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意圖宏觀地梳理與呈現(xiàn)近二十年威爾第歌劇研究的大體趨勢及前沿問題,并重點關注歌劇分析方法的理論認識。文章認為,中國的威爾第研究應在與西方學界的互動中提出自己的問題。在未來的研究中,“揭示音樂呈現(xiàn)戲劇”的分析方法之探求,以及在當下文化思潮的輻射下進行多維闡釋應獲得更多的關注。威爾第;歌劇研究J609A-0033-03上個世紀80年代,[德]達爾豪斯 (Carl Dahlhaus,1928~1989) 在《何為音樂戲劇》中從哲學意義上辨明了歌劇中“音樂構成戲劇”的基本概念, 提出歌劇分析所理應面臨的要務之理論反?。骸氨M管沒有音樂,戲劇亦依然存在(比如說在話劇中),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在音樂戲劇中,是完整與自足的。腳本不是戲劇,除非音樂詮釋了它。只有音樂在腳本描畫輪廓的前提之下,才可以構成戲劇……大家面臨的首要任務是揭示音樂形式如何呈現(xiàn)戲劇事件,而不是僅僅從腳本中抽取故事”①。
這也從側面映射出當時西方語境中歌劇研究的真實狀態(tài)和普遍問題。而在筆者看來,實際上,90年代至今20余年西方學界的相關研究似乎均與此存有關聯(lián),威爾第的歌劇世界正身處其中。
一
上個世紀90年代,是威爾第歌劇研究真正走向成熟與周匝細密的重要歷史階段。這其間,60年代初及70年代中期分別創(chuàng)建于意大利帕爾馬及美國紐約兩個 “威爾第研究協(xié)會”(L’Istituto Nazionale di Studi Verdiani;The American Institute for Verdi Studies at New York University)所起的作用居功至偉。它們的工作——組織系列學術報告會,舉辦國際學術會議并出版論文集,創(chuàng)建雜志,啟動歌劇作品(腳本與樂譜)以及通信集評注版的出版計劃,籌備音樂作品的上演,舉辦“威爾第研究國際比賽”,制作威爾第信件及腳本草案的縮微膠片等——從發(fā)展策略到資源儲備,為當時相關研究工作的深入開展打下了良好基礎。
宏觀而論,90年代的研究趨勢大體為:其一,單部作品的歷史、分析性解析成為重點。這主要以[英]布登(Julian Budden,1924~2007)的撰述②為代表;其二,作品內部諸元素之特質得以被側重考察,其內容涉及腳本、旋律風格、宣敘調、合唱、配器法、調性、情節(jié)等各層面。這里,[加]胡博納(Steven Huebner,1956~)關于詠嘆調形式結構的分析廣獲贊譽③;其三,伴隨著手稿的新發(fā)現(xiàn)和作品集的出版,作曲家創(chuàng)作過程研究被加以開掘(建立在創(chuàng)作草案和手稿的基礎之上),成為學者探求的重要領域,其中,[美]赫伯科斯基(James A.Hepokoski,1946~)的歌劇手稿分析最富影響性④;其四,表演實踐研究與圖像學研究走向真正的興盛與深入,前者涉及舞臺與服裝設計草案、合唱規(guī)模與功能、管弦樂隊規(guī)模與坐席安排等諸層面;后者主要指帕爾馬威爾第研究協(xié)會分別于1994年、1996年所發(fā)起的一系列學術會議與展覽及其相關成果⑤;其五,新的研究視角(如女性主義)⑥被應用于威爾第歌劇研究之中。
二
筆者注意到,威爾第歌劇的分析研究是此時發(fā)展最快、深具影響力的領域之一(這里最為典型的是某些聚焦于申克分析法、符號學等的歌劇分析等⑦)。其中,“揭示音樂形式如何呈現(xiàn)戲劇事件”的方法探求之問題被更多地納入學者們的研究視野。事實上,50年代,[美]科爾曼(Joseph Kerman,1924~)就曾通過其研究實踐獨特地看到:對作曲家音樂寫作策略與表達方式的觀察,是闡釋“音樂構成戲劇”的一個重要層面(總體上,他的分析策略是:觀測音樂在戲劇性發(fā)展中是否具備“戲劇合理性”,如某段落為何以某種形式語匯出現(xiàn),它的音響構成與戲劇邏輯存在怎樣的關系等)⑧。
而在90年代,一些具有元理論性質的討論:[美]阿蓓特(Carolyn Abbate,1955~)對于歌劇分析三體系的申明(即視覺—腳本—音樂多維交織)⑨以及對于19世紀歌劇音樂敘事性的探究,[意]森特(Fabrizio Della Seta,1951~)對于歷史維度與意大利歌劇歷史編撰之關系的強調,[美]科恩(Edward T.Cone,1917~2004)和[美]基維(Peter Kivy,1934~)與[美]羅森(David Rosen,1938~)關于“歌劇世界與戲劇世界何以不同” “何為歌劇語言的本質” “歌劇角色如何言說”等問題的系列爭辯等,都對90年代及其之后的威爾第歌劇分析實踐產生了滲透性影響。
