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弗洛伊德無疑是一個享有世界聲譽的名字。這不僅在于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了精神分析學說，而且還在于他窮其畢生精力探尋和研究人類及其心理世界。弗洛伊德是與精神分析學說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法國學者薩特曾這樣評價弗洛伊德：“影響整個人類，改變現(xiàn)代思想的只是三個猶太人，那就是弗洛伊德，馬克思和愛因斯坦?！雹偎_特這樣的評價或許有些夸大的成分，但卻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對人類所產(chǎn)生的影響?？梢哉f，馬克思發(fā)現(xiàn)了人類社會結(jié)構(gòu)的秘密，改變了人對社會的看法；愛因斯坦發(fā)現(xiàn)了宇宙自然的秘密，改變了人對宇宙自然的看法；弗洛伊德則發(fā)現(xiàn)了人類心靈的秘密，改變了人對自身心理的看法。美國現(xiàn)代著名心理學家波林因此曾說道：“誰想在今后三個世紀內(nèi)寫出一部心理學史而不提及弗洛伊德的名字，那就不可能自詡為一部心理學史?！雹?/p>

一、精神分析批評的理論基石及其影響

人的問題始終是弗洛伊德深切關注的焦點，也是弗洛伊德著述及其理論的核心。尤其在那個如此保守和封閉的年代，談論如此敏感的“性”之話題，的確是驚世駭俗的。說他驚世駭俗也好，說其振聾發(fā)聵也罷，就連當時的弗洛伊德本人，也敏銳地意識到其學說所蘊含著的巨大撼動力，用弗洛伊德的話說：“精神分析有兩個信條最足以觸怒全人類：其一是它和他們的理性的成見相反；其二則是和他們的道德的或美育的成見相沖突。”③簡而述之，弗洛伊德對人的心理探究有兩個發(fā)現(xiàn)：一是人的意識活動底部竟然還有一個廣袤而深邃“潛意識”的存在；二是認為“性本能”乃是人的精神活動的核心，而性本能的轉(zhuǎn)移與升華卻是一切精神文化活動的根本動力?？梢哉f，弗洛伊德所創(chuàng)立的非理性精神分析學說，對于肇始于笛卡兒以來歐洲近代理性主義哲學思潮，不啻是一次極為深刻而無法回避的反撥。在人類篳路藍縷不懈前行的歷史進程中，也伴隨著相反之思想運動與社會潮流，在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的萬頃浪濤之下，亦奔涌著對人類自尊心沉重撞擊的潛流：

撞擊之一來自哥白尼的學說。在此之前，地球被認為是宇宙萬物的中心。撞擊之二來自達爾文的學說。按此學說人類無任何神圣性可言，不過只是動物界其中物種之一。而對人類自尊心最為沉重的撞擊，可謂弗洛伊德所創(chuàng)立的精神分析學，就弗洛伊德學說而言，人的精神活動的能量源于本能，而性本能沖動竟是人一切活動的內(nèi)在動力。不言而喻，弗洛伊德所創(chuàng)立精神分析理論的影響，已遠遠超出了心理學及醫(yī)學領域，遂成為現(xiàn)代西方頗具影響力的社會及其文化思潮，廣泛而深刻地影響著人類社會文化及哲學社會科學的諸多領域，正如一位弗洛伊德的傳記作家曾評論道：“現(xiàn)在，可以毫不夸大地說，弗洛伊德對文學藝術的影響已經(jīng)達到了這樣的程度，即如果不了解精神分析的內(nèi)容，簡直無法把握現(xiàn)代文學藝術的發(fā)展趨勢?！雹苣敲矗ヂ逡恋戮穹治雠u究竟有何理論基礎？這是探究精神分析批評必須要闡明的關鍵問題。

