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的時候,我們喜歡玩“死人”的游戲。
扮“死人”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另一個人則跪在身邊,先擺上一束花,啥花都行,如果能從鐵匠的花園里偷來玫瑰就更好了,然后開始哭喪,什么“你死得好慘啊以后都沒法見著你”之類的。得偷偷摸摸地玩,大人們很忌諱這些,說到底是忌諱“死”字,不吉利,村里大大小小的人不會平白無故地說死字,罵人的時候也是謹慎著用。
月月不喜歡扮“死人”,說讓她媽知道了會打斷她的腿。她弟弟生下來不久就死了,她媽受不了打擊,好幾年都過去了,現(xiàn)在精神還恍惚著,時不時冒出一句“我兒咋還不回家吃飯哩”。好在月月會哭喪,哭得惟妙惟肖,像是真的在哭喪。我躺在地面上,陽光從樹葉間漏下,烤得眼皮火辣辣地疼。有時候螞蟻會鉆到我胳肢窩里,癢得要命,我也不能笑出聲,我只能忍著。
天堂是一個好地方,月月說,那地方哪用得著考試,不考!連作業(yè)都不用寫!這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有了想去天堂的愿望。我學著電視里的人找了一條繩子,剛一進屋子就被我媽扯走了,我媽說跳繩用不了這么粗的。后來我又聽人說喝老鼠藥死得輕松,于是,我便搜出一瓶老鼠藥,剛端到嘴邊,一股子酸臭味熏得我干嘔。唉,不去了。我把藥瓶放回了原處,正面遇著奶奶在收雞蛋。奶奶說,你不去啥了?我說,不去天堂了。奶奶說,你再說一遍,聾得聽不見。我說,沒啥。
只要在死人的身上擺了花,那些人就可以去天堂,這是月月在自己弟弟的葬禮上親口對我說的。至于具體的原因,月月說過好幾個,說花是天堂的信物什么的。月月不會騙我的,在月月弟弟的葬禮上,我親眼見到月月將一束喇叭花放在了棺材里。她的父母并沒有出來阻攔她,那會兒他們早已經哭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月月彈掉喇叭花上的瓢蟲跟我保證道,她弟弟一定可以去天堂的,那地方不會有人讓他生病,也不會有人讓他哭。在此之前,她十分痛恨她弟弟沒日沒夜的哭聲。
當然,天堂不是誰都可以去的,像牛皮就去不了。牛皮經常領著兒子小牛皮坐在村口吹牛皮,說啥小牛皮以后是上清華北大的料,說剩下的娃娃都一樣一樣的,全是刨地的。這話誰都聽不慣,誰都知道牛皮經??鉴喌?。
奶奶是可以去天堂的,至于為什么,我也說不出個一二。這樣給你解釋吧,跟你睡在一個炕上的人都是可以去天堂的。
然而奶奶死了之后,差點就去不了天堂了。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奶奶死了之后,不,確切地說沒人知道奶奶是啥時候死的。不過奶奶死了之后,我還睡在她身邊。早晨我起床的時候,奶奶沒喊我上學,那會子太陽都快出來了,月月在門口反反復復地喊我的名字,我來不及洗臉也來不及刷牙,急急忙忙地沖出屋子,正好撞到狗跟公雞又在打架,前幾天公雞啄壞了狗的鼻子現(xiàn)在都沒有好。我告訴了奶奶,奶奶沒有理我,于是我氣咻咻地推了奶奶一把,她的身體是冷的。
“奶奶身子冷得很!”我跟爸爸說。
那時候爸爸也被狗跟公雞的打架聲吵醒了,爸爸提著褲子正在趕它們。
“再吵我一起宰了你們!”
“你奶奶咋還沒起?”爸爸說。
“不知道,她不理我……”我從廚房里抓了一個饅頭,媽媽說鍋里有熱的,我說來不及了,于是便匆匆忙忙咬了一口,卡在了喉嚨,我不得不再舀起一瓢冷水灌下去,“啊呀媽呀,冷死了,跟奶奶一樣冷?!?/p>
“咋冷了?現(xiàn)在天氣這么暖和,都不用蓋被子了,該不是又感冒了吧,都說了年紀大了就多穿點……”媽媽嘟嘟囔囔地說。
我走出院子沒多久,月月就看到我了,她殷勤地朝著我招手,大概是因為待會遲到受罰的時候不會孤單了吧。她每天早晨都在這個點喊我上學,奶奶說,我應該去喊她而不是讓她來喊我,因為那會我已經走了??墒撬译x學校更遠……誰都知道她家離學校遠。
爸爸突然喊我的全名,在我快要踩到月月的影子的時候,陌生而恐怖,爸爸平常都喊我“女娃兒”。我嘴里剛咬下的饅頭塊,在爸爸連續(xù)不斷的叫喊中怎么嚼也嚼不碎。
“你奶奶死了!”爸爸說著朝著我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腳,“你奶奶死了,你咋不說!???!”
