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上一次在史上留名,需要追溯到太平天國時期了。
最近一次舉國關注,卻是因為殯葬改革。一場轟轟烈烈的“砸棺運動”導致數以萬計的棺材被砸毀,多名老人自尋短見,他們通過喝農藥、上吊、投井等極端方式自殺,維護自己最后的尊嚴,只為趕在6月1日新政實施前躺在棺木中入土。
安慶政府渴望畢其功于一役,打著“去千年陋俗,樹一代新風”“節(jié)約耕地”的口號,令無數老人曾念茲在茲的“遮風避雨”之處竟成了“非法”之物,陽世苦心經營的福壽,一夜之間,盡數不見,厚厚的棺木不敵一紙公文。
自推行殯改以來,此類悲劇時有發(fā)生,2012年周口“平墳運動”曾一度掀起周遭輿論,“死不起”的問題尚未解決,“逼死人”的問題再度出現(xiàn),殯葬改革究竟該何去何從?
入土為安的傳統(tǒng)觀念
是人皆有一死。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族群,喪葬之禮卻大不相同。
譬如巴厘島,自古就采火葬,這是因為宗教因素所決定;而土地資源緊張的國家和地區(qū),火葬率也自然高,日本高達97%,英國有70%,而地廣人稀的大國,火葬率則低,加拿大38%,而美國僅25.5%。
在中國境內,也有諸多形式,天葬、水葬、土葬、火葬、野葬、崖葬不一而足,源遠流長,土葬無疑是最主流的形式。
漢族作為華夏族群的主體,在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上,一直盛行盛棺土葬之禮。從字體構造看,“土”“文”為“墳”,形象表明土地和中國文化、墳墓和中國人生命的天然而又緊密的聯(lián)系。中國人對于“死有所葬、入土為安”的強烈渴望,超出了任何其他民族和文化的想象。年長之輩入土之前最為牽掛的莫過于兩件終生之事——勘墳冢、訂棺木。
這也無可厚非,生而為人,跨陰陽兩界,一副結實的壽棺,一塊上風上水的墳地,是陰世最好的寄托。這早已超越風俗和文化的邊界,被賦予了信仰和宗教的意義。圍繞墳墓發(fā)生的種種有關喪葬、孝道、仁愛、忠義等價值觀念和禮儀體系,早已融入中國儒家傳統(tǒng)的骨血。
所謂殯葬改革,即推行火葬,改革土葬。中國的普羅大眾自古以來深深相信習俗,傳統(tǒng)的土葬禮儀早已根深蒂固,既為思維方式,又為生活方式。正如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許章潤所說:“人世生活不是條文,亦非實在的條文所能框含得了的,人心是肉長的,懂得疼痛,不是用來書寫條文的墨汁,更不可能如零部件般隨意鍛壓,任意搬運。”這就形成了“習俗強勢,法令不行”的局面,殯葬改革的難度可想而知。
移風易俗之路
既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砸棺與平墳是一種最為惡毒的人格侮辱,那政府為何還要逆民意而為,大力推進殯葬改革,廢除土葬,推行火葬?
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我國耕地有限,且人口眾多,人均耕地在全世界處于較低水平。死人墓地與活人爭搶有限的耕地,當然不行。
乍一看,似乎確有道理。但略加推敲,這種說法完全站不住腳。據國家統(tǒng)計局的公報顯示,近幾年全國每年死亡人口在1000萬左右。即便所有人都實行土葬,假設每個墳墓平均占用耕地5平方米,則全部占地面積5000萬平方米,折合7萬畝多一點。目前我國的耕地“紅線”是18億畝。那么,即便所有的死者都實施土葬,并且照此規(guī)模持續(xù)占地100年,形成10億座墳墓,總占用耕地面積也不過700萬畝,在全國18億畝耕地中只占0.38%!所以,即使除掉全國現(xiàn)有所有分布于耕地中的墳墓,所增加的耕地也沒有多大經濟意義。
還有一個理由便是“移風易俗,破除封建迷信”。從農業(yè)社會一脈相承而來的喪葬習俗被官方扣上了“封建迷信”的帽子,被大加撻伐。
支持殯葬改革的哲學依據當然是物質主義,它認為,世界本源即是物質,人死則萬事皆休。然而,將一種源遠流長的習俗斥為“封建迷信”是否超出了一個清明政府的正當權利范圍?即便一種習俗確實是“封建迷信”,政府有沒有權力干預它,更不要說強制禁止它?如若繁縟的入土祭奠是“封建迷信”,那么宗教又該如何定義?更諷刺的是,陽世的豪宅、高爾夫球場、無止休的房地產擴張難道就不會對18億畝耕地紅線構成威脅么?不去有效規(guī)制這些而去壓制不過幾平米的墳頭,大有“丟西瓜,撿芝麻”之嫌。
植根于華夏民族血脈之中的陰陽之事,早已具有符號化的意義,它關涉對親人的追思,關涉“物化”的根脈情懷,甚至影響著現(xiàn)世之人的價值禮儀。退一萬步而言,如若一定要推行殯葬改革,那也請給移風易俗一點時間。20年前,《安徽省殯葬管理辦法》便出臺,安慶政府一直置之未理,現(xiàn)在企圖在幾個月內全部推行火葬,平地起風雷,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殯葬改革不可冒進,但并不代表政府就無事可做。政府可以進行監(jiān)管,比如,可以疏導民眾盡量不占用耕地進行土葬;禁止民間建造太過奢華、大而不當的墳墓;對選擇火葬的人給予經濟補貼,鼓勵其進入公墓安葬,用優(yōu)惠政策這種相對緩和的方式引導老人選擇火葬……循序漸進地推進,而非強制蠻橫。如此,國民才能死有尊嚴。
有死的尊嚴,才有生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