精神分析批評的基石之一是心理結(jié)構(gòu)三層次說。弗洛伊德早期的心理結(jié)構(gòu)屬于以無意識為主的無意識、意識兩個層次。他說：“精神分析的第一個令人不快的命題是：心理過程主要是無意識的，至于意識的過程則僅僅是整個心靈的分離的部分和動作。”⑤弗洛伊德后來修訂了這種意識與無意識的“二分法”，提出人的心理結(jié)構(gòu)由無意識、前意識、意識三個層次構(gòu)成。無意識或稱潛意識，它包括人的各種原始本能沖動和與本能相關的各種欲望，這其中尤以被壓抑的欲望及性欲為主，是心理深層的基礎和人類活動的內(nèi)驅(qū)力。在弗洛伊德之前，雖有人把無意識也就是潛意識概念引入心理學和精神病理學，但卻沒有人能特別地加以關注和研究。按精神分析學理論，在意識和潛意識之間還有一種“前意識”，它是“現(xiàn)在雖然沒有意識到但可以想起來的那部分”。⑥它服從于現(xiàn)實原則，它的主要功能是在意識和無意識之間從事警戒，在前意識中貯藏著由社會、道德、倫理與宗教的準則規(guī)范和價值觀念；意識則是與直接感知有關的心理部分，包括個人現(xiàn)在意識到的和現(xiàn)在沒有意識到但可以想起來的部分。意識面向外部世界，完成著感覺器官的作用，意識服從于現(xiàn)實原則，調(diào)節(jié)進入意識的各種印象，壓抑著心理中那些原始的本能沖動和欲望，但意識系統(tǒng)的活動歸根到底決定于先天的本能和欲望。

精神分析批評的基石之二是三部人格結(jié)構(gòu)說。弗洛伊德認為人格是一個整體，這整體包括了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的“三部人格結(jié)構(gòu)”。這三個部分互相影響，在不同時間對個體行為產(chǎn)生不同的支配作用。本我是由先天的本能、基本欲望所組成，如饑、渴、性等。本我“伊底當然不知道價值、善惡和道德，與唯樂原則有密切關系的經(jīng)濟的或數(shù)量的因素支配了它的各種歷程”。⑦“本我”是人格深層的基礎與人類活動的內(nèi)驅(qū)力；所謂“自我”則是意識的結(jié)構(gòu)部分?！白晕摇眲t根據(jù)“現(xiàn)實原則”，監(jiān)督著“本我“并適當給予其滿足；“超我”則是人格最文明與道德的部分，是“道德化了的自我”。它處于人格的最高層，根據(jù)“至善原則”而活動，其職能是指導自我、限制本我；或者說本我是人格中的生理成分，自我是人格中的心理成分，超我則是人格中的社會成分。弗洛伊德曾打過一個形象比喻：“伊底”是匹馬，“自我”是騎手；動力則是欲望，騎手能給馬指出方向；“自我”駕駛“伊底”?？墒?，自我“它須伺候三個殘酷的主人，且須盡力調(diào)和此三人的主張和要求”。而“這三個暴君為誰呢？一即外界，一即超我，一即伊底”。⑧倘若這三者和諧運作，才能形成健康的人格。可見，“三部人格結(jié)構(gòu)”是在無意識理論基礎上構(gòu)造了一個完整人格模式，展現(xiàn)個體的人從本能、欲望進而成為具有社會屬性和文明標志的成長歷程。

精神分析批評的基石之三是“里比多”的心理動力說。精神分析學理論的重要特點之一，是把物理學中的動力學引入心理學。弗洛伊德認為，人類的行為是生理能和心理能釋放的結(jié)果，其中操縱人格結(jié)構(gòu)的是心理能，而作為一定量的心理能，本能是整個人格系統(tǒng)的動力基礎，與生命本能聯(lián)系的心理能便是主要為性本能的“里比多”(libido)。弗洛伊德認為人的一切活動來自性本能的驅(qū)使，“里比多“作為性本能的能量，需得到適當釋放，如得不到釋放，便會產(chǎn)生精神病，弗洛伊德指出：“我們相信人類在生存競爭的壓力之下，曾經(jīng)竭力放棄原始沖動的滿足，將文化創(chuàng)造起來，而其所利用的本能沖動，尤以性的本能為重要?！雹帷袄锉榷唷奔饶芡ㄟ^正常的性行為得到釋放，也可以通過“升華”及轉(zhuǎn)移的作用，把它轉(zhuǎn)移到如文藝、科學或宗教等被社會所認可的活動中釋放出它的力量：“因此，性的精力被升華了，就是說，它舍卻性的目標，而轉(zhuǎn)向他種較高尚的社會目標?！雹庥捎诟ヂ逡恋路浅娬{(diào)本我的性本能作用，認為性本能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力，是在現(xiàn)實中得不到滿足而誘發(fā)的，性本能對人格的發(fā)展至關重要，是人一生的主要活動的核心，這樣一來弗洛伊德就把包括文學藝術在內(nèi)的人類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都看成是“里比多”即性欲原始動力的轉(zhuǎn)移與升華。

