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孩
幾次到淮安,幾次到淮安的吳承恩故居,幾次回來后都說要為吳承恩寫上點文字。畢竟淮安的朋友太盛情了,畢竟小時候讀看《西游記》上癮,以至多年后仍在回憶那崇拜孫悟空的少年歲月??芍钡浇裉欤K究沒有寫出來。不是我對吳承恩沒有感覺,而實在是感覺多了無從下筆。
最近一次去吳承恩故居是在2013年的8月。記得那天天氣悶熱,由于胸悶,剛走進院子,我就徑自在吳承恩著書的院落里選擇一片蔭涼處坐下。這院子不大,院子當中種植著兩棵香樟樹,樹下鑲嵌著一座十幾平方米的水池,姑且稱作香潭吧。聽講解員說,吳承恩晚年寫《西游記》就在這里。
吳承恩于公元1500年出生在一個商人家庭,他后來通過考試考取了縣丞一級的職務,相當于今天的副縣級。后來干得不開心,就辭職在家當專業(yè)作家了。不過,他那時沒有什么稿費收入,也不會有什么講課費,估計是靠吃家底度日。人就是這樣,家境越貧窮,越能充滿想像。不然,在交通不發(fā)達的明朝,吳老師怎么能創(chuàng)造出《西游記》那樣的神話故事呢?
坐在香潭的旁邊,我不由得想到徐志摩的那首《再別康橋》。特別是詩中的那幾句“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讓我不由想到遠在北京郊區(qū)我曾經(jīng)居住過的老宅院。盡管,我們家的院落里不曾有過什么香潭,但“榆蔭”總還是有的。
我所居住的鄉(xiāng)村位于北京通惠河的南邊五六里,南北走向的通惠河支渠緊鄰村莊的西側(cè)。小時候我們一群伙伴常到渠水里游泳,膽大水性好的還敢從三五米高的閘橋上往下跳。每到開春的季節(jié),通惠河里的水就會被抽水機抽上來,順著十幾里蜿蜒的溝渠流進大小的麥田里。等到麥收之后,麥田就變成了稻田。那可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季節(jié),因為稻田里有的是蜻蜓。我特別喜歡公母蜻蜓交配連在一起的樣子,它們一會前后平行地在水面上飛行,一會蜷縮在一起落在稻秧上。我們管前者叫做“排”,后者叫做“車子”。誰要是運氣好,憑雙手抓住一對“排”或是“車子”,那種幸福、自豪比吃上一只燉老母雞還得勁兒。
村子的中央有一條河。河沒有名字,其實就是連接村西通惠河支渠的一條水渠。水渠解放前不是渠,而是一條大道,這大道西至北京廣渠門,東到通縣的張家灣。早年間,通惠河沒有開通前,從通州到北京的土路主要是從通州西門到北京朝陽門和從通州張家灣到北京廣渠門的兩條路。天氣好些,馬車、轎子、木制獨輪車紛紛從東西兩路駛來,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聽村上的老人講,解放前夕,村中的黃土大道還人流不斷,等通惠河北側(cè)的柏油公路正式開通后,人們就漸漸不走這條雨天泥濘的土路了。1970年代,村中河流的水面十分清澈,魚蝦隨處可見。等到了1980年代,隨著通惠河被嚴重污染,村中的河里也就什么都見不到了。
