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幾天時間開發(fā)區(qū)里就豎立起近百座吊塔,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同一片參差不齊的鋼鐵森林。在某一座吊塔下面,一群民工正忙碌得跟一團(tuán)螞蟻,往一樓頂板倒磚的過程也酷似螞蟻搬家。由于重物的起落,吊塔架子時不時發(fā)出金屬扭曲的聲音,就像嘴里嚼了沙子,令人焦躁不安,甚至讓人擔(dān)心它會有隨時倒掉的危險。
“嗨!都中午了,該吃飯了,下午再吊吧。”一個女人的聲音穿過一片噪雜,雨點似的從空中降落,掠起一地灰塵。吊塔女司機(jī)探出頭來朝下窺望,那張略有姿色卻不加修飾的臉正在朝我抗議。由于剛開工不久,我對她還不是很熟悉,只知道她的名字叫梁小滿,現(xiàn)在看起來她的樣子似乎很不滿。
“梁師傅,堅持一會兒吧,下午瓦工來砌磚,現(xiàn)吊來不及呀?!蔽夷椭宰痈忉專l叫我是現(xiàn)場工長呢,官不大,事還不少呢。
“不行,我必須得下去,我要辦點私事?!?/p>
“進(jìn)度,咱們現(xiàn)在要的是進(jìn)度。”我有點急,朝她大聲喊道。
她沒有回話,順著爬梯迅速滑到樓下。經(jīng)過我身邊時她還笑了笑,說不上是歉意還是嘲諷,然后匆匆離去。我咬著牙,嘴里還真有沙子咯吱咯吱直響。這個女人自從開工就跟我作對,別以為是公司的人就拿你沒辦法,早晚我要教訓(xùn)教訓(xùn)你的??次冶涣涝谀?,幾個民工兄弟朝我憨憨地笑,他們的意思似乎在說,瞧吧,工程這么忙,人家還要去辦私事,你能把她怎么樣?我愈發(fā)生氣沖他們吼道:“瞎笑啥?趕緊去吃飯,一會兒接著干。”
吊車師傅每天兩班倒,每班十二小時,幾天后輪到梁小滿值夜班了。嘿,這下機(jī)會來了,這一宿說啥也不能讓她閑著。“二蛋,你今晚領(lǐng)四個人往樓頂?shù)醮u,不用著忙,按一宿干。”二蛋答應(yīng)一聲,領(lǐng)著人顛顛地去了,他們知道干那點活就是混時間,工錢自然少不了。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半夜起來打算看看她的反應(yīng),不出所料,我剛上樓她就嚷嚷開了?!皡枪らL,你能不能多派幾個人來?這么干我不得陪一宿嘛。”她探出頭,上半身掩在操作室窗口,燈光下,她的胸顯得很漲。
我心里暗笑,終于嘗到了勝利者的喜悅:“你喊什么呀?多派人多費錢,工頭不收拾我啊?!?/p>
她恨不得把整個身子從操作室里鉆出來,說:“你用四個人干一宿和用八個人干半宿不是一樣的成本嘛,都是四個工時?!?/p>
沒想到這個女人還不好對付,我裝出耐心的樣子跟她解釋著:“現(xiàn)在工人少,明天還有明天的安排。”說完我轉(zhuǎn)身要下樓,不想再理會她的糾纏,讓她慢慢地在這里煎熬著多好啊。
“吳大哥,我女兒生病了,急著回家,哪天請你吃飯行不行???”她忽然軟了下來,聲音里含著一絲哭腔。聽她這么說,我的心里也像堵了一團(tuán)棉花,可能男人都這慫樣,見不得這個。我猶豫下說:“啊……那行吧,我明天早晨再吊,大半夜的,你咋回家呀?”“我騎車。”說著她滑下爬梯,動作敏捷麻利?!皡谴蟾纾翘炷憧赡苁钦`會了,我說的私事是去廁所,不是耽誤你施工。我得走了,萬一活兒急你就給我電話。”她匆忙推起自行車,顛顛嗒嗒騎過滿是石子的過道,形單影只地消失在夜色里。可別遇上劫色的!我輕嘆一聲,一下子釋放了心底的怨氣。細(xì)琢磨起來其實人活著都不容易,特別是工地上的人,一個高空作業(yè)的女人。
