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被一縷甜味兒香醒來,從被窩里伸出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床頭懸掛的那串桔子紅了。
她裹緊被子,翻了個身轉(zhuǎn)向窗側(cè),聽到院里的雞呀狗呀豬呀扯懶腰似的在地上蹭。今天起霧了,院壩里里外外鋪著一層層的白,滿天滿地都沉浸在了棉花團里。霧氣還穿過木閣窗的縫隙撲到雁的臉上,她覺得有一絲絲冷,就往被窩里縮了縮。娘在院壩給雞撒食,那幾只蘆花雞咕咕咕地頂著清霜白露跑到娘跟前搶苞谷面吃,雁子娘就喊雁了。
雁,死丫頭,還睡。今天山西的車來收橘子。快起來!一會兒下地鉸橘子。
雁戀著被窩里的暖意,不愿起床。思忖著天這么冷,這么早下地,娘也真是的。埋怨娘時,恍惚聽娘說起了山西。想到山西,雁的睡意一下就沒了,她撐起身子,貼著窗戶大聲問娘是山西的車來收橘子么?娘說唉。雁呼地從被筒翻起來,蓬著頭發(fā),跳下了床,她胡亂穿上鞋,噔噔噔地往門外跑,急慌慌地沖到了院壩,驚得正在啄食的蘆花雞也跳將起來撲棱著翅膀。
是山西來的車收橘子?雁問娘。雁把棉襖往身上裹了裹,冷風(fēng)還是順著領(lǐng)口和襟下往里鉆。雁的頭亂亂的,一臉倦意。她來不及套外褲,下面就一條粉粉的秋褲,反穿著鞋。娘看了雁一眼說是。被凍得滿臉雞皮疙瘩的雁笑了。娘看雁激動的小樣兒,邊笑邊用攪豬食的木棒在桶沿上輕輕磕了幾下,提上豬食,閃身進(jìn)了豬圈。
雁和爹娘草草吃了早飯,拿上剪刀、籃子、籮筐往橘園走。霧很大,黏稠地浮蕩在橘園鎮(zhèn)的上上下下,把鎮(zhèn)子圍裹得緊緊匝匝。雁上中學(xué)時,那個謝了頂?shù)牡乩砝蠋熝芯窟^本縣縣志,說橘園鎮(zhèn)地處北山的升仙谷口,兩旁是大山坡,白天山嶺太陽直射早,增溫快,谷地太陽直射遲,增溫慢,產(chǎn)生了從谷地吹向山坡的南風(fēng)叫“入山風(fēng)”,晚上還有出山風(fēng)。入山風(fēng)和出山風(fēng)一年四季和煦地吹著,橘園滯留不了太多的濕度,橘子會特別甜。有入山風(fēng),橘園是不會有霧的,可今天是怎么回事?雁瞧見一些細(xì)密的、亮晶晶的小水珠落在娘的眉毛和頭發(fā)上。爹的步子邁得很急,雁和娘在后面緊趕慢趕。雁跟娘說往年山西的車早來了,怎么今年這時了才來?都快冬月了。雁娘說收橘子的老板說北京人愛吃宮川橘,烏魯木齊、哈爾濱的人愛吃興津橘和蜜柑,山西人愛吃冰糖橘子。雁知道冰糖橘是要這時候才收的。
雁和爹娘趕到橘園,田間地頭,坡里坡外仍罩在沉沉霧里,只聽得剪刀把橘鉸得嚓嚓的,卻看不到人在哪兒,雁站在濃濃的霧里開始鉸橘。
雁今年十九了,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就回家?guī)偷锓N橘子了。雁的弟弟光玉,學(xué)習(xí)可好了,十六歲上高二,還在特重點班。雁全家的希望不在光玉身上,而在這些橘樹上。光玉考上十大名校是必然的,可指望這十畝橘子賣的錢供光玉上大學(xué)呢。好在今年橘子價格蠻不錯,雁家是有盼頭的。
