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長假

        2014-05-30 10:48:04陳又津
        上海文學 2014年7期

        陳又津

        阿羅漢們

        臺北縣三和夜市末端轉(zhuǎn)角的那條路,叫做長樹街。長樹街某間紅色大門的公寓二樓,有一群阿羅漢。他們年紀老大不小,頭發(fā)花白。盡管時間已經(jīng)進入21世紀,他們過的生活還是跟清帝國的羅漢腳差不多,如果存款不足,將來確實也有可能成為路邊無主孤魂的有應公。

        其實他們活著的時候已經(jīng)像一縷孤魂,無妻無子,無人聞問,只有退輔會每個月?lián)芟碌木宛B(yǎng)津貼。等這個戶頭沒動靜了,人也差不多阿彌陀佛。只有在城市一角瞥見空著的房子貼上封條,經(jīng)過的時候仔細看,才知道曾有羅漢住在這里。

        父親的朋友全是這樣的角色,他們時不時來幫忙賣餅,一做就是好多年,累了就去睡廚房后面小房間的上下鋪,不管我什么時候去偷看,那粉紅色的四角蚊帳里總是有人在睡。我管他們叫阿伯。

        阿羅漢們吃苦耐勞,全年三百六十五天從不請假,跟牛一樣,挖路搬石頭什么都做。相較之下,在餅店工作可以說是他們的娛樂,既能和同鄉(xiāng)說話解悶,大伙還會輪流下廚,但他們燒出來的菜就別期待了吧。

        他們不等信眾來求,活著的時候就幫助別人。他們膝下無子節(jié)儉一生,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拚命在家門口堆垃圾。但也常聽到這樣的故事:老榮民積攢一輩子,拿出拾荒的幾百萬幫助清寒學生和流浪狗。

        有一次,我在巷子口跟鄰居玩,在車底發(fā)現(xiàn)了一張五百塊。我撿起來向大家炫耀,小孩子手上很少拿到這么大的紙鈔,大家小心地傳看,經(jīng)由五樓的哥哥鑒定確定是真鈔??匆姶蠹伊w慕的眼神,我決定要拿回家給爸媽瞧瞧!另一個住三樓的女生說要給她阿嬤看看,搶走我手上的錢就往樓上跑,關(guān)上鐵門再也不下來。我們不敢按她家的電鈴,當場我就在巷子口哭了,鄰居怎么安慰我都沒用,回家邊哭邊跟媽媽講,等爸爸回來要再跟他講一次。好不容易吃完晚飯我忘了這件事,父親回來,我想起被搶走的五百塊,又大哭起來。爸爸說,好,我去我去。他去幫我討回來。

        父親走出家門以后,我一直在想怎么辦,那女生一定會說是她先撿到的,可是所有小朋友都看到是我先拿的,不信去問四樓五樓的就知道。我沒有騙人。

        五分鐘后,父親笑瞇瞇地回來,手上拿著我被搶走的五百塊。

        我隔天立刻把五百塊存進郵局賬戶,這樣就不會被別人搶走。

        很多年后,母親才說那時父親并沒有去三樓理論,他只是走到隔壁的樓梯間,從自己的錢包掏出錢來。

        就這樣,父親用五百塊買回了小女孩心中的公平和正義。

        每天睡前父親都要換掉吸了膿水的紗布,再用脫脂棉花和火柴棒仔細地掏挖耳朵,其實我一直想跟他說世上有種叫做棉花棒的東西,但他似乎比較喜歡這種方式。最后他在耳朵塞進些許紗布,用火柴棒一點一點地推進去。

        大功告成之后,他會用同一根火柴棒點燃一根長壽煙,戴上老花眼鏡,愉快地看報紙。這是他睡前的儀式,聽不清楚別人說的話,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餅店工作忙碌,父親通常在晚上十點之后回家,所以他很少見到我。上次他跟小孩說話八成是半個世紀之前,當他自己也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記憶大概已經(jīng)很淡薄了。

        念幼兒園的時候,我夜半起床尿尿,見到父親剛回家,從小的教養(yǎng)教我一定要打招呼,店里一票的叔叔伯伯都記得問好了,見到爸爸我順口道了晚安。

        那時候他還是個生嫩的父親,不懂得怎么跟孩子說話,只好拿出十塊錢給她。

        因為硬幣被父親捏在手心太久了,年紀還小的女兒有些被燙到的感覺。

        母親說,這叫做零用錢。隔天我們?nèi)ルs貨店買了一只“豬公”(儲蓄罐)來存。

        第一次拿到零用錢之后,我常常關(guān)心房門底下露出的光線。要不就是豎起耳朵,猜測父親可能在那一頭看報紙、掏挖耳朵的膿液。然后借故出去尿尿,看看父親究竟在做些什么。

        可是我除了晚安,也不知道能跟父親說些什么。

        那時,我還不知道那就是餅店奶粉罐里面臟臟的錢,不懂得什么是衛(wèi)生。

        但不久的未來我將知道父親和他的朋友老而且臟。

        父親的餅店里,只有麻花是可以吃的。

        因為咸光餅沾滿了父親的口水,又干又硬沒什么滋味?!半p胞胎”要現(xiàn)炸的才好吃,但焦黑的油鍋讓人不敢恭維。最后母親只準許我吃店里的麻花。

        炸好的麻花,有時會因為碰撞或沒捏好碎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賣相不佳,這時父親就會留下來湊成一包給我,算是幫忙顧店的獎勵。萬一那天破碎的麻花不夠多,父親也會將一整個完好的麻花,放進塑料袋里捏碎,因為他的假牙也咬不動硬邦邦的麻花。

