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諷時代
如果用詩體意識考察當下詩歌寫作,我們不無發(fā)現(xiàn)有兩個流派:一類是以口語、現(xiàn)世、及物、反諷為特征的“非詩”寫作,它充滿著懷疑與虛無的情緒;另一類是以語言、審美、精英、可能作為話語的“詩”的書寫。前者強調(diào)易懂、批判的寫作,接近大眾文化;后者是語言本體的、思想可能探索的建構性寫作。用這兩條粗疏的線索歸納當下的詩歌話語,的確有著某種理論褊狹的嫌疑,但是,這兩條寫作傾向卻也有力“標出”當下詩歌的精神性訴求及相異的文化意識。
新歷史主義者海登·懷特在傳承諾·弗萊《批評的剖析》的主要思想下,將詩歌研究看作“話語的轉(zhuǎn)義”,從而區(qū)分為四種類型:隱喻、轉(zhuǎn)喻、提喻、反諷?!斑@四種轉(zhuǎn)義不但是詩歌和語言的基礎,也是任何一種歷史思維方式的基礎,因此是洞察某一特定時期歷史想象之深層結(jié)構的有效工具?!雹佼敶姼锜o疑有一種走向反諷敘事中心化、秩序化的寫作傾向②。的確,帶有否定意味的“反諷”對前三種比喻特征的詩寫不失是一種革新與推進,但是“反諷”之后的詩歌何為呢?“反諷由于是自覺的,已經(jīng)成為一種成熟的世界觀”③,這種“成熟性”,也暗示了話語轉(zhuǎn)義的輪回的必然性。反諷之后,是否走向重新帶有神話寓言性質(zhì)的“隱喻”與“象征”呢,這是否構成一個新的“轉(zhuǎn)義輪回”?海子、昌耀等人倡導帶有建構性的“大詩寫作”是否變成書寫“神話”擔起拯救當代詩歌的光榮使命呢?的確有許多問題值得反思。
20世紀80年代走向反諷敘事的詩歌話語背后滲透著“虛無主義”④。西方現(xiàn)代文學、藝術本身一直執(zhí)著于形式與技巧的探索,執(zhí)著于生命意識在新的歷史時空壓縮之后形成的一種現(xiàn)代意識,不自覺地形成一種虛無主義思潮。“審美現(xiàn)代性”也與這種精神性危機有著密切關聯(lián)。自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文學也同樣吁求“現(xiàn)代性”,西方理論與思想成為當代文學寫作的重要資源。一方面,“現(xiàn)代性”以一種秩序化面目出現(xiàn),推動文學、文化的進程;另一方面,現(xiàn)代性中虛無情結(jié)也一并帶來,文學走向了批判與反思的否定性的寫作?,F(xiàn)代意識覺醒之后仍舊無法遠離不可完成的否定性、創(chuàng)傷性的文化事實,這讓反諷在當代詩寫中占有絕對的話語位置。反諷,帶來了機智、詼諧,也走向了悖論,這種表現(xiàn)話語則無法逃離文化上的“虛無感”、飄零感。如果詩歌話語要突破,它必然要輪回到“重復階段”(維柯語)⑤。80年代走向反諷話語背后的“虛無主義”思潮,指向了“現(xiàn)代性”的文化悖論:一方面積極推動現(xiàn)代詩學的成熟,一方面又給當下文學留下了文化陰影。
面對虛無的時代狀況、雜亂的精神背景,有一批詩人迎難而上,沖破虛無情緒,堅守語言為本體的詩意探詢,堅持審美化、藝術化的詩寫態(tài)度,他們與以反諷為特征的“口語寫作”保持距離,在否定、解構、顛覆一切的話語實踐上,堅持隱喻化、審美化的藝術主張與認知觀念,探討當代詩寫可能。“后朦朧詩”中許多詩人自覺地堅守語言與詩的關聯(lián),以建構態(tài)度走向詩意創(chuàng)造。在眾多詩人中,海子是最具話語實踐性可供研究的時代個案,通過他的建構性寫作,我們領略到了他多年來所執(zhí)著堅守的精神家園帶給當代讀者的重要意義。他為代表的“大詩”寫作與拒絕隱喻、著重日??谡Z的時代敘事、抒情(包括80年代前后的“頌歌”)相分離。在海子看來,“詩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做一個熱愛‘人類秘密’的詩人。這秘密既包括人獸之間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間的秘密。你必須答應熱愛時間的秘密。做一個詩人,你必須熱愛人類的全部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熱愛人類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須忍受的,歌唱那些應該歌唱的?!雹捱@種寫作的肯定性、建構性的追求與認同,讓當代反諷攜帶的虛無主義思潮找到了另一種文化與精神突圍之可能。