雁可沒有弟弟光玉的聰明頭腦,也沒有光玉對待學(xué)習(xí)的認(rèn)真勁,她有個想法,沒跟旁人嘮過,她盼望著喜來哥早些日子回來。到時候,她一定會把橘園的橘子焐得個個鮮美,給喜來哥做最最可口的飯菜,還要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穿在身上平平展展,散發(fā)著好聞的肥皂味。想到這兒,雁抬眼向升仙谷口望去,霧很大,看不到那條曲折的鄉(xiāng)道,湑水河也是混沌一片,順著河道向東繞個彎,再走些時辰就到鎮(zhèn)上了,從那里坐班車可以到城里,雁很少進(jìn)城,只曉得城很大很大,大得有些讓她喘不過氣,雁是在鎮(zhèn)上把喜來哥送走的。
入山風(fēng)一撥一撥吹過來,霧漸漸稀薄了,一層一層浮蕩在橘園里,像仙女的綢帶,絲絲縷縷地拖曳著。雁一瞬間走了神,雁想任何一個人到橘園都會被一縷縷仙女的綢帶、一顆顆橙紅的橘子、一簇簇綠汪汪的橘葉弄走神的。繞著橘園輕輕流淌的湑水河喲,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女媧娘娘從天上散落到人間的一把青絲,逶迤著從天際流到橘園。
雁覺得今天的霧是七仙女不小心遺落在人間的輕紗,它是那么輕那么美。她漸漸看清了在地里辛勤忙碌的四叔、五嬸、秀姐和張嫂,還有橘地里瘋跑的伢兒們,聽到了他們銀鈴般的笑聲。
四阿婆見雁家地頭放的橘子太少,她顛著腳,邁過田埂,幫雁家鉸橘子。四阿婆和雁娘站在一搭,邊鉸橘子邊嘮家里長短,村里閑事,橘子行情。后來扭頭看到默不作聲的雁。四阿婆努著沒牙的嘴問雁:丫頭,想啥呢?想女婿娃了吧?雁半勾著頭,看了四阿婆一眼,又迅速低下,紅了臉。四阿婆笑了,一笑,滿臉的皺紋就像紅薯地畦一樣,道道泛著喜氣。四阿婆邊笑邊說:我說哩,這死妮妮,一早上悶不做聲。雁抿嘴笑了一下,頭低著,縮下身子,繞過好幾株橘樹,離四阿婆和娘遠(yuǎn)遠(yuǎn)的。
去年橘子紅了的時候,喜來在這兒,于是整個收獲季節(jié),雁家顯得不太忙碌。喜來見雁爹挑橘子忙不過來,也去挑,一擔(dān)沉沉的橘子放在喜來瘦弱的肩上,壓得喜來在松軟的泥地里直打趔趄,雁的眼睛和心也和兩筐橘子一起晃悠,生怕喜來沒踩穩(wěn)當(dāng)摔著了。那天,挑完橘子,雁要看喜來的肩膀,喜來不讓,雁就追,好不容易追上,扯開喜來的衣領(lǐng)一看,雁心疼得直掉淚。那是雁第一次看喜來的身子,瘦瘦的,但還結(jié)實,上面被扁擔(dān)磨出一片紅斑,還有幾個血泡。雁一掉淚,喜來便咧開嘴笑,露出一口白牙,說沒事沒事。雁給他涂紫藥水時,喜來又疼得齜牙咧嘴直吸氣。
喜來有一雙很特別的眼睛,大而深,睫毛長,瞳仁是深褐色的,像雁在賀年卡上看到的外國人的眼睛。喜來看人的神情很專注,專注得讓被看的人的心突突直跳。喜來走后的很多夜晚,雁一想起喜來的眼神兒和瘦挺的鼻梁下那抹茸毛毛胡須就臉熱心跳。這時,雁拉開燈,跳下床,端起一面鏡子左照右照,像演員對表情那樣模仿喜來的眼神,可學(xué)來學(xué)去,始終從自己的小眼睛單眼皮里看不到那種精氣神兒,倒是忽地覺得喜來就站在背后看著她對鏡自憐。雁猛地轉(zhuǎn)身,睡房里空蕩蕩的,夜靜得很,能聽見隔壁爹娘均勻的呼吸聲。雁這時甭提有多鬧心了,眼淚就在眼眶里轉(zhuǎn)呀轉(zhuǎn)的,委屈極了。