        大概是這個原因,阿羅漢的餐桌上全都是軟軟爛爛的東西,每道菜都加了醬油,難怪父親必須天天吃高血壓藥。

        小學一年級,有次我放學回家,母親出門不在,平常就算有空也會跑去撿垃圾的父親卻在家,他跟我說坐下一起吃飯呀。

        我看著一大桌黑黑的菜,不知道該夾哪一道菜。

        父親這次做出了父親該有的樣子,用筷子夾魚給我。

        就算是新鮮的魚,倒了醬油之后,看起來都烏漆抹黑,何況父親吃了好幾餐,魚都露出骨頭了也還沒吃完。黑黑爛爛的,根本就看不出來原本是什么魚了,我不敢吃,那里面好像都是細菌,吃了一定會生病死掉。勉強吃了兩口之后,我哭了出來。可是我繼續(xù)吃,眼淚也沒有停,一直低頭扒碗里的飯,因為整個餐桌只有飯是白的,看起來比較可靠。

        但我不是因為吃魚而哭的。

        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和父親兩人一起吃飯。

        父親看我哭了,一向節(jié)儉的他說:“不吃也沒關(guān)系,放著就好?!?/p>

        我想這是父親特別夾給我的,就更努力地吃了起來,嘴里的白飯都變甜了,還是一直嚼。

        眼淚是咸的,飯是甜的,那就是我和父親一起吃的午餐。

        福州丸

        說起這些每天吃黑色食物的老人,他們唯一的珍饈是福州丸,皮Q肉鮮,煮出來的湯雖然不太好看,但大家都嚼得津津有味。

        記憶中,父親總是騎著腳踏車,橫越臺北橋,不辭勞遠到迪化街一家專賣的老店里,提一包福州丸回家。

        父親中風之后,念著的不是他做的咸光餅雙胞胎麻花,而是福州丸。母親照他的指示到迪化街去,排了好久的隊才買了兩包,煮好之后切成小塊,慢慢地喂給父親吃。然而福州丸的皮不容易下咽,容易卡到父親的呼吸道,所以后來我們也漸漸地少買,只有拗不過父親的時候才會去買。

        我們一家人最常同桌吃飯的時刻,是吃人家喜酒的時候。

        父親的朋友們?nèi)粲薪Y(jié)婚,孩子也都二三十歲到了適婚年齡。

        那時參加別人小孩婚宴的父親在想些什么呢?是自己太慢才想到結(jié)婚這件事,還是想像未來也能參加自己小孩的婚禮呢?

        父親總會在宴席前一天晚上準備好要穿的西裝和領(lǐng)帶,吊在衣柜前面,出席的時候總是西裝筆挺,連領(lǐng)帶都打得比別的客人好,他像當年意氣風發(fā)的董事長,喝酒喝到臉都紅了,但并不失態(tài)。我穿上最好的洋裝,不跟旁邊沒教養(yǎng)的孩子追來跑去。母親也化妝,就像她那個年代的女性,很少說話。

        我們各自扮演自己的角色,沒有人知道我們住在堆滿了雜物的公寓里面,客廳墻面的壁紙花紋早已沾上了蟑螂走過的痕跡,天花板角落的壁紙受潮剝落下來。房間的壁紙是藍綠色的幾何圖案,頗有王家衛(wèi)電影的風格,但住在里面真的會瘋掉。廚房和廁所是鋪天蓋地的白色方塊瓷磚,流理臺也是水泥做的,煮菜洗澡還在用桶(罐)裝瓦斯,每次快要沒有的時候還要放倒用到最后一滴。陽臺跟外面的圍籬是一層薄薄的石棉瓦浪板,看起來很寒酸。所以我從來不邀同學來家里面玩。

        等到喜宴結(jié)束要回家了,大叔大嬸開始分配我?guī)жi腳你拿雞腿,父親也會加入打包的行列,為他養(yǎng)的兩只野狗加菜。

        仔細想想父親跟狗的感情可能比對我還好。這兩只狗從來不嫌棄他撿垃圾,因為它們自己就是父親從垃圾堆帶回來的,從此老人和狗結(jié)成莫逆之交,常常騎著腳踏車一起去尋寶。

        當父親拎著油膩的打包,兩只狗歡快地從荒地跑來,我得趕緊去刷牙洗澡,準備明天上學,但他們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老人與狗

        父親撿了一只灰狗,再撿了一只黃狗,撿到第三只小黑狗的時候,母親生氣了,因為那是一只幼犬,常常不在家的父親沒有時間照顧,嚶嚶叫的聲音有些擾人,而且母狗沒有結(jié)扎將來可能生下更多小狗。父親把第三只狗送走了。

        家里沒再出現(xiàn)新狗,一灰一黃陪伴父親同進同出。

        老人跟狗是很常見的組合,說不上是什么原因,總之是遇上了,雙方便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父親不是那種會去定點定時喂食的人,那種人總是帶著一包骨頭肉塊,在空曠的停車場上東丟一塊西丟一把,此時貓狗同灶,狗雖然仗著體型大些會搶吃貓的那邊,但喂肉的人也不忍心貓沒吃到,就驅(qū)趕一下。有時喂食的人不止一個,他們就像多年的好朋友,稍微聊聊彼此的近況。

        也許父親是翻找垃圾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另一個對手,不過它找吃的,父親找用的,兩邊齊心協(xié)力,把堆好的小山挖出一條空隙各取所需,然后就地解散。