二、洞悉虛無
海子洞悉虛無、沖破虛無的建構寫作,對光明、肯定的精神結(jié)構進行質(zhì)詢與重構。這也構成海子晚期長詩“太陽七部書”大詩書寫的精神實質(zhì)。與時代主流、集體歌唱保持疏離,他直逼黑暗,深究內(nèi)心聲音,在為人類、人性的光輝寫著贊歌。迎面而來的黑暗籠罩時代,變成某種民族情緒直逼精神深處的創(chuàng)傷,海子所書寫的正是站在這個時代制高點上對民族、人性的觀照與俯瞰。
海子著重于語言的修辭與意識深處的雙重探尋。以詩性語言為依托,語言匯聚成思想,形成海子詩歌語言的重要特色。這個隱喻化、思想化的寫作傾向貫穿海子一生。海子的寫作正如海子所言,一部分是“小詩”(抒情詩),一方面是“大詩”(長詩、史詩,以《土地》《河流》“太陽七部書”為代表)。這兩者是一個精神整體,不可分割。一些“小詩”練習為后來“大詩”打下基礎,有的也變成后者的寫作素材?!按笤姟敝性S多語氣、筆鋒、觀念、激情也在“小詩”練習中有所準備,并不斷孕育、深化。小詩、大詩交相輝映,共同組成海子詩歌獨特的價值?!昂W釉谄涠虝旱纳闹校侨绱司o密地將詩與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并通過蓬勃的生命來呈現(xiàn)詩的本質(zhì)。這是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一直在中國詩界潛滋暗長的生命詩學的典型表征。”⑦他的詩歌始終洋溢著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激情與信念,強烈地踐行審美性、精神性寫作,播撒藝術光暈。海子靈魂可貴也在于其堅持藝術化、站在人類文明的高處的寫作,而形成大詩精神。正如海子生前好友駱一禾說:“中國的有志者,仍于80年代的今日,尋找自己的根,尋找新思想以沖刷陳腐的朽根,顯露大樹的精髓,構成新生?!雹嗪W拥囊簧兂晒麤Q而熱忱的詩歌信念、熱烈而真切的生命行動。他本身也成為時代的文化符號,推動了當代詩歌精神的自我建構。
《亞洲銅》是西川主編《海子詩全編》的第一首詩,時間署于“1984年10月”,這首詩的精神仿佛成為海子一生洞悉虛無命運的文化預言。這個時代也許不再是“黃金”,也不是“白銀”,而是“青銅”,這是否暗示著文化式微、衰退?還是詩人對當下中國文化進入了一定的文明階段后自我覺醒與突圍努力呢?他寫道:“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將死在這里/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詩人天生敏感以及對“大地”迷戀,使得這塊“埋人的地方”也催生了詩意與眷戀。詩的第一節(jié)突出了“死”,在詩人內(nèi)心,“死”便意味著“生”的吁求,通過對死亡的洞悉與沉思,詩人獲得了自我反思與建構。下面三節(jié)則由這種“死”衍生出來相關意象:“海水”(“淹沒一切”)、“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黑暗”(“跳舞的心臟”),使得全詩對“死亡”有了徹底省察。而詩人“你”此時所處位置便是對“虛無”(死亡)的穿越與洞見地帶,在“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你的主人”(或許就是詩人“自我”)仿佛“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與秘密”,詩句極具張力、詩性,輕盈而又松軟,如走在繩索上的“人生”狀態(tài),必須向前又不得不遭遇危險,而“秘密”一下子把直觀的、詩性的意象導入了對“秘密”自身思考。