這里較具代表性的是[意]帕爾馬“威爾第研究協(xié)會”主席皮托貝利(Pierluigi Petrobelli,1932~2012)的相關研究。1987年,他在“第十四屆國際音樂學大會”發(fā)言中曾就歌劇理解的策略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歌劇不僅僅是聲樂展覽,而是意大利文化中最崇高的藝術之一……戲劇動作與音樂相互作用……將戲劇結構、詩行、樂譜等各種因素與音樂—戲劇的統(tǒng)一性融合在一起,對于理解威爾第及瓦格納歌劇具有重要意義”。由此辨明了將戲劇動作、語言結構、音樂這三個系統(tǒng)的相互作用作為觀察主旨的分析方式。之后,在其幾篇極富影響的實踐性文章中,他依此在《命運的力量》等具體歌劇作品中觀察音樂的中心表達功能:即規(guī)定戲劇事件的性質、建立戲劇事件的時間維度。皮托貝利申明:“它們的相互作用可以有效凸顯音樂—戲劇事件;這種分析可以幫助我們在作曲家所處時代和全部作品的語境中審視作品,它由此而具有一定的歷史維度”。除此之外,[英]帕克(Roger Parker,1951~)對于歌劇文本“細讀”的認識(作者視野與讀者視野的互換)及其相關威爾第分析實踐也值得注意。
三
20世紀下半葉,伴隨著語言學的轉向和后現(xiàn)代的到來,學術思潮從形式主義轉向了對人與文化的關注,突破各學科之間的固有籬笆而走向交叉的趨勢成為主流。90年代威爾第歌劇研究中也顯現(xiàn)出對這一思潮涌動的回應,如[美]赫伯科斯基在其關于歌劇《游吟武士》的重要分析實踐中提出“作為文化戲劇的歌劇”之概念,認為歌劇的傳統(tǒng)分析方法旨在尋找音樂形式的邏輯統(tǒng)一性,但同時,尋找并闡釋其潛在的文化內在張力也同等,甚至更為重要。就赫伯科斯基個人而言,他更愿意將其音樂分析對象稱為“類型(Genre)”,而非“形式(Form)”。其意在提醒讀者,它們不僅僅是客觀、縝密的純邏輯組織構建,同時也具有內在、復雜的文化內涵(作曲家在某一特定戲劇時刻所做出的選擇隱含著表現(xiàn)性的、語境的或社會的內容),因而我們也會希冀探索各種方式來發(fā)現(xiàn)和闡釋這些潛在的內容。
而進一步地看,21世紀后的十余年間,隨著盛況空前的“威爾第2001學術研討會”(Verdi 2001 Conference,由帕爾馬和紐約的“威爾第研究協(xié)會”發(fā)起,分別在意大利帕爾馬和美國的紐約、紐黑文召開三組會議)等諸多學術會議在全球范圍內的召開,及其帶來的研究實踐擴展,這樣的一種回應似乎變得更為熱切:除以往論域的專題研究逐步走向縱深之外(如對作品內部諸元素更為細致的探究、對于非歌劇作品的注意等。此時,威爾第歌劇的分析研究較之于90年代雖發(fā)展遲緩,但仍能看到諸多研究實踐正在傾向“讀者中心”與文化闡發(fā),也正在汲取更廣泛的文論視野,如同性戀理論等),近來的相關研究也凸顯出由主流音樂創(chuàng)作走向學科交融的新特質,例如英國學者關于作曲家所處社會環(huán)境研究和接受研究;又如德國及美國學者從社會學等視角針對威爾第音樂中的政治性以及其與意大利復興運動之間的聯(lián)系所做的更為細致成熟之研究等……
在筆者看來,凡此種種都似乎以威爾第為圓心,對達爾豪斯的理論反省做出了不同層面的延伸性回答,并欲將此擴散到更大的文化空間中。而伴隨著這樣的一種趨勢,筆者認為,在未來威爾第歌劇研究中,“揭示音樂呈現(xiàn)戲劇”的分析方法之探求,以及在當下文化思潮的輻射下進行多維闡釋應獲得更多的關注。
2013年10月9~13日,由“威爾第研究協(xié)會”主辦、題為“威爾第的第三個世紀:意大利歌劇在當下”(Verdi’s Third Century:Italian Opera Today)的國際研討會在美國紐約大學召開,其主要議題是討論威爾第歌劇在當下的傳播與認知,重點關注詮釋與價值判斷問題,子議題涉及舞臺演出、歌劇分析、樂譜及版本、歌劇與21世紀大眾文化、歌劇的接受與民族性、威爾第與新媒體,以及《假面舞會》研究專題等諸層面。這或許將為威爾第研究帶來新的發(fā)展空間和話語癥候,而對于處在中國研究語境的我們而言,通過西方學界的研究鏡像進行自我審視和調整也變得十分必要。
責任編輯:郭爽
注釋:
①Carl Dahlhaus:“What is Musical Drama?”.Trans.Mary Whittall.Cambridge Opera Journal 2 (1989):97;101.