我合上由于受驚過度而張開的嘴,那原本應該經過咀嚼進到胃里的饅頭塊,已經滾到了地上,裹了一層薄薄的黃土。
奶奶死了。只要有人盯著我們家門口的大花圈看的時候,我便走過去告訴他們,奶奶死了。那人就會用一種十分沉痛悲傷的眼神望著我,望得我很不好意思,難道他們不知道奶奶要去天堂了?
爸爸和鄰居將奶奶抬進了棺材,途中爸爸連續(xù)打了兩個哈欠,他那被胡須圍困的嘴巴擠壓的鼻子和青色的眼圈朝著顴骨的方向移動。陰陽先生站在棺材頭念經,他昨天念了一整天,就坐在奶奶的身邊,除了吃飯和上廁所。他的嘴唇起了皮,毛茸茸的。爸爸和男人們抬著奶奶下了三個臺階之后將奶奶放在了棺材底,等他們站起來的時候,奶奶就躺在了棺材底。奶奶的身邊空出了一大片位置,沒有擺花。
“棺材大了?!卑职侄⒅棠套匝宰哉Z道。
清晨的陽光被屋檐隔斷,一部分留在了屋頂,一部分灑到了躺在棺材底的奶奶身上。奶奶穿著一新地躺在那里,閉著眼睛,睡著了似的。她頭上戴著的黑綢布帽子,是為了遮住額頭的那一小片淤青。
“爸,擺束花吧?!蔽抑钢撞那肮┓畹孽r花說。
媽媽從廚房里出來,手上還滴著水。
“趕緊去哭喪吧!念完經就要出喪了?!卑职终f。
“哦。你先進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眿寢屗α怂κ稚系乃?,取下夾在腋下的喪服。
爸爸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奶奶之后才跟進去。
媽媽手里拿著一本書——小學一年級的語文書,上面還有我的涂鴉,飛機和小鳥的對話,很多字我還不會寫,只能用圈圈表示。
“這本可以嗎?”媽媽打斷陰陽先生的念經聲。
“有沒有干凈的書?”陰陽先生掃了一眼書問道。
“沒有了,以前的書都撕壞了,就這本還算完整?!眿寢屨f。
“那……行……也行吧,也行?!标庩栂壬q猶豫豫地說。
媽媽蹲下身子將書擺在了奶奶的手邊,右手邊。陰陽先生神情憂郁地盯著書封面上的圈圈,似乎在揣測其中的規(guī)律。
“為啥要放在棺材里?我還要寫作業(yè)呢!”我說。
“用月月的書寫,你以前不也經常用她的書?!眿寢屨f。
爸爸給陰陽先生遞了兩根煙,陰陽先生分別夾在了左右兩只耳朵上,在這期間,他的眼睛一直都沒有離開那些圈圈。
“以后你就不用擔心語文成績了。”媽媽一邊穿喪服一邊跟我說。
我站在那里,陽光即將沒過我的腳尖,我鞋子上蒙的白布,有一大片污漬,是弟弟故意打翻的湯汁濺上去之后形成的。弟弟不停地摳眼屎,摳得眼睛紅紅的,別人見了就夸他孝順,弟弟則不以為然地朝著他們吐唾沫。小姑跟媽媽跪在門口處哭喪。媽媽哭一會便站起來告訴爸爸該請些什么人來幫忙料理喪事,而小姑,只能無望地跪在那里哭著,在她抽出空撓自己的背的時候,鼻涕毫無預兆地沖進了她的嘴里。弟弟靠在墻上嘿嘿地笑了起來,爸爸氣沖沖地趕過來,我以為爸爸要踢他一腳,但他沒有,爸爸在弟弟光禿禿的腦門上“啪啪”地拍了幾下之后說:“我把你個瓜娃,你奶奶死了你還笑!”爸爸走后,弟弟摸著自己起了紅印的腦門忿忿地說,他不去出喪了,打死他也不會去出喪的。
奶奶沒法去天堂了,沒有人會知道,除了我跟月月。月月說,這事一告訴別人就不靈驗了,即便是自己的親生父母。至于原因,月月說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沒有原因的,比如她媽為什么老說胡話。
“要不要擺些花?”月月從門外闖進來說。
爸爸瞟了一眼月月,叉著腰沿著棺材走了兩圈說:“像是哪里歪了。”
“看著像是左腿向右歪了一些?!标庩栂壬a充道。陰陽先生正對著爸爸,他耳朵上的兩根煙也正對著爸爸。
爸爸彎下腰去調整奶奶的腿,一會兒之后,爸爸突然醒悟了似的說:“沒有歪,沒有,是這褲子縫得有問題。”