生命充滿矛盾、悖論,她又推動著自我探索與探險的生命可能?!扒边@個意象也使詩獲得文化所指與精神意蘊,導引了讀者對詩人深刻的文化體驗的再沉思?!鞍坐澴印薄吧碁迸c“海水”相關聯(lián),我們在文化的“此岸”上產(chǎn)生了“屈原”這一詩人偶像。海子直指這種偶像之價值:“白鞋子/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屈原的精神構成了中國文化地標與精神血脈之一,成為一面文化“銅鏡”,為當代詩人提供了一種建構性的詩人自我形象。沉思猶如點點鼓聲,在“黑暗中跳舞”,“擊鼓之后”,這些被稱為美好心靈(“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照耀黑色夜晚,而“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你”走向了詩人自我身份認同,“光芒”也變成一生企求的熱度。那“黑暗”之光,呈現(xiàn)了“詩人”的價值與意義,也啟示了時間秘密——一種對文化虛無審視后的積極建構。
詩人的世界常常處于“撕裂”狀態(tài)。透過表面上的文字溫暖,我們也會領悟詩人深處的絕望與無助。海子在即將消逝的生命晚期給我們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詩,似乎驗證了詩人這種窘迫與疼痛。我們不無感到詩人在溫情文字背后的那種荒涼和“高處不勝寒冷”。海子的第一次愛情是與小B的相愛。她照顧過缺少生活氣息的海子,并且像許多戀愛中的人一樣,海子享受著精神歡娛,享受著離別與思念之痛。她是詩人心靈和精神“知音”,他們可以在一起談文學,她的崇拜也促成了詩人寫作上的自信和創(chuàng)作熱情。在與她短暫相處經(jīng)歷中,海子寫下了大量情詩:《你的手》《寫給脖子上的菩薩》。幸??偸嵌虝旱?,在愛情因?qū)Ψ礁改父缮婧蠖呦蚱茰鐣r,海子疼痛地寫下了:“我感到魅惑/小人兒,既然我們相愛/我們?yōu)槭裁催€在河畔拔柳哭泣”(《我感到魅惑》)。如燎原《海子評傳》里所寫,盡管他們后來升華了彼此的感情,接受了分手現(xiàn)實,他們還彼此通信。可是,對“至真至誠”的絕對永恒的“愛”在詩人心底已經(jīng)枯死,他不得不接受這種生活事實。在《折梅》中他深情寫道:“太平洋上海水茫茫/上帝帶給我一封信/我坐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寫信?!薄拔覀冋劦降『退肋h的貝亞德麗絲/以及天國、通往那兒永恒的天路歷程”,可是類似于“貝亞德麗絲”是多么的難以尋找,愛情在現(xiàn)實中破滅愛情成為海子孕育詩篇的力量與源泉,這種“經(jīng)歷”如果不能走出就會變成災難影響他后來的生活,事實上海子晚期的“太陽七總書”的寫作多少也與愛情打擊相關,加速了詩人的精神分裂。生活“在昌平的孤獨”,“大詩”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孤寂感、失落感,讓他感到生命的脆弱與無助。1987年的“北京西山批判”之后,海子在他的這個“俱樂部”再次受到指責——“他寫長詩犯了一個時代的錯誤,并且把他的詩貶得一無是處?!雹崴黄渌娙恕袄涑盁嶂S”甚至惡意“攻擊”。
這種種經(jīng)歷,加深了他開始對時代、生命的再次沉思與發(fā)現(xiàn)。但海子骨子深處的寫作自信使得他繼續(xù)噴薄、燃燒,他追求的“王”的風范,自覺地沉迷“大詩”的孤寂書寫,他將自己與生活割裂,直逼生命否定性的體驗與探詢。學者崔衛(wèi)平在《海子神話》中分析海子詩中的“睡”“埋”“沉”這類動詞語象:“孤獨是泉水中睡著的鹿王”(《孤獨》),“兩座村莊隔河而睡/海子的村莊睡得更沉”(《兩座村莊》);“埋著獵人的山崗/是獵人生前唯一的糧食”“我把包袱埋在果樹下/我是在馬廄里歌唱”(《糧食》);“那是我最后一次想到中午/那是我沉下海水的尸體”(《我的窗戶里埋著一只為你祝福的杯子》)、“王啊/他們昏昏沉沉地走著/(肉體和詩下沉洞窟);我/如蜂巢/全身已下沉;我在太陽中。不斷沉淪不斷沉溺/我在酒精中下沉”(《土地》),“在一個特殊的時期內(nèi),海子的詩給人們提供了一個與現(xiàn)實斷絕聯(lián)系的原型”⑩。