通過這次交鋒,我們很快就找到默契,那就是盡量讓吊車滿負(fù)荷工作,干完活的時候她也可以早點下來,這樣她節(jié)省時間,我也節(jié)省人工。各得其所,何樂不為呢。
那天梁小滿在對講機(jī)里和我喊話:“喂,吳工長,我早晨沒吃飯,你幫我買幾個包子來?!钡跛粩嗌?,我們都配備了對講機(jī),否則喊破了嗓子也聽不到。
好歹我也是個工長,這點小事我怎么能親自去辦?于是我把這個差事交給了二蛋。他剛走出幾步,我又補(bǔ)充一句:“再買一袋鮮奶。”光吃包子多噎得慌啊。
她抽空把吊鉤垂到樓下,擺到我面前,我把東西掛到吊鉤上。她起吊,收車,探出身子猴子摘桃似的拿到她想要的東西。不一會兒她又傳下一句話:“回頭給你錢?!?/p>
下午收工,梁小滿果然來我辦公室送錢。她的迷彩服略顯肥大,但依然可以看得出她身體飽滿得如一顆桃子,不過這顆桃子可不是隨便就能摘的。我無法拒絕那張真誠與樸實的臉,由著她把五塊錢放在桌上。
我隨手遞給她一瓶水說:“渴了吧?”不渴才怪,在那頂上干活是不敢過多飲水的,渴了只能用水潤潤嘴唇。
“嗯,還真渴了。”她旋開蓋子,坐下來咕咕喝了兩口,抬手抹干嘴角的水珠。
“一塊錢一瓶,別多給?!蔽铱囍?,一副很認(rèn)真的模樣。
“呵,美的你,喝瓶水還要錢?!彼行蓺獾卣f,終于露出女人可愛的一面。
我笑了一下,默認(rèn)自己在開玩笑。“都立夏了,你怎么還不穿裙子?”
“切,干我們這行哪能穿裙子啊。”她瞥過一眼,沒有正面回答。
“那怕什么?穿裙子又不耽誤干活?!蔽颐髦蕟?,其實我知道她不敢穿裙子的真正原因。
“怕走光唄,我才不上你的當(dāng)?!彼阉孔佑昧H在桌上,故作精明狀。
我笑著夸獎她說:“你很有經(jīng)驗,是個成熟的塔吊手?!?/p>
記得有一年,我遇到一個塔吊師傅,她大概是個新手,當(dāng)她穿著裙子爬上毫無遮攔的塔身,竟然遭到底下一群人圍觀,裙底風(fēng)光一覽無余。在女性稀少的工地,也怪不得那些民工,誰叫她穿裙子上班呢。那不僅僅是走光的問題,緊張和尷尬程度可想而知,甚至還存在著人身安全隱患。
“吳工長,你能不能讓那些工人文明點,不要在樓上隨處小便,不管怎么著我也是個女生吧?!?/p>
我發(fā)現(xiàn)她對人的稱謂把握得非常好,說私事叫我大哥,公事叫工長,整天在男人堆兒里混還真需要這種張弛有度的本事。我有些犯難說:“哎呀,這事可不好說,你怕走光人家可不怕呀?!?/p>
“他們有時候就是故意的,一點都不文明,你早就該管管?!彼欀碱^,忿忿地說。
“那行吧,我試試看,不過這幾十號人也不是那么好管理的,再有不注意的人你就罵他們好了?!蔽覜]有理由拒絕她的要求,門口的牌子上明明寫著“加強(qiáng)管理,保證質(zhì)量;安全生產(chǎn),文明施工”??墒强傆袀€別民工不顧這些,有時候還故意朝著吊塔上的女人撒尿。
她投過來一絲感激,同時苦笑一聲說:“那哪行啊,出來打工都不容易,我就裝看不見算了?!?/p>
可能是剛才的問題讓我產(chǎn)生了連鎖反應(yīng),我禁不住小聲問:“你在上面轉(zhuǎn)身都費勁,有時候一天都不下來,你是怎么解決的?”