誠然，提出無意識的存在及人的意識結(jié)構(gòu)，無疑是弗洛伊德在心理學上的一大貢獻。但是精神分析理論對性及其本能作用的夸大，尤其是弗洛伊德把他在心理學的“基本發(fā)現(xiàn)”廣泛應用于人類社會歷史領域，提出了文明社會是建立在壓抑無意識的本能及欲望的基礎之上，認為人的活動和行為都是由無意識的本能及欲望起決定作用，乃至認為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性壓抑的歷史，這就使他的理論越來越超“哲學化”和“理論化”，同時也使其理論學說愈來愈走向了極端。

二、精神分析批評理論及其在文藝

批評上的運用

千百年來，世上最困惑人的難題，莫過古希臘德爾菲神殿入口門匾鐫刻的“認識你自己！”這道古老的神諭，難題的核心正是人類自己。千百年來，天下最費解的謎語，莫過古希臘神話中的斯芬克司之謎，而謎底其實也正是人類自己。由此可見，千百年來，人類最想了解的正是人類自己。從莎士比亞悲劇中主人翁李爾，在極度痛苦時震撼人心地呼喊：“誰能告訴我？——我是誰？”到西方現(xiàn)代文化以現(xiàn)代主義極端形式的生存性追問：“我從哪里來？——我是誰？”既道出了人類認識自我的無比渴望、期盼及焦灼，也昭示出人類認識自我的極度艱難、痛苦與無奈。而弗洛伊德突破了以往傳統(tǒng)心理學的研究范圍，揭示了人類絕少涉及的人類心靈深處的非理性本能欲望之隱秘王國，猶如一束強光照射到人們難于觸及且深邃廣袤的無意識心理場域，揭示出人類自身及其心理活動的復雜、深邃與豐富性，以及人的深層心理和文藝創(chuàng)作關系等諸多方面，更是為后續(xù)的人文學者辟出一片廣袤無垠卻又深邃誘人的研究之域。那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在文藝批評上有哪些運用最為廣泛的理論觀點呢？

創(chuàng)作動因和本質(zhì)在于被壓抑之原欲的滿足與升華，可謂是精神分析批評運用最為廣泛的理論觀點之一。在弗洛伊德看來，人的整個心理過程主要是無意識的，無意識中最強有力、難以駕馭的是被稱為“里比多”的原欲性本能，即人的先天本能與后天驅(qū)力。正如弗洛伊德所說：“人的性本能是生命的原動力，在人類生活中是異?；钴S，像地下奔騰的巖漿，無時無刻不在蒸騰、沖動、尋求著爆發(fā)?！?1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的這種本能欲望往往被排擠囚禁在無意識深處而處于壓抑狀態(tài)。要保持正常平衡狀態(tài)，只能將“里比多”轉(zhuǎn)移或釋放到符合社會現(xiàn)實，以及倫理道德容許和有價值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中，作家正是以藝術形式表達作者不能滿足的愿望，使被壓抑的“里比多”本能欲望得到滿足與升華，這里弗氏借用“升華”這一物理或化學術語，來說明將原有的本能欲望轉(zhuǎn)向崇高目標或?qū)ο笾^程：“目標和對象的改變有一種更富有社會意義的價值，我們可以稱之為‘升華’?！?2通過這種升華，將本能欲望轉(zhuǎn)為更合乎文明和社會規(guī)范的方向轉(zhuǎn)化發(fā)展，以及將其轉(zhuǎn)移到更為遠大、更有價值的智慧創(chuàng)造活動之中?！氨灸艿纳A是最引人注目的文化發(fā)展特征；正是由于升華，高級的心智活動、科學活動、藝術活動或思想活動才成為可能?！?3在性力轉(zhuǎn)向更為高級的升華階段，“里比多”則成為了激勵高尚活動的原動力。因此，弗洛伊德說：“性的沖動，對人類心靈最高文化的、藝術的和社會的成就作出了最大的貢獻。”14就此而言，弗洛伊德將文藝創(chuàng)作的動因和本質(zhì)，看作是作者被壓抑的本能原欲借助幻想得以滿足和升華。