“唉……哪家女人縫的?這種事情,死人的事情不能馬虎,不能馬虎……”陰陽先生焦慮不安地來來回回踱著步子。
“要不,買條新的?”爸爸說。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陰陽先生依然來來回回地走動著。
“誰縫的?丟人!”爸爸看著陰陽先生不停走動的身影不耐煩地吼道。
是奶奶縫的,事后我才從媽媽嘴里得知是奶奶自己縫的。奶奶的眼睛原本就不好,穿針引線的活早就不干了,奶奶突然想起縫自己壽衣的那會兒,媽媽說自己在田里忙得要死,根本沒有時間,再說從來沒有想過會這么快……媽媽沒有在眾人的面前說是奶奶縫的,而是輕描淡寫地說,是她買的。
“下次長點眼啊!”爸爸當著眾人的面說。
媽媽的臉紅了,媽媽埋著頭重新回到門口,她塞給小姑一些衛(wèi)生紙。
“媽,你死得好可憐……”媽媽哭了起來。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媽媽是真的在哭,她的聲音都在顫抖。
小姑跪在她對面不停地擤著鼻涕,在這期間,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躥過來蹲在小姑的身邊眼巴巴地望著小姑手里那團衛(wèi)生紙。人們都太忙了,沒有人會想起給它喂吃的。而昨天早晨跟它打架的公雞這會早已被燉在了鍋里,爸爸說奶奶死了之后沒有人會給這倆崽子拉架。
“爸爸,擺些花吧?!蔽艺f。
“擺花干啥?一邊玩去!”爸爸厲聲問道。
“就擺一束……”月月說。
“一邊玩去!”爸爸吼道。
月月明顯被爸爸的呵斥聲嚇到了,她臉色蒼白地站在那里,一對鈴鐺似的眼珠子被眼淚緊緊地包裹著。只要她的眼皮稍稍動一下,眼淚就會掉下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提起了月月弟弟的葬禮,說那是他們見過的出喪的人最少的一次葬禮……是月月的媽媽罵走了出喪的人,月月的媽媽說他們心思歹毒,特意去看她死掉的娃。
月月走了。
月月不愿意別人提起自己的弟弟,他父母也很少提起,一旦提起,他們就會吵架。月月說,她一聽吵架聲就會想起弟弟的哭聲,頭疼。我跟了出去,月月故意繞過一面墻跑了,啪嗒啪嗒——月月腳后跟帶著氣。奶奶經常這么說,你腳后跟都帶著氣呢。尤其是弟弟,弟弟經常鬧事,跑起來驚天動地,那時候奶奶就說,康康腳后跟都帶著氣……
奶奶喜歡坐在臺階上挑豆子,帶著副老花鏡。奶奶撿起盤子里的豆子,看一眼,如果是完整光滑的扔到白色的瓷碗里,豆子通常會在瓷碗里“乓乓——乓乓”地彈幾下才會停下來。奶奶也不是喜歡挑豆子,是因為我跟弟弟都喜歡喝豆粥,也許爸爸也喜歡,有一次我進廚房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他在用勺子撈粥里的豆子。奶奶的眼睛不好,挑豆子很費力,經常是將眼睛湊到盤子跟前挑,兩個厚厚的眼鏡片向下移動,露出兩個豆子般大小的深褐色痕跡。
陰陽先生閉著眼睛在念經,我真懷疑他自己在那里胡哼哼,有什么經是一天都念不完的呢。幾分鐘之后,他突然睜開眼睛說:“蓋上吧。”
爸爸剛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跟旁邊的三個男人說:“好了,蓋吧?!?/p>
隨后,他們便蓋上了。
“這娃娃,腳后跟都帶著氣!”奶奶也跟我說過這句話。