我家門前二三十米,就是村里的無名河。離無名河不遠處,位于村中央有一口井,井臺上有兩個磨盤樣的井口,村上人都喜歡到這口井里打水。關(guān)于這口井有一個傳說。1949年年初,北平解放前夕,人民解放軍的一個團入住村里。本來村里有六七眼井,供二三百戶人用水。突然來了一個團,一千多個棒小伙子,不要說吃住,喝水都成了問題。正當村干部們?yōu)榇私辜睍r,忽然有人說,村中央的大井水位比原來上漲了一米多,幾十人輪流打水,水就是不減少。村干部一聽,這可是意外之喜,連忙跑去觀看,果然如此。村上一位懂點陰陽八卦的人說,這是天意,解放軍乃天兵天將,看來這天真的就要亮了。
我是1967年出生的。我喝的水自然是村中央那口大井里的水。村里有了自來水是1975年的事。在以前的八年中,我每天都會看到父親去村中的大井打水。家里有一口大大的水缸,夏天就放在院中央,里邊可以蹲著一個大人。這水缸可以放三挑半水,也就是七桶水。夏天水缸里的水除了做飯飲用,還可以用來晚上洗澡。1972年夏天,家里住進三個女知青。天氣熱,她們一直想洗個澡,便問母親村里有洗澡的地方嗎?母親一聽笑了,說農(nóng)村沒那個條件,要洗就在傍晚擦黑的時候,在院子里弄一盆水,從頭到腳澆個透。知青們聽后說,那多難為情??!母親說,村里人都這樣,你們慢慢就習慣了。那一年我五歲,知青們大約十七八歲,開始知青姐姐們洗澡,母親還讓我待在屋里不許往外瞧。父親則挑著水桶到村中央大井。村里的男人們每到夏天,都喜歡到大井去打水。井臺四周很寬,足夠二十幾個男人在那里洗澡,聊天。男人們這時都赤條條的,打上一桶水,身上涂上胰子,然后拚命地搓。如果一個人搓得不起勁,就讓旁邊的人幫助搓。搓到癢痛處,便會夸張地叫上幾聲,罵上幾句日你媳婦的。我們一幫小孩子常常站在下邊的石頭上看著他們的樣子開心地笑。
父親往家里挑水,很少有挑滿的時候,他一般只挑兩挑水,說夠用的就行了。母親為此常抱怨父親偷懶。比起村上的壯漢,父親力氣肯定不如人,但父親比他們有文化,尤其對歷史、民俗、戲曲有著很深的研究。他十五六歲就在村上當干部,等到知青來到村上,父親已經(jīng)當上貧協(xié)主席了。父親一輩子熱衷政治,“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是他感到非常幸福充實的時期。后來長大了,我在接觸的父輩人群中,發(fā)現(xiàn)像父親一樣熱衷政治的人相當多。自從家里來了女知青,父親再忙也得抓時間去大井挑水。有幾次,父親因為參加村上的會議,沒有挑水,害得母親和女知青們在院子里團團轉(zhuǎn)。無奈,母親只好讓街坊幫助挑兩挑。晚上父親回來,母親也不管知青們住在家里,沒頭沒臉地對父親罵了一通。父親自知沒理可講,只得在夜色中挑著兩只水桶去大井打水。時間長了,知青們也覺得難為情,先是找男知青幫助打水,最后則干脆自己鍛煉去打水。自然,剛開始的時候,常常會出現(xiàn)把水桶掉進井底的窘?jīng)r,等漸漸熟練了,找到了竅門兒,就很少發(fā)生那樣的事了。
我家的院子很大,足有一百多平方米。右側(cè)是西廂房,里邊不住人,放煤球和農(nóng)具等雜物。左側(cè)靠墻的地方有兩棵棗樹,高大茂密,春末夏初棗花飄香,秋天碩果累累,常常吸引好多小孩到樹下望眼欲穿。那時的農(nóng)村,家家院子里都種蔬菜,茄子、豆角、黃瓜、韭菜、菠菜、芹菜、冬瓜、倭瓜、絲瓜等等,競相開花結(jié)果。由于我們家東墻邊兩棵高大棗樹遮陽光的緣故,這院子種什么都長不好。起初,我父母并沒意識到棗樹的問題,他們總抱怨對方不會種菜。他們最愛說的一句話是:看你笨的,你看誰誰家那茄子、豆角種得多好。結(jié)果,對方聽煩了,便回敬道:誰家種得好,你跟誰家過去!這樣不友好的話說好說,聽起來十分刺激,于是,他們彼此不得不發(fā)生一次次爭吵謾罵。