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及其過程是一種幻想和白日夢活動，可以說是精神分析批評運用最為廣泛的理論觀點之二。弗洛伊德提出文藝創(chuàng)作及其過程是“兒童時期的游戲的一種延續(xù)和代替”。15作家創(chuàng)作是“個人的白日夢”，是把幻想作為取得樂趣的手段?！八囆g無異于白日做夢”，藝術家則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夢幻者?！?6白日夢就是幻想，它卻源于兒童的游戲，游戲時如何轉(zhuǎn)變成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白日夢呢？弗洛伊德認為這實際上是一種“替代”，當人長大停止游戲時，這時人們就以“幻想”替代了游戲去營造空中樓閣，創(chuàng)造所謂的“白日夢”。由于幻想是本我中的本能沖動造成的，本能原欲在實際社會不能以赤裸裸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只能借助于幻想，而文藝創(chuàng)作自然就成了表現(xiàn)人們羞于啟齒、難以被社會規(guī)范容許的本能沖動表現(xiàn)及宣泄的極好形式與途徑：“幻想的動力是未被滿足的愿望，每一個幻想都是一個愿望的滿足，都是一次對令人不能滿足的現(xiàn)實的校正。”17作家是通過的幻想和白日夢活動，使隱蔽在藝術作品中的“白日夢”，在無損于社會的情況下，獲得假想的本能性欲的滿足，同時使受壓抑的精神情緒得到正常宣泄和適當補償，讀者從作家作品中讀出了自己的白日夢，也使人的深層心理的獲得更大快感并得以釋放，而藝術幻想的世界即是欲望轉(zhuǎn)移而寄身于其中的世界。

美和美感的根源源于人的本能和性力的沖動，應該說是精神分析批評運用最為廣泛的理論觀點之三。弗洛伊德雖然沒有寫過系統(tǒng)論述美學理論的著作，但在其不少著述中都談論過美及美感根源等問題的看法，弗洛伊德認為“審美快感”就是愛本能，是“性力緊緊鉗住了他的對象”18獲得的一種滿足。而愛之本能、性之活力喪失了，其對象就表現(xiàn)出焦慮與痛苦，那么“審美快感”也隨之喪失，正如弗洛伊德所言：“美，和‘魅力’是性對象的最原始的特征?！?9不難看出，在弗洛伊德的美學觀中，不僅認為美的根源與性有關，同時還認為審美根源也與性密切相關。弗洛伊德甚至不無肯定地說：“我堅信，‘美’的概念植根于性興奮之中。”20弗洛伊德認為美之基礎可謂是性，美之土壤也是性。弗洛伊德認為審美是一種美的享受，這是性之力和愛之本能獲得美的對象而產(chǎn)生的一種愉悅，或稱之為“審美快感”，將它與動物性的“性沖動”聯(lián)系起來，把“性力”看成美之創(chuàng)造的決定性因素。從根本上說，弗洛伊德試圖從心理學的層面上來重建美的哲學，但是弗洛伊德美學觀的根本弱點，也在于其對美與美的根源所作的論斷上，弗洛伊德認為美的創(chuàng)造以及創(chuàng)造美不需要人的社會實踐，只需依靠那種不竭的“性力”和不倦的“本能”就行了，這無疑就否定了審美創(chuàng)造的真正動力應是人類社會的歷史及實踐。

三、精神分析批評在現(xiàn)代中國的批評實踐及不足之處

在20世紀20年代，現(xiàn)代中國就開始了精神分析的介紹和翻譯。當時從西歐譯介弗洛伊德及其學說的代表人物，有朱光潛、施蟄存、高覺敷、章士釗、潘光旦等人。而將精神分析學較早運用于中國文學及文學批評，較有開拓意義的當數(shù)郭沫若先生。早在1921年，郭沫若就運用精神分析理論具體地分析王實甫在《西廂記》中對女性態(tài)度超常表現(xiàn)的原因：“是個體性欲由其人之道德性或其它外界的關系所壓制而生出的無形傷害?！?1郭沫若根據(jù)《西廂記》里“休提眼角留情處，只這腳跟兒將心事傳”，推斷分析出王實甫有著戀足癖，且還是一個性變態(tài)患者。郭沫若還從屈原《楚辭》章句中，推論出作者具有異乎尋常的性心理；而從長篇騷體敘事詩《胡笳十八拍》曲辭分析中，郭沫若則推論敘事詩作者蔡文姬患有歇斯底里癥。