喜來是去年開春時鄰村的薛姨給介紹的。那是個春寒料峭的日子,雁在橘園灑除草迷,薛姨帶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在地頭給雁娘招手,而后一直在那里嘀嘀咕咕。雁稍稍挪步,近前聽了兩句。薛姨說光玉考上大學(xué)是穩(wěn)當(dāng)?shù)?,轉(zhuǎn)天雁一嫁,就苦了你們了,這十幾畝橘園你們兩口有啥法子呀。把雁留在家招個女婿吧,四阿婆家不就是這樣嘛。雁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下意識地回頭,喜來那雙褐色的眼睛射出的眼神穩(wěn)穩(wěn)地落在雁臉上。雁的心一緊,接著就跳將起來,趕緊側(cè)轉(zhuǎn)身,側(cè)面向地頭,感到自個的臉像火燒。又過了好一會兒,雁偷偷往地頭瞟了一眼,媽耶,那小伙子的眼神仿佛粘在了雁身上,從看到雁的那一刻起就沒拿開似的。雁一下慌了,覺得腿肚熱乎乎地發(fā)困,就一屁股坐在地里。
回家后娘問雁薛姨帶的那個小伙子怎么樣?雁一臉茫然地說哪個小伙子?什么怎么樣?雁娘說和你薛姨一起來的那個,說了好一會兒話呢。雁說我在灑除草迷,沒注意。娘信以為真,說那小伙子我看還行,性子也綿和,說幾句話聽起來蠻入耳的。雁佯裝無知,說我怎么沒看到。娘又說在地頭上站著,個子高高瘦瘦的。其實雁知道娘問那話的意思,過了兩天,雁老惦著那事,把娘問她話的事忘了,她問娘薛姨帶的那個小伙子給回話了嗎?雁說完就捂住了嘴。這回該娘吃驚了,咦?你不是說沒看到嗎?這死女子,還哄起娘來了。伸手要擰雁,雁笑得咯咯咯的。娘又追問雁,說要給薛姨回話,雁紅了臉,轉(zhuǎn)身跑進(jìn)睡房,沒說。
這會兒,升仙谷口的入山風(fēng)緊一陣慢一陣地拂過來,霧散了,只有些許細(xì)小的霧粒浮蕩在空氣中。太陽漸漸有了溫度,要不了一會兒,這些霧氣也會被陽光蒸發(fā)。橘園坡上坡下、田間地頭、近處遠(yuǎn)處,全是人影,全是碧樹紅果,一派豐收圖景。持剪刀鉸橘子的,往園外挑橘子的,累渴了邊歇氣邊吃橘子的。遠(yuǎn)處的湑水河,像煮沸了一般水汽蒸騰。
有人吆喝了一聲車來了,人們向升仙谷口望去。從升仙谷口開進(jìn)了四輛大卡車,人群一下騷動起來,大家都聽到了卡車的隆隆聲,看到車向橘園開過來,就越過田埂,翻過坡道去迎接卡車。雁也隨人群跑向路邊,近前一聽,老板和司機全是山西口音,雁扭身往回跑。對雁來說最重要的是這批橘子發(fā)往哪里,橘子的價錢鄉(xiāng)親們會和老板談。
雁在橘樹上下剪得很利索也很細(xì)致,既不傷橘枝,也不碰破橘子。雁的剪刀在橘樹上翻飛著,像一只蝴蝶。雁沒聽四阿婆的,把紅透的也摻和進(jìn)去,雖然銷了貨,可一過秦嶺,橘子就爛了。雁專撿淺黃中透著一抹紅的橘子剪,往筐里放時更是仔細(xì),輕輕的,不像其他橘農(nóng),一股腦地往籃里筐里傾倒,橘子磕磕碰碰的易變味。要知道這是發(fā)往太原的橘子呀,雁覺得自個把心都放在了籃子里。