她緩過神來,慍聲說:“你討厭,這是私事,不能告訴你?!?/p>
走到門口,她又返身說:“對了,說過請你的,晚上有空嗎?”
沒想到她還記著,我應(yīng)付道:“算了吧,那咋好意思?!?/p>
“你想好嘍,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可別說我沒誠意。”
我沉思片刻說:“好吧,那就在附近吧?!?/p>
她走了以后,我昏昏沉沉趴在桌子上,腦海里徐徐閃過一組畫面:我們推開一扇沉甸甸的大門,眼前展現(xiàn)的是一副奢華且靜謐的空間。水晶燈把每個角落都映射出如夢似幻的光澤,使整個餐廳顯得優(yōu)雅祥和;小巧精致的吧臺、華美的歐式桌椅都漆成古銅色,處處散發(fā)著貴族氣息;高挑俊朗的服務(wù)生彬彬有禮,放下色彩斑斕的雞尾酒轉(zhuǎn)身離去。女人輕啟紅唇,緩緩移動,越來越近……
“開飯啦,開飯啦?!贝珠T大嗓的吆喝聲把我從幻覺中驚醒,不用看就知道是食堂里的老女人又操著水瓢佇立在熱氣騰騰的大盆旁邊,那形象酷似云霧里的如來佛祖。
匆匆換了衣服,洗臉?biāo)⒀?,坐下來吸了一支煙的工夫,梁小滿走到窗下,悄無聲息。她輕輕敲了兩下玻璃,一扭頭一努嘴,然后前面先走了。我兩手插著褲兜,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肮らL干嘛去?”二蛋端著飯盒迎頭過來,稀里光湯的飯菜上面撮著幾根土豆條。我說:“饞肉了,出去開葷。”“嗨,別忘了剩菜打包,我也饞了?!倍案沂且粋€村兒的兄弟,每次出去吃飯,我都不忘打包回來給他解饞。不過這次我還不知道究竟要吃些什么,是否有剩的可能。
走到大門口,她才停下腳步,那姿態(tài)頓時讓人眼前一亮。她不僅換了A字裙,還穿上了高跟鞋,樣子跟平常判若兩人。她兩手相扣環(huán)于腹下,露出一截暗白色胳膊配上七分袖白底藍(lán)花襯衫,那簡直就是一件圓潤飽滿的青花瓷啊。她靜靜立在那,雖貌不驚人卻也有著端莊穩(wěn)重的獨特氣韻。一個民工還能扯上青花瓷,這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其實你不知道,在我家柜蓋板上就有一件青花瓷,那是我奶奶插雞毛撣子用的,我們都叫它撣瓶。
“真是,吃頓飯弄得跟搞約會似的?!蔽已陲梺碜詢?nèi)心的驚嘆,依舊玩世不恭。
“工地人多嘴雜,讓人看見不好嘛?!?/p>
我說:“現(xiàn)在不怕啦?走吧。”
她說:“打車走吧,跟前也沒有像樣的地方?!?/p>
我說:“算了吧,有打車錢夠吃飯了。”
“那算你照顧我?!彼讌f(xié)地說。
“宰你一把我也不忍心,前面有家夫妻店,經(jīng)濟(jì)實惠,咱就去那吧?!蔽艺f的其實是實話,一個女人每天爬上爬下地賺點錢多不容易啊,危險自不用說,一不小心還會看到令人生厭的生殖器。不過經(jīng)過我多次督導(dǎo),那幾個民工倒是收斂多了,很少再隨處小便。
在那家夫妻店,我對她有了更多了解。原來她和丈夫都來自于農(nóng)村,搬到城里生活開銷日漸增多,她才跟著丈夫?qū)W會了這門技術(shù)。女人只有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才適合這種工作,從而把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都囚禁在狹小的高臺之上,不能穿好看的衣服也不能描畫美麗的容顏。她和我說這些的時候顯然能看得出寫在她臉上的黯淡和低沉,好比光潔的青花瓷表面浮了一層灰。我勸她說:“這不是挺好嘛,還能省下很多買衣服和化妝品的開銷。”她自嘲說:“可不?連大米都省了不少,工地好歹還管午飯。”
記得那頓飯我要了三個葷菜:回鍋肉,鍋包肉,扒肉豆腐。她沒怎么吃肉,只吃了幾片豆腐,因為她一點都不瘦。為了陪我喝二鍋頭,她還喝了一瓶啤酒。她臉紅的樣子很是好看,不僅迷惑了我,而且聚攏了在場所有民工兄弟熱辣辣的目光。為了保持比較清醒的頭腦,我只喝了半瓶白酒。她很明顯是吃飽了,坐在那靜靜地看著我吃肉?!袄习迥?。”聽見我召喚,一個中年女人快步過來,也穿著碎花裙子,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圍裙。她笑瞇瞇地問:“大兄弟,你還來點什么肉?”