②他以其三卷本《威爾第的歌劇》(The Operas Of Verdi.Oxford: Clarendon, 1992)的完成獲得高度贊譽。該書是目前最具權威性的關于威爾第全部劇目研究的著作。人們通常認為,它是威爾第研究者對于其創(chuàng)作風格進行進一步技術探討的重要起點。
③Steven Huebner:“Lyric Form in ‘'Ottocento’Opera”.Journal of the Royal Musical Association 1 (1992):123147.
④如James A.Hepokoski:“Verdi’s Composition of Otello:the Act II Quartet”.In Carolyn Abbate and Roger Parker ed. Analyzing 0pera:Verdi and Wagner.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125149.
⑤主要指90年代意大利學者為該領域所提供的新研究:Pierluigi Petrobelli,Marisa Di Gregorio Casati,and Olga Jesurum,eds.“Sorgete!Ombre serene!”L’aspetto visivo dello spettacolo verdiano.Parma:Istituto Nazionale di Studi Verdiani,1996. 該研究意在指出,視覺因素與戲劇、音樂等元素綜合在一起,構成了威爾第歌劇創(chuàng)作觀念及美學原則的重要方面。
⑥如對某女性角色的廣泛考察、對女中音角色的關注等,見Elizabeth Hudson:“Gilda Seduced:A Tale Untold”.Cambridge Opera Journal 4(19921993):229251;Naomi Adele André.“Azucena,Eboli,and Amneris:Verdi’s Writing for Women’s Lower Voices’’.Ph.D.thesis,Harvard University, 1996.
⑦如符號學視野:Katherine Bergeron:“How to Avoid Believing(While Reading Iago’s Credo) ”.Arthur Groos and Roger Parker,ed.Reading Opera.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8:184199.
⑧Kerman,Joseph:Opera As Dram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中譯本見約瑟夫·科爾曼著、楊燕迪譯《作為戲劇的歌劇》,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
⑨Carolyn Abbate:“Analysis”.In Stanley Sadie ed.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Opera. London:Macmillan Press Limited,1992:116118.
Carolyn Abbate: Unsung Voice:Opera and Musical Narrativ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
Fabrizio Della Seta:“Some difficulties in the historiography of Italian opera” Cambridge Opera Journal 1 (1998): 313.
分別見Edward T.Cone:“The World of Opera and its Inhabitant”.In Edward T.Cone.Music:A View from Delft. 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89:125138;Peter Kivy:“Opera Talk:A Philosophical ‘Phantasie’”Cambridge Opera Journal 1(1991):6371;David Rosen:“Cone’s and Kivy’s ‘World of Opera’”.Cambridge Opera Journal 1 (1992):73.
Pierluigi Petrobelli:“The Music of Verdi:An Example of the Transmission and Reception of Musical Culture”. Trans.Roger Parker.Verdi Newsletter 15(1987): 36.
Pierluigi Petrobelli:“More on the Three ‘Systems’: The First Act of La forza del destino”.Trans.Roger Parker,In Pierluigi Petrobelli.Music in the Theater:Essays on Verdi and Other Composer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4:127.
Roger Parker:Leonora’s Last Act:Essays in Verdian Discourse.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7.
參見其文James Hepokoski:“Ottocento Opera as Cultural Drama:Generic Mixtures in Il trovatore”. In Martin Chusid,ed.Verdi’s Middle Period: Source Studies, Analysis, and Performance Practice<1849–1859>.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7: 147196.
如腳本研究:Mary McCleary:“Textual composition and the ‘Macbeth’,‘Othello’,and ‘Falstaff’of Shakespeare and Verdi”.Ph.D.dissertation,Boston University,2012.
如關于《安魂曲》的研究:Ick Hyun Cho:“Rediscovering Giuseppe Verdi’s Messa da Requiem”.Doctor of Musical Arts.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North Texas,2003.
如Laura Basini:“The Play of Art Are for a Playful Art:History,Puzzles,and Play in Verdi’s Falstaff”.University of Toronto 74(2005):740749.
指Ralph Hexter:“Masked Balls”.Cambridge Opera Journal 14 (2002):93108.
如有關《茶花女》在英國的接受研究:Susan Rutherford:“La traviata or the ‘Willing Grisette’:Male Critics and Female Performance in the 1850s”.In Fabrizio Della Seta, Roberta Montemorra Marvin,and Marco Marica ed. Verdi 2001:Atti del convegno internazionale—Parma,New York,New Haven—24 gennaio—1 febbraio 2001.Florence:Olschki,2003.2:585600; Roberta Montemorra Marvin:“The Victoria Violetta:The Social Messages of Verdi’s La traviata”. In Rachel Cowgill,David Cooper,and Clive Brown ed.Art and Ideology in European Opera:Essays in Honor of Julian Rushton.Woodbridge:Bovdell,2010:222240.
Birgit Pauls:Giuseppe Verdi und das Risorgimento:Ein politischer Mythos im Prozess der Nationenbildung. Ph.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Frankfurt am Main,1996; Peter Stamatov: “Interpretive Activism and the Political Uses of Verdi’s Operas in the 1840s”.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67(2002):345366.
收稿日期:20130919
作者簡介:楊婧(1981—),女,博士,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研究所西方音樂史方向在站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