剛立春,橘樹就醒了,一大團墨綠中泛出一片新綠。二月二,龍?zhí)ь^的雨下過后就該掐橘芽了。喜來到雁家,正是二月二龍?zhí)ь^。雁爹說二月二晴,樹木葉要發(fā)兩層,可是那天細(xì)雨霏霏,雁爹說今年是個好年成呀。喜來見雁和爹娘冒著雨手不停歇地在橘樹上忙活,新發(fā)的幼芽落滿一地,幫不上忙,急得直搓手。讓雁教,雁說你人不笨,看我們咋掐你咋掐。喜來一動手就把主芽掐掉了。雁一下變得嚴(yán)厲起來,你怕是少爺出身吧?這農(nóng)活怕是指望不上你。你把主芽掐掉,還讓不讓結(jié)橘子?像你這樣掐橘芽,今年年底咱都喝西北風(fēng)。雁爹責(zé)怪雁咋這樣跟喜來說話呢。
雁爹把喜來帶到一株樹下,耐心地教。說掐橘芽一定要細(xì)致,在保持樹形的同時,把主枝旁側(cè)新發(fā)的芽有選擇地掐掉。對幼樹更講究,一旦掐不好,會影響橘子的出果,還會影響幼樹的掛果年份。喜來很快掌握了掐橘芽的決竅,專門和雁湊在一起。這時,雁的臉又?jǐn)[得很平,仿佛喜來學(xué)會掐橘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喜來就有了思想包袱,跟娘說心里堵得慌,覺得雁不喜歡自個兒。雁娘見喜來垂頭喪氣,笑說別理她,她裝怪哩,看她能裝到什么時候。
喜來把雁的爹娘叫得很是黏糊,雁卻牛哄哄的,對喜來愛理不理。圍在一起吃飯,大家都吃完了,就剩雁慢騰騰地往嘴里扒著飯。爹娘一下地,雁就吃完了,喜來的手伸過來想替她收碗。雁眼尖,瞅見喜來伸手的瞬間,呼啦一下把碗移開,讓喜來的手僵在那兒。雁大膽地盯著喜來,喜來被看得低下了頭。雁說少跟我來這一套。弄得喜來面紅耳赤,不知所措。雁不再理喜來,徑自收碗、刷碗、下地。喜來往雁跟前湊,雁總是警覺地保持距離,不給喜來接近她的機會。
一天,雁對喜來說缸里沒水了。雁主動和自己說話,喜來一下激動起來,忙不迭地拿起扁擔(dān)水桶往門外走。剛到井邊,雁急匆匆地跑來氣喘吁吁地說:快!四阿婆說娘肚子痛,在橘園里。喜來放下扁擔(dān)慌慌張張跑到橘地里,見娘好好的,折身回來,桶不見了?;氐郊?,雁問娘咋地了?喜來說娘好著哩。雁問水桶呢?喜來大驚失色地說你沒往回拿?雁說我忘了。糟了,你操的什么心,那桶可是祖爺爺輩上傳下來的,傳到我們這一輩,家里要出狀元的。完了完了,看你今天怎么跟爹娘交待吧,還不快去找!喜來急慌慌地去找,還是沒找到,回家蹲在院壩一會兒嘆氣,一會兒雙手抱頭扯頭發(fā)。爹娘回來了,喜來的淚在眼里打轉(zhuǎn),支吾了半天,說:爹娘,我把咱家的狀元桶弄丟了。娘疑惑地問喜來什么狀元桶。雁見喜來那傻樣,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岔了氣,哈哈哈地笑得穩(wěn)不住身子,說肚子痛讓娘揉。娘從雁床底下扯出桶罵雁:死女子,搞什么彈唱,原來在欺負(fù)你喜來哥。雁還是笑得接不上話。熟了之后,喜來為了讓雁償還那兩滴珍貴的男兒淚,愣是把雁撓癢撓得喘不過氣,告饒為止。
草長鶯飛的二月,天特別藍(lán),仰望高天,像面對一片湖泊,那是一汪深沉的幽遠(yuǎn)的藍(lán),天上浮動的朵朵白云被風(fēng)吹拂著,像不斷變化的棉花糖。