        這么相遇了幾次,有時滿載而歸,有時空手而回。人累了,狗餓了,今天又是一事無成,一人一狗無精打采地前后走著走著,走到家附近,父親想起桌上的晚餐沒收,不如分給它吃吧。

        野狗就這樣在家后面的荒地住了下來。

        白天野狗自己去路邊討生活,晚上至少有一頓父親的剩菜。

        它們吃肉,父親喝酒,這樣的日子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平常白天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它們在哪里,有時在路上碰到很快地擦身而過,只是這樣的交情。

        某天班上哪個同學發(fā)現(xiàn)了一窩小狗,大家圍著看它們,黑的黃的花的,覺得真是不可思議。就像所有小學生會做的那樣,大家全回家哀求媽媽要養(yǎng)狗,有的人成功,有的人失敗,而我當然是屬于后者,因為母親說家里已經(jīng)有了。

        我從來沒把灰狗黃狗當作寵物看待,它們比較接近父親撿回來的桌子椅子,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它們會跑會跳了,那我就可以跟同學說我也有狗。

        可是它們在外面吃睡,身上一定有很多跳蚤,我連狗頭都不敢摸,又拚命想接近它們,我決定用寶特瓶的瓶蓋裝水,放在黃狗跟我的中間。

        黃狗是中型犬,體型比灰狗略小,臉長得有點像狐貍。它好像看得懂我的意思,慢慢走過來,開始舔水,連我都覺得水變好喝了。

        它是我的狗了,該幫他取個名字。奇怪父親養(yǎng)它這么久,好像從來沒幫它們?nèi)∶?,母親通常以野狗稱呼它們。我想就用花色來命名吧,黃狗叫蛋黃,灰狗因為我想不出什么東西是灰的,就叫灰灰。不過灰灰這個名字因為太少叫了,加上它不親人,后來真正有了名字的只有蛋黃。

        父親也跟著我叫蛋黃,它偶爾獲準進入我們家的客廳。我會拿魷魚絲或媽媽煮湯不要的排骨給它。

        但灰灰獨來獨往,年紀比蛋黃大上許多,有時在夜半狂吠,常常遭鄰居惡罵倒沸水,后來它生病過世,母親跟我都不敢動它,不知道怎么處理動物的尸體,最后父親替它收尸,拿到街底的垃圾堆去。

        從哪里來的就到哪里去,塵歸塵、土歸土。

        相較之下,蛋黃凄慘得多。

        當它開始生病,我們不知道可以送到獸醫(yī)那里,以為那會花很多錢。那時父親還很健康,騎著腳踏車,把蛋黃用紙箱裝著,載到路底的垃圾堆。蛋黃病得很重,但它慢慢地走了回來??吹剿臅r候,我們不知道它怎么回來的,只是害怕它會死在家里。于是父親再一次裝箱,把蛋黃送到更遠的垃圾堆去,這次,我們等了好幾天,蛋黃沒有回來。

        在等些什么呢?是它在紙箱里面安息,還是紙箱封得太緊不得不放棄求生,或者發(fā)生奇跡它健康回家,對這個主人死心到別的地方生活,被別人撿走,還是迷路了再也走不回來,第三次我們就不會把它送走?

        健康的時候,蛋黃其實可以跑很遠,因為它跟著父親上班,也跟著父親沿路撿垃圾,三重的路線地圖它們都記著,畢竟它們是在街上討生活的野狗。

        蛋黃也許跟其他動物一樣,不寄望醫(yī)學能讓它們身體康復,只是想死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可是沒辦法。

        這或多或少預示了父親將來的命運。

        該繼續(xù)念的書,該繼續(xù)做的生意,該上的班,生活并不因為一個小小的齒輪故障而停止運轉(zhuǎn)。

        在一個晴朗的秋日上午,父親病倒了。

        父親生病了。

        這次不是痛風、不是車禍,他倒在自己的床下。

        一早看到他頭下腳上的姿勢有點不太對勁,連話都說不出來,母親叫我打電話叫救護車,因為我的口音對方比較能聽懂。之前有過叫車的經(jīng)驗,知道不能急,他會一個一個問你問題,這樣才是最快的方式。不要哭訴你受到怎樣的驚嚇,把話講清楚,最重要的是地址,否則車子無法開來。

        救護人員說,這是中風。

        當父親從加護病房被推進開刀房,醫(yī)生跟我說:“情況很危急,因為病患年紀大了,要裝心導管有一定的風險,需要直系親屬簽署手術(shù)同意書?!?/p>

        這不是平常在電視劇聽到的臺詞嗎?竟然從醫(yī)師口中一字不差聽到,有點奇妙的感覺。我很認真地看保證書,雖然每個字都懂,但實際能做到的只有檢查錯字的程度,總不能讓醫(yī)師這樣站著一直等我吧,但也不能簽太快,那樣好像有點隨便。然后我把簽好的同意書交給護士。同時了解一些本來就知道的事:

        父親在這世上的直系血親,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

        在這塊土地之上,我們這個家族尚且沒有親人埋在這里。

        不知不覺之間,父親已經(jīng)七十二歲了。

        母親和我坐在外面等,醫(yī)院很安靜,開刀的時間不知道是怎么過去的,但我只記得加護病房很專業(yè),就算在醫(yī)院混了這么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床頭有這么多儀器,它們發(fā)出的聲音像協(xié)奏曲此起彼落。

