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巖偉
目前學界對于本土股份制企業(yè)官利的研究已非常深入①集中探討官利的成果主要有:朱蔭貴:《中國近代股份制企業(yè)研究》,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引進與變革:近代中國企業(yè)“官利”制度分析》,《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4期;《從大生紗廠看中國早期股份制企業(yè)的特點》,《中國經濟史研究》2001年第3期;《中國近代股份制業(yè)企業(yè)的特點——以資金運行為中心的考察》,《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張忠民:《艱難的變遷——近代中國公司制度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近代中國公司制度中的“官利”與公司資本籌集》,《改革》1998年第3期。李玉、熊秋良:《論中國近代的官利制度》,《社會科學研究》1996年第3期。李玉:《晚清公司制度建設研究》,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北洋政府時期企業(yè)制度結構史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晚清洋務民用企業(yè)的公司性芻論》,《南京大學學報》2000年第4期;《中國近代股票的債券性——再論“官利”制度》,《南京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慣性與變遷:北洋時期的公司股息制度》,《安徽史學》2009年第1期;《中國近代公司制度建設的幾個面相——以張謇創(chuàng)業(yè)為中心的考察》,《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鄒進文、姚會元:《近代中國股份企業(yè)的官利制》,《歷史檔案》1996年第2期。鄒進文:《近代股份制的“中國特色”之一——試論清末股份企業(yè)的“官利制”》,《中國經濟史研究》1996年4月等。,并認為本土企業(yè)官利早期一般具有不管企業(yè)盈虧均應給付、固定利率并載于企業(yè)章程、以年利計算、從交付股金日起息等特點②朱蔭貴:《引進與變革:近代中國企業(yè)官利制度分析》,《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4期。,且官利制度的上述特點在民國時期又發(fā)生了一系列變化。同時學界關于外商在華企業(yè)相關內容的研究則極為薄弱,雷麥《外人在華投資論》的中譯本將英國在華企業(yè)的股息和紅利統(tǒng)稱為紅利③[美]雷麥:《外人在華投資論》,蔣學模、趙康節(jié)譯,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384—386頁。,汪敬虞先生在《19世紀西方資本主義對中國的經濟侵略》和“十九世紀外國侵華企業(yè)中的華商附股活動”中對19世紀外商進入中國的進程及其在各個行業(yè)的發(fā)展做了全面論述,并介紹了部分企業(yè)的股息分配狀況①汪敬虞:《十九世西方資本主義對中國的經濟侵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十九世紀外國侵華企業(yè)中的華商附股活動》,《歷史研究》1965年第4期。,李志英將官利制度作為外商在華企業(yè)制度的變異之一②李志英:《外商在華股份公司的最初發(fā)展——關于近代中國股份公司制度起源的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李玉則通過外商企業(yè)雖多未規(guī)定固定股息但股票認購踴躍現(xiàn)象的解讀,對官利產生的原因進行了探討③李玉:《中國近代股票的債券性——再論“官利”制度》,《南京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而楊在軍和張岸元則認為晚清外商保險公司保家行的固定股息具有官利的性質④楊在軍、張岸元:《關于近代中國股份制起源的探討》,《江西社會科學》2003年第1期。。另外國外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對當代股息問題的探討,對近代外商在華企業(yè)的利潤分配則少有涉及⑤Merton H.Miller,F(xiàn)ranco Modigllani,“Dividend Policy,Growth and the Valuation of Shares”,The Journal of Business,Vol.34,No.4,1961.Kerry Pattenden,Garry Twite,“Taxes and Dividend Policy under Alternative Tax Regimes”,Journal of Corporate Finance,Vol.14,No.1,2008.。
同時在民國時期的主流報刊如《申報》中,存在著大量的外商在華企業(yè)發(fā)放股息、股利、官利的報道。而按照當時的西方股份制企業(yè)組織制度,并不存在本土股份制企業(yè)利潤分配中的官利制度,這是否意味著民國時期外商在華企業(yè)在本土化過程中也發(fā)放官利呢,二者在概念及含義上是否一致呢,二者之間又存在哪些異同呢,他們之間的關系又如何?結合這些報道絕大多數轉譯自當時的《字林西報》、《北華捷報》、《大陸報》和《文匯報》等英文報刊的歷史背景,本文運用上述外商在華企業(yè)相關報道的中英文原文、英文報刊中的企業(yè)年報、股東會會議記錄、中英文辭典的有關詞條及相關檔案資料,分析了民國時期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的概念及其與本土企業(yè)相關概念之間的關系⑥本文主要探討中外企業(yè)普通股的股息,而中外企業(yè)優(yōu)先股等特種股票因相對復雜,已另辟專文論述。。