海子詩中的“暴力美學”也逐步形成,他在混沌、雜亂的世界秩序中建構“融合民族與人類、詩與真理合一”的大詩,他的暴力用于詩中,著重自我經(jīng)驗的徹底否定。“這種暴力不是針對他的,而是針對他自身的:自我分裂也是一種自我撕裂,他在這種給予自身的暴力中——自我撕裂——成長著”11,海子從肉身的自我向?qū)徝赖淖晕宜茉?、轉(zhuǎn)變。用一種近似人格分裂、精神錯位的囈語,直逼存在之思,此時的身體不再是現(xiàn)世的肉身,而是藝術反思的動力,詩人以他直覺與超驗的體驗,以“詩篇”為刀,對“自我”展開解剖,在長詩“太陽七部書”中,輕易就見到這種身體景象:“尸體”“胃”“頭顱”“斷頭”“爪子”“肝臟”“人皮”等等。他反復使用“斧子”“刀”等一類暴力工具。“在黎明/在蜂鳥時光/在眾神的沉默中/你像草原斷裂”(《土地》),“那時候我已被時間錯開/兩端流著血/鋸成了碎片”(《太陽·詩劇》),這些冰冷、孤寂的意象展現(xiàn)面前,呈現(xiàn)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悲沉與絕望。海子不僅突破的是詩歌話語,還要關注時代精神的突圍。這是語言與思的聯(lián)合與互滲。在他一次次詩歌實驗與形式突圍中,他的“大詩寫作”成為當代詩寫重要的精神遺產(chǎn)。80年代末,詩歌的反諷敘事逐漸盛行,與消費化、物質(zhì)化的大眾生活緊密糾結(jié)在一起,時代角落充滿著欲望、功利的符號。海子逆流而上、迎難而上,在思想與藝術上的突圍精神,顯出一個時代獨特詩人的藝術清醒與思想力量。走進海子詩歌文本,從中吸取營養(yǎng),回到詩性,建構經(jīng)典,這成為今天眾多詩歌寫作者與研究者的精神資源。
海子早期的抒情“小詩”,早期《但是水,水》《河流》《傳說》三部長詩的寫作,其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緊密關聯(lián),“糧食”“村莊”“土地”這一類意象在海子詩歌里一直象征著希望、收獲、孕育、誕生。海子寫道:“秋天豐收的籃子/天堂的籃子/盛放——‘果實’”(《秋天》),這飽含著詩人積極肯定的生命憧憬,但是,在海子晚期“太陽七部書”中,意象相同但是呈現(xiàn)出的卻是反思、否定的情緒,海子自覺轉(zhuǎn)向?qū)Α八劳觥钡男味蠈W的思考,從牧歌走向獻歌,他自覺面對虛無、絕望、孤獨、迷茫,這種“黑夜意識”的體驗與認同,讓海子對生命有了更為深入的發(fā)現(xiàn)與洞悉?!疤栍臣t的曠原/垂下衰老的乳房/一如黑夜的火把//人是八月的田野上血肉模糊的火把/懷抱夜晚的五谷/遁入黑暗之中//溫暖的五谷/霉爛的五谷/坐在火把上”(《八月黑色的火把》,“黑夜”,是客觀時間,也是反思對象,詩人通過這種客觀現(xiàn)實的心里質(zhì)詢,去體驗主觀、超驗感受,觸摸內(nèi)心與慰藉孤獨。黑夜,像一張大網(wǎng),罩住現(xiàn)實沉悶的大地,同時也支配慣常的理性思維,詩人在隱秘地帶體驗存在、反思自我、質(zhì)詢現(xiàn)實、觀照內(nèi)心,從而在以存在之真、超驗之美撫慰焦慮、迷茫的現(xiàn)代心靈。心靈之真的可能性探索,建構了語言的信心、力量。
詩人對真、善、美投入較多熱情與向往,不知疲倦,困其一生,孜孜以求——“不在顯赫之處強求,而在隱微處鍥而不舍”(荷爾德林語),他們以存在之真、發(fā)現(xiàn)之美去探索生命,尋找真諦,覓尋內(nèi)心共鳴、精神棲息的時刻,通過審美化、藝術化途徑去暫時消解、克服生命焦慮與時代創(chuàng)傷。現(xiàn)實焦慮、困境,催化生命、藝術之詩的誕生。這些關于時代的表現(xiàn)主題也變成藝海子詩歌的重要內(nèi)容。
