德國中,“福利國家”與“權利國家”成為一種共識。
內部權力分配的第二類模式是從聯邦共和制到中央集權制的各種形態(tài)。在德意志歷史的絕大多數時間里,中央權力都沒有形成對地方權力的有效控制。從神圣羅馬帝國后期到德意志聯盟,邦國的主權意識越來越濃厚。這一點導致俾斯麥在構思《德意志帝國憲法》時也不得不對巴伐利亞和符騰堡等邦國做出讓步,使之繼續(xù)保留郵政和電訊等自治權。聯邦構架最終形成于魏瑪共和國,并在聯邦德國得以延續(xù)下來。反之,中央高于地方的權力架構僅僅出現在三個歷史時期:在神圣羅馬帝國前期,皇帝(如奧托一世)借助諸如“帝國教會體制”或各種聯姻途徑來保障自己的掌控力;在希特勒統(tǒng)治時期,納粹黨通過《國家重建法》(1934年)不斷侵入地方機構,一步步地完成了所謂“集權主義文化”的建構;在民主德國,1952年改革把5個州劃分為直屬中央領導的14個專區(qū),形成了中央—專區(qū)—縣—鄉(xiāng)四級垂直型行政體制。
外部權力界分的第一類模式是從王國到民族國家的各種形態(tài)。德意志王國是第一種國家形態(tài),它繼承了東法蘭克王國的遺產,并著重凸顯“我們這些說德語者”與其他人之間的區(qū)分。神圣羅馬帝國成立后,則從排他性轉為擴張性,不斷通過軍事征服的方式,來增添“帝國”之名的榮耀。在19世紀民族主義的浪潮中,德意志帝國顯現出半民族國家/半帝國的雙重特征:一方面,小德意志方案的勝利重新恢復了國家對外的排他性;另一方面,威廉二世上臺后,追求“陽光下地盤”的“世界政策”一下子又把這艘大船扭向了擴張主義的方向。這一趨勢經過了魏瑪共和國,最終在希特勒的第三帝國中登上巔峰。它極為巧妙地把極端民族主義的狂熱與對外尋求生存空間的渴望集合在一起,建起了所謂的“大德意志帝國”。1945年后出現了180度的大轉彎,民族國家理念在兩個德國都受到了劇烈沖擊,東方還是西方的政治抉擇讓那些曾經被視作主權國家不可缺少的符號(如領土)都黯然失色。民主德國自視為蘇聯社會主義陣營中的重要一環(huán),在波匈事件和捷克事件中均是干涉論的積極主張者。聯邦德國也把自己融入到戰(zhàn)后歐洲一體化的進程中。兩德統(tǒng)一后,包容性取代了歷史上的排他性和擴張性,進一步增強了“歐洲中的德國”這一外交立場。
外部權力分配的第二類模式涉及到國家獨立還是依附的特征。在近代之前,“主權”概念還未流行,德國歷史上的一些“國家”經常出現領土變動、統(tǒng)治區(qū)域不清晰的現象。如在神圣羅馬帝國出現后,德意志王國便逐漸成為一種地理名詞,所謂“德意志王國的國王”也僅僅只能統(tǒng)治自己所管轄的邦國。又如神圣羅馬帝國的版圖大小是同皇帝家族的控制力緊密相關的,它最初涉及德意志、意大利北部和勃艮第三塊區(qū)域,到查理五世(Karl V., 1530~1556在位)統(tǒng)治時,帝國一度控制著西歐的大半江山。這種國家疆域的模糊性一直保留到德意志聯盟時期,英國、丹麥與荷蘭等三國因擁有德意志領土而有權參加聯盟議會。1864年的德丹戰(zhàn)爭正是由此而促發(fā)。從《德意志帝國憲法》起,國家獨立成為人們的一種共識。但在1945~1955年間,兩個德國均有過主權受限的短暫經歷。再者,從聯邦德國的角度來看,民主德國只是一個依附于蘇聯的“占領區(qū)”。
國家的權力分配不可能內外截然分離,也無法做到同一維度上的各自為政。因此,任何一類國家的運行,必然牽涉到以上四個層面之間的相互糾纏。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當這些權力分配系統(tǒng)達成平衡時,國家便形成了一種有效的治理結構,并在一段時期內得到維系。反之,國家便迎來了轉型時刻。
國家轉型的三種方式
國家因何而轉變?從上述兩個方面來看,只要統(tǒng)治者無法論證自己的權力來源,或者當權力分配系統(tǒng)失衡時,國家轉型的契機便會產生。具體而言,德國歷史上的國家轉型大致可歸類于三種因素:
第一種是來自更高使命的呼喚。962年,伴隨著奧托一世在羅馬加冕,成立才30多年的“德意志王國”升格為“神圣羅馬帝國”。德意志人繼承了查理大帝(Karl der Gro?e,800~814在位)的皇冠,進而成為西羅馬帝國的繼承者。在此后相當長的時期里,在這片原來由羅馬人統(tǒng)治的區(qū)域中,唯有德意志人才有權自稱“奧古斯都”。這種“帝國的榮光”讓德意志人心甘情愿地在長達千年的時間里犧牲自己的民族身份,而去追求世界主義的目標?;实邸俺袚呱械穆氊?,象征著歐洲的統(tǒng)一,保護著基督教世界的和平,并在各類政權之間維持均勢”。到19世紀,民族還是世界的價值立場卻發(fā)生逆轉,“民族國家的誘惑力”驟然上升,以致此前“文化民族”的自我認知不得不讓位于一種對“國家民族”的急切渴望。為此,德意志甚至愿意犧牲哈布斯堡家族,來促成更為現實的“俾斯麥革命”。從德意志聯盟到德意志帝國的轉型,正是源于這種民族主義思潮的召喚。在某種意義上,當下的聯邦德國也曾帶著某種獻身的意識,在歐元危機期間,獨自苦撐,不愿意放棄歐盟這一跨民族政治共同體。
第二種是突然降臨的外部壓力。即便到18世紀中葉,孱弱不堪的神圣羅馬帝國一再受人奚落,被諷刺為“既不神圣,也不是羅馬,更不是帝國”(伏爾泰語),但倘若沒有拿破侖戰(zhàn)爭的沖擊,這個歐洲中部的龐然巨物恐怕還將茍延殘喘數十年,甚至數百年。最新研究表明,15世紀末以后的帝國政治發(fā)展趨勢并非陷入停頓,而是出現了一種新活力,即強化了聯邦主義的色彩。甚至在18世紀90年代,帝國議會與帝國最高法院再度運轉起來,以協調“各邦對國內外壓力作出共同反應”。正是由于拿破侖改變了帝國內部的政治格局,并自行加冕為帝,哈布斯堡家族考慮到自己無望當選皇帝,才宣布帝國解體。值得關注的是,在神圣羅馬帝國解體之前,哈布斯堡家族已經宣布把“奧地利王國”升格為“奧地利帝國”,其合法性恰恰建立在老帝國的基石之上——新的帝國紋章是奧地利紋章上加羅馬帝國皇冠,新帝國色彩與鷹徽則完全繼承了老帝國。與此類似,德意志帝國的轉型是一場士兵起義后的結果。盡管德意志帝國遭遇到各類新生社會問題的沖擊,并且輸掉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但1918年10月初開始啟動的政治改革本來有機會在和平狀態(tài)下把君主獨裁制改造為君主立憲制。然而基爾水兵起義卻點燃了社會各階層反對帝國的潛在怨氣,以至于如艾伯特(Friedrich Ebert)這樣的社會民主黨高層領袖都不得不放棄保留君主制的計劃,轉向共和制。
第三種是逐步醞釀的內部風暴。從魏瑪共和國到納粹帝國的轉型,更大程度上源于不斷惡化的民主危機,而不是一場革命后的結果。德國歷史上的第一個民主共和國自其誕生之日起,便不斷受到外部戰(zhàn)爭賠款壓力和內部極端勢力的反復挑戰(zhàn)。而過于超前的民主設計又為善于鉆營的投機客們打開了通往權力的大門。不過,即便從1929年起,魏瑪共和國的民主危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它至少經歷了三個階段:首先,最后一屆大聯盟內閣在失業(yè)投保費的比例問題上無法達成妥協而下臺,以致成立所謂“總統(tǒng)內閣”,即內閣無須獲得國會多數派的支持,而僅僅依仗總統(tǒng)的信任,民主制失去了第一道屏障;其次,布呂寧(Heinrich Brüning)內閣為了取消戰(zhàn)爭賠款,有意推行了財政緊縮政策,以致不僅無法緩解大蕭條帶來的大規(guī)模失業(yè)問題,而且還讓更多選民投向極右翼政黨的懷抱,納粹黨正是在此期間舉行的三次選舉中成為國會第一大黨,民主制向獨裁制跨出了一大步;最后,總統(tǒng)興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周圍的右翼政治家們形成了壓力集團,通過與希特勒的反復接觸而產生了利用納粹黨的錯誤算計,并以此影響總統(tǒng)的決斷,最終為納粹奪權打開了綠燈。在這一進程中,民主制的有效治理能力日益受到質疑,人們對獨裁的渴望卻不斷加強。當時的《德意志匯報》就曾直言不諱地斷言“人民深深渴望著領導和權威”。
國家的轉型,并不必然與革命、戰(zhàn)爭或動亂聯系在一起。在德國歷史上,不同種類的國家轉型顯示出多樣性的特征。從德意志王國向神圣羅馬帝國的轉型,在很大程度上屬于一種默許程序。從神圣羅馬帝國向德意志聯盟的轉型,則經歷了戰(zhàn)爭,并最終取決于維也納會議的國際談判。從德意志聯盟向德意志帝國的轉型,毫無疑問是三場王朝戰(zhàn)爭的結局。從德意志帝國向魏瑪共和國的轉型,直接受到水兵起義的推動。從魏瑪共和國向納粹帝國的轉型,則是民主危機不斷加深的后果。從納粹帝國向兩個德國并立狀態(tài)的轉型,既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有關,也是由美蘇爭霸和冷戰(zhàn)格局所導致的。民主德國最終并入聯邦德國,同樣與冷戰(zhàn)格局的演變密切聯系在一起。