首先對外商在華企業(yè)作一界定,本文所涉及的外商在華企業(yè)主要有兩類:一是歐美及日本股份制企業(yè)在華開辦的分支機構,如麥加利銀行 (Chartered Bank of India,Australia and China)上海分行、花旗銀行 (International Bank)⑦據《美國花旗銀行在華史料》所載《花旗銀行上海分行簡史》:1902年在上海開設分行時名為“International Banking Corporation”,后為紐約國民城市銀行 (National City Bank of New York)所合并,即現(xiàn)代譯名所見之花旗銀行譯名。上海分行、橫濱正金銀行 (Yokohama Specie Bank)上海分行等;二是歐美及日本公司或商人在華招股集資創(chuàng)辦的股份制企業(yè),如匯豐銀行(Hongkong&Shanghai Banking Corporation)、友邦人壽保險公司 (Asia Life Insurance Co.)、英商怡和各紗廠有限公司 (The Ewo Cotton Mills,Ltd.下文簡稱怡和紗廠)、上海紡織株式會社 (The Shanghai Cotton Manufacturing Co.)、上海自來水公司 (Shanghai Waterworks Co.Ld.)、大英自來火房 (Shanghai Gas Co.又稱上海自來火公司)等⑧公司譯名據The North-China Desk Hong List(字林報行名錄)1926.Shanghai:Printed and Published at the Offices of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Herald,Limited,1926.下文公司譯名均參考字林洋行出版的各版本行名錄。,該類企業(yè)雖然主要在華經營業(yè)務,但主要由洋行或洋商發(fā)起,并且多數注冊在國外或其所屬殖民地,從而便于在法律上取得外商企業(yè)的身份,但其中大部分企業(yè)有中國商民附股⑨汪敬虞:《十九世紀外國侵華企業(yè)中的華商附股活動》,《歷史研究》1965年第4期。。因此本文將上述兩類企業(yè)稱之為外商在華企業(yè),而非外資在華企業(yè)。另外本文涉及的外商在華企業(yè)不包括華人華僑在中國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如中南銀行、四大百貨及永安旗下的永安紗廠、南洋兄弟煙草等企業(yè)。盡管華人華僑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也有部分在香港注冊,但在當時的主流中英文報紙如《申報》和《字林西報》并不將之視為外商企業(yè),故不在本文探討的外商在華企業(yè)范圍內。與外商在華企業(yè)相對的是華商企業(yè),但為避免與華僑資本的企業(yè)相混淆,故本文將之稱為本土企業(yè),即本土商人招股集資設立的股份制企業(yè)。
近代本土企業(yè)的官利、股利和股息三者的含義基本相同,即公司章程規(guī)定并受官方認可之固定收益 (晚清一般為10%,后為8%,20世紀二三十年代降至6%),與紅利 (即余利)相對⑩朱蔭貴:《引進與變革:近代中國企業(yè)“官利”制度分析》,《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4期。。但進入民國后,官利本身 (相對于晚清時期)發(fā)生了一系列變化。雖有悖于《公司條例》和《公司法》的規(guī)定 (特別條例除外),但官利仍普遍存在,并在三四十年代多改稱股息,其最大的變化是“不得移本作息”原則的普遍推行,同時學界認為這一時期的官利具備以下特點:(1)一般從企業(yè)利潤提取;(2)一般公司每年于股東會后一次性支付,個別公司鑒于一次支付數額過大,每年分兩次支付 (如中孚銀行、浙江銀行);(3)官利多載于企業(yè)章程,其利率有最高限額 (現(xiàn)實中部分公司為迎合投資者心理,多在章程、招股公告規(guī)定官利利率),官利之后有剩余則發(fā)紅利;(4)計息時間上多為繳股即起息;(5)以股本發(fā)官利的傳統(tǒng)并未根除,并在少數企業(yè)中存續(xù) (1914年《公司條例》和1929年《公司法》分別有公司注冊之后三年或兩年以上開業(yè)的,經官方批準后可以股本發(fā)五到六厘官利之特別規(guī)定,現(xiàn)實中亦有該種現(xiàn)象存在)①朱蔭貴:《中國近代股份制企業(yè)研究》,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3—154頁;李玉:《北洋政府時期企業(yè)制度結構史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419—459頁。。
與此同時,在當時的主流漢語報刊如《申報》中存在著大量外商在華企業(yè)發(fā)放股息、股利和官利的消息,然而按照嚴格的西方股份制企業(yè)組織制度,這些企業(yè)并不存在發(fā)放本土企業(yè)意義上的“官利”的合理性。那么在涉及外商在華企業(yè)的利潤分配時,其股息、股利和官利的概念是否與本土企業(yè)相同呢?下面分別以銀行業(yè)、棉紡業(yè)和公用事業(yè)三個代表性領域中的外商在華企業(yè)為例進行分析。
英資銀行是當時外商在華銀行中資歷最厚、影響力最大的金融勢力,以1853年成立于倫敦、1857年即在上海設立分行的麥加利銀行為例②聯(lián)合征信所:《麥加利銀行概況調查》,上海檔案館藏,檔案號Q78-2-14094。,1926年3月19日的《申報》發(fā)布了“麥加利銀行擬發(fā)股息”的消息:
麥加利銀行擬發(fā)股息:文匯報云,麥加利銀行董事會,擬發(fā)給去年下半年股息,年息一成四分,另紅利每股六先令三便士,所得稅在外,此外撥提職員養(yǎng)老準備金二萬五千鎊,房產準備金十二萬五千鎊,滾存下屆二十萬九千二百七十八鎊四先令六便士,將提交股東會議決。③《麥加利銀行擬發(fā)股息》,《申報》1926年3月19日,第4張第14版。
同一天的《字林西報》亦刊載了同一條消息④因當時的英文版《文匯報》(The Shanghai Meroury)無法查閱,故以《字林西報》相同內容替代。:
Chartered Bank Dividend:The manager of the Chartered Bank of India,Australia and China has received from the head office in London the following telegram:
At the approaching annual general meeting of the shareholders,the Directors will recommend that a dividend be declared for the past half year at the rate of 14 per cent.per annum and a bonus of 6s/3d per share free of income tax,that£ 25,000 be added to Officers'Superannuation Fund,£ 125,000 written off Premises Account,and that£ 209,278.4.6 be carried forward.⑤“Chartered Bank Dividen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19,1926,p.3.