這話說的,好像我是個吃貨?!安灰?,打包?!?/p>
“怎么你還沒吃夠?還要打包?!笨粗P子里的狼藉,梁小滿還是配合了老板娘的動作。
我打個飽嗝說:“二蛋也饞肉啊?!?/p>
剛出門口,正好過來一輛出租車,我招手?jǐn)r下。
“你叫車干嘛?我不回家?!彼牧艘幌挛姨鸬母觳病?/p>
“不回家你去哪?。俊?/p>
“有點晚了,我回工地住?!?/p>
那位司機(jī)大哥很不爽。“靠,拎著剩菜還泡妞?!比缓笠荒_油門走了。
我們對視片刻,不約而同地笑了?;厝サ穆飞衔覜]有碰她,我知道時機(jī)顯然還沒有成熟,只是在暗地里將她從頭到腳地品味了一番。躺在床上我卻失眠了,黑夜的屋子里更顯得狹小逼仄,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可床再小能盛下兩個人吧?不行可以摞起來睡嘛,何必都干巴巴地閑著。那間女宿舍有三四個人,除了梁小滿,那兩個女人更是體壯如牛,我是萬萬不敢去的。我渴望房門能被輕輕打開,像聊齋里那樣閃進(jìn)一個女妖級人物,最好是梁小滿。骨碌一陣子,實在是睡不著,索性起來把剩菜打開,幸好還有半瓶二鍋頭,我很快就把它們消化了。喝酒催眠,這辦法還真管用,就算有人來我也不知道了。
說來也怪,第二天看見她時,我竟然一點猥瑣的想法都沒有了。也許荷爾蒙那東西是在特定環(huán)境下才會異常旺盛,人要是忙起來下半身的需求肯定會放松。
過了立夏就是小滿,老家人常說“立夏到小滿,種啥都不晚”,我家?guī)状际秦氜r(nóng),對這句民間諺語記憶異常深刻。滿以為在城里有錢買啥都方便,可那天晚上我跑了好幾家超市才買到一小盒蛋糕。那蛋糕小的確實有些可憐,可能是用來哄小孩子不哭的吧。梁小滿那天是晚班,半夜吃點夜宵也是很有必要的。我買回蛋糕,她已經(jīng)在塔上干活了。我站在碘鎢燈下向她招手,示意她把吊鉤放下來。她很聽話,迅速地把東西提了上去。我剛要進(jìn)屋,屁股蛋子上的對講機(jī)響了。“吳工長,你咋知道的?!蔽艺聦χv機(jī),詭秘地一笑說:“那還用說。”對講機(jī)是公共設(shè)備,絲毫沒有隱蔽性,所以我們不能把話說得太露骨。她沒有再說話,我仰頭看時,只見她把起重臂旋轉(zhuǎn)得呼呼作響。
幾塊錢的東西誰也不會加以理會,那晚我安然入睡。自從那次在夫妻店回來,我就再也沒掛過門,光棍一個人也沒什么好丟的,正愁沒有女人來非禮我呢。不可思議的是那天半夜我的門被推開了,悄無聲息地進(jìn)來一個身影。我半睡半醒,宛若一場夢境,直到有一樣?xùn)|西慢慢塞進(jìn)被窩里我才隱隱意識到原來是那件遙不可及的青花瓷。被意向美化了的青花瓷壓在身底下其實不涼也不硬,其實更像是一件充滿氣體的橡膠制品,極富彈性,能把人顛起老高再落下,周而復(fù)始,而且樂此不疲。
打那以后我明白一個道理,女人和古董一樣,得到是要靠機(jī)遇和緣分的。在你夢寐以求的時候往往上不了手,而在不經(jīng)意間反而會擁有。雖然我只得到了一次,那也已經(jīng)很足夠了,畢竟我才付出了幾元錢的代價,作為一個民工怎能奢求太多呢。
