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英山四十五歲那年失去了兒子。兒子二十一歲，死于一場交通事故。接到校方電話時，他正在洗腳房邊洗腳邊與小妹聊天。小妹長得挺靚，挺順?biāo)难?，他想和人家好。代英山對小妹說，我開了個廠，廠不大，就幾十號人，一年有一百來萬的利潤，有小車，有貨車，在深圳也有兩套房子，資產(chǎn)加起來也有上千萬，如果你愿意，我愿意把你包起來，一年六萬塊，比你在這兒上班強。你不是想開個服裝店嗎，跟我兩年你就有資本了。當(dāng)然嘍，如果你愿意和我合伙，愿意長期和我好，三個月內(nèi)我就可以幫你開個服裝店，我有位朋友，在龍華開了個服裝城，我一句話的事，你就可以到那兒實現(xiàn)你的夢想了。

南方四季長青，人也顯得年輕。代英山看上去不像是四十五，頂多也就三十五六的樣子，他戴著一副金邊眼鏡，有些瘦，細(xì)長臉，白白凈凈，說話聲音挺好聽，顯得挺斯文，不太像個老板，倒像個文化人，因此小妹也有些動心。小妹說，你在家有老婆的吧？

代英山說，這個我不能騙你，我是有老婆，但我和她沒有感情，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會真心對你好。怎么說呢，我可以把你當(dāng)成我的一個小妹妹，將來你還可以處男朋友，看上了以后你們也可以結(jié)婚，就當(dāng)我們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小妹說，讓我考慮考慮吧。

代英山說，還考慮什么？我知道來你們這兒洗腳的，也有不少大老板，但你要相信，我對你是動了真心的。你今年二十二歲，跟我兩年才二十四歲，到時你有了自己的店，再學(xué)會車開，你也就當(dāng)老板了。不然你在這兒洗腳，除去吃花，一個月兩三千塊，一年頂多也就三萬塊，什么時候才能開成店，能有什么前途？

小妹說，即使我現(xiàn)在能開店，我家里人也會懷疑我哪里來的錢開店，如果我不開店，我又能干什么呢？我只讀過一年高中，因為我父親生病就出來打工了，說起來只有初中學(xué)歷，也只能進(jìn)工廠。在工廠里我干過一年多，每天重復(fù)做幾個動作，像機器人一樣，累不說，錢也賺得不多，一個月不到二千塊，除去吃用，能落下一千塊就不錯了。我原來在工廠里的好幾個姐妹，都干我這一行了，我也是別人帶出來的。這輩子我再也不想進(jìn)廠了。

代英山說，你在這兒干有意思嗎？天天摸人家的臭腳，你看你的手都起了繭子。再說這兒多復(fù)雜啊，像你這么漂亮的，我估計有不少男人打你主意吧？

小妹說，干什么有意思呢？比起在工廠，在這兒還是比較有意思的，在這兒可以和客人天南地北地聊天啊，挺長見識的。我來這兒一年多，思想觀念都有了很大的變化。以前我在工廠談過一個男朋友，挺帥的，還會開車，在一起的時候山盟海誓的，結(jié)果呢，他在工廠里受不了那份罪，有了一個機會，被一個女老板給包養(yǎng)了。當(dāng)時我想不通，那女的大他二十多歲，也不漂亮，但是她有錢啊?，F(xiàn)在我算是看透了，你們男人哪有不花心的，所謂的理想和愛情，也是建立在經(jīng)濟基礎(chǔ)之上的。

代英山說，深圳這個城市，會改變很多人的思想觀念。有一些人變了，也不能說他們錯了。如果說你男朋友錯了，怎么樣活才是對的呢？他知道在工廠里打工是沒有前途的。在城市里，沒有錢，差不多就等于沒有未來。人生不能假設(shè)，我相信，如果他是真心愛你的話，他有可能賺到錢會再回頭找你。正是因為不能假設(shè)，也就沒辦法重來，所以，你們分手了，只好各走各的路。