顯然《申報》將英文“Dividend”譯為“股息”,另外這種譯法還出現(xiàn)在匯豐銀行⑥《匯豐銀行去年盈余之分配》,《申報》1924年2月21日,第4張第13版;“Hongkong&Shanghai Bank”,The North-China Herald,F(xiàn)ebruary 23,1924.p.291.和有利銀行 (The Mercantile Bank of India)⑦《有利銀行發(fā)股息》,《申報》1926年3月13日,第4張第14版;“Mercantile Bank's Dividen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13,1926.p.3.發(fā)放股息的報道中。匯豐銀行、麥加利銀行和有利銀行主要服務于英國的殖民利益并開展相關金融業(yè)務,并各有側重,如麥加利銀行經營一般商業(yè)銀行業(yè)務,而以匯兌為主⑧聯(lián)合征信所:《麥加利銀行概況調查》,上海檔案館藏,檔案號Q78-2-14094。。麥加利銀行和有利銀行總部均位于倫敦,上海為其海外分行;而匯豐銀行則是為克服上述銀行總部遙遠、信息反饋不及時的弊病而設立的①《匯豐銀行簡史》,上海檔案館藏,檔案號S173-1-153-26。,主要由英德美中和波斯等國商人合股 (后因他方退出而成為一家英商銀行)②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670頁。,總部雖位于香港,但其公司制度是按照英國公司法組織的③[英]毛里斯、柯立斯:《匯豐——香港上海銀行 (匯豐銀行百年史)》,中國人民銀行總行金融研究所、李周英等譯,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7頁。。
以倫敦為代表的西歐是近代股份制企業(yè)的發(fā)源地,并無發(fā)放本土企業(yè)意義上官利的規(guī)定,如果將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等同于本土企業(yè)的官利,則與西方股份制企業(yè)的利潤分配制度相悖。最重要的是,如上述《字林西報》所載麥加利銀行發(fā)放股息的電報抬頭所示,該電報是同時發(fā)給印度、澳大利亞和中國分行的,而印度和澳大利亞是英國的殖民地,承襲英國公司制度,分派官利同樣顯得不合邏輯。
如果上述英商銀行的利潤分配制度并不能完全代表近代西方股份制企業(yè)制度,那么近代代表美國在華金融勢力的花旗銀行股息分配,則有助于我們理解股息的確切含義。1921年9月25日的《申報》轉譯了“花旗銀行將發(fā)股息”的消息:“半年股息,決照二分四厘年息 (即百分之二十四)”④《花旗銀行將發(fā)股息》,《申報》1921年9月25日,第4張第14版。,而之前一天的《字林西報》的“International Bank Dividend”條目下有“a semiannual dividend at the rate of 24 per cent.per annum has been declared,payable September 30,1921”⑤“International Bank Dividen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September 24,1921.p.7.的表述??梢姟渡陥蟆吩谏婕懊郎袒ㄆ煦y行利潤分配時,同樣將英文“Dividend”譯為“股息”。花旗銀行是總部位于紐約的當時美國最大的銀行之一,是典型的西方股份制企業(yè),如果將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等同于本土企業(yè)官利,同樣有悖于西方股份制企業(yè)的利潤分配原則。
那么深受中國文化影響,近代以來奉行“脫亞入歐”政策的日本所開辦的銀行是否存在本土企業(yè)意義上的官利派發(fā)呢?本土企業(yè)的官利一般會在企業(yè)章程中有明確規(guī)定,如中國銀行1915年、1918年、1922年、1928年章程均規(guī)定:“本行股利分為下列二種:甲官股照每年四厘正息;乙商股照每年七厘正息”⑥中國銀行總行、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國銀行行史資料匯編》,中國檔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136、148、159頁;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國人民銀行江蘇省分行、江蘇省金融志編委會合編:《中華民國金融法規(guī)檔案資料選編》,檔案出版社1990年版,第550頁。,交通銀行1907年奏定章程和1925年、1928年章程均規(guī)定股利常年六厘⑦交通銀行總行、國家歷史檔案館編:《交通銀行史料第一卷 (1907-1949)》,中國金融出版社1995年版,第173、206、215頁。。以日本對外匯兌業(yè)務最為發(fā)達的橫濱正金銀行為例,其章程⑧該章程于1887年通過,后經不斷修訂,其中第89、92條在1940、1941年做過修訂,“史料”譯自1942年刊印本?!皼Q算與分紅”部分涉及股東利益分配的第88、第90和第92三條中并無股息發(fā)放的內容⑨傅文齡主編:《日本橫濱正金銀行在華活動史料》,中國金融出版社1992年版,第16—17頁。,但在1926年3月31日《申報》刊載的“正金銀行之營業(yè)狀況”條目中卻提到了派發(fā)股息:“正金銀行報告,去年七月至十二月之半年中,獲利一千四百八十萬日金,股東派息一分二厘?!雹狻墩疸y行之營業(yè)狀況》,《申報》1926年3月31日,第4張第13版。
那么此次派發(fā)的股息是什么性質呢?1926年4月2日《字林西報》的“Yokohama Specie Bank”目下有“recommend a dividend at the rate of 12 per cent.per annum”?“Yokohama Specie Bank”,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April 2,1926.p.3.的記載,即派發(fā)折合年股息率12%的末期股息,《申報》這次同樣將英文“Dividend”譯為“股息”。橫濱正金銀行公司章程中并未涉及股息內容,但卻在1926年上半年按照12%的年股息率派發(fā)了1925年下半年末期股息。因此將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等同于本土企業(yè)的官利,在橫濱正金銀行的例證中依然不成立。
上述外商在華銀行除按照英國公司法組織的匯豐銀行外,不論是承襲英國股份制企業(yè)制度的麥加利銀行和有利銀行,還是來自股份制企業(yè)制度最為發(fā)達的美國之花旗銀行,抑或是同處東亞的日本橫濱正金銀行,均為承襲西方股份制企業(yè)制度的外商在華分支銀行,在利潤分配制度上均不存在發(fā)放本土企業(yè)意義上官利的合理性。