        裝好了心臟導管,父親很快地從加護病房轉(zhuǎn)到普通病房,辦理出院手續(xù)。

        父親以驚人的速度恢復健康,他開始走路,握筆寫出來的字跡讓人看不出來他曾經(jīng)是中風的人。他繼續(xù)從街口撿垃圾回家,但身邊沒有野狗的身影。他回到家里,一樣很少對這個世界發(fā)表意見或抱怨,只是多了一些時間看電視。他早起看華視的平劇,皮黃腔拉長的音調(diào)也許可以讓他回到以前的時代。

        我們好不容易趁他住院丟掉的垃圾,又漸漸地多了起來。

        這老人終究還是垮了。

        他第二次中風送進醫(yī)院,急診室、加護病房、開刀房、普通病房,當病房也不能繼續(xù)住下去了,我們只好把父親移往安養(yǎng)院。

        這次父親再也搬不動任何垃圾,甚至也無法舉起他自己的手。

        他住進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室內(nèi)彌漫著食糜的甜膩氣味,他躺在跟別人一樣的鐵床上,跟別人理了一樣的平頭。

        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白發(fā),雖然我認識父親時他已經(jīng)是個老人,但沒想到他還可以更老。

        他的頭發(fā)由灰色褪至銀白,在父親病倒以前,我從來沒看過他的白發(fā),因為他總是在浴室里擺上染發(fā)劑和細細的尺梳,對著鏡子,一點一點,把發(fā)根染黑。出門以前,還要用發(fā)油抹上稀疏的頭發(fā),維持旁分的造型。

        現(xiàn)在打開廁所,發(fā)油那種刺鼻的氣味不見了。

        沒人會替他染黑頭發(fā),家里還剩好幾罐沒開過的紅花油。

        這樣一個在意儀容的男人,靜靜躺在安養(yǎng)院的床上。

        每次見他,他都問現(xiàn)在幾點了,好像這是一個固定的問候,比吃飯還重要。

        “現(xiàn)在幾點了?”

        “六點。”

        “是早上還是晚上?”

        “晚上?!?/p>

        母親把這個回答的機會給我,讓我跟他說兩句話也好。

        雖然他床頭擺著一個從家里帶來的時鐘,就跟我們以前住院的時候一樣。

        但他似乎連放在他床頭的時鐘都無法轉(zhuǎn)頭看見了——那是安養(yǎng)院里面唯一一個屬于他的東西。他的西裝、領(lǐng)帶都不能帶來,也都用不上了。假牙放在床頭,但每天從喉嚨灌食沒有戴假牙的必要,不知道哪天開始連他的假牙都消失了。當然他撿的那些家具雜物都不能帶來,有空的時候我們就一天丟一點,一天丟一點。

        父親和來看他的人關(guān)于時間的對話通常到此為止。

        這時他會微微轉(zhuǎn)頭,看向白色的墻壁。

        表示談話已經(jīng)結(jié)束。

        然后我就回家。

        但他如果繼續(xù)說話,老實說我也聽不太懂。

        話語從那凹陷的嘴發(fā)出,咿咿嗚嗚,我必須通過母親的翻譯,才能知道他在問些什么。某次他問了一個從未問過的問題,我不懂,母親也不懂,我們猜了很久,結(jié)果是——“讀書讀得好不好?”

        好,當然好,好得不能再好。更具體地說是PR99的好,但父親可能不懂,就是一百人取一人的意思。

        后來他終于搞清楚我考上第一志愿的高中,不知道母親是怎么跟他溝通,他竟然下了一個勞師動眾的決定——要去郵局領(lǐng)錢給我,他要親手簽下提款單,當然是我填數(shù)字他簽名,因為他的手一直抖,沒辦法把數(shù)字填進格子里面。

        早知道應該留下那張?zhí)峥顔尾蝗ヮI(lǐng)錢才對。

        后來他又問了同樣的問題,他大概忘了我已經(jīng)考上大學,我說很好。

        這時候他連瞳孔都變成銀色的了。

        我看見眼前這個枯瘦的老人,一路從老家福建退守到三和夜市,從店鋪退守到家里,最后撤退進自己的身體。

        他從來不說自己吃過什么苦,也沒有告訴他的孩子關(guān)于他的故事,他的父母、他的兄弟,還有他怎么學會做餅。

        父親的緘默使我無法想像他的身世,重建他所參與的戰(zhàn)役、硝煙的氣息,還有他身為一個人的處境。我能做的僅僅是,像母親說的“就看看人家怎么寫吧”,在更廣大的歷史之中定位父親所在的坐標。

        無論這樣的測量有多么浮動不穩(wěn)定,而且常常是錯誤的。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他必然和他同時代的人一樣,有著平凡的愿望,希望戰(zhàn)爭結(jié)束、平安回家,還有成家立業(yè)。

        只是當他想到要成為一個父親時,比其他人晚了二三十年。

        第一次的婚姻,被大時代沖散。第二次婚姻,他無法跨越族群或教養(yǎng)的隔閡。第三次婚姻,他終于有了一個孩子。如此一來,他的人生才不算是繳了白卷。

        家,對父親而言,很可能是復數(shù)的概念。一個是新的,一個是舊的。一個是現(xiàn)代性的核心家庭,另一個是農(nóng)村社會的古老家族。當他離開田地,踏上甲板的那一瞬間,他所呼吸到的,很可能是王朝崩解之后,前所未有的自由空氣。

        從此,他不曾再拿起鋤頭和鐮刀,在海上展開全新的生活。

        那時他才二十一歲,對未來充滿希望,他必須比那些已掌握權(quán)勢的人更快找到自己在現(xiàn)實的位置。父親毫不留戀,獨立于眷村和國宅之外,和建設(shè)公司交涉,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重新開始。

