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筆記小說于唐宋走向繁榮，其篇幅一般短小精煉，卻有著極高的文學及史料價值。其中《唐國史補》、《歸田錄》等更是明確了“裨補史缺”的意圖。而同時，唐宋筆記小說中還盛行著嘲謔之風，《大唐新語》、《澠水燕談錄》等有《諧謔》、《談謔》這樣專門記述嘲謔之事的篇章。嘲謔之風的盛行，不僅是筆記小說作者們對這種現(xiàn)象簡單的記錄，這種風氣的表象背后更表現(xiàn)出當時的社會風氣、典章制度等深層次原因。

關(guān)鍵詞 唐宋 筆記小說 嘲謔

唐宋筆記小說創(chuàng)作繁盛，作家、作品眾多，取得了較高的成就。相對于傳統(tǒng)的詩文等文體，筆記小說在創(chuàng)作上有更大的自由度，體例上一般分條記述，簡短精煉。而在內(nèi)容上，筆記小說因較少受到正統(tǒng)觀念的束縛，不似詩文或正史那樣契合統(tǒng)治階層意識形態(tài)，這恰使其得以作為詩文、正史之補，為后世展示當時社會各方面的情況，使后人得以更全面地認識當時的社會。其中詩文、正史中難覓蹤跡的嘲謔之風尤其突出，唐宋筆記小說作家們以其創(chuàng)作為我們打開了認識當時社會的另一扇門，無論王侯將相或是平民百姓，都以嘲謔為樂，甚至皇帝也參與其中。這種風氣的盛行，以及其在筆記小說中的頻現(xiàn)，都絕非偶然，茲在分析較有代表性的《大唐新語》、《朝野僉載》、《歸田錄》、《澠水燕談錄》等著作中嘲謔之風的基礎(chǔ)上，探索其深層的歷史文化原因。

一

唐宋筆記小說中的嘲謔之風并非單調(diào)統(tǒng)一的，多樣性的嘲謔或出于善意調(diào)侃，也有暗含諷諫之意的。如《隋唐嘉話》載：

太宗宴近臣，戲以嘲謔，趙公無忌嘲歐陽率更曰：“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詢應(yīng)聲云：“縮頭連背暖，俒襠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團團。”帝改容曰：“歐陽詢豈不畏皇后聞？”趙公，后之兄也。

唐太宗為歷代公認的明君，長孫無忌和歐陽詢也都是一代名臣，這則記述卻表現(xiàn)了他們的另一面，歐陽詢的機智，唐太宗的寬容，這種君臣之間幽默的嘲謔并非惡意，表現(xiàn)出帝王將相作為世俗之人的情感?！冻皟L載》載：“秋官侍郎狄仁杰嘲秋官侍郎盧獻曰：‘足下配馬乃作驢?！I曰：‘中劈明公，乃成二犬。’杰曰：‘狄字犬傍火也?！I曰：‘犬邊有火，乃是煮熟狗。’”狄仁杰素來以剛正廉明，以身護法著稱，這樣一位力勸武則天以維系李唐國祚的重臣也與同僚以名諱互相調(diào)侃，可見唐代嘲謔之風之盛。

同是館閣重臣，丁度與晁宗愨之間的嘲謔見于《歸田錄》記載：

故參知政事丁公、晁公往時同在館中，喜相諧謔。晁因遷職，以啟謝丁，時丁方為群牧判官，乃戲晁曰：“啟事更不奉答，當以糞墼一車為報?！标舜鹪唬骸暗蜜詣儆诘脝??！甭?wù)咭詾樯茖Α?/p>

館閣重臣之間以“糞墼”開玩笑，足見嘲謔之風盛行。

由以上幾則可以見出，唐初太平盛世，經(jīng)濟發(fā)達、政治開明，使得士大夫，甚至是帝王更多地展現(xiàn)出他們世俗、富有人情味的一面，大不同于《世說新語》中所展現(xiàn)的秉持魏晉風度的名士們不食人間煙火的放曠。這也是由于門閥制度開始走向衰落，士人階層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和心態(tài)都在發(fā)生巨大的轉(zhuǎn)變，士大夫階層的文化特質(zhì)發(fā)生變化。而宋代重文輕武的政策使得士大夫在物質(zhì)與心態(tài)上都能保持一種輕松的狀態(tài)，物質(zhì)上的充裕帶來優(yōu)游的環(huán)境心態(tài)的放松造就了適于嘲謔的氛圍。