那么根植于上海的外商在華工業(yè)和公用事業(yè)企業(yè)的情況是否有所差異呢?以紗廠為代表的棉紡業(yè)是當時上海最發(fā)達的工業(yè)部門,下面以英商紗廠①英商在華本有五家紗廠,后老公茂紗廠售予日商改為公大二廠、東方紗廠售予榮家改為申新七廠,但怡和的三家紗廠仍然營業(yè)良好,具有很好的代表性。據《怡和紗廠之營業(yè)概況》,《申報》1929年3月22日,第5張第19版。中實力居前的怡和紗廠為例進行分析。1926年3月14日的《申報》刊載的“怡和紗廠股東會紀”載:“湊發(fā)普通股息,每股規(guī)銀二錢五分”②《怡和紗廠股東會紀》,《申報》1926年3月14日,第4張第14版。。而之前幾天的《北華捷報》上有怡和紗廠發(fā)放股息的預告“To pay a dividend on 900,000 ordinary shares of Tls.0.25 per share”③“The Ewo Cotton Mills,Ltd.”,The North-China Herald,March 6,1926.pp.436-437.,即怡和紗廠普通股派發(fā)每股0.25規(guī)元兩的股息。在涉及外商在華紗廠時,《申報》同樣將“Dividend”譯為“股息”。
那么《申報》在報道外商在華開辦的公共事業(yè)企業(yè)時是否也存在類似情況呢?如1926年2月20日的《申報》轉譯了《大陸報》 (The China Press)關于大英自來火房發(fā)放股息的消息:“去年度末次股息,每股發(fā)給二兩,連上次所發(fā),合成年息八厘”④《自來火公司議決去年度股息》,《申報》1926年2月20日,第4張第14版。。而之前一天的《大陸報》原文如下:“a final dividend for 1925 of Tls.2.00 per share,being at the rate of four per cent on the paid-up capital,making eight percent for the year.”⑤“Shanghai Gas Co.to pay a final dividend of Tls.2”,The China Press,March 19,1926.p.4.可見《申報》在轉譯《大陸報》的消息時,同樣將“Dividend”翻譯為“股息”,另外在涉及公共租界上海自來水公司時亦存在上述情況⑥《自來水公司董事會議分股息》, 《申報》1924年3月16日,第4張第15版;“Shanghai Waterworks Co.L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15,1924.p.3.。
這說明當時《申報》在轉譯《字林西報》、《北華捷報》和《大陸報》等主流英文報刊的消息時,均存在將英文的“Dividend”譯為“股息”的現(xiàn)象,不僅涉及總部在國外的外商在華銀行,總部在香港但承襲英國公司制度的的匯豐銀行,還涉及植根于上海本地的外商紗廠、外商公用事業(yè)等企業(yè)。
另外,《字林西報》和《北華捷報》在30年代經常轉載“紐約股票交易所” (New York Stock Exchange)行情表,用來刊登該交易所各種股票的交易信息。該表有一欄就是“Dividend Rato per Annum”⑦“New York Stock Exchange”,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April 13,1931.p.3.,即“每年股息率”,行情表中不乏通用電氣 (General Electric)、通用汽車(General Motors)、杜邦公司 (Du Pont De Nemours)、新澤西標準石油公司⑧新澤西標準石油是洛克菲勒創(chuàng)辦的標準石油公司在1911年被分拆后形成的公司之一,后更名為艾克森石油公司,1999年與美孚石油公司合并為今天之艾克森美孚石油公司。(Standard Oil of N.J.)、美國鋼鐵公司 (U.S.Steel)、美國電話電報公司 (American Tel.&Tel.)、柯達膠片公司(Eastman Kodak)等美國主流企業(yè)。如果說外商在華銀行、紗廠、公用事業(yè)等領域的企業(yè)有可能受中國傳統(tǒng)商業(yè)習慣的影響而派發(fā)官利的話,那么紐約股票交易所的主流美國企業(yè)實在沒有派發(fā)本土企業(yè)意義上官利的理由。
更為關鍵的是,1937年出版的專業(yè)經濟學辭典《財政金融大辭典》將“官利”譯為“Fixed Interest on Shares”⑨張一凡、潘文安:《財政金融大辭典》,世界書局1937年版,第573—574頁。,并非英文的“Dividend”,可見涉及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與本土企業(yè)的“官利”在英文中根本不是同一概念,而官利譯名中“Interest”的擇定也正好體現(xiàn)了晚清以來官利制度所體現(xiàn)的債券性。此種概念模糊性在晚清時期亦有出現(xiàn),如晚清士人很長時期內將外國股票與債券統(tǒng)稱為“股票”,不少中外借款條約的中文文本將債券寫為“股票”,光緒年間亦將內債債券命名為“昭信股票”⑩李玉:《中國近代股票的債權性——再論“官利”制度》,《南京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
綜上,雖然在當時的主流漢語報刊《申報》上轉譯了大量外商在華企業(yè)發(fā)放股息的消息,但結合在上海最有影響力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北華捷報》和《大陸報》等報刊的英文原文,可知當時的漢語主流報紙將英文的“Dividend”翻譯為“股息”。但在公司利潤分配制度上,首先承襲西方股份制企業(yè)制度的外商銀行并不存在派發(fā)本土企業(yè)意義上官利的合理性,其次外商在華棉紡業(yè)和公用事業(yè)企業(yè)在股息分配上亦存在與外商銀行同樣的英文表達,即“Dividend”。同時本土企業(yè)的官利應理解為“Fixed Interest on Shares”,可見二者并非同一概念。
據此可以初步得出如下結論: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不能等同于中國本土企業(yè)的“官利”概念。這樣既可以理順美國主流企業(yè)存在股息發(fā)放的邏輯關系,又能理解《財政金融大辭典》將“官利”譯為“Fixed Interest on Shares”的深刻含義。那么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概念該如何理解呢?
在澄清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概念的之前,我們首先需要對股息、股利與官利三個概念的關系做一番梳理。在民國時期的本土企業(yè)中,官利、股息和股利三者的含義相同,即公司章程規(guī)定并受官方認可之固定收益①朱蔭貴:《引進與變革:近代中國企業(yè)“官利”制度分析》,《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4期。。既然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概念與本土企業(yè)的官利概念不同,那么外商在華企業(yè)本身的股息、股利與官利三者概念是否一致呢。