樓體不斷拔起,梁小滿攀爬得也越來越高,漸漸看不清晰她的容貌和性別。只見一只承載混凝土的鐵罐在空中不停旋轉(zhuǎn),忽上忽下。
“X你媽的,你瞎呀,往車上灑灰漿。”一個土豪級人物指著塔尖破口大罵,棱角分明的黃鏈子在他短粗的脖子上晃來晃去。
我側(cè)目看去,原來行走在半空的灰罐灑下幾滴灰漿,灰漿落在一輛黑色奧迪轎車上,隨后綻開幾朵灰白色的花束,看上去很是刺眼。那個人我多少有些了解,是一個行走在建筑工地上的地痞,憑著黑惡勢力壟斷附近工地沙石供應(yīng)渠道,就連項目經(jīng)理也要讓他三分。
“媽的,你下來,開過吊沒?”沒人理他,他更加囂張。
我湊過去說:“哥們兒別罵了,她是個女的,回頭我給你刷刷?!?/p>
“擦,怪不得,等下來再收拾她?!?/p>
“這是工地不是停車場,你還有完沒完?!币娝绱宋耆枇盒M,我忽然冒出一股火氣,很爺們兒地還了他一句。
“呀哈,你干啥吃的?跟我裝。”說著他掄起肥厚的巴掌朝我劈頭蓋臉地打下來。
我閃下身,還是被他的指尖掃了一下,臉蛋子火辣辣地疼。我頓時急了,占著個頭高的優(yōu)勢掄起拳頭向他的腦頂猛砸。我剛扳回優(yōu)勢,忽然從經(jīng)理辦公室跳出三個小子操著家伙向我襲來。沒想到屋里還有人,早知道這樣我哪能裝啊。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返身就跑。其實跑也沒用,場地里除了沙石堆就是車庫,本是死路一條。沒幾米遠(yuǎn)的那些家伙苦苦緊逼,搶得板鍬啪啪直響。就在我將要自認(rèn)倒霉的時候,空中的鐵罐從天而降,落在面前,我狗急跳墻毫不猶豫跳到鐵罐底架上,在冥冥之中我感覺到這下可算是有救了。
果不其然,鐵罐迅速升起,帶著我垂直騰空。我不敢往下看,閉著眼睛緊緊抱著鐵罐,只聽風(fēng)聲灌耳。等我睜開眼睛,鐵罐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八層樓的樓板上。二蛋等三十多個弟兄正在樓上干活,見我臉頰上有血不用問就知道咋回事。這些人都跟著我打工多年,嗷的一聲跟著二蛋便往樓下沖?!皠e出人命,把他們嚇跑算了?!蔽壹泵Ω吆?,警告這些魯莽的家伙。我擦了一把臉,還好只是刮破了一個小口子。我驚魂未定,仰看塔中坐著的青花瓷。她皺著眉頭看著我,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夸張地向她敬了個軍禮,算是表示感謝了吧。
那幾個地痞看到一群民工一窩蜂似地沖到樓下,“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個道理他們想必也是懂的,跳上奧迪一溜煙跑了。
中午下班,梁小滿進(jìn)我屋里問:“咋樣?。俊?/p>
“沒事,臉劃個小口兒?!?/p>
“三十歲的人了還打架,也不看看他們都是啥人?!彼雮€屁股搭在桌子邊上,半坐不坐地瞥我。
我感到有點委屈,不忿地說:“他不是罵你么,挺難聽的?!?/p>
“我離那么遠(yuǎn),也聽不清,罵他的唄?!?/p>
“你聽不清,我不是聽清了嘛?!蔽姨岣吡松らT,呈抱打不平之勢。