轉型之后的國家,必定需要動用一整套新的論證模式,來建構統(tǒng)治所需的合法性認同。國家的歷史循環(huán)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從這一點而言,德國歷史總是出現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糾結狀態(tài),也屬情理之中。
德國歷史上的“國家”為我們展現了構建合法性認同、形成有效治理結構、尋找轉型契機的不同努力。這些努力既針對具體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又同各時代的歷史記憶糾結在一起。它們構成了一段擁有鮮明德意志特色的國家演進史,揭示出德國歷史之所以跌宕起伏的政治根源。
對于德國歷史上不同類型“國家”如何進行權力來源自證、如何構建有效治理結構、如何發(fā)生轉型等問題的梳理,其意義不僅僅在于更為歷史性地理解德國所需,以便把圍繞在德國認識上的各種誤讀(無論神化還是貶低)驅散,更旨在對一些流行性的國家建構理論加以反思:其一,從一國而言,“國家”形態(tài)從來都不是一以貫之的,更不是天然性地同“民族”結合在一起;從全球來看,“國家”模式也未曾被“民族主義”統(tǒng)一過,純粹的“民族國家”形態(tài)只是出現在少數地區(qū),大部分國家都以多民族形態(tài)存在。換言之,“民族性”并非是國家權力自證的唯一來源。其二,國家的有效治理結構是同其內外權力施展結合在一起的。每一類國家都會在一段時期內形成權力分配系統(tǒng)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狀態(tài)。觀察一國的權力運作,絕不可僅僅從一個視角加以判斷,否則就會出現誤判。其三,國家轉型的方式絕不至于局限在“沖擊—反應”等一類構想中。事實上,國家轉型的動力往往來自于內部。不過,從內而外的轉型方式也存在改革與革命兩種可能性。是否能夠平穩(wěn)過渡,既取決于轉型的目標是否遠大,也與統(tǒng)治者的審時度勢密不可分。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德國魏瑪時代的社會政策研究(1918-1933)”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3CSS015)
注釋
關于“獨特道路論”的理論梳理,德國學界的主要研究回顧可參見:Faulenbach, Bernd, "Deutscher Sonderweg. Zur Geschichte und Problematik einer zentralen Kategorie des deutschen geschichtlichen Bewusstseins", Aus Politik und Zeitgeschichte, 1984, 33, pp.3-21; Kocka, Jürgen, "German History before Hitler: The Debate about the German Sonderweg", Journal of Coutemporary History, 1988, 23(1), pp.3-16. 中國學界的研究有:徐?。骸对u德國史學界有關“特有道路”問題的爭論》,《國外社會科學》,2001年第2期;景德祥:《在西方道路與東方道路之間:關于“德意志獨特道路”的新思考》,《史學理論研究》2003年第4期;孟鐘捷:《“獨特道路”:德國現代歷史研究的范式轉變與反思》,《歷史教學問題》,2009年第4期?!白呦蛭鞣降穆L道路”取自Winkler, Heinrich August, Der Lange Weg nach Westen. Deutsche Geschichte, München: C. H. Beck, 2000的書名。
在中國學術界,對于德國歷史上的國家及其國家觀加以梳理的研究成果極少。有關中世紀德意志人在國家認識上的糾結心態(tài),可參見劉新利:《德意志歷史上的民族與宗教》,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有關近代德意志人的國家觀,可參見景德祥:《近百年來德國人的國家認同》,《中國社會科學報》,第117期;此外,從憲法史角度來進行梳理的,可參見蔣勁松:《德國代議制》3卷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