爸爸喊了“一”,其他人喊了“一二三起”,棺材離開了地面。陰陽先生舒了一口氣,停止了念經。那時候,周圍很安靜,只剩下媽媽跟小姑虛弱的哭喪聲。弟弟從臺階上跳下去特意去踩那個被棺材遮蓋起來的干凈地帶,他喜歡這么干,他昨天剛換上的喪服上面滿滿當當都是自己潑灑的湯汁。棺材頭跟棺材尾都有花飾,是找了村里的李木匠雕出來的。還行,就是那葉子咋看著比花還大,爸爸看了看這么短的時間趕出來的活說。很多人家里都有現(xiàn)成的棺材,我們家沒有,即便是爺爺死得很突然,也沒有人想到給奶奶訂好棺材。奶奶死掉的前一天晚上,她還像以往一樣坐在院子里撿豆子,“乓——”等我看完電視劇去睡覺的時候,奶奶也挑完豆子了。她關掉院子里的燈,佝著腰進了屋子,中間摔了一跤。摔得并不厲害,就額頭上淤了點血,奶奶站起來還笑呵呵地拉住了我的手。然而,就是那一跤,人們都說奶奶是摔死的。
爸爸看陰陽先生不停地舔著干裂的嘴唇,便走過去又遞給他兩根煙,陰陽先生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爸爸這才反應過來。
“太困了,記不住事……拿著吧,給你你就拿著。”爸爸將煙塞到了陰陽先生手里,陰陽先生過意不去似的跟爸爸不停地點著頭。爸爸走后,我看到他將煙擱到了旁邊的窗臺上。
我跟著一大隊的人去出喪,爸爸媽媽排在最前面,小姑哭得沒有了力氣,全靠媽媽扶著。跟在我們后面的人有很多我都不認識,說是奶奶娘家那邊的親戚。弟弟本該和我并排去出喪的,但弟弟抱著門硬是不去,爸爸走過去拽他,眼看著拽出去幾步,弟弟又跑回去重新抱著那扇門。
爸爸伸出的拳頭在半空里猶豫不決,“我把你個瓜娃!瓜得實實的么!”
弟弟將腦袋貼在門上,臉上掛著狡黠的微笑。
爸爸朝著門檻的位置吐痰,他的嘴蠕動著,喉嚨里發(fā)出干吼,兩個鼻翼也跟著微微顫抖,但不知怎么的,也許是因為昨晚沒有睡覺,也許是剛才被那“瓜娃”給氣的,痰沒有吐出來,是一口唾液,爸爸站定了,瞟了幾眼,清清白白,就是唾液。
“沒有擺花?”月月問我。
那時候棺材已經落了坑,旁邊圍著一圈手里拿著鐵鍬的男人,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坑里丟土。像這樣的墳坑,人們在田野里挖過很多,月月的弟弟死了之后也是在這樣一個地里挖了一個坑,埋掉了,他的棺材很小,墳包也小,沒過多久就平了。
“嗯?!?/p>
“不要說話!”
“唉……”月月嘆了一聲氣。
“咋辦哩?”我看著被黃土漸漸包裹的棺材慌亂地問道。
“那只能……或者……或者?!痹略陋氉运剂苛艘粫?,頓悟了似的跑掉了。
爸爸跪在墳頭僵硬地磕著頭,他體形太大了,這樣簡單的動作讓他做起來笨拙而古怪,如果弟弟在場肯定又會偷笑。人們所燒掉的白紙、冥幣很快就變成了煙灰,大部分呈黑色,飄在人們的頭頂。幾乎沒有人會想到去撣那東西,會越撣越碎。
“了了,了了,人活一世,為個啥?還不就為了死了有個人抬,有個人埋?!闭驹谂赃叺睦先嗽谌藗兌计鹕黼x開的時候總結道。
“是這個理。”
埋掉奶奶之后,姑姑跟媽媽都脫下了喪服,她們坐在廚房角落里計劃著下次去買的床單樣式,而男人們則坐在屋子里喝酒劃拳——“我六,六了個六六大順……輸了,喝!”幾圈劃下來,爸爸臉紅脖子粗地對旁邊的人破口大罵,罵狗、罵女人、罵酒……
人都嫌爸爸性子硬,外人都不跟爸爸多聊。在這一幫親戚面前,爸爸依然沒有任何的收斂,他那借著酒勁所顯現(xiàn)出來的粗暴行為,嚇得他們陸陸續(xù)續(xù)跟媽媽告了別。
“唉,都死了……”爸爸也不知道在跟誰說,那會屋子里就只剩下蜷在沙發(fā)上睡覺的弟弟。
媽媽見親戚都走了,覺出了其中的怪異,便停止跟姑姑討論被套的樣式,撣了撣自己衣服襟上的柴,進屋去看爸爸。
媽媽是爸爸劫親劫來的,媽媽長得漂亮家境也好,外婆看不上爸爸,爸爸就在媽媽結婚的時候把媽媽搶過來了。后來,后來就有了我。奶奶說那都是人胡說的,我爸根本沒有去搶親,是我媽心甘情愿嫁過來的。我再問她原因的時候,她跟我說她想看著我結婚,她說康康這孩子這么古怪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老婆……
“康康!康康!”