她猛轉(zhuǎn)身子,扭動豐滿的臀部并甩下胳膊走了,看樣子并不領(lǐng)情?!澳阋院笮⌒狞c吧?!?/p>
我暗自叨咕道,切,能把我咋地?我?guī)资畟€弟兄也不是白吃干飯的。
工程順利進(jìn)行,我們倆重歸正常的合作關(guān)系。所謂風(fēng)花雪月、一夜激情都被儲存在回憶和咀嚼之中,只限于在腦海里翻騰在舌尖上纏綿?;叵肫饋聿幻庥辔独@舌,吧嗒吧嗒嘴,我甚至懷疑那只不過是一場春夢而已吧。
終于有一天,吊塔上面垂下來幾十米長的鞭炮,圍繞著樓體炸開滿天的紙屑,紛紛揚揚宣告主體工程順利安全地結(jié)束。這時我也該走了,我爬到樓頂向她招手,她正在運送后期工程的材料,看我上來她趴在窗口對我說:“你是要走了嗎?”我說:“是?!彼f:“那你再幫我做一件事吧,幫我買一包衛(wèi)生巾?!蔽覇枺骸笆裁磁谱拥??”她拉著長音說:“安—而—樂。”多么好聽的牌子啊,可聽起來離我們卻是那樣遙不可及。我轉(zhuǎn)身習(xí)慣性地喊了聲二蛋,可惜他們已經(jīng)都走了。只有幾個南方人在樓頂做防水,不時引導(dǎo)著吊塔,仄(這)邊……,辣(那)邊……還是我自己去買吧。
買回東西,我又氣喘吁吁爬上樓頂,這樣還可以近距離再看看她——一件懸在空中的青花瓷。我把東西裝在一個紅色的方便袋里,掛在吊鉤上,她還是用那個熟悉的動作把那包紙巾取了過去。我笑笑說:“我走了,希望還能再見?!?/p>
她詭秘地說:“等一下,告訴你個事兒?!?/p>
她把朝向我的下半部窗拉上,好像在下面鼓搗什么。我正納悶兒,一樣紅色的東西像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栽栽楞楞飛落下來,啪的一聲跌落到前邊的樓板上,我走過去,一種淡紅液體從里面緩緩地流了出來。我苦笑,原來這就是她所謂的私事。她跟我演示這些的時候,我心里五味雜陳地不是個滋味,當(dāng)我再次舉頭看她時卻已看不清楚,好像是那液體侵入了我的眼里。
她整理著衣服,迷彩服的光影不時在晃動?!皡谴蟾?,我喜歡和你干活,有緣的話我們還合作。”
我裝作很從容的樣子說:“我也是,要是我們還能合作,你要把紙巾錢還我啊。”
她打出個ok的手勢,鄭重地說:“一言為定。”
我轉(zhuǎn)身下樓,心里暗想,能不能再見,誰知道呢?流動的工地,漂泊的人,緣來緣去似浮云。此時吊塔的繩索還在嗡嗡上升,就像一群騰空而起的信鴿哨音,好聽極了。
我沁著腦袋剛出樓道口,一輛黑色奧迪吱嘎停在我身旁,那個土豪和幾個地痞從車?yán)雉~貫而出,把我緊緊圍住。
“你媽的,你的人呢?叫你裝?!蓖梁廓熜χ鴵]拳向我打來,緊接著我身上雨點般地落下來無數(shù)只拳腳。奮力反抗幾下,我徹底認(rèn)栽了,被人家從車頭打到車尾,最后被土豪一腳把我踹到了車屁股底下。
“媽的,我倒車軋死你?!蓖梁篮莺萃乱豢谕倌?,轉(zhuǎn)身坐進(jìn)車?yán)铩?/p>
我蜷縮在車屁股底下,只看見幾只大腳在我旁邊繞來繞去。我腦袋里跟熬粥一樣,暈乎乎的,我索性把眼睛一閉,軋死就軋死吧,總比打死強(qiáng),再說我也沒有爬出去的力氣。在亂糟糟的工地,出條人命不算啥新鮮事,陪幾萬塊錢算是好的,更慘的是被扔進(jìn)大江連尸首都找不著。