雁和喜來的雙手靈活地在橘樹上舞動著,掐下的橘芽有種淡澀的味兒,像青綠的新茶。這個季節(jié),干一會兒活,就會出汗。喜來脫了外衣,剩下淺藍(lán)色的秋衣和深藍(lán)色的背心束在瘦挺的身上。喜來擦汗時就瞅瞅雁,雁有些黝黑的臉頰上汗津津的。喜來對雁說雁兒你真好看。雁羞得趕緊側(cè)過身,背向著喜來。喜來又說雁兒你的頭發(fā)比電視上明星的都要好。雁的臉更紅了,扔下鋤頭就跑了。回家坐在鏡前看自己的臉蛋竟像喝酒了一樣艷艷的?;匚吨瞾砀缯f話時的神情,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甜爽。
掐橘芽時,橘樹枝頭就生出一些米粒大小的花骨朵。掐完橘芽,橘子花全開了,漫山遍野綠樹白花,清香四溢。入山風(fēng)把橘子花香吹到鎮(zhèn)外幾里地,橘園鎮(zhèn)鎮(zhèn)里鎮(zhèn)外的空氣格外干凈和清爽,香氣迷人的橘園把人都熏醉了。
這個時候,河南、四川一帶的養(yǎng)蜂人也來橘園了。四川綿陽的那個老養(yǎng)蜂人對雁說橘子全身都是寶哎,你知道么?雁搖頭。養(yǎng)蜂人像個江湖郎中一樣說甘橘潤肺,酸橘止渴,黃橘皮開胃,青橘皮消食破積結(jié),青皮疏肝散結(jié),陳皮理氣調(diào)中。雁知道青橘豆叫枳實,切片后叫青皮,橘皮曬干后叫陳皮,可不知道它們竟有這么大的用處。養(yǎng)蜂人又說最好的是橘花蜜,橘花釀的蜜可是上等蜜,可以潤肺止咳,益氣生津,虛勞咳嗽喝它比喝藥還管用。于是雁匆匆回家拿來一個大口瓶子,從養(yǎng)蜂人那兒買了一瓶,因為喜來哥說他冬天老愛咳嗽,有時整夜整夜地咳,雁想這罐蜜喜來哥喝了一定會管用的。養(yǎng)蜂人還說掉在地上的橘花瓣也是寶,做個枕頭,會提神醒腦,改善睡眠哩。于是雁和喜來邊鋤草邊把地上的花瓣拾起來。蜜蜂在橘園里嗡嗡嚶嚶,雁問喜來你是喜歡我呢還是喜歡我們橘園?喜來說都喜歡。雁問喜歡幾天,是一天還是兩天?喜來笑了,說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說著扔下鋤頭向雁走來,定定地看著雁。雁躲過喜來的眼神說別這樣看我,自打認(rèn)識你就怕你這雙眼睛。這時,一只蜜蜂掃興地在雁面前飛來飛去,雁用手趕了趕,沒想到激怒了蜜蜂,不一會兒,一群蜜蜂飛來,落在雁頭上,肩上。喜來見狀,脫下藍(lán)布衫,一下包住了他們的頭就地趴倒,喜來抱著雁在地里打滾,滾了好遠(yuǎn),蜂群才散盡。
雁在翻轉(zhuǎn)著,覺得天和地都被搖散了,感到陌生而熟悉的味兒撲在她的耳畔。喜來的胳膊是那么有力,一手從后頸,一手從腰間摟著她在土地上翻滾。蜂群散盡了,趴在雁身上的喜來沒動,雁覺得像鉆進(jìn)了隧道,有些喘不過氣。在黑暗里,雁被輕輕吻了一下,那抹茸毛毛胡須剛貼上雁的雙唇,雁像觸了電一樣一顫,一把扯開了藍(lán)布衫。外面的光線刺眼得很,雁瞬間睜不開眼,她瞇眼看到喜來靜靜地趴在她身上,長著胡須的雙唇近在咫尺,那雙讓人害怕的眼睛離她那么近。雁一把掀開喜來,攏著散亂的頭發(fā),匆匆跑出了橘還愿園。
