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瑞典南部城市于斯塔德車站月臺上的這個人,看上去更像是個玩垃圾搖滾的樂手,而不是文學界的超級明星:長頭發(fā),胡子拉碴,破舊的靴子,煙頭在手里一閃一閃,帽檐低垂,抵擋著寒冷的空氣。他那輛白色的貨車已經(jīng)臟成了黑的。音響開到最大。車后座上裝著一只嚇人的狗籠。
卡爾·奧維·克瑙斯加德試圖讓客人安心。他關掉了音樂。他聊起比爾·布萊森最新的作品。家里的狗原來只是條渾身濕透的小獵犬,他給孩子們買的。但是垃圾搖滾的那一面還是呼之欲出。在花園(而不是他整潔無瑕的房間)里,克瑙斯加德先生抽起煙來像個魔鬼,而且桌邊擺著一把電吉他和一套鼓。同樣讓人難以忽略的感覺是,這是個被巨大的文學天賦緊緊抓住的人。
克瑙斯加德先生是近年來最獨特的文學作品的作者:一部長達六卷、共計3500頁的自傳,書名《我的奮斗》取自希特勒的同名作品。該書以他父親酗酒所致的死亡開篇,以關于希特勒的沉思終結,帶領作者穿越了生命的循環(huán)。克瑙斯加德先生今年45歲。
《我的奮斗》讓他在祖國挪威成了超級明星。十個挪威人里就有一個讀過這本書,有些公司不得不專門設立“無克瑙斯加德日”以便讓員工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它同樣將他置于千夫所指的境地,不僅因為他起了這樣一個書名,也因為他把身邊很多人的生活曝光于公眾。他父親那邊的家族成員拒絕跟他講話。普通挪威人看待他時,既帶著恐懼又有點著迷。他如今選擇了自我流放,遠離聲名和丑聞,生活在瑞典小城奧斯特倫,在那里沒人在乎什么文學名家。
《我的奮斗》正在被譯成英文(目前已經(jīng)出到第三卷,“童年之島”),不時會有充滿狂喜的評論文章出現(xiàn)。這是文學史上對于現(xiàn)代生活作出最詳盡徹底描述的作品??髓辜拥孪壬ㄙM數(shù)頁篇幅講述他小時候去買啤酒的事兒,或是剛當爸爸推著搖籃車的光景。但是有四種元素保證他的敘述不會陷入無聊。首先是他寫作的能量:疏于打磨的地方總是以直觀性予以補償。其次是如他所述的,“把所有東西放進一本書里”的意愿。他不僅駐足于其他作家或許不予考慮的東西。他敢于冒政治不正確的風險:比如,他揭示出,一個大塊頭男人送小孩去托兒所是件多么難為情的事。第三種元素是那種超越感:《我的奮斗》充滿了準宗教性的時刻,作者往往在事件表面下面看到某種潛在著的巨大事物。第四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元素是克瑙斯加德先生的父親,這個人物不僅為本書提供了敘述動力,而且決定了那種籠罩一切的不安全感。老克瑙斯加德先生是個習慣沉思的人,他對規(guī)矩一絲不茍,從而將他的孩子們陷于一種永恒的焦慮狀態(tài)中。他最終搬回家住,帶著自己年老體邁、生活不能自理的母親,并且酗酒致死。《童年之島》里有個動人的段落,克瑙斯加德先生寫道,他獻出自己整個成年時期的生活,就是為了保證他的孩子們(共有四個)以后永遠不會被那種壓迫著他的記憶重擔所壓迫。
他以一種沮喪的心境寫出了自傳的第一版。他的第二段婚姻當時正經(jīng)歷難關。盡管已經(jīng)出版了兩部很受歡迎的小說,他的寫作生涯還是觸到了緩沖線。整整五年他都沒寫出任何他覺得值得出版的東西。在堅信自己已經(jīng)沒什么東西可以失去的情況下,他以一種白熱化的創(chuàng)作沖動寫出了1200頁的自傳材料。但接著就發(fā)生了兩件事情。他想到用《我的奮斗》來命名這部自傳——這個書名既體現(xiàn)出他當時那種“去你的,我才不管”的心態(tài),也保證他能立刻博得關注。他的出版商讓他再增加點篇幅的時候,克瑙斯加德先生感到很震驚。他們最初建議分12卷出版,每月出一本,但最終改成了6卷。
這讓他陷入了一次奇異的文學實踐。他每天要寫20頁以便趕上截稿期。但他不像狄更斯那樣按照需求創(chuàng)作出由情節(jié)驅(qū)動的小說,他一方面是在家人日益高漲的怒火的驅(qū)迫之下把自己的靈魂攤開,放進一個時間表加以處理,另一方面,又得跟揮之不去的對于失敗恐懼作斗爭??髓辜拥掠蒙形幢蛔g成英文的第六卷講述了前面幾卷出版之后的反響,還有他妻子的精神崩潰,并且分析了他自己閱讀之前尚未讀過的希特勒《我的奮斗》的個人感受。這最后一卷還被挪威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恐怖事件所震動:在書中,克瑙斯加德苦惱于一個問題——安德斯·貝林·布雷維克到底是個孤僻的瘋子還是“我們中的一員”。
《我的奮斗》不止一次被拿來跟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相提并論。毋庸置疑,克瑙斯加德先生當然把普魯斯特看作自己作品最大的影響來源。他和普魯斯特一樣,癡迷于記憶的運作機制:據(jù)他說,在開始寫作之前,自己的記性并不好。但是跟普魯斯特筆下那種已經(jīng)達到爛熟程度的法國貴族文化不同,克瑙斯加德先生屬于另外一個世界:北歐福利國家的那種生長過度的世界,那里有著大量的雇員(他的父親是教師,母親是護士)及其與生俱來的飄飄然和自以為是。他同樣也屬于那個善和惡的參數(shù)已經(jīng)被大屠殺徹底改寫的世界。
克瑙斯加德先生將自己描述為一個浪漫的保守派:他批判資本主義,因為它摧毀了以前的社區(qū),他同樣也批判福利國家,因為它催生了政治正確的自鳴得意。曾經(jīng)讓北歐人的先祖痛苦不堪的,是上帝和罪惡這樣的終極問題,可如今他的斯堪的納維亞同胞們怎么能把精力花費在選擇合適的食物這樣的問題上呢?(盡管他本人不是基督徒,但是克瑙斯加德先生還是加入了新版挪威語《圣經(jīng)》的翻譯。)
最讓他困惑的政治問題還是納粹德國造成的恐怖。他選用《我的奮斗》這個標題吸引人們的關注。事實證明,這一選擇有著濃重的宿命色彩:取了同樣書名的本書作者,如今正花費他的大部分時間去思索最著名的那本書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