是，他是很愛我的，他說過，跟著那個女老板過幾年，一年有十多萬，等他有錢了，他還愿意和我好。但是我說，不可能了——如果我不知道，還有可能，但問題是我知道了，我的眼里揉不進(jìn)沙子。我們當(dāng)時租了一個房子，那個女人經(jīng)常深更半夜給他打電話，他總是背著我出去接，我心里就清楚他有問題了，后來我查了他的手機，才明白他被人給包養(yǎng)了。他不想和我分手，但是我當(dāng)時沒有辦法去接受他這種背叛——如果換到今天，我就有可能接受他，頂多讓他不要再去那個女人那里了。

代英山嘆了口氣說，真感情總是會被現(xiàn)實蹂躪得面目全非，但生活是豐富多彩的，人也是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的。我的原則是，做一個好人，不做壞人，做點好事，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做點壞事，但不要犯大錯誤。要多賺錢，適當(dāng)?shù)叵硎苌?。人這一輩子，還能怎么樣呢？我以前也是有過理想的，我的理想是當(dāng)一名教師，但是大學(xué)沒考上，這個理想也就破滅了。想一想我現(xiàn)在混得也不錯，比起很多人都強。每個人的人生都不是那么完美的，就像你男朋友，我相信他也不愿意給別人當(dāng)情人。就像我，我也不愿意開什么工廠，每天周旋在客戶中間，請客送禮，吃吃喝喝，除了賺到的錢有些意思，還真沒有什么意義。我相信你，也不愿意給人家洗腳吧，如果你有條件自己開店的話？

小妹說，是啊，其實以前我學(xué)習(xí)挺好的，要不是我父親生病，我也不會那么早出來打工。我以前的理想是當(dāng)醫(yī)生，那時候多單純啊。

代英山問，有沒有客人給你買過鐘？

小妹說，有啊，不過，我也不是亂跟人家出去的。有的客人為我買鐘，是為了讓我陪著他們吃飯，打牌或者見什么客戶，也不一定非是要去開房什么的。我們每個月都有任務(wù)的，如果上的鐘少，錢就少。

代英山說，那你有沒有過跟人家上床？

小妹說，沒有，有個客人給我出二千塊，我都沒同意。

代英山說，如果人家給你出一萬呢？

小妹說，除非我對他有感覺，才會考慮。

代英山說，那你對我有感覺嗎？

小妹說，有那么一點點吧，我覺得你這人不壞。

代英山說，算你有眼光，我還真不是什么能壞得起來的人。我在深圳打拼了二十多年了，最初也是在工廠給人打工，一步一步的，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我跟你說真的，你跟著我絕對正確，你知道嗎，我老婆還不知道我現(xiàn)在在深圳混這么好，她還一直以為我在給人家廠子里做管理，一個月五六千塊錢……

小妹笑了，說，大哥，你這還不壞，自己都開了廠做了老板，有了幾套房子，幾輛車了，還騙老婆說自己是個打工的！

代英山說，你不明白，我是包辦的婚姻——當(dāng)年我高考落榜，復(fù)了一年課，準(zhǔn)備再考的時候，有媒人找到我家，說大隊支書的女兒對我有意思，如果我同意了，他父親可以在縣城里給我安排一份工作。本來那一年我很有可能考上大學(xué)的，被這事一鬧，也沒有考上。我父母是勢利眼，看上人家是大隊支書的女兒，力逼著我同意了這門婚事。說真的，我老婆人是不錯的，賢惠持家，但是我對她產(chǎn)生不了感情。人是感情的動物，沒有感情的婚姻，怎么幸福？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力，對吧？再說，我們那里，很多男人都是長年在外打工的，每年只回家一兩次，我差不多每年也會回家，也會把錢寄給家里，現(xiàn)在在我們那個村子里，起了三層樓，樓房是最漂亮的，也不能說我對家庭沒有貢獻(xiàn)對吧？