首先看股利與股息是否等同,1922年2月28日的《申報》刊載的“香港匯豐銀行之股東年會”中提到:“舊年六月經派半期股利每股三鎊,現(xiàn)擬派末期股利舊股每股三鎊,另紅利兩鎊,新股每股兩鎊五先令,另紅利十五先令”②《香港匯豐銀行之股東年會》,《申報》1922年2月28日,第3張第10版。,即匯豐銀行在發(fā)放1921年中期股利每股3鎊,末期股利舊股每股3鎊、新股2鎊5先令,紅利舊股2鎊、新股15先令。而1922年2月18日的《字林西報》早已刊載了上述消息的英文:“The Interim Dividend of£3 per share paid on August 8 last.”“The Directors recommend the payment of a Final Dividend on the Old Shares of Three Pounds Sterling per share,and a Bonus on the Old Shares of Two Pounds Sterling per share;also a Dividend and Bonus on the New Shares at corresponding rates,viz.,£ 2.5/-and 15/-”③“Hongkong& Shanghai Bank”,The North-China Herald,F(xiàn)ebruary 18,1922.p.477-478.,即《申報》將“Dividend”譯為“股利”。此外棉紡業(yè)的上海紡織株式會社④《上海紡織株式會社之盈余》,《申報》1923年7月21日,第4張第15版;“The Shanghai Cotton Manufacturing Co.”,The North-China Herald,July 21,1923,p.197.《申報》該條股息數字為3.80兩,《北華捷報》股息數字為3.50兩,而《字林西報》所載股市行情表顯示該公司股息亦為3.50兩,故《申報》數據應為轉譯錯誤。、公共事業(yè)領域的公共租界上海自來水公司⑤《租界自來水公司擬定股息》,《申報》1928年3月20日,第4張第15版;“The Shanghai Waterworks Co.,Lt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24,1928.p.5.也存在上述情況。可見在金融、工業(yè)和公共事業(yè)等三個代表領域均存在將“Dividend”譯為“股利”的現(xiàn)象。因此可以認為當時的《申報》在涉及外商在華企業(yè)時,亦存在將“Dividend”譯為“股利”的現(xiàn)象,即股息=股利。
其次,外商在華企業(yè)的官利是否也與股息、股利含義相同呢?1925年3月21日的《申報》刊載了“麥加利銀行去年之盈余”的消息:“董事會擬派去年下半年官利一分四厘,紅利每股六先令三便士,合計全年所派官利紅利共有二分零半厘,所得稅在外?!雹蕖尔溂永y行去年之盈余》,《申報》1925年3月21日,第4張第14版。而同一天的《北華捷報》⑦當天的《字林西報》因損壞無法查閱,故以同時期的周刊《北華捷報》代替。刊載了上述消息的英文原文:“the directors will recommended that a dividend be declared for the past half year at the rate of 14 per cent.per annum and a bonus of 6s.3d.per share — making 20 1/4 per cent.per annum for the whole year — free of income tax.”⑧“Chartered Bank.Dividend and Bonus”,The North-China Herald,March 21,1925.p.485.顯然《申報》此處將“Dividend”譯為“官利”,同樣的情況還發(fā)生在麥加利銀行1924年的盈余分配中①《麥加利銀行盈余之分配》, 《申報》1924年3月22日,第4張第14版;“The Chartered Bank of I.A.&C.”,The North-China Herald,March 22,1924,p.451.,但《申報》在1926年3月19日 (見前文)卻將“Dividend”譯為“股息”。從《申報》轉譯麥加利銀行1924—1926三年盈余分配的情況看,《申報》將前兩年的“Dividend”譯為“官利”,而在第三年卻將“Dividend”譯為“股息”。同一個詞在涉及同一家企業(yè)的相鄰年份分別被譯為“股息”和“官利”,但麥加利銀行的利潤分配體制期間并未發(fā)生變化,同樣的現(xiàn)象還發(fā)生在公共租界上海自來水公司1924和1926兩年利潤分配的轉譯上②《自來水公司董事會議分股息》, 《申報》1924年3月16日,第4張第15版;“Shanghai Waterworks Co.L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15,1924,p.3.《自來水公司將發(fā)股息》,《申報》1926年3月10日,第4張第14版;“Shanghai Waterworks Co.,L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91926,p.3.。
從麥加利銀行和公共租界上海自來水公司例子不難看出,在金融和公共事業(yè)兩個代表領域均存在將“Dividend”譯為“官利”的現(xiàn)象。因此可以認為當時的《申報》在涉及外商在華企業(yè)時,亦存在將“Dividend”譯為“官利”的現(xiàn)象,即股息=官利。結合上文股息=股利的結論,可以認為當時的主流報紙將“Dividend”同時譯為“股息”、“股利”或“官利”,即涉及外商在華企業(yè)本身時,股息=股利=官利。
那么當時的學界如何界定“Dividend”呢?下面選取當時較為權威的三種經濟學專業(yè)英漢詞典進行分析:
(1)1934年出版由何士芳編纂的《英漢經濟辭典》:
Dividend股利;股息;余利;紅股③何士芳:《英漢經濟辭典》,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第62頁。。
(2)1941年出版由國立編譯館編訂的《經濟學名詞》中:Dividend股利、分額④國立編譯館編訂:《經濟學名詞》,正中書局1941年版,第14頁。。
(3)1937年出版由張一凡、潘文安主編的《財政金融大辭典》⑤張一凡、潘文安:《財政金融大辭典》,世界書局1937年版,第573—574頁。:
股利:Dividends凡照章處分盈余時,應付給股東已繳資本之利息,名之曰股利。每逢決算,由盈余內提出之股東官紅利,先轉入此科目,及在下屆決算前支付者,亦以此科目處理之。
官利:Fixed Interest on Shares.我國營業(yè)習慣,有官利余利之分,不論營業(yè)盈虧,出資者應得若干分之利息,是為官利。營業(yè)所得之利益,除去用費及官利等,尚有盈余,以分派股東者,是為余利,俗亦稱紅利。