        這個穿上西裝的賭徒,在青年時代就贏得了一間自己的房子。

        也許他還太過年輕,不愿意像其他比較老的人那樣承認對現(xiàn)實失望,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跟他們一樣。就算他失望了,他也輕描淡寫。

        他一直都是那個不服輸?shù)纳倌辏驗樗那啻簭亩粴q才開始,自此不曾改變。即使中風多年,他都不曾講過想死,盡管他的求生意志正在黯淡,他就像他這幾十年做的一樣,不說。

        不說是他唯一的抵抗。

        等我要拔管的時候,那管子和針尖輕易地像是從液體中拿出來,他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可是他已經(jīng)盡責維持心臟的跳動,因為他的胸口都是燒焦的痕跡。

        他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

        不痛、不怕,心無掛礙,無所恐怖。

        禮儀師替他蓋上金黃色的誦經(jīng)被,打開全自動收音機,經(jīng)文不斷地從揚聲器流淌而出,不知道是誰推著父親的床頭,忽然間整個加護病房動了起來,只要是病床所到之處,全都刷——刷——刷刷拉起綠色的簾幕。

        Curtain!

        父親的故事落幕了。

        “等下下樓,你要說爸爸下樓啰?!倍Y儀師說,“不管到哪里,都要跟他說一聲,怕他跟不上?!?/p>

        我以為魂魄無所不能,原來也會跟丟?!

        從小父親都走在我前面,從來不看小孩跟上了沒有,萬一我太慢碰上了紅燈,還要想辦法在機車發(fā)動之前追上父親。長大之后我也以極快板的速度走路考試談戀愛,拚命趕上人生的進度。

        現(xiàn)在,換我跟老爸說要走去哪了。

        “爸爸過橋啰”,他說一句我說一句,感覺像是我爸多了一個兒子,辛苦禮儀師了。

        爸爸出門啰、爸爸我們上車、爸爸現(xiàn)在下橋、爸爸我們要轉(zhuǎn)彎了、爸爸上樓、爸爸下樓,爸爸我們出電梯啰……

        印象中,我從來沒有跟父親兩人一起出游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卻怕他被關(guān)在電梯里面、怕他走樓梯的時候不小心滑倒、被丟在沉重的安全鐵門后面,而且我總懷疑是不是要大聲一點,重聽的老爸才能聽得清楚。

        開車的路程比我想像的復雜,每次轉(zhuǎn)彎、加速、剎車、等紅燈、啟動、上下橋,還是要靠禮儀師提醒。

        至于車里播放的佛經(jīng),具體描繪另一個世界的美景,金沙鋪地、珊瑚寶樹、仙女散花、琉璃似海,具體到可以全部換成貨幣,保證老爸這輩子絕對沒撿過這么好的寶物。這一側(cè),父親和我一起經(jīng)過夜暗的城市,高速行駛的車輛如深海魚們,黑色的淡水河在橋下靜靜流淌,遠方好像傳來了鑼鼓的聲音,越來越近。

        咚切咚切 咚切咚切 咚切——咚切——匡!

        神明出巡,天兵天將盡皆下凡,鞭炮炸起的煙霧升騰,穿著廟方T恤鴨舌帽的老伯手持LED棒指揮交通,神轎下的男子吆喝連連,節(jié)奏一致。也有身穿黑衣的大漢腳踩極為繁復的步伐,不發(fā)一語。跟在后面的音響人員,光是一條音源線就有小兒手臂粗細,后面的信徒群有珠光寶氣的老太太、老得讓人懷疑還能走路嗎的老人,贊助色拉油、面包點心、米糖油鹽的小貨車也會跟著,車上的一對小兄弟百無聊賴地鑿冰塊來吃。簡單說,橋上塞車了。

        十幾年前,新的世紀尚未來臨,我家三陽路口的護山宮恭慶三山國王圣誕,廟方請歌仔戲班來搭臺演唱。

        當時我尚在襁褓,但聽外頭熱鬧吵著要去,母親因為聽不懂歌仔戲敬謝不敏,父親拗不過我只好帶我去了。但戲才開始,我就被周遭的攤販吸引,想要這個也想要那個,偏偏話又說不清楚,父親聽不懂嬰兒的咿咿呀呀,困擾的程度大概跟他中風之后,我聽不懂他的狀況類似。他搞了半天,終于厘清我要吃糖葫蘆。

        父親平常是個儉省的人,那天神明生日興致好買了給我,不料糖衣是脆的西紅柿是軟的,我一吃嚇壞了,吐出西紅柿滿嘴血紅,當場哇哇哭了起來。鬧得父親沒辦法繼續(xù)看戲,只好帶我回家,但我好像沒要休息的意思,母親分析我應該是想要別的東西,全家三口重回戲臺現(xiàn)場,才知道我要的是棉花糖。

        要五毛給一塊,要棉花糖給糖葫蘆,他就是這樣的父親。

        一個嬰兒,吃得嘴巴黏答答的,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清理,可是她不哭了,謝天謝地。

        這是父親和我第一次一起看戲,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知道操福州話的父親對歌仔戲臺詞的理解有幾成,但也許那不重要,就是一點鑼鼓聲響,便足以喚起他在家鄉(xiāng)的記憶。

        父親喜歡唱戲,偶然酒興來了哼唱兩句,Do La So Mi So Do La So,自己還有些得意。但在參加合唱團的我眼里,這算不上歌唱,可是我記得他唱的音調(diào),甚至想過找出是哪個唱段,但他從沒給我說過戲文的故事,沒個典故可循。而且,萬一他唱得荒腔走板,我找白了頭也找不到那個句子。

        Do La So Mi So Do La So Do La So Mi So Do La So

        Do La So Mi So Do La So Do La So Mi So Do La So

        廟會的神偶擺頭睜眼,穿著球鞋的少年從他身下鉆出,旁邊的人立刻遞上紅色板凳,讓他坐著歇息。穿著黃色T恤的阿伯比出一根食指,對不耐的機車騎士說:“再一下就好?!钡馃煹拇笫鍥]這么和顏悅色,他握緊拳頭對按喇叭的司機罵:“啊沒你是要怎樣?”