二

唐宋筆記小說關(guān)于嘲謔的記載中也有一些并非“豬猴”、“糞墼”這樣的隨意的調(diào)侃，它們主要展現(xiàn)的是嘲謔者作為文人所具有的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如《歸田錄》所載石中立事：

石資政中立好諧謔，士大夫能道其語者甚多。嘗因入朝，遇荊王迎授，東華門不得入，遂自左掖門入。有一朝士，好事語言，問石云：“何為自左掖門入？”石方趁班，且走且答曰：“只為大王迎授。”聞?wù)邿o不大笑。楊大年方與客棋，石自外至，坐于一隅。大年因誦賈誼《鵩賦》以戲之云：“止于坐隅，貌甚閑暇?！笔岽鹪唬骸翱诓荒苎裕垖σ砸??！?/p>

石中立以那位朝士的口音與他打趣，體現(xiàn)了他的幽默。楊億吟誦賈誼《鵩鳥賦》中的字句與石中立開玩笑，意指他坐在自己身邊，樣子從容安詳，石中立不僅巧妙地也用《鵩鳥賦》中的兩句來對答，表達了自己觀棋不語卻對局勢了然于胸的意思，而且“臆”與“億”同音，妙語雙關(guān)。又有《澠水燕談錄》載：“顧臨學士，魁偉好談兵，館中戲謂之顧將軍。一日，同館諸公游景德寺，至寺前柏林，雨暴作，顧戲同舍林希曰：‘雨中林學士。’遽答曰：‘柏下顧將軍?！T公大噱，以為精對。”同館學士之間巧妙地以對方姓氏結(jié)合游玩途中突遇大雨的情境，雨中被淋，也以輕松幽默的嘲謔調(diào)侃，顧臨上句生動貼切，林希所答更為精對。

由此可見，有些嘲謔更像是一種輕松幽默地展示才學的方式，類似石中立、楊億、顧臨、林希的嘲謔都是基于深厚的才學，這是唐宋文教大興，文化教育高度發(fā)達的結(jié)果，尤其是宋代，士人皆以文才高超為榮，工作生活中即使是幽默玩笑也自然顯露出文采，便是自然的了。

三

隋代建立科舉制度以來，唐宋皆承襲之，并不斷發(fā)展完善，逐漸成為文人士子躋身統(tǒng)治階層的有效且認可度較高的途徑，文人對科舉制度的關(guān)注度自然極高。唐宋筆記小說關(guān)于嘲謔的記載中涉及科舉的較多?！短茋费a》載：“宋濟老于文場，舉止可笑。嘗試賦，誤失官韻，乃撫膺曰：‘宋五又坦率矣！’由是大著名。后禮部上甲乙名，德宗先問曰：‘宋五免坦率否？’”宋濟因粗心屢考不中之事引起德宗的關(guān)注，并且以嘲謔的方式過問，本事未必真實，但足見嘲謔之風的盛行。另有《歸田錄》中歐陽修記自己親歷之事：

天圣中，余舉進士，國學南省皆忝第一人薦名，其后景仁相繼亦然，故景仁贈余云：“淡墨題名第一人，孤生何幸繼前塵”也。圣俞自天圣中與余為詩友，俞嘗贈以《蟠桃詩》有韓、孟之戲，故至此梅贈余云：“尤喜共量天下士，亦勝東野亦勝韓?！倍尤A筆力豪贍，公儀文思溫雅而敏捷，皆勍敵也。前此為南省試官者，多窘束條制，不少放懷。余六人者，歡然相得，群居終日，長篇險韻，眾制交作，筆吏疲于寫錄，僮史奔走往來，間以滑稽嘲謔，形于諷刺，更相酬酢，往往烘堂絕倒，自謂一時盛事，前此未之有也。