三、向死而生
詩人,是探險人類精神的職業(yè)之一。這類探險是對語言遮蔽的精神世界的探索。通過語言,探索自我真實的心靈秘密。“從抒情出發(fā),經(jīng)過敘事,到達史詩,他殷切渴望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詩歌帝國:東起尼羅河,西達太平洋,北至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陸。”12海子坐在詩篇打造的“木頭中”,甚至連“走路的聲音”也已忘卻,他成為被現(xiàn)實、時代所遮蔽的黑暗道路上的夜行者,簡單而孤獨,執(zhí)著而清醒。
海子《死亡之詩》便指向了對焦慮、虛無、困乏、無力、孤寂、迷茫的存在思考?!捌岷诘囊估镉幸环N笑聲笑斷我墳墓的木板/你可知道,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正當水面上渡過一只火紅的老虎/你的笑聲使河流漂浮/的老虎/斷了兩根骨頭/正在這條河流開始在存有笑聲的黑夜里結(jié)冰/斷腿的老虎順河而下,來到我的/窗前//一塊埋葬老虎的木板/被一種笑聲笑斷兩截”(《死亡之詩(之一)》),黑夜,成為海子形而上學思考的文化語境與心靈在場,“笑聲”從現(xiàn)世傳來,在“這是一片埋葬考慮的土地”里,“笑聲笑斷我墳墓的木板”,老虎“在水面上渡過”“漂浮”,最終斷了“兩根骨頭”,笑聲四起的黑夜是何等寒冷,這是現(xiàn)世的隱喻,“河流”因而“結(jié)冰”,由此聯(lián)想“死亡”是如此僵冷與真實,這只“斷腿的老虎順河而下”,在冰凍的河面上行走,以生命在場抵達我的“窗前”?“老虎”不過是詩人沉思客體,他最終要走向?qū)崿F(xiàn)“詩人”這一身份的建構。這個“墳墓”埋葬了“老虎”,“這也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這片“土地”的主人是“誰”呢?也許是“命運”自身。而詩人成為詩人很大程度上是對苦難所持有的同情態(tài)度,積極審視存在真相毗鄰的虛無狀態(tài),通過對虛無的友愛與親切聆聽,觸摸自身無法逃避的孤寂與創(chuàng)傷。這也許是“死亡之詩”不斷激起讀者情感共鳴的真正原因。
從《早禱與梟》這首詩開始透露出海子晚期寫作“大詩”的精神傾向。他反復提到“太陽”,并對其精神實質(zhì)與生命意味進行了沉思。“他要以‘太陽王’這個火辣辣的形象來籠罩光明與黑暗的力量,使它們同等地呈現(xiàn),他要建設的史詩結(jié)構因此有神魔合一的實質(zhì)?!?3他以“梟”的形象來對話,這與后來晚期大詩“太陽七部書”精神氣場相似。從此詩開始,他自覺擺脫了青春寫作時的抒情話語,將抒情與哲理緊密地聯(lián)系一起,賦予生命更高的精神內(nèi)涵與意指。直指“黑暗”,與“死亡”對話,在形而上學的精神維度,進行本體反思與自我建構。此詩不斷出現(xiàn)“死”“死后”“沉落”“絕壁”“墳墓”“哭聲”“埋下”等字眼,顯出詩人混沌黑暗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也呈現(xiàn)了詩人在沉思精神突圍的途徑,誠如“早禱”,面對的是“死亡”,但是吁求的是內(nèi)心安寧、時代突圍;遠離現(xiàn)實世界中的焦慮、艱辛、創(chuàng)傷、虛無,在詩中探尋可能。海子《詩集》署時間為“1986·12”的詩,也第一次出現(xiàn)了“王”,而這個“王”又是與“村莊”聯(lián)系的,無疑這構成了海子晚期長詩“太陽七部書”創(chuàng)作上兩大精神來源:一是母體文化(村莊、麥地、華夏文化、農(nóng)耕文明),另一個是他者文化(王、太陽、基督、彌塞亞)?!霸娂?珠寶的糞筐”,“詩集,窮人的?。ó斪黜懙拇迩f”,詩人遭遇世故、誤解、漠視、艱辛、苦難,但在詩人這兒這一切經(jīng)歷變成了藝術創(chuàng)作動力。