        一陣硝煙蜂起,頭上打起煙火,橋上河面都布滿燦爛的光點。

        真希望父親也能看到這樣的煙火,因為每個放煙火的日子,他總是埋頭工作。

        既然動彈不得,母親、司機和禮儀師也都抬頭看著這幅免費的光景。

        誦經(jīng)被微微地被風吹開,我看到一只腳和幾根手指,掀開黃色的誦經(jīng)被,打開后車廂的門,有人穿著病人裝逃跑了!

        ——那背影不就是我爸嗎?!

        “不要跑!”我的聲音被煙火炸開的聲音掩蓋。只見他頭也不回,回答的聲音順風傳到我耳邊。

        “我想要回家!”

        這句話如果在平常從一個孤苦無依的安養(yǎng)院老人缺牙的口中說出,我應該會一陣鼻酸,可是我現(xiàn)在想到的是糟糕他回家會發(fā)現(xiàn)東西都被丟光光了!

        我們沿著臺北橋的路肩奔跑,鑼鼓點替我們的腳步伴奏,跑過十字路口,跑過凹凸不平的騎樓,抄進小巷,兩旁屋檐低矮,甚至能聽見屋子里的人在看什么節(jié)目,還有些紗門泛出神桌上的桃紅色光芒。

        父親穿過家里的大門,但我不能,我趕緊從口袋掏出鑰匙,父親只是站在客廳,就像他上次被輪椅推進來那樣,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他鎖骨下的胸管不見了,肉都長了回來,呼吸的時候不再有咻咻的聲音。

        胸口被燒焦的痕跡消失了,鼻管喉管點滴管也沒有在他身上留下針孔。

        我說,你的西裝還在。

        請不要懷疑我是為了轉(zhuǎn)移父親的注意力,而是因為如果他連我都不認得了,他有什么東西不見八成也不會記得,但他一定不會忘記他訂做的西裝。

        轉(zhuǎn)開房門的喇叭鎖,父親最喜歡的西裝就吊在衣柜的把手,如果要上路,當然不能穿醫(yī)院的條紋衣,穿了再走。

        父親由上而下一顆一顆地扣上襯衫,褲頭就沒辦法了,就算系上皮帶最后一個洞還是有些松垮垮的。雖然夏天穿外套有些不倫不類,但父親可是長年在鍋爐邊討生活的男兒呢,這一點熱你說算什么!但他看了看穿衣鏡,覺得還是有些不對,走到廁所去,吱呀一聲打開盥洗鏡,把隔層里面的假牙戴起來,再用細密的尺梳梳頭,銀白色的發(fā)根漸漸變黑,頭發(fā)也漸漸長長,父親變回了我記憶中的樣子,就跟記憶中的一樣好。

        該沒什么遺憾了吧。

        他說,我們?nèi)コ愿V萃琛?/p>

        門口的腳踏車因為久沒人騎,剎車被雨淋得有些生銹,但剎車壞掉算什么,我們的人生從來就沒有剎車!

        父親牽著荒廢已久的腳踏車,我只能自力更生在后座的貨架保持平衡,他左腿一劃一劃,右腳踩上踏板,夜涼如水,我們加速劃進夢境的邊界。

        時光之流

        我們沿著河堤道路騎行,大貨車呼嘯而過,父親騎過K歌中心,騎過打烊的自助餐廳,騎過小小的家庭工廠,果然,在我們遇到第一個垃圾堆的時候,父親停了下來。他看到一座電扇,扇葉破損,前面的鐵罩脫落,父親仔細地將它組好,給我,他說你帶回家用,這個是鐵的牌子也很好。我說家里已經(jīng)夠了,房間兩把,客廳一個,再多也沒地方放,而且根本不知道插電能不能用。父親覺得可惜,但他也帶不走,在安養(yǎng)院的時候多希望能有一臺專屬的電扇吹著他啊,我說你怎么不說,他說說了也會不見的,還要用安養(yǎng)院的插頭,他們一定不愿意浪費電只吹他一個人的。

        他問我真的不考慮帶電扇回家嗎,就算壞了,拿給人家修也會好的,拿回家試試看吧。

        我發(fā)誓就這個電風扇的主題,父親跟我說的話是他有生以來跟我說過的總和。

        但不要就是不要。

        他萬分惋惜地放下電風扇,好像它還是好的,他盡其所能輕輕放下,放在垃圾堆最顯眼的地方,等待有人會把它帶走。他說,老家沒有電扇。

        來臺灣,他第一次在別人家看到電扇,想不通室內(nèi)怎么會有源源不絕的涼風,看電風扇一直旋轉(zhuǎn),不會停下來。他一有錢,就趕快買了一座。

        扇葉在自己家中旋轉(zhuǎn)的時候,那真是令人感動,比搖扇子涼快,手不會累,睡覺的時候好像還有傭人幫你扇風,原來人生也不過是這樣。唉,你不懂。

        我懂。

        那真是一個啟蒙的時代,歐洲在兩百年前發(fā)現(xiàn)的科學,兩百年后傳到福建農(nóng)村的青年眼前,且兩百年間的知識一口氣如卷軸畫般展現(xiàn)在父親面前,那應該是更具爆炸性的。一個在世間生活了二十一年的青年,他當時對科技的認識恐怕比不上現(xiàn)在一個三歲的小孩,但他們同樣對這個發(fā)現(xiàn)感到不可思議。