小妹說，你沒有想過和你老婆離婚嗎？你現(xiàn)在的條件那么好，人長得也挺帥，想找什么樣的找不到？

代英山說，想過啊，我老婆就是一個鄉(xiāng)下婦女，沒有見過世面，很傳統(tǒng)的，她自然不會同意。說真的，如果她同意跟我離婚，我寧愿給她一百萬。頭幾年過年回家，我跟她提過一次，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她用頭撞墻，撞得滿臉是血，年都是在醫(yī)院過的，不好離啊。所以，小妹，人的這一生，選擇很重要，選擇錯了，一輩子都不會幸福。就像你現(xiàn)在吧，如果找一個在廠里打工的，或者是在公司上班的，一個月二三千塊錢，你們什么時候能在城里買上房子車子，過上城里人的生活？即使你們不想在城里呆，再回到鄉(xiāng)下去，你問一問自己，你還能適應(yīng)嗎？在城市里見了世面，再回去就會覺得沒有意思。人活得總要有點理想，有點追求對吧，要實現(xiàn)理想，哪個人不妥協(xié)？現(xiàn)在大好的機會就擺在你面前，你選擇了我，我敢保證，你的人生就會有一個大大的轉(zhuǎn)折，你離自己的理想也就不遠(yuǎn)了。再說，我也不是那種很花心的人，你跟了我，我就會和你好，因為你年輕，我也不敢奢望和你過一輩子，但是我真的渴望你能真心實意地和我過上兩年。我和你好，說得坦白點，不是因為你年輕漂亮，我看過你的手相了，你的手上有一條執(zhí)著線，感情線也很豐富，還有一條事業(yè)線，是那種會認(rèn)真對待感情，將來也會成功的人。

小妹說，你能保證在跟我好的時候不跟別人好嗎？

代英山心里一喜，說，我保證。

小妹猶豫著說，一年六萬塊也太少了點吧……你別誤會，我不是太在意錢的多少，我是覺得，現(xiàn)在物價那么高，六萬塊也做不成什么事，如果開店的話，租個店面，再裝修一下，少說也得十多萬。

代英山說，你要是真心實意愿意跟我好，我可以為你開個服裝店，花十萬、二十萬都沒問題。

小妹說，我跟我姐商量一下到時再給你答復(fù)，你能給我一張你的名片嗎？

代英山說，好，你和你姐商量好了給我電話——但是你不要跟你姐說你和我好了，就對她說我是你的一個大哥，愿意和你合伙做服裝生意。我還沒問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妹說，我姓李，李娜……到鐘了，你還想加鐘嗎？

代英山說，還加什么鐘，今天你就跟我走吧，這兒的工作咱們不要了。

李娜說，這個月快發(fā)工資了，如果現(xiàn)在走了，肯定老板不愿意，等發(fā)了工資我再走還不行嗎？

代英山說，也好，這畢竟是你辛辛苦苦賺的錢，我再加個鐘吧，反正今天也沒有什么大事，我們再詳細(xì)聊聊開店的事。

學(xué)校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接完電話，代英山歡悅興奮的心突然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在電話里說，這不可能，這怎么可能，這不是真的吧？對方的答復(fù)是肯定的，當(dāng)代英山確信這事不會有人去騙他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很想痛哭一場。想哭的感覺仿佛不是因為兒子沒有了這個事實，而是因為他虧欠了兒子太多了。

代英山二十年來僅僅是在春節(jié)的時候才回家，與兒子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不超過半年，因此他與兒子和妻子的感情談不上深。他在深圳有自己的事業(yè)和生活，那個在鄉(xiāng)下的家，僅僅是他的根，他偶爾的念想。他覺得自己是沒有辦法的，他沒有辦法對妻子和兒子好一些。以前兒子小的時候，他的事業(yè)剛剛起步，沒有條件，當(dāng)他有條件的時候，他又不想讓妻子來深圳，因此也沒有辦法讓兒子在自己的身邊。以至于到后來，那種對妻子和兒子的愧疚感，也漸漸淡了。在他的感覺里，他甚至認(rèn)為自己仍然是單身的，是有權(quán)力去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的。

代英山是一個需要感情、渴望感情的人。在深圳的二十多年來，除去忙事業(yè)，他也從來沒有停止過追求愛。對女人的愛，總是一段一段的，也有過女人覺得他人不錯，又有錢，愿意死心塌地地跟他，但最終還是因為他在鄉(xiāng)下有個家，沒有結(jié)果。也有過一個女人為他懷過孩子，愿意一輩子跟著他，做他的情人，但他沒有勇氣讓那個女人把孩子生下來，盡管他心里很想，后來他給了那個女人二十萬，讓她走了，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個女人在哪里，孩子有沒有生下來。