這種苦難的生命體驗把詩人從現(xiàn)實維度拉開,與現(xiàn)世保持距離,從而創(chuàng)造黑暗孤獨、焦慮心靈的精神之詩、生命之詩。在一個日益喪失詩意的時代,偉大詩篇通過語言創(chuàng)造提供了精神運思的可能,維系了生命的詩意通道?!霸娂?,我嘴唇吹響的村莊/王的嘴唇做成的村莊”,海子看重他的詩歌寫作,這些“詩集”是“我”(“王”)用“嘴唇吹響”、用“嘴唇做成”的“村莊”,“村莊”,意味著收成、精神的歸依,“詩人的天職是返鄉(xiāng),惟通過返鄉(xiāng),故鄉(xiāng)才能作為達乎本源的國度而得到準備。守護那達乎極樂的有所隱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護之際把這個神秘展示出來,這乃是返鄉(xiāng)的憂心?!?4海子通過“詩篇”孕育、創(chuàng)造他的精神故鄉(xiāng),他的“王者”心態(tài)再次確證了詩人的藝術信心與思想抱負。
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說》寫道:“請在麥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頭/如一束蘆花的骨頭/把它裝在琴箱里帶回”,“當我沒有希望/坐在一束麥子回家/請整理好我那零亂的骨頭/放入那暗紅色的小木柜,帶回它/像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安魂曲”,是莫扎特寫給時代的挽歌,呈現(xiàn)了命運不可逃避自身的哀傷與痛楚,這亦是詩人海子“我”的命運。像莫扎特、海子這類具有時代洞察力的天才,他們必然敏感而清醒地看到人類自身的局限(虛無),他們試圖通過藝術書寫來消解、克服負面性、否定性的生命情緒,他們以書寫者的文化立場與思想身份慰藉、撫摸時代困倦、疲憊的現(xiàn)代心靈。詩人在1986年這一期間還寫了大量贈詩。借贈詩的義,海子與其對話,表現(xiàn)詩人的思想發(fā)現(xiàn)與生命體悟。比如,薩福、安徒生、梭羅、托爾斯泰、卡夫卡、莫扎特,他們同屬于一個精神家園,他們對人類思想的精神冒險、對愛的執(zhí)著、對人類綿綿苦難的深刻同情,與這個家族中詩人、哲學家、音樂家的對話,折射出海子的審美趣味、思想境界?!坝芯辰鐒t自成高格”(王國維語),海子獨特的思想抒情與抒情思想,走出了“第三代詩”中“口語寫作”一脈“非詩”寫作的誤區(qū),實現(xiàn)了“詩人”自我身份的積極建構。
海子生命結(jié)束前,也寫了不少“獻詩”,其中多次出現(xiàn)“黑夜”這個意象。黑夜意味著人類精神的困境,他像荷爾德林、里爾克、特拉克爾等偉大詩一樣,積極轉(zhuǎn)化黑暗生命消極的、否定性的情感體驗,敢于直逼黑暗?!霸诜治隽艘酝骷?、藝術家的工作方式與其壽限的神秘關系后,海子得出這一結(jié)論;他尊稱那些‘短命天才’為光潔的‘王子’?;蛟S海子與那些‘王子’有著某種心理和寫作風格上的認同,于是‘短命’對他的生命和寫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壓力?!?5從黑暗出發(fā),勘探人類遮蔽意識中的精神可能。黑夜,既是實指的黑暗狀態(tài),也可歸結(jié)成某種否定情緒——一種“向死而生”的存在意識,通過否定之否定來呈現(xiàn)人類精神世界的某種可能。“海子用生命的痛苦、渾濁的境界取締了玄學的、形而上的境界作獨自挺進……‘沖擊極限’。”16面對時代與現(xiàn)實,詩人必須遠離客觀現(xiàn)實與時代,精神遨游與超驗想象的藝術書寫,釋放、緩解客觀現(xiàn)實的焦慮、蒼茫?!昂谝埂保亲匀坏哪苤?,也是生命的所指,“黑夜降臨,火回到一萬年前的火/來自秘密傳遞的火,他又是在白白地燃燒”,火,來自黑暗,照亮黑暗。只有對其充滿膽量質(zhì)詢、沉思,才能深刻目視到這“秘密傳遞的火”。這種精神之火照亮光明道路,讓“火回到火黑夜回到黑夜永恒回到永恒”,精神之火不滅,鑄就“永恒”,“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天空”,黑暗的“天空”因為有了內(nèi)部“黑夜”的升騰,從精神高處繼續(xù)導引、上升,變成“大地”光明與憧憬。