        電風扇,把現(xiàn)代知識和科技全部一起吹進父親的生活。

        塑料袋、紙袋、繩子、蒸汽火車、羅盤、火藥、印刷術(shù)全部都是,住在城市的人不用再等待“走賣人”一年一度的拜訪,也不用忍受錯失的挫敗感,當然也不用忍受東西壞了的不方便。

        也基于同樣失落的恐懼,他們知道沒有塑料袋沒有玻璃的世界是怎么樣的。

        不能倒退回去。

        好不容易得到寶物的人會想,只要我把紙袋、玻璃罐、塑料袋、繩子都搜集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處理將來突然發(fā)生的狀況,要用的時候不會沒有。

        花費了大半輩子,一直在等待機會。

        相信收集的垃圾必然可以具體而微地呈現(xiàn)這個世界,因為有罐子就能夠盛裝,有繩子就能夠固定和連接,有刀子才知道取舍,有報紙便可以保暖,有紙箱就能席地而睡,有雨傘拿來遮風蔽雨,塑料袋里面是牙膏牙刷等盥洗用具……

        不覺得很了不起嗎?一臺三輪車,承載整個宇宙的規(guī)則。

        所有少年都曾經(jīng)夢想,一個人,在整個世界流浪,隨時,在任何地方。

        如果你需要一個罐子,他們會馬上給你不求回報,因為罐子里面裝的就是他們對未來的希望,以及能夠掌握現(xiàn)在的自信。

        為了這一刻,過程間的辛苦委屈都可以贖回,父親大約是這樣想的。

        一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好幾個垃圾堆,父親投以依依不舍的目光,我安慰他說,將來金沙寶地極樂世界,要什么就有什么啦,不要在意這種身外之物。他說,那不一樣,垃圾本來不是垃圾,是生命有大變動的時候,才有垃圾出現(xiàn),人會變,垃圾也是,畢業(yè)結(jié)婚搬家分手都是。

        每天他在垃圾堆都可以翻到意想不到的好東西,比方說結(jié)婚禮服,這是女孩子一生一次的寶物(我跟他說現(xiàn)在不一定了),他那時候雖然也有禮服出租,但不買一套就會覺得不太對勁,這婚姻好像就虛虛的,可是久了女人就覺得禮服很煩不如多出點空間放棉被。那禮服還很新,沒有什么損壞,但不知道是不是死人穿過的,他就沒撿回來。這就是東西沒變,人卻變了。

        沒有什么東西是無用的,生命里也沒有什么時間是被浪費掉的,父親是這樣看待自己的一生,所以他從來不怨懟命運。

        父親在垃圾堆里面看見別人的人生。

        那些被撕掉的照片,可能剛經(jīng)歷過一段激烈的爭吵。孩子長大了,穿不下的舊衣服。腰圍變粗,年輕時代的牛仔褲穿不下了。從學校畢業(yè),以前的訂正考卷可以丟了。學校的運動服穿出來會被取笑,但料子是最好的。旅行的紀念品大同小異,自己也記不得是哪里買的……

        垃圾堆本身就是被時光之流沖刷的淤積物。

        為了防止記憶泛濫,人們修筑堤道,第十三號越堤道,正在前方等著我們。

        過了黃燈,就是這趟旅行的終點。

        重新橋下

        越過堤防,父親和我來到重新橋下,綠皮鐵絲網(wǎng)的另一邊是河濱棒球場,在高瓦數(shù)的探照燈下,有人在玩丟球接球的游戲。我們這一邊,只能就著遠方的燈光,才能看清楚平坦的水泥地上停了數(shù)十臺垃圾車,似乎整個三重的垃圾車都集中在這,合起來的垃圾車門像鐵卷門一樣緊閉,上方嵌入負責人員的名牌。

        靜靜地,旁邊有幾只野狗躺著,他們被新來的我們吵醒,但很快又趴下不動,一只混種的狐貍?cè)軄硇崧勏ⅲ轮囝^,臉上都是快樂的神情,那是蛋黃!灰灰在它后方不遠的地方,慢慢踱步。

        父親摸著它們兩個的頭,就像終于重逢的老友。

        忽然,橋墩下的街燈亮起,一臺垃圾車張開,變成了一個攤位。

        一個、一個,逐漸亮起了一條街。是夜市!