父親不會干農(nóng)業(yè)活是有歷史原因的。聽父親說我們祖上是隨清軍入關(guān)的,應屬滿族人。在我曾祖父那一代,家庭開始衰落。據(jù)說在北京前門一帶,我們家還有一家鐘表店。等我記事時,這些都只是傳說。我只知道我爺爺在北京積水潭醫(yī)院做廚師。爺爺喜歡京劇,偶爾也到風雷京劇團客串一把。我奶奶是通州人,解放前嫁給我爺爺,大概圖的就是我們家有一定的家業(y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人的日子過得都比較貧窮。我奶奶在1967年我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隔了一年,爺爺在城里與北京安定醫(yī)院的一個護士結(jié)了婚。這護士家里有兩個女兒,都還未曾出嫁。在過去,爺爺每月給家里二十塊錢貼補,買米買面買煤基本夠用。自從爺爺續(xù)弦之后,每月的二十塊錢就不再給了。每年我同父親要到城里爺爺家去一次,臨走時爺爺一般給我們買上幾塊錢肥肉,然后再給父親十塊錢,就相當不錯了。為此,母親常在我們面前抱怨爺爺不顧家,把錢都便宜給人家的孩子花了。
在農(nóng)村,過去很少有買瓜子花生吃的。瓜子一般都是自家種。瓜子當然是葵花籽。我們當?shù)厝税严蛉湛冀修D(zhuǎn)日蓮,即隨著太陽從日出轉(zhuǎn)到日落的蓮花,我覺得很形象。大約是1973年清明過后,母親突然來了興致,在一天早晨突然把院子里的硬土翻挖了一遍,說要種滿轉(zhuǎn)日蓮。父親中午回來后,看到滿院子已經(jīng)種滿了轉(zhuǎn)日蓮,他很生氣,怒斥母親說誰家過日子滿院子種轉(zhuǎn)日蓮。母親不甘示弱,說我就喜歡種,我家的院子誰也管不著!父親見母親如此針尖對麥芒地頂撞他,就氣憤地把那些剛種上的轉(zhuǎn)日蓮小苗全拔掉了。這下,徹底激怒了桀驁不馴的母親,她與父親大罵著在院子里廝打起來。我和哥哥、妹妹被嚇得哭成一團,不知道怎么勸才好。
后來,在街坊們的勸說下,這場青苗之戰(zhàn)才告結(jié)束。在當時,我們誰也沒問母親為什么要下決心種滿院子的轉(zhuǎn)日蓮。多年后,我和父母沒事聊天談及此事。母親說,那一年的春節(jié)前夕,她到一本家大媽家借笸籮篩面。進得院子里,大媽就迎了出來。聽了母親的來意后,她就說笸籮在屋里。母親說我跟您去取,可大媽卻攔著不讓進,說屋里太亂,不好看。這樣,母親只好站在院子里等。大約過了五分鐘,大媽才從屋里出來。出來時,大媽迅速地把門關(guān)上,好像里邊有什么事情不好示人。黃昏時分,大媽的孫女和我妹妹一起玩,妹妹見大媽的孫女兜里裝著好多瓜子,嗑起來啪啪作響,就伸手去要。然而,大媽的孫女卻吝嗇地不肯給,而且說這是我奶奶剛給我炒的,說不許給別人吃。妹妹央求說,你就給我?guī)讉€嘛。大媽的孫女說,不給就不給,我奶奶要知道就再也不給我炒了。妹妹見大媽的孫女如此小氣,便賭氣不跟她玩了。妹妹回到家后,便鬧著讓母親給她炒瓜子吃,母親說,咱家今年的轉(zhuǎn)日蓮沒長好,等過幾天到姥姥家給你要點再炒吧。妹妹對此并不接受,嗷地一聲大聲哭了起來,母親正忙著做飯,便沒好氣地順手用沾面的手給妹妹一巴掌。結(jié)果,妹妹哭得更兇了。這時,母親才想到,她今天下午到大媽家借笸籮人家為什么不讓她進屋里。也就是從那天起,母親一直暗下決心,等春暖花開時她要種滿院子的轉(zhuǎn)日蓮。