綜合以上三種主流的經濟學辭典的說法,可以認為當時學術界亦主要將“Dividend”譯為“股息”或“股利”,即股息相當于股利,與中國本土股份制企業(yè)中股利相當于股息類似。但《英漢經濟辭典》將“Dividend”譯為“余利、紅股”顯然與“股利、股息”的解釋有所差異:股息派發(fā)會表現(xiàn)為現(xiàn)金、債券或股票的形式,當股息以股票形式派發(fā)時,即形成紅股,因此此處將之譯為“紅股”亦有其合理性,這恰好與《韋氏新國際詞典 (第三版)》對“股息股票”⑥Gove,Philip Babcock,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Unabridged.Springfield:G & C Merriam Company,1986,p.2247.的解釋不謀而合,即以本公司股票形式發(fā)放的股息;而將之翻譯為“余利”則與《財政金融大辭典》中“股利=官利+紅利”的觀念有極大關系,即將余利理解為股利的一種。另外這也有可能是一種概念混淆,因為當時非專業(yè)的通用英漢詞典多將股息與紅利混用。此外《財政金融大辭典》將股利解釋為“股利=官利+紅利”的說法,與《中國大百科全書 (第二版)》關于股利的解釋有相似之處,即在“既派股息又分紅利的條件下,將按一定股息率獲得的收益稱作股息,其余部分稱作紅利”⑦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委會:《中國大百科全書 (第二版)》第8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78頁。,當然這只代表了特定情形下部分學者的觀點,主流媒體和主流學者還是將股利等同于股息。
綜上可見,在涉及外商在華企業(yè)時,當時的《申報》等主流報紙將“Dividend”譯為“股息”、“股利”或“官利”,即股利=股息=官利,同時學界主要將“Dividend”譯為“股息”或“股利”,即股息相當于股利,部分學者認為股利=股息+紅利。
雖然涉及外商在華企業(yè)時,股息、股利和官利基本為同一概念,即英文的“Dividend”;涉及本土企業(yè)時股息、股利和官利也含義相同,即“Fixed Interest on Shares”①張一凡、潘文安:《財政金融大辭典》,世界書局1937年版,第573—574頁。,但是二者本質上并非同一概念 (即從字面上理解,前者為“利”,后者為“息”)。另外三個詞雖然同義,但其出現(xiàn)頻率還是有很大差異,在涉及外商在華企業(yè)時,股息運用最常見,股利次之,官利極為罕見;而涉及本土企業(yè)時,官利不僅運用最為廣泛,而且最能體現(xiàn)由公司章程規(guī)定并受官方認可之固定利率的本土特色。因此在本文接下來的論述中,為區(qū)別起見,將涉及外商在華企業(yè)的“Dividend”統(tǒng)稱為“股息”,而將本土企業(yè)的“Fixed Interest on Shares”統(tǒng)稱為“官利”。
在澄清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概念之前,我們不妨將中國本土企業(yè)官利的特點簡要羅列如下:(1)一般從企業(yè)利潤中提取;(2)一般公司每年一次發(fā)放 (個別兩次);(3)利率有最高限額并多載于企業(yè)章程;(4)繳股即起息;(5)以股本發(fā)官利的傳統(tǒng)在少數企業(yè)合法存續(xù)。那么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有何特點呢?資料所限不能查閱當時的英文辭典,但我們不妨用現(xiàn)代英文辭典中股息的特點來反推民國時期:
《韋氏新國際詞典 (第三版)》:按比例分配給股東的利潤②Gove,Philip Babcock: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Unabridged.Springfield:G & C Merriam Company,1986,p.663.;
《簡明③該版兩卷本《簡明新牛津辭典》相對于多卷本《新牛津辭典》而言。新牛津英語辭典》:企業(yè)定期分配給股東的報酬,通常表現(xiàn)為每股一定數額④Cheryl Laguardia,Ed Tallent:The New Shorter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Vol.1(A-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713.;
《大美百科全書國際版》:常為當期或累積盈余的撥用,而將公司資產分配給股東?!胀ü晒衫科诮痤~不同,有時甚至沒有。每期發(fā)放金額視盈余多少及穩(wěn)定性而定。雖然許多公司收入變動甚大但固定發(fā)放一較低數額,以便于盈余狀況良好時保留一部分,供收入偏低時發(fā)放⑤Grolier Incorporated:The Encyclopedia Americana International Edition,Vol.9,Grolier Incorporated,1988,p.196.譯文參照光復書局大美百科全書編輯部:《大美百科全書》第9卷,光復書局企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版,第36頁。。
《大不列顛百科全書》:按其持股比例或股票類別在公司股東間分配的每股收益⑥Jacob E.Safra:The New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Vol.4,Chicago:Encyclopaedia Britannica.Inc.2002,p.132.;據此可將現(xiàn)代西方股份制企業(yè)股息的特點歸納為:(1)一般從企業(yè)利潤中提取;(2)定期發(fā)放;(3)每期金額視盈利多少而波動;(4)不具備強制性、有時甚至停發(fā);(5)部分企業(yè)為保持股息穩(wěn)定性會固定發(fā)放一較低數額。那么民國時期的股息派發(fā)是否也具備這些特點呢?下面同樣以銀行業(yè)、棉紡業(yè)和公共事業(yè)三個行業(yè)為例進行分析:
首先,民國時期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是從企業(yè)利潤中國提取的,如麥加利銀行派發(fā)1923年股息的標題即為“麥加利銀行盈余之分配”⑦《麥加利銀行盈余之分配》,《申報》1924年3月22日,第4張第14版。、怡和紗廠也是在結算純利潤29萬規(guī)元兩的基礎上發(fā)放1935年每股0.25規(guī)元兩股息的⑧“Ewo Cotton Mills Lt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12,1936,p.17.、上海自來水公司亦是在利潤增長的情況下才發(fā)放了每股2英鎊的股息①“Shanghai Waterworks Company”,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19,1926,p.17.并派發(fā)紅利的。那么外商在華企業(yè)的利潤分配還有哪些細則呢?