        父親大半生在夜市做生意,我也在夜市長大,但現(xiàn)在才想起我們竟沒有一起逛過夜市。

        但這不是夜市,這些攤位擺的不全是夜市會賣的東西。

        第一個攤位賣攪拌面粉的機器、大木桌、老面、烤箱、不銹鋼推車,還有焦黑的油鍋。

        第二個攤位賣壞掉的電視、壞掉的冰箱,還有脫皮的衣柜,他曾經(jīng)撿過但被我們丟掉的衣服也好好地在這里。

        第三個攤位賣各路神明,土地公觀世音關(guān)公像等依照身高排好。

        第四個攤位是母親曾經(jīng)丟掉的東西,一只從印度尼西亞帶來的皮箱,還有年輕時代的洋裝。

        第五個攤位放著發(fā)黃的尿布、摔破的湯匙、吐出來的糖葫蘆、繡著名字的制服……

        這些是父親的東西,是被我們丟掉的東西。

        一車一車,是他的記憶。

        父親撿過的東西,現(xiàn)在全都好好地堆在這條街上。撿不回來的,只有任由它們流進河水,跟整個城市混在一起。

        最后一個攤位,鍋爐冒煙,是一鍋在沸水上翻騰的福州丸,起鍋前要澆上一碗冷水,外皮才有彈性。

        父親舀起一碗,也幫我舀了一碗,我們端著碗在餐桌旁坐下,他吃得唏哩呼嚕嘖嘖有聲,這次不用切成小塊小塊,因為他有牙齒可用,只是看他把福州丸泡進醬油碟子,一顆顆丸子瞬間變得像水溝撈起來的棉花,算了,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八成也不用再吃藥了吧。

        像父親這樣撿垃圾的人,終其一生撿拾人們不要的東西,因為只有他們才看見這件寶物的價值,不忍一個玻璃罐白白地被壓碎,它應該被擺在糖果鋪的柜臺,或在一個會制作泡菜的家庭,為此,撿垃圾的人愿意收容它,直到一個機會出現(xiàn),但無常比人類強得多,紙袋歷經(jīng)年月會全部黏成一團,沾滿老鼠屎和灰塵,那個時候你只能換成錢,一公斤四塊錢,但錢根本不能拿來裝什么做什么。

        這個世界反過來誣陷你貶低你,你是為了錢。

        但我知道這一切不僅僅是錢而已。

        父親吃完了福州丸,連湯都喝得一口不剩,如果再喝一點小酒,他大概就要唱起那段戲來了吧。

        一艘巨大的船只駛進河口,船上站著的人有點眼熟,是那個跟蔣公合照的阿伯,還有來家里寄住的蚊子聲伙計,還有父親的戰(zhàn)友酒友煙友同鄉(xiāng)的朋友,他們說,火來了!快跟你爸說。

        火來了,趕快走。

        火來了,趕快走。

        這時候我好像聞到了烤肉香味,但父親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有空隙的白骨。在禮儀師的指示下,我只用鐵夾象征性地夾了兩塊放進骨灰壇里,但骨頭出乎意料地多,我懷疑裝不進骨灰壇的,會不會被工作人員丟到垃圾桶里?

        但就算是那樣,父親該也覺得沒什么關(guān)系吧。

        我們過完一個長長暑假,跟往年一樣遇到了幾次臺風。

        再次跟父親見面的時候,殯儀館的人問我說這就是爸爸嗎,但我能思考的時間比簽同意書要短,“應該……”還來不及回答,他們就推著父親前進。

        來參加告別式的人,總計有母親、我、禮儀師、賣我們靈骨塔的先生(他幫忙打傘),還有父親曾經(jīng)借他錢的出租車司機(他的兒女現(xiàn)在都很好)。

        過去了。

        戰(zhàn)爭過去了,饑荒過去了,歷史也過去了。

        火來了。

        父親的故事落幕了。

        母親和我開始清理家里不要的廢物,這次我們再也不必小心翼翼挑選不明顯的東西,一口氣全部清出家門。

        現(xiàn)在開門關(guān)門不再有噼哩啪啦的聲音。

        臺風過去了、暑假也過去了。

        新的學期開始了。

        秋天過去。

        冬天也過去。

        父親過世后的那年春節(jié),他種的不知道什么花盛開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夕之間全開了,這幾年從不曾開得這么好過。兩年后,這盆花因為后面起樓厝挖斷死了。

        家后面的荒地變成停車場,停車場再改建成住宅大樓。

        我不敢亂撿東西回家,怕會被罵,但又多少想繼承父親的遺志,或說是被傳染了撿垃圾的壞習慣,我總是對各式各樣的垃圾念念不忘,所以只好把撿回來的東西,用文字寫下來,這樣比較不占空間,不知道父親在天之靈是否也能同意。

        色婷婷资源网| 偷看农村妇女牲交| 丰满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视频53| 精产国品一二三产品蜜桃| 依依成人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伊人影院综合在线| 日本一区二区不卡超清在线播放| 欧美日韩国产专区| 国产精品女同一区二区久| 经典女同一区二区三区| 经典女同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综合伊人久久综合| 精品亚洲在线一区二区| 中文字幕av高清人妻| 亚洲av无码专区在线观看下载| 亚洲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成人精品三级麻豆| 无码在线观看123| 老司机在线免费视频亚洲| 中国人在线观看免费的视频播放| 午夜免费福利小电影| 久久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中文三级全黄| 粗大猛烈进出白浆视频| 日本在线看片免费人成视频1000| 亚洲的天堂av无码| 亚洲无码啊啊啊免费体验| 亚洲一二三四五中文字幕| 中出人妻希奇杰卡西av| 日日碰狠狠添天天爽超碰97久久| 色综合久久蜜芽国产精品| 中文字幕肉感巨大的乳专区| 99久久综合精品五月天| 久久老子午夜精品无码怎么打| 久久久久久人妻精品一区百度网盘 | 国产精品人成在线765| 黄片亚洲精品在线观看| 国产日产久久高清ww| 亚洲综合精品中文字幕| 欧美肥婆性猛交xxxx| 成人av鲁丝片一区二区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