關于“君權神授”理論,可參見王亞平:《西歐法律演變的社會根源》,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0~94頁。
[德]阿·米爾:《德意志皇帝列傳》,李世隆等譯,北京:東方出版社,1995年,第89頁。
在此之前,皇帝亨利四世(Heinrich IV.,1084~1056在位)也曾與教皇發(fā)生過劇烈沖突。關于這兩場“雙皇斗”可參見劉新利:《基督教與德意志民族》,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112~119、122~138頁。值得關注的是,早在第一次雙皇斗中,亨利四世便在罷免教皇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命令你從羅馬圣座上滾下來,上帝賜給我保護它的權力”。弗里德里希一世也在同教皇的爭論中強調,皇帝是通過教皇來接受上帝的“恩典”(Wohltat)而非“封地”(Lehn),盡管這兩個詞在拉丁文中都被寫為“beneficium”。參見劉新利:《德意志歷史上的民族與宗教》,第176~177頁。
[德]艾米爾·路德維希:《德國人:一個民族的雙重歷史》,楊成緒、潘琪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年,第378頁。
關于“帝國”的概念史梳理,尤其應參見Conze, Werner & Fehrenbach, Elisabeth, "Reich", in: Koselleck, Reinhard, Conze, Werner & Brunner, Otto, Geschichtliche Grundbegriffe. Historisches Lexikon zur Politische-sozialen Sprache in Deutschland, Band 5, Stuttgart: Klett-Cotta, 1994, pp.423-508.
關于“德意志帝國”作為“民族國家”的本質特征,可參見經典著作Schieder Theodor, Das deutsche Kaiserreich von 1871 als Nationalstaat, G?ttingen: 1992. 作者在導言中稱兩種現象出現在一個國家中是一種十分重要但又極難分析的歷史問題。
關于《魏瑪憲法》討論期間圍繞在“Reich”上的爭議,可參見Ullric, Sebastian, "Der Streit um den Namen der ersten deutschen Demokratie 1918-1949", in: F?llmer, Moritz Graf, Rüdiger (Hrsg.), Die "Krise" der Weimarer Republik: Zur Kritik eines Deutungsmustes, Frankfurt / New York: Campus Verlag, 2005, pp.187-207. 值得關注是被譽為“魏瑪憲法之父”的普洛伊斯(Hugo Preu?)的發(fā)言:“‘Reich這個詞、這種思想與這種原則,對于我們德意志民族而言,具有一種特別深層次的感情價值。我相信,我們不會答應放棄這個名稱的。它依據的是百年傳統(tǒng),依據的是曾經分裂的德意志民族在‘Reich這一名稱下追求的民族統(tǒng)一。在更為廣泛的人群中,假如我們希望放棄這個名稱的話,那么將會毫無理由和目的地傷害那種深層次的感覺?!鞭D引自同上,第189頁。
“第三帝國”一次出自一位保守主義政治學家范登布魯克(Arthur Moeller Van der Bruck)。參見[美]戈爾哈德·科里波斯:《范登布魯克:第三帝國的發(fā)明者》,戰(zhàn)洋譯,載曹衛(wèi)東:《危機時刻:德國保守主義革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5~154頁。
Neuhaus, Helmut, Das Reich in der Frühen Neuzeit, München: Oldenbourg Verlag, 1997, pp.8-9.