記載當時外商在華企業(yè)利潤分配詳情的“企業(yè)年報”和“股東會記錄”一般會刊載于《字林西報》或《北華捷報》等主流報刊,通過對相關企業(yè)利潤分配詳情的分析,可以進一步明晰其利潤分配的細節(jié)。如匯豐銀行1921年年報記載,匯豐銀行在減去各種開支及利息形成純利潤后,依次提取呆賬準備金 (使之達到14112787.11元)、白銀準備金 (使之達到2350萬元)、房產準備金 (100萬元)、之后才提取舊股每股中期股息②中期股息在當年下半年派發(fā),于年中結算時視盈利狀況決定是否發(fā)放,而當年最終結算則在第二年年初進行。如企業(yè)上半年盈利狀況不佳,自然不會有中期股息發(fā)放,如公共租界上海自來水公司章程第153條即規(guī)定董事會派發(fā)中期股息應據當年之經營狀況。和末期股息各3英鎊及紅利2英鎊,新股股息2鎊5先令和紅利15先令③匯豐銀行1921年資本增至2000萬元,發(fā)行新股4萬股,每股股本125元。,剩余3331778.59元滾存下屆④“Hongkong& Shanghai Bank”,The North-China Herald,F(xiàn)ebruary 18,1922,pp.477-478.。
棉紡業(yè)的怡和紗廠第五屆股東常會會議記錄顯示:由于1925年盈利較少,公司在支付各種開支形成純利潤后,依次提取了建筑折舊金、機器折舊金、特別維修金,而當年每股0.25規(guī)元兩的股息則是從之前提取的股息準備金中支付的,最后僅有1142.52規(guī)元兩滾存下屆,同時公司當時尚有通用準備金200萬規(guī)元兩和棉花流通金50萬規(guī)元兩⑤“Annual Meeting of Ewo Cotton Mills,Ld.”,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13,1926,p.14.。怡和紗廠從股息準備金中提取股息以維持股價的特點,亦契合了民國時期棉紡業(yè)利潤年際波動極大的行業(yè)特色。
公用事業(yè)中的上海自來水公司1925年年報記載,由于公司當年盈利情況較好,所以公司在提取固定資產折舊和債券利息后,依次分配了每股中期股息10先令、末期股息30先令、紅利5先令,最后提取通用準備金、股息準備金和債券準備金,滾存下屆35377.04規(guī)元兩⑥“Shanghai Waterworks Company”,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19,1926,p.17.。
通過對匯豐銀行、怡和紗廠和上海自來水公司年報及股東常會會議記錄的分析可見,公積金在企業(yè)利潤分配順序中與股息存在相互交雜的現(xiàn)象。但如果明晰了公積金的種類便不難發(fā)現(xiàn),排在股息之前的為法定公積金,排在股息之后的為任意公積金。法定公積金為法律規(guī)定企業(yè)必須提取之公積金,多為企業(yè)發(fā)展之必要保證,如上文銀行業(yè)之呆賬準備金、棉紡業(yè)之機器折舊金、公用事業(yè)之固定資產折舊;而任意公積金則為據公司章程及股東會決議提取之公積金,不具備法律強制性,如上文之通用準備金、股息準備金等。因此在民國時期外商在華企業(yè)利潤分配順序中,股息位于法定公積金之后,任意公積金之前。
而本土企業(yè)官利與公積金的分配順序則差異較大:部分企業(yè)先提公積金呢,后派發(fā)官利,以當時企業(yè)制度走在前列的銀行業(yè)為例,如中國銀行1918年、1928年和1935年章程均有“凈利先提十分之一以上作為公積金”的規(guī)定⑦中國銀行總行、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國銀行行史資料匯編》,中國檔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148、168、178頁。,而其多次“年度報告”亦照章先提十分之一公積金后,再派發(fā)官利⑧中國銀行總行、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國銀行行史資料匯編》,中國檔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1991頁。;同時據李玉統(tǒng)計,北洋時期的本土企業(yè)中又廣泛存在“先提股東官利,后提企業(yè)公積金”的現(xiàn)象⑨李玉:《北洋政府時期企業(yè)制度結構史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439頁。,如1915年申新紡織公司章程即規(guī)定先發(fā)官利后提公積金⑩上海社科院經濟研究所編,《榮家企業(yè)史料 (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55頁。。因此民國時期的本土企業(yè)官利與公積金的分配順序在諸多企業(yè)中表現(xiàn)不一,呈現(xiàn)出“先提公積金后派官利”和“先派官利后提公積金”并存的現(xiàn)象。
其次,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會隨著企業(yè)盈利狀況的好壞而波動,甚至停發(fā)。如據《字林西報》所載“西商眾業(yè)公所股市收盤行情表”?《字林報行名錄1926》記載“Shanghai Stock Market”的中文譯名為“眾業(yè)公所”,但近代經濟史研究中一般將之為稱為“西商眾業(yè)公所”,以區(qū)別于華商之股票交易所。(下文簡稱股市收盤行情表)刊載的友邦人壽保險公司1930—1935年股息派發(fā)數據,可整理下表 (1932年數據缺失):
表1 友邦人壽保險公司股息統(tǒng)計表 (1930—1935年)
①“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 April 10,1931”,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April 11,1931,p.19.
②“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s February 5,1932”,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F(xiàn)ebruary 6,1932,p.7.“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s March 3,1933”,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4,1933,p.5.
③“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s March 29,1934”,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30,1934,p.18.
④“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s March 20,1936”,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21,1936,p.15.
⑤“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s March 25,1937”,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26,1937,p.16.
從友邦人壽保險公司的股息統(tǒng)計表來看,其1930—1935年的股息數據的確存在很大波動,1933年股息率達到35%的高峰,但在1935年卻并未發(fā)放股息。友邦人壽保險的股息率波動符合股息派發(fā)每期金額視盈利多少而波動,不具備強制性、甚至停發(fā)的特點。另外在金融界之外,運輸業(yè)中的日本汽船會社亦在1909年3月18日因“虧折日洋八萬元”⑥《日本汽船會社停發(fā)股息》,《申報》1909年3月18日,第4張第3版。,宣布停發(fā)當年3月止半年內的股息。
最后,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派發(fā)的頻率也很規(guī)律,民國時期的《字林西報》和《北華捷報》刊載的“股市收盤行情表”所列各行業(yè)企業(yè)絕大多數每年兩次派發(fā),分別為中期股息和末期股息,一般下半年派發(fā)當年中期股息,第二年年初派發(fā)上一年度末期股息。部分外商在華企業(yè)為保持年際間股息的穩(wěn)定,每年會固定發(fā)放一較低金額的股息,這樣就使股息呈現(xiàn)“短期穩(wěn)定長期波動”的特點。以民國時期外商在華銀行中影響力最大匯豐銀行為例,選取其1927—1932年六年短期股息數據和1916—1936年五年間隔長期股息數據,整理如下表:
表2 匯豐銀行短期股息紅利統(tǒng)計表 (1927—1932年)
⑦“Closing Share Quotations,May 4,1928”,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y 5,1928,p.5.
⑧“Closing Share Quotations,March 15,1929”,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16,1929,p.5.
⑨“Closing Share Quotations,April 4,1930”,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April 5,1930,p.5.
⑩“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 April 10,1931”,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April 11,1931,p.19.
?“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s,June 30,1932”,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July 2,1932,p.5.
?“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s,March 3,1933”,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4,1933,p.5.
表3 匯豐銀行長期股息紅利統(tǒng)計表 (1916—1936年)
①“Shanghai Share Market,April 4,1917”,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April 5,1917,p.10.“Shanghai Share Market”,F(xiàn)ebruary 15,1917,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F(xiàn)ebruary 17,1917,p.10.
②“J.P.Bisset& Co.'S Closing Quotations,Oct 6,1922”,The North-China Herald,October 7,1922,pp.28-29.
③“Closing Share Quotations,July 8,1927”,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July 9,1927,p.5.