20世紀30年代，時任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授的潘光旦先生，譯釋了英國學者靄理士的力作《性心理學》，潘光旦以其精湛的國學造詣，在廣泛查閱和闡析我國古代正史和野史有關同性戀現(xiàn)象的文獻及史料的基礎上，撰寫了長達3l頁的《中國文獻中同性戀舉例》一文并附錄于書后，該文可以說是我國首次以現(xiàn)代心理學為基礎來深入探究同性戀的學術成果，亦為應用精神分析學闡釋文學文本的一次成功的嘗試。在《中國文獻中同性戀舉例》一文中，潘光旦從大量中國古代典籍和史料文獻里精心梳理、細密鉤沉，深入探究闡析中國古代同性戀現(xiàn)象及其諸多實例，其引詩文之翔實，闡釋論析之縝密，研究視角之深入，至今似無人可及，近百年遂成絕響。

運用精神分析理論來探究中國文學，比較有影響的尚有俞平伯、聞一多、施蟄存等多位學者。俞平伯在1933年《詩的神秘》一文，就認為中國古典詩歌講究“靈感”“神來”“妙悟”等，似乎格外神秘莫測，其實也不過是“依據(jù)性析論說，即埋伏于我們意識之下，所以‘神來’，非神來也”。22聞一多研究方法是將精神分析批評與文化人類學相結(jié)合，研究視野涉及神話、楚辭、民歌、造型藝術等諸多方面。在《〈詩經(jīng)〉的性欲觀》一文中，將《詩經(jīng)》表達性欲之方式分為明言、隱喻、暗示、聯(lián)想、象征五種，并指出：“我屢次聲明過我所謂象征的表現(xiàn)方法，是出于詩人的潛意識?！?3將整個《詩經(jīng)》時代概括為兩個字：殺和淫；他對《左傳》時代也認為可概括為兩個詞：戰(zhàn)爭與奸案。這與弗洛伊德晚期概括人的兩大本能：“死亡本能”及“生存本能”，在理論上似有異曲同工之妙。施蟄存也運用了精神分析學來分析單四嫂子的心理過程，認為人們通常所見多是單四嫂子的母愛，雖作者寫得隱蔽，但性愛仍是潛藏在單四嫂子的無意識之中。施蟄存在《魯迅的〈明天〉》一文中分析道：“便是單四嫂子的下意識中，也未始沒有阿五在?！睂⒀芯恳暯巧钊氲搅藛嗡纳┳由铄涞臐撘庾R心理層面，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施蟄存可謂運用精神分析來探究魯迅小說的第一人。

應該說，弗洛伊德打破了人類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與羈絆，從尚少被人觸及的潛意識深層及人的生物本源來探究人類深層心理結(jié)構(gòu)，為探究人類自身辟出一條充滿坎坷荊棘卻又格外誘人的新路徑。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中最惹人注目和最遭人詬病的，就是他對性欲本能作用的夸大，不管是作為一種推斷，或是一種假設，弗洛伊德都難脫主觀臆測之弊。我們就其精神分析批評理論，細而析之，有以下局限及不足：

其一，是過分夸大了無意識的的作用，把這種非理性的無意識視為一切行為的基礎和動力，忽視或貶低理性意識的作用，并以此來解釋文藝創(chuàng)作與美學的基本問題。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學說帶有明顯的反理性色彩，過分夸大了無意識的作用，將人的行為都看成是非理性的活動，把理性的意識僅看成是本能和欲望附帶伴隨的次要因素，而把非理性的無意識說成是精神系統(tǒng)的核心和根本動力，排斥及否定了意識與理性精神的主導地位，以及意識與無意識、理性與非理性的相互依存和轉(zhuǎn)化的辯證關系，把無意識、非理性視為孤立并自我決定的東西，忽視外界事物對它們的影響，這既不符合社會現(xiàn)實情況，也不符合人的實際情況。盡管在人的心理活動中有無意識，但無意識與意識卻是互相聯(lián)系和互相滲透的，而在正常人的心中占主導地位的仍然是理性與意識。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否認社會存在或社會生活對文藝的決定作用，否認意識和理性思維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主導作用，認為文藝作品不過是某些無意識沖動的升華，認為本能決定人的行為動機，這就把人的本能與動物的本能等同起來，這也說明其文藝觀在本質(zhì)上仍是唯心和非理性主義的。