[德]迪特爾·拉甫:《德意志史:從古老帝國到第二共和國》,波恩:Inter Nationes,1987年,第89頁。
鄧紅英:《民主德國德國政策的演變(1949~1990)》,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6頁。
朱庭光主編:《法西斯體制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0頁。
[加]馬丁·基勤:《劍橋插圖德國史》,趙輝、徐芳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年,第193頁。
參見侯樹棟:《德意志中古史——政治、經濟社會及其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51~68頁。
參見邢來順:《德國貴族文化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5~211頁。
Thamer, "Hans-Ulrich Das Dritte Reich. Interpretation, Kontroversen und Probleme des aktuellen Forschungsstandes", in: Bracher, Karl Dietrich (Hg.), Deutschland 1933-1945, Düsseldorf, 1992, pp.507-531.
在《魏瑪憲法》起草期間,普洛伊斯曾設想過一種中央集權制的模式,并將之反映在第一稿中。結果,此稿受到了各州代表的激烈批評,不得不作罷??蓞⒁奅rnst Deuerlein, "Das Werk der Nationalversammlung", in: Die Bundeszentrale für Heimatdienst (Hrsg.), Die Weimarer Nationalversammlung, K?ln: Greven & Bechtold, 1960, pp.9-26.馬克斯·韋伯曾認真討論過國家體制的各種可能性,可參見Weber, Max, "Deutschlands künftige Staatsform", in: Mommsen, Wolfgang J. (Hrsg.), Max Weber Gesamtausgabe, Band 16, Tübingen: J. C. B. Mohr (Paul Siebeck), 1988, pp.98-146.
關于德國聯邦制在1949年后的演變,可參見童建挺:《德國聯邦制的演變(1949~2009)》,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
侯樹棟:《德意志中古史——政治、經濟社會及其他》,第28~50頁。
[德]克勞斯·費舍爾:《納粹德國:一部新的歷史》下冊,蕭韶工作室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07~409頁。
吳友法:《德國現當代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66頁。
Fried, Johannes, Der Weg in die Geschichte, Bis 1024, Berlin: Propyl?en Verlag, 1994, p.17.
參見Fraude, Andreas, Die Au?enpolitik der DDR, Erfurt: Landeszentrale für politike Bildung Thüringen, 2006.
參見張才圣:《德國與歐洲一體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
參見連玉如:《新世界政治與德國外交政策——“新德國問題”探索》,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
劉新利:《德意志歷史上的民族與宗教》,第237頁。
有關“文化民族”和“國家民族”的概念區(qū)分,參見[德]弗里德里?!っ纺峥耍骸妒澜缰髁x與民族國家》,孟鐘捷譯,上海三聯書店,2007年,第6~8頁。
2013年,德國總理默克爾曾表示,解決歐債危機的前提是“各成員國必須在歐盟憲法框架內向歐盟機構讓渡部分相關領域制定與執(zhí)行的主權做好準備”。對此,外界評論不一。美國富豪索羅斯(George Soros)認為,此舉背后包含著德國稱霸的野心;而德國媒體卻認為這是德國做出巨大經濟犧牲的表示。
[英]彼得·威爾遜:《神圣羅馬帝國(1495~1806)》,殷宏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4~55頁。
[奧]史蒂芬·貝萊爾:《奧地利史》,黃艷紅譯,北京:中國出版集團,2009年,第102頁。
Ritter, Gerhard A. & Miller (Hrsg.), Susanne, Die deutsche Revolution 1918-1919.Dokumente, Hamburg: Hoffmann und Campe Verlag, 1981, pp.72-77.
關于魏瑪共和國的解體,經典著作可參見Mommsen, Hans, Aufstieg und Untergang der Republik von Weimar, München: Propyl?n Taschenbuch, 2001.
[德]海因茨·赫內:《德國通向希特勒獨裁之路》,張翼翼、任軍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第35頁。
責 編/鄭韶武
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