④“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s,June 30,1932”,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July 2,1932,p.5.
⑤“Shanghai Stock Exchange Official Share Report with Closing Quotation,March 25,1937”,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rch 26,1937,p.16.
⑥ 英鎊在1971年幣改前為1英鎊=20先令,1先令=12便士,如中國征信所編輯的《征信工商行名錄1936》中“GeneralInformation”部分記載“鎊,每鎊為二十先令或二百四十便士”。
從匯豐銀行1927年至1932年短期股息紅利數據來看,該公司六年內每年兩次派發(fā)股息,頗為規(guī)律,且中期股息和末期股息均維持在3英鎊,而全年股息則長期穩(wěn)定在較低水平 (即每年6鎊),如果某些年份盈利過多,則用派發(fā)紅利的形式來調節(jié)每股總收益,而紅利水平的短期變化則恰好反映了其每年盈利狀況的波動。
同時從匯豐銀行長期股息紅利數據來看,匯豐銀行長期的低股息率政策,恰好為1931年停發(fā)紅利、1936年下調股息為5英鎊10先令做了很好鋪墊。如果匯豐在盈利好的年份執(zhí)行高股息,那么在盈利差的年份股息數據就會很尷尬,進而影響銀行在股東心目中的信用,這對視信用為根本的銀行來說,其后果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企業(yè)為維持股息水平的穩(wěn)定性而在短期內固定派發(fā)較低數額的股息,成為民國時期部分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派發(fā)的重要特點,從而使得其股息亦呈現(xiàn)“短期穩(wěn)定長期波動”的特點。
綜合匯豐銀行、怡和紗廠、上海自來水公司等企業(yè)從利潤中派發(fā)股息 (且股息位于法定公積金之后任意公積金之前),友邦人壽保險股息呈現(xiàn)波動甚至停發(fā)、日本汽船會社暫停發(fā)放股息和匯豐銀行定期發(fā)放股息并長期實行低股息政策的例證,可以反推出民國時期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派發(fā)的五個特點:(1)從利潤中提取,且在分配順序上位于法定公積金之后任意公積金之前;(2)一般每年分中期股息和末期股息兩次發(fā)放;(3)視盈利狀況而波動;(4)不盈利則停發(fā);(5)部分企業(yè)會固定發(fā)放一較低數額以保持股息穩(wěn)定性。
結合本節(jié)開始歸納的現(xiàn)代股份制企業(yè)股息派發(fā)的五個特點,可見近百年后的西方股份制企業(yè)依然承襲了民國時期西方股份制企業(yè)股息派發(fā)的基本特征,或者說民國時期的外商在華股份制企業(yè)在進入中國時,很好地保留了當時西方股份制企業(yè)制度中股息派發(fā)的基本特征。最后結合本土企業(yè)官利的五個特點,我們可以對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與本土企業(yè)“官利”作一系統(tǒng)對比:
表4 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與本土企業(yè)“官利”關系表
可見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和本土企業(yè)“官利”除了并非同一概念外,在派發(fā)順序、年派發(fā)次數和收益率等方面均存在較大差異,而民國時期二者均從利潤中提取是其最相似之處。同時本土企業(yè)在分配順序上“先提公積金后派官利”和“先派官利后提公積金”并存的現(xiàn)象,則明顯帶有轉型期之特色,即晚清股份制企業(yè)在民國時期逐步向西方近代企業(yè)制度靠攏。而在北洋政府《公司條例》和國民政府《公司法》中“以股本發(fā)官利的傳統(tǒng)在少數企業(yè)合法存續(xù)”的現(xiàn)象,則體現(xiàn)了融合本土傳統(tǒng)投融資理念的晚清股份制企業(yè)向西方近代企業(yè)制度轉型的艱難。
雖然民國時期的主流報刊如《申報》上轉譯了大量的外商在華企業(yè)發(fā)放股息、股利和官利的消息,但無論是外商企業(yè)在華設立的分支機構,還是根植于上海的外商招股集資設立的股份制企業(yè),均不存在發(fā)放本土企業(yè)意義上官利的合理性。尤其是《字林西報》轉載的美國“紐約股票交易所”行情表所載的美國主流企業(yè)也有“每年股息率 (Dividend Rato per Annum)”一欄。通過查閱《字林西報》、《北華捷報》和《大陸報》等在華英文主流報刊的原文,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關鍵在于當時的主流報紙將“Dividend”翻譯為“股息”、“股利”或“官利”。1937年出版的《財政金融大辭典》關于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 (Dividend)和本土企業(yè)官利 (Fixed Interest on Shares)的解釋對上述疑問做出了很好地解答,即外商在華企業(yè)的股息雖然在轉譯過程中形成了和本土企業(yè)的官利共用同一類詞語的現(xiàn)象,但二者并非同一內涵 (即前者為“利”,后者為“息”),而官利譯名中“Interest”的擇定也很好地體現(xiàn)了晚清以來官利所體現(xiàn)的債券性。同時,外商在華企業(yè)“股息”和本土企業(yè)“官利”除了并非同一概念外,在派發(fā)順序、年派發(fā)次數和收益率等方面均存在較大差異,而民國時期二者均從企業(yè)利潤中提取則成為二者最為相似之處。同時本土企業(yè)在利潤分配順序上“先提公積金后派官利”和“先派官利后提公積金”并存的現(xiàn)象,則明顯帶有轉型期時期的特色。
因此,至少在利潤分配制度上,民國時期的外商在華企業(yè)承襲了西方股份制企業(yè)的特征,而晚清以來的中國本土股份制企業(yè)制度本身雖源自西方,而官利制的植入則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投融資理念的融入,但這種中西合璧的企業(yè)制度畢竟在中外企業(yè)同臺競技的市場環(huán)境中處于劣勢。所以進入民國時期本土企業(yè)官利制發(fā)生的一系列變革,恰好印證了本土企業(yè)在股份制企業(yè)制度方面向西方靠攏的實踐,而官利制度本身以及“移本作息”現(xiàn)象在北洋政府《公司條例》和國民政府《公司法》中的合法存在,則反映了融合本土傳統(tǒng)投融資理念的本土股份制企業(yè)向西方近代企業(yè)制度轉型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