科舉制度為文人士子帶來出路，歐陽修等人互相嘲謔去樂，他本人也以此為“一時盛世”，可見嘲謔之風是廣為科舉士子接受的。而唐代由于存在行卷的特殊現(xiàn)象，善于嘲謔可以在結(jié)交公卿王侯、達官顯宦時加大自己被賞識的可能性，從而科舉及第。如《大唐新語》載：

溫彥博為吏部侍郎，有選人裴略被放，乃自贊于彥博，稱解自嘲。彥博即令嘲廳前叢竹，略曰：“竹，冬月不肯凋，夏月不肯熱，肚里不能容國士，皮外何勞生枝節(jié)？”又另嘲屏墻，略曰：“高下八九尺，東西六七步，突兀當廳坐，幾許遮賢路。”彥博曰：“此語似傷博?！甭栽唬骸凹窗夤?，何止傷博！”博慘而與官。

裴略因善于嘲謔，巧妙地把溫彥博比作“叢竹”、“屏墻”，最終說服溫彥博。

四

意含諷諫的嘲謔在唐宋筆記小說中并非少數(shù)。這種諷諫有的是日常小事，也有的是臣子對君主的規(guī)勸，還有的表達出不便直言的不滿或批評。如《歸田錄》中載：“楊文公嘗戒其門人，為文宜避俗語。既而公因作表云：‘伏惟陛下德邁九皇?！T人鄭戩遽請于公曰：‘未審何時得賣生菜？’于是公為之大笑而易之?！编崙炖谩熬呕省迸c“韭黃”的諧音，婉轉(zhuǎn)地提出了建議，既達到了勸諫的效果，又為楊億保住了面子，這種嘲謔是其能力的體現(xiàn)?！洞筇菩抡Z》載則天朝事：

則天朝，諸藩客上封事，多獲官賞，有為右御史臺者。則天嘗問張元一曰：“近日在外有何可笑事？”元一對曰：“朱前宜著綠，彔仁杰著朱。閭知微騎馬，馬吉甫騎驢。將名作姓李千里，將姓作名吳揚吾。左臺胡御史，右臺御史胡?！焙?，元禮也。御史胡，藩人為御史者。尋授別敕。

胡人為官，且大量占據(jù)關(guān)鍵部門，張元一通過幽默風趣的方式婉轉(zhuǎn)地提出意見，武則天也樂于接受，最終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這種存在極大風險的異?，F(xiàn)象。

唐初開明的風氣，創(chuàng)造了士大夫能言敢諫的環(huán)境，宋代文人受到的重視和尊崇也使臣子對君主不那么小心翼翼。民間同樣因經(jīng)濟繁榮，物質(zhì)豐足，思想上更加開放。嘲謔之風正需要這樣的條件才得以盛行。而勸諫畢竟也有限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像魏征或俳優(yōu)一樣大膽地講一些直接的諫言，批評和建議用婉轉(zhuǎn)的嘲謔的方式提出來也更容易讓人接受。結(jié)合上文所述文人顯示才學，社會崇尚文化的風氣，文人之間以嘲謔的方式表達意見更可以說是一種時尚。

此外，筆記小說作為一種私人的創(chuàng)作體裁，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一般作為個人紀事，甚至自娛自樂，多不準備以之示人，自然較少受到各種正統(tǒng)觀念束縛，呈現(xiàn)出與詩文迥異的意趣，所記嘲謔之事，很多是自己親見或是親歷的，更加真切可感，是個人真性情的一種表達。這也是筆記小說這種體裁中嘲謔之風尤為盛行的原因。

唐宋筆記小說嘲謔之風的盛行，其原因是多方面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等因素交織，共同造就了這一現(xiàn)象。其盛行的背后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展現(xiàn)出唐宋時期的社會風貌和士人心態(tài)，受到各種因素影響的同時，也反過來對社會風氣甚至政治制度產(chǎn)生著或大或小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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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