就在土豪發(fā)動車子的瞬間,我猛然聽到噼里啪啦的金屬敲打的聲音,隨后有很多鐵管子在車子周圍落地,有的不停翻滾跳躍,有的干脆深深地扎進(jìn)土里。求生的本能驅(qū)使我往車身底下全力緊縮,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我是在醫(yī)院里。除了腦袋被縫了幾針,幸好什么零件都沒有少。不久穿著制服的人來了,問我咋回事。我說不知道,我只記得我挨揍了,他們還要開車軋死我。民警調(diào)查一番,確定沒有我的責(zé)任。二蛋聽說我出事,特意來伺候了我?guī)滋?,終歸是好兄弟,他沒有遺忘那些被我打包回來的剩菜。
出院以后我才聽說那天的具體情況。我被群毆那會兒,梁小滿正在起吊一捆做腳手架的鐵管,樓上的工人只掛上一根繩索就被她匆匆吊走了。看見我被打倒在車底下,她把重物轉(zhuǎn)到奧迪車上方,迅速下降幾乎豎立的鐵管。不得不承認(rèn),梁小滿操作技術(shù)的嫻熟。有一根鐵管貫穿透奧迪車頂棚,當(dāng)場將那土豪插死,腦漿淌得滿座椅都是。其余幾個地痞本能地散開,才幸免于難。
這次事件最后被定性為一場安全事故,由建筑公司出頭擺平。那地痞本來就名聲狼藉,也算是惡貫滿盈。梁小滿因重大責(zé)任事故,被炒魷魚并被吊銷操作證。事已至此,大家各奔東西,各討生活。滿以為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可誰知道梁小滿在某一天傍晚突然給我打來電話。
“你在哪???”她有氣無力地問。
“我在農(nóng)村老家?!蔽矣袣鉄o力地答。
“傷好了嗎?”
“好了,不耽誤吃肉。”我反問道:“你怎么樣?”
“不怎么樣,我離婚了。”她消沉的語氣略帶沙啞。
“沒事離婚干嘛?趕流行呀?”我抬眼看看柜蓋上那只撣瓶,上邊似乎浮了一層灰塵。
“還不是為了你?”她的語氣透出一絲幽怨。
她的訴說斷斷續(xù)續(xù),歸納起來才得知,出現(xiàn)那場事故之后,她失去了工作。不僅這樣,丈夫?qū)λ男袨楹苁遣粷M,為了一個男人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
原來她的一切不幸都是因我而起,我心里一陣疼痛?!澳悄阋院蟠蛩阍趺崔k?”
“不知道,走一步說一步吧。”
我忽然想起分手那天的情形,笑嘻嘻地問:“那包紙巾錢該還給我了吧?”
她破涕為笑說:“本來也沒想占你的便宜?!?/p>
“還有那塊蛋糕錢也要還吧?”我得寸進(jìn)尺,沒話找話。
提起那塊小得可憐的蛋糕,她頓了一下說:“對了,你怎么知道那天是我生日?我自己都忘了。”
我很自信地說:“因為那天是陰歷小滿。”
“好吧,錢我會還給你的,你來拿吧,晚了可就沒有了。”
“立夏到小滿,種啥都不晚?!闭f完,我偷偷地笑了。
后來的結(jié)果是,我什么錢都沒拿到,卻意外得到了一件貨真價實的青花瓷。
責(zé)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