掛了電話，代英山發(fā)了一會呆，然后結(jié)賬走人，打電話讓廠里的文員幫他訂了飛機票，拿到票就去了西安。在飛機上他望著窗外大團的白云，突然覺得自己活得很失敗。即使有錢又怎么樣？現(xiàn)在兒子沒有了——這個事實讓他覺得自己還是錯了，盡管他仍然會覺得自己錯得有些無辜。如果人生能假設(shè)的話，妻子兒子都在自己身邊，那么在西安上學(xué)的兒子或許就不會在西安上學(xué)，而是在北京或上海，或者中山大學(xué)，自然也就不會離開他們。當(dāng)然，誰都有可能發(fā)生意外，但是，至少不會像他現(xiàn)在這樣，對于兒子的死，竟然沒有作為父親的那種應(yīng)該有的悲傷和難過。他有些恨自己，恨自己因為對兒子沒有負(fù)起應(yīng)有的責(zé)任，以至于他的悲傷和難過在他的感覺里竟然顯得有些虛假。

坐在飛機上的代英山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在他的腦海中閃現(xiàn)的，一會兒是兒子小時候調(diào)皮可愛的模樣，一會兒是妻子充滿憂愁的眼神，一會兒是工業(yè)區(qū)里灰色的廠房，一會兒是年輕漂亮的情人。有一瞬間，代英山甚至想到要與妻子再生一個孩子，當(dāng)然他的這個想法有點莫名其妙。妻子張素青大他兩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四十七歲，不太可能再和他生養(yǎng)一個。即使可能，他也不會再與妻子生，但那個念頭的產(chǎn)生，使他覺得自己對妻子還是有感情的，只是這種感情被他以沒有感情為由硬生生地否認(rèn)了。他為自己的那些縹緲的想法感到有絲惱羞成怒，最終，他還是感到自己活得太失敗了。

在飛機落地之后，代英山從機場出來，抽了根煙，看著機場里的人來人往，那個時候，他特別想走進(jìn)人流里，就那么一直走下去。那時，如果他能夠逃走，能夠不去面對死去的兒子的話，他甚至想要逃走。逃走，從此和家里人斷絕關(guān)系，做一個沒心沒肺的人，無情無義，無牽無掛的人，多好！但最終代英山還是坐上了出租車，從車窗外看外面的樓，看灰蒙蒙的天，有一瞬，他在腦海里做過一個假設(shè)，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兒子還能在這個人世上的話，他可以去出家做和尚，甚至也可以和自己的妻子天天生活在一起，過他不想過的生活。他的心情是沉郁沮喪的，而且他腦中閃過的那些念頭讓他最終覺得自己活得是極其失敗的。

在深圳的二十多年來，他和十來個女孩同居過，平均一兩年換一個。那些女孩有公司白領(lǐng)，有工廠的打工妹，有商場的售貨員。他結(jié)識的女孩，個個都不差，都在積極向上地生活，她們都想在城市里生存和發(fā)展得更好一些，心地也都挺善良，哪一個都可以和他結(jié)婚生子，可以和他白頭到老，但是他不能。和那些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除了給她們一些物質(zhì)上的東西，他也的確是實心實意地幫助她們，給她們以真實的感情，愛她們。那種愛不能說深，但至少不假。他錯了嗎，錯在什么地方呢？他是的的確確不愿意和自己的老婆過生活啊——如果說他錯了，還是錯在最終自己沒有頂住家里的壓力，和不喜歡的人結(jié)婚了，而且又有了孩子。父母的主張，逼他結(jié)婚這件事，使他一直在心里對父母有很大的成見，因此，除了給予他們一些錢，他在感情上也已經(jīng)早就和他們疏遠(yuǎn)了。他清楚自己這樣是不對的，而且自己那樣做有時心里也難過——那種難過使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親近的人，但是他又沒有辦法對父母更好一些。是深圳這個酒綠燈紅的城市改變了他的血液，他的思想和情感，他之所以還因為一些事痛苦糾結(jié)，那是因為他還是一個好人，一個本質(zhì)上善良的人，從骨子里沒法把一切都拋棄！