其二，把性本能看成人活動的主要動力，甚至把創(chuàng)作及各種活動歸結(jié)為個人性本能欲望的表現(xiàn)與滿足，以某種物質(zhì)性的或生物性的單一動因來解釋人的精神結(jié)構(gòu)的生成。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潛意識里的主要驅(qū)動力是性本能和攻擊本能，用性欲沖動來解釋人的各種精神與實踐活動，作家及其作品不過是某些原始的生物性的本能、欲望的升華，把文藝創(chuàng)作及其作品中的諸多形象都解釋為與性有關的象征。在弗洛伊德的眼里，一切凸起的東西都和男性生殖器相關，一切凹進的東西都和女性生殖器相關，并堅信性壓抑的解除是解決心理問題的關鍵，甚至騎馬、舞蹈、飛翔、賽車等都被視為性快感的曲折表現(xiàn)，其牽強附會乃至主觀臆造的成分不免過大。不難看出，弗洛伊德的理論是一種泛性欲主義，弗洛伊德對性本能的過分執(zhí)著和過度強調(diào)，使得他對個體的現(xiàn)實問題和社會問題缺乏關注。弗洛伊德還把人類在文化藝術、科學技術上的創(chuàng)造活動都歸結(jié)為性本能及其轉(zhuǎn)移升華，但怎樣才能更好地并有成效地轉(zhuǎn)移與升華，在諸如此類關鍵處卻語焉不詳?？磥砀ヂ逡恋戮穹治龅姆盒哉f在此處也碰上了一塊難啃的骨頭。

其三，在文學藝術及美學研究方法上，弗洛伊德完全以精神分析學說作為其理論基礎和指導思想，這就使得其研究方法和諸多觀點均表現(xiàn)出極濃厚的主觀唯心主義的色彩。弗洛伊德從達·芬奇《蒙娜麗莎》這幅名畫中，得出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才能源于“性壓抑”；從莎士比亞著名悲劇《哈姆雷特》而主觀臆斷“哈姆雷特是一個歇斯底里癥的病人”。24雖其也認識到文學與美學問題的復雜性，但弗洛伊德仍選取一些不盡全面與確切事實。譬如達·芬奇筆記中關于禿的記憶，卻被說成是表現(xiàn)這位藝術家童年時的性欲而由此大做文章，完全忽視或撇開了藝術家所處的社會歷史與時代生活環(huán)境，這就暴露出弗洛伊德用主觀臆斷來闡釋藝術及其相關創(chuàng)作問題，以及在指導思想與研究方法上的局限和不足。弗洛伊德也承認“美學科學考察了事物的美的條件，但是它不能對美的本質(zhì)和起源作任何說明，像往常一樣，失敗在于層出不窮的、響亮的、卻是空洞的語詞。不幸，精神分析學對美幾乎也說不出什么話來”。25通過對精神分析批評及其在現(xiàn)代中國語境的批評實踐的探究，我們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批評理論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批評理論究竟給予人們什么？對此，一位長期研究弗洛伊德的學者說：“人的一生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而弗洛伊德給我們的是如此之多，以致不經(jīng)過幾輩子的時間，我們是不能理解他的。”26這就啟示我們要在紛繁復雜的文藝理論批評及流派思潮之中，保持敏銳深刻的判斷力，把握住前行的正確方向，讓我們的理論批評之舟，不至于迷失于本能淤灘，漂浮在無垠原欲之海洋?！?/p:\\南方文壇\\2014年3期\\圖片\\鳥.tif>

【注釋】

①轉(zhuǎn)引自余鳳高：《弗洛伊德文明的代價》，5頁，遼海出版社1999年版。

②波林：《實驗心理學史》，高覺敷譯，56頁，商務印書館1981版。

③⑨⑩14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8、9、11、10頁，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

④16171925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美文選》，張喚民譯，9、34、32、172、173頁，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

⑤⑦⑧1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新編》，高覺敷譯，8、58、60、76頁，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

⑥24弗洛伊德：《夢的釋義》，張燕云譯，58、250頁，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121郭沫若：《文藝論集》，19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13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滿》，嚴志軍譯，78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5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創(chuàng)造力與無意識》，孫愷祥譯，48頁，中國展望出版社1987年版。

18弗洛伊德：《愛情心理學》，林克明譯，20頁，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

20弗洛伊德：《性欲三論》，陳收譯，21頁，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

22俞平伯：《雜拌兒之二》，35頁，開明書店1933年版。

23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3冊，13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26庫珀：《社會科學百科全書》，291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