媽媽進去沒多久,村口的劉寡婦叉著腰站在我家門口也就是媽媽跟姑姑哭過喪的地方,喊弟弟的名字。
“怎么了這是?”媽媽急急忙忙跑出來。
“你說怎么了,你去我家地里看一看,一大片的油菜花全沒了……你猜怎么著?剛剛就有人跟我說,你媽的墳頭擺著一大片油菜花,我還不信,我趕過去一看,果然都是……你說說,你說說這是咋回事?!”
“康康剛還睡覺呢,哪也沒去?!眿寢屨f。
“哼!這整個村子的孩子,你說能做出這樣事的除了你們家那寶貝,還能有誰?!那么一大片的油菜花,能結多少的油菜,康康一搗亂,全沒了……”劉寡婦比畫道。
“康康!”媽媽喊道。
“干嘛呀?”弟弟說,手里還抱著幾個空酒瓶子。
“你剛才是不是去摘人家的油菜花了?”媽媽拽過弟弟的耳朵說。
“呀呀……疼……疼,沒有,真沒有……說了沒有就是沒有!”弟弟說。
“真沒有?”媽媽說。
“沒有?!钡艿苋嘀约旱亩湔f。
“你看,她嬸,孩子都說不是他了?!眿寢尶吹降艿苎劬€沒干掉的眼角屎就放開了弟弟。
“哎呀……你們這些人,凈欺負我沒兒沒女……”劉寡婦哭道。
劉寡婦穿著一條黑漆漆的連衣裙,她撲通一聲坐倒在地的時候,我看到她兩條白慘慘的大腿之間露出了紅色的衛(wèi)生紙。奶奶管那叫“來紅”,說我以后也“來紅”。
“好了……好了,別哭了?!眿寢屨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票子,媽媽捏著那疊票子走向劉寡婦的時候,我看到她將目光轉向了我。
果然劉寡婦一走,媽媽就將我拽到了廚房里問是不是我干的,我說沒有,但沒有人能證明。因為有一段時間,我既沒有在屋子里睡覺也沒有出現(xiàn)在媽媽的視野里,我就坐在我們經常玩“死人”游戲的那棵樹下。樹下沒有長草,即便長起來,很快也會被我們踩死。旁邊發(fā)蔫的花草已經開始腐爛,散發(fā)出陣陣惡臭。
弟弟將那些酒瓶子往鄰居的墻角扔,有的一碰上就碎了,有的摔了好幾下還是原樣。
媽媽對我失望極了,媽媽說。一個女孩子家,整天躲在樹底下裝死人,她已經夠丟臉的了,而我竟然還去摘人家的油菜花……
我站在院子里,想象著奶奶的墳包周圍擺滿油菜花的樣子,大概會像一條黃色的帶子,那些油菜花,只要是一束一束擺整齊的話。不過這景象大概只有在一望無際的麥田被風吹得倒向一邊時才會被人看到,因為隔了麥田我根本找不到奶奶的墳包。那麥田里壘了多少墳包,但看上去還是一片麥田。誰會想到那成片的麥田里剛剛埋下去前幾天還睡在我身邊的奶奶呢?在那地方奶奶也許就不挑豆子了。
如果那些花擺在棺材里就好了。
“好了,不就說了你兩句,還站著不動了?進屋睡去吧,睡我房間里那個床上,我們倆一起睡……我看月月一直在門口晃來晃去的,是不是找你寫作業(yè)?”媽媽脫下我身上的喪服說,她的手里還抱著幾件喪服,有湯汁的是弟弟的。
媽媽抱著那些喪服去了奶奶的房間,那房間現(xiàn)在閑置,準備做雜物房,我以后會有一間單獨的房間睡。夕陽拖著最后一縷亮光艱難地行進著,媽媽的背影一直拉到門口。再過不到一個小時,奶奶就會坐在那臺階上挑豆子,乒乒乓乓——
“喊你多少次了,都不理我?!痹略抡f,“你奶奶可以去天堂了,在墳上擺花也可以去天堂的。”
我回過頭看到月月黑漆漆的眼珠在門口一閃一閃的,她卷成喇叭狀的手上沾著幾片金黃色的花瓣,一只蜜蜂嗡嗡地在她身旁飛來飛去。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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