太陽漸漸升高了,有了暖暖的溫度。沐浴在陽光中的橘農(nóng)把一筐筐橘子挑向卡車一一過秤。橘農(nóng)們的臉上喜滋滋的,笑容里有豐收的喜悅。男人們脫了外衣和毛衣,女人們解開了胸前的扣子,田間地頭人影穿梭。
雁費力地把一小筐橘子挪到卡車邊問老板:是往山西送的嗎?那個瘦高個兒的老板一點也不活套,很呆板地說是。雁問送到山西哪里?老板說太原太原,你只管賣橘子,管我們送哪兒干嘛。雁一聽是太原,說賣給你吧。老板低頭一看,雁送來的橘子個個黃中泛紅,顏色周正,個頭均勻,沒有傷損,忙問你是哪家的?雁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爹。老板壓低聲音說讓你爹把橘子全拿到我這兒,看你們這橘子種的,再給你們加兩分錢。
這次,雁更仔細(xì)了。爹往外挑橘子時,雁匆匆攔住爹,伏下身把不小心碰壞的、太紅的、太綠的、皮色不好的一一挑出來放在地上。四阿婆說這瓜女子,老板都沒挑,你在挑什么?雁沒應(yīng)聲,笑了笑。其實雁爹知道雁心里那點事,他知道喜來在山西煤礦上,可這么大的世界,那么大的太原,小小的一顆橘子能到喜來的手里?看著雁伏在筐上細(xì)致地挑著揀著,爹搖搖頭嘆了口氣。
雁家的橘子放在橘堆里顯然和別家的不一樣,個頭、皮色、味道都比鄰家的好。同村的老張叔王伯拍著雁爹的肩說他叔呀,你這橘子咋種的,吃著味兒這么周正?雁爹站在地頭和村里的叔們嬸們交流種橘的經(jīng)驗。雁累得都出汗了還不肯歇氣。四阿婆家的橘子鉸完了,全家都過來幫雁家。雁說婆呀,別把太紅的、鉸爛的放筐里啊。咦?雁今天是咋地了?四阿婆好奇地問。雁歪著頭想了一下說咱不能欺負(fù)外省人不是?太紅的送親戚,太綠的留著自家吃。四阿婆覺得今天的雁是不對勁。四阿婆的女兒小聲說喜來在山西太原煤礦上。四阿婆笑指雁說哎呀呀,我說呢,雁確實是牽心女婿娃了。雁被四阿婆嘲得紅了臉,端起一筐橘子飛快跑了。
喜來是去年收完橘子后去山西的。也是剛剛?cè)攵?,老天卻出奇地下了一場大雨,雨水順著小瓦縫把雁的床打濕了。第二天,揭開鍋蓋,鍋里半鍋雨水。雁爹嘆著氣犯愁,前些年磚價不貴時想修房,可錢不活套。這當(dāng)兒,光兒又要上大學(xué),磚價、水泥、鋼筋、匠人工資都漲了??粗愕锍蠲疾徽?,喜來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說爹、娘、雁兒,要不我去打工吧,我表弟在山西煤礦上,我去一年,咱齊心協(xié)力把房子蓋了。雁的爹娘對喜來的誠實、質(zhì)樸很是受用,連連說那太苦了,不過咱這房子也的確該翻修了。喜來把打工的想法說給爹娘時,雁的心里是不順暢的,她不想住高樓大廈,也不想錢多得使不完,她只想守著喜來哥,守著十畝橘地,天天和喜來在一起,那比啥日子都美。
喜來走的前一天晚上,雁一宿沒睡。天快亮?xí)r,她頂著清霜白露去橘園摘下樹上最后幾顆橘子,裝進(jìn)喜來的包里。雁拿著那幾顆小小的,紅透的橘子對喜來說記住咱的橘子。喜來使勁點頭。雁的眼睛紅紅的,喜來的眼睛也紅紅的。
喜來坐上了開往縣城的班車,雁還站在車窗外拉著喜來的手千叮嚀萬囑咐。說天涼了要加衣服,去了就往家里寫信,要注意安全……車緩緩開動了,雁緊緊攥著喜來的手跟著車跑。車開快了,喜來松開了雁的手,雁忽地記起什么,趕緊把那罐橘花蜜從兜里掏出來從車窗遞給喜來,大聲說入冬時別忘了喝。喜來說唉。喜來在一片黃塵中,一手扶車窗,一手高高揚起,喜來邊揮手邊說雁,橘子紅了,我就回來了。