妻子從鄭州坐飛機趕到西安時，兩個人見了面。妻子張素青頭發(fā)都已經(jīng)花白了，灰頭土臉的，眼角滿是皺紋，已經(jīng)很顯老了。代英山看到妻子，覺得她就是一個陌生人，想親近都沒辦法親近得來。

妻子是一路流著眼淚來的，見到代英山反而不哭了。那個時候的代英山覺得自己特別想抱一抱妻子，給她一個安慰，但最終也沒敢，他覺得自己沒有這個資格。他帶著妻子去醫(yī)院太平間，讓她看兒子最后一眼。他也想看看妻子的反應(yīng)，因為他見到兒子時是沒有哭的。當(dāng)時他在心里責(zé)備自己為什么不哭，他也心痛兒子年紀(jì)輕輕的就離開他們了，但他就是哭不出來。他看著兒子英俊的臉，覺得那就是年輕時的自己。當(dāng)時他想，人生無常啊，人都有自己的命，人早晚都會走的，早走也挺好的，不必變得那么復(fù)雜，經(jīng)歷那么多世事。肇事司機因為是酒駕，被抓起來了，如果司機在他面前，他想自己會怎么樣對他呢？他會與他拼命嗎？他覺得自己也可能不會，事到如今，拼命又能解決什么問題？代英山甚至為那個他沒有見過面的司機感到惋惜，為什么喝了酒還開車啊，不知道那是犯罪嗎？現(xiàn)在好了，你在監(jiān)獄里待著去吧。代英山很奇怪自己有那么多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會是那么樣的一個人。他覺得自己有些不正常，因為感覺到這一點，他多次去洗手間，一次次地洗臉，想讓自己清醒些，正常些。以前，他覺得自己不是這樣的，他很正常，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也很會來事，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怪異得他自己心里都沒有譜。

妻子看到兒子的臉，頓時泣不成聲。她的臉伏在兒子的臉上，淚水都把兒子的臉打濕了。她是愛著兒子的，代英山想，這不容質(zhì)疑。但是，這種愛又能怎么樣呢，兒子都沒有了。代英山感受到妻子對兒子的那種發(fā)自肺腑的愛，覺得自己活得就不像是個人。他又開始恨自己，恨自己，又莫名地委屈。他也是愛的，也想多愛啊。后來代英山也流淚了，淚流出來，他舒服了一些，怕妻子哭死過去，用手去拉她。拉開了，妻子瞪著發(fā)紅的眼望著他，像望著敵人。代英山怕她，又覺得她那樣看自己是不對的，兒子是共同的兒子，兒子沒有了，也不是他的錯?；蛘哒f是他的錯，他也不愿意在妻子面前承認(rèn)，因此想用眼神與她對視，但是，撐了不到三秒，他就低下了頭。

把兒子火化后，妻子帶著代英山回老家。代英山要抱著兒子的骨灰，妻子死死地抱在懷里不給他。在代英山的感覺中，妻子是恨他的——他突然想到，這么多年來，妻子也許未必不知道他在深圳的事，為了兒子，只是她不愿意揭露他，不愿意與他撕破臉。當(dāng)然她或許也不稀罕他的成功，他的錢，她只是想要過自己的生活罷了。但是現(xiàn)在兒子沒有了，她等于是一無所有了，感情也沒有什么寄托了，情況就要發(fā)生變化了。

在回去的路上，妻子一句話也不對代英山說。代英山想說什么，但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其實他心里想問一問妻子今后有什么打算。兩個人坐車來到村口時，代英山望著熟悉的村子，他覺得自己再也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了，盡管他在精神層面，在心底非常愿意這個村子認(rèn)他，接納他，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這個村子拋棄了，或者說他自己拋棄了這個村子。這是必須的，他想，既然他選擇了深圳，不管對與錯，他都無法再像小時候那樣屬于那個村子了。只是村子里還有他的父母，他們都老了，他不能扔下他們不管。他想把他們接到深圳去，但妻子怎么辦呢？他甚至也想把妻子接到深圳去，哪怕和她在一起自己并不情愿，他也想要讓步了。他想對她有一些補償。但是，妻子在村口站住了，對他說：我們離吧！