海子一生短暫卻留下了許多重要的經(jīng)典作品,為當代文學、文化留下了重要精神遺產(chǎn)。海子與其作品均成為文學、文化符號,播撒文學的經(jīng)典化、思想化的寫作傳統(tǒng),也在人類遭遇精神危機之際不斷啟示人們詩性的生存。約翰·頓寫道:“無論誰死了,/我都覺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因此我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我,也為你?!焙W拥膭?chuàng)作,是對人性與時代最具有感染力量的精神回聲,為我們認識當下時代精神、生命意識提供了一條精神通道。
海子為當代建構了自我認同與寫作倫理,讓我們重新讓詩人回到“詩人”這一身份,洞悉生命的局限與憂傷,其“向死而生”的“黑夜意識”成為生命的另一種可能,這些正是海子與所有執(zhí)著詩意書寫的偉大詩人最具價值、意義之所在?!?/p>
【注釋】
①③[美]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8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②④董迎春:《走向反諷敘事——20世紀80年代詩歌的符號學研究》,19、158頁,蘇州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⑤董迎春:《當代詩歌:走向反諷中心主義》,載《社會科學研究》2012年第3期。
⑥海子:《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見《海子詩全編》,916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⑦金松林:《悲劇與超載——海子詩學新論》,引言,2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⑧駱一禾:《駱一禾詩全編》,829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⑨燎原:《撲向太陽之豹:海子評傳》,206頁,時代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⑩11金肽頻主編:《海子紀念文集》(評論卷),6、9頁,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1213海子:《海子詩全編》,序,西川編,9、3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14[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31頁,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
15海子:《海子詩全編》,西川編,923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16海子:《海子詩全編》,序,西川編,4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該文系2011國家社科項目“朦朧詩以來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語言問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之一,批準號:11BZW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