這就是母親。一個為了孩子可以種下仇恨的母親。
好日子越過越快,貧窮的日子卻總覺得漫長。在我少年的記憶里,我家的院子里幾乎沒有什么快樂。我記憶最深的當屬1976年。那一年中國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直到今天很多人回憶起來仍然心有余悸。
7月28日凌晨三點多,我們一家人正在大睡之時,忽然聽到玻璃發(fā)出嘩拉拉的巨響。以前,黃鼠狼晚上到雞窩抓雞,也曾讓我們一家人驚恐萬分,但這次比那刺激要強烈得多。我只聽得母親大叫——有賊啦!有賊啦(在農(nóng)村,把夜晚家里來了小偷流氓,稱為有賊啦)!父親聽到后并沒有馬上起來,他先愣了一下,很快意識到這不是有賊,而是發(fā)生地震了。他二話不說,兩只胳膊夾著我和妹妹就沖到院子當中。此時,滿村的人都動了起來,人們高喊著地震啦地震啦!父親把我們一家人安排在水缸旁邊,一再叮囑我們不要動,他說他要到村上看看。我們自然理解父親,誰讓他是村上的干部呢!一個小時后,父親從村上回來,還好,村上沒有什么損失。他和村上的其他領(lǐng)導商量后,挨門入戶通知人們暫時都不要回到屋里睡覺了,以免余震發(fā)生。第二天,根據(jù)上級通知,家家開始在院子里搭防震棚?;蛟S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吧,我們一幫小孩子住進地震棚感到非常的開心,大家互相串門、玩耍、打牌。過了一周,消息漸漸傳來,唐山發(fā)生了7.8級大地震,死了好多人。這時,我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無知。
九月中旬,一天下午放學回家,我見院子里圍了很多人。走近前一看,母親正坐在地上哭呢。再往旁邊一看,只見在我家的飯桌上平躺著一頭已經(jīng)把毛煺得精光的豬。桌子的旁邊,是一潭還冒著熱氣的污水。啊,殺豬了!我失聲叫道。見我回來,母親哭得更傷心,說這日子可怎么過啊,眼看豬就長到一百多斤,再過些日子就可以長到一百二十斤,那樣就可以賣了。這一年的花費全指望這頭豬呢!父親畢竟是村干部,他張羅著殺豬的小伙子,動作麻利點。長這么大,我是第一次看人殺豬。我驚愕地看到殺豬人是那么的勇敢快樂,他第一刀就直捅豬的頸嗓咽喉,目的是為了放血。第二刀便在胸膛直直地劃一個大口子,即所謂的開膛破肚。然后,殺豬人熟練地把五臟六腑統(tǒng)統(tǒng)地扒出來,放進臉盆里。接著,就是對豬通身進行分解,先割豬頭,再分割四肢。按農(nóng)村人宰豬的規(guī)矩,豬大腸要歸屠夫所有。我們家人口少,那個年代又沒有冰箱,一頭豬斷然是吃不了的。父親就對街坊們說,既然大家都來了,就人人有份,每人割一塊,給孩子留點排骨就行了。母親的哭聲,哪里阻止得了街坊們對豬肉的渴望,不到十分鐘,整整一頭豬就被瓜分得一干二凈。至于這頭豬究竟怎么死的,能不能吃,村上是無人問津的。事后我問父親,這頭豬到底是怎么死的,父親說他也說不明白。在農(nóng)村,不明白的事情多著呢……
這一年的秋天,學校開運動會。我沒有報名參加,因為我沒錢買一雙只有一塊八毛錢的白網(wǎng)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