這句話，他等了二十多年，沒想到在妻子抱著兒子的骨灰時，說出了這句話。代英山沉吟了半晌，說，離了你怎么辦呢？

妻子說，不用你操心了，離了，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

代英山說，素青，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這些年，你對我的心早就冷了——現(xiàn)在明明也不在了，你以后怎么辦？要不，你跟我回深圳吧！

妻子說，我不稀罕！

代英山說，你真想和我離？

妻子說，是。

代英山說，你提條件，我盡量滿足你。

妻子說，我的條件是，你離開這個村子，再也不要回來了。

代英山說，我父母還在這兒呢，我怎么能夠不回來呢？

妻子說，你回來也行，不要讓我看見你。

代英山說，咱明明雖然沒了，但他還埋在咱們村子里啊。

妻子恨恨地說，我真希望我也死了。說著，眼淚又流下來。

代英山又說，你跟我回深圳吧，你一個人以后也不好過。

妻子說，我哪里都不想去，你走吧，你去過你的好日子，我真后悔當(dāng)初看上了你，還托人到你家提親。你記著，你這一輩子辜負(fù)了我。

代英山在妻子面前，再也說不出什么，他說什么，都是錯的。他也想要離開了，離開妻子，離開村子，離開現(xiàn)實，回到深圳。他若離開，他的良心會不安。但是他也想過，不安又能如何？妻子既然不想跟他回深圳，他也不可能從深圳再回到鄉(xiāng)下。

在家的幾天，代英山與妻子離了婚，他讓會計朝他的卡上打了三十萬，取出來有一大包，堆在妻子面前。他說，素青，我對不起你，這些錢你以后用，不夠時再跟我說，我們夫妻一場，我欠你太多。我知道這些錢也不能償還萬分之一，但是，你以后還要生活下去，這些錢以后會有用。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壞人，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難處，我自私，我總是想著自己的生活，明明沒了以后，我覺得我是一個失敗的男人。說實話，想死的心都有。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彌補，我想我這輩子是沒辦法彌補你了。說著，代英山的眼淚流了下來，他說，我給你跪下吧。

代英山撲通跪在了妻子面前。

妻子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代英山跪在自己面前，多少有點意外。但她那時說不出什么話來，也流不出淚了。她的淚為兒子流光了，但她真的很想哭。她用手捂著自己的臉，心里一陣一陣地痛。跪在她面前的，正是她心里愛著的男人啊。當(dāng)年代英山去縣里上學(xué)，每次經(jīng)過她的家門，她的目光都跟隨著他，直到他走遠(yuǎn)了。結(jié)婚的時候，她也知道他不太情愿，她以為他能慢慢地改變，但是，她懷上明明不久，他就離開她去外面打工了。距離分開了他們，時間慢慢磨平了她心中對他的那份愛意。

代英山這一跪，使張素青多少有了一些欣慰，使她甚至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正像她的另一個兒子。她在心里，有些原諒了他。兒子都沒了，還有什么可以讓她再芥蒂的。她覺得自己的命苦，在代英山走后，她恨不得想一把火把那些錢給燒掉。她想過尋死，一了百了，但她還是沒有去死，她仍然想知道代英山的消息，恨的時候，她希望代英山被車撞死，愛的時候，希望代英山能夠生活得幸福。

雖說離了婚，但是張素青還是住在代英山的村子里。他們離婚的事，村子里的人也沒有人知曉。代英山回到深圳，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給洗腳妹李娜打了個電話，兩個人約在一個咖啡店見了面。代英山對李娜說了自己兒子沒有了的事，然后說，我離婚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嫁給我。如果你不愿意，還是照以前說的，我?guī)湍汩_個店，我們就好上兩年，然后各過各的生活。李娜說，我們先處著吧，到時候再決定要不要嫁給你。一年后，李娜懷上了代英山的孩子，兩個人結(jié)婚了。結(jié)婚不久，孩子出生了，是個兒子，他給兒子起名叫代憶明。代英山?jīng)Q定，暫時還是不要讓家里知道這件喜事。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