喜來剛到太原就給雁寫信了,說他找到了表弟,他們在太原一家礦上采煤。活累,工資卻高,讓雁甭惦念他。到了月底,雁收到了喜來寄的錢。喜來在信上說別給他寫信,他們離鎮(zhèn)太遠(yuǎn),收不到信。喜來說他會好好的,等他回來,他要蓋三間大瓦房,把他們的婚事辦得熱熱鬧鬧的,像山西農(nóng)村娶親那樣,請個自樂班,吹吹唱唱……
每月月底,雁準(zhǔn)會收到喜來的信和匯款,雁把信捧在手里反反復(fù)復(fù)地看。雁的眉眼很活泛地掛著喜氣,跟娘說喜來在信上說他們從煤窯出來,連最要好的都認(rèn)不出來,全是大熊貓,雁和娘說到這里就一起開懷大笑。晚上,雁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細(xì)細(xì)撫摸著喜來清秀的筆跡,忽而發(fā)笑,忽而熱淚盈眶,忽而對著空蕩蕩的夜晚發(fā)呆。眼前全是潔白素雅的橘子花,鼻息間迷醉著橘花香,瞬間,天地被搖散的眩暈讓雁雙頰酡紅。
九月底,喜來的信遲遲不來,雁一聽見那個胖郵遞員的自行車響,就沖出院門,問有我的信么?騎在車上的胖郵遞員歉意地?fù)u頭一笑。十月中旬,信還是沒來,雁慌了,每月月底都是很準(zhǔn)時的呀,先是匯票,接著是信。莫非郵遞員扣下了,或是送錯地兒了?雁決定親自去鎮(zhèn)上查一查。郵電局的阿姨找出近十天來的匯款存根,確實沒有雁的。回來后雁心急如焚,茶飯不思。娘勸雁許是喜來已經(jīng)上路了,雁這才稍稍安了心。
從郵電局失望而歸的這天夜里,雁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喜來哥回來了,可遍地是橘,橘山橘海的。她和喜來艱難地走在橘子上,一步一滑,腳下軟塌塌的,全是被他們踩成稀巴爛的橘子……恍惚中,她和喜來結(jié)婚了?;ㄞI太好看了,是用橘子、橘花、橘葉扎成的。喜來和她坐在轎子里,轎子無人抬卻穩(wěn)穩(wěn)前行。起先,喜來還在笑,后來哭了,哭得很傷心,他邊哭邊說雁,我不能和你結(jié)婚了。雁嚇傻了,淚流滿面地說:咋?你心里又裝上旁的人了?喜來使勁搖頭,行走在半空的轎子被搖散了。雁往下沉?xí)r看到滿天飛舞著橘子花,喜來漸漸遠(yuǎn)去。雁哭喊著喜來哥!喜來哥!她看到喜來像一張濕濕的皮影在天空徐徐飛升。喜來向雁扔下一個東西就消失了,雁哭得暈了過去,醒來后手里是顆又大又紅的橘子。
午夜時分的雁唰地從被筒里坐起來,冷汗涔涔。摸了一把臉,全濕了。雁扯開喉嚨喊娘,娘應(yīng)聲從隔間披衣過來和雁躺在一起,聽雁講剛才的夢。聽完后,娘撫著哭泣的雁說夢是相反的,夢見分是合,喜來說得沒錯,橘子紅了,他就會回來的。雁躺在娘的懷里毫無睡意,雁聽到了娘在輕輕嘆息。
第二天天剛亮,娘就去了土地廟。雁和爹下地給快熟的橘子栽扶桿。雁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在她心情異常煩亂時,啪的一聲,扭頭一看,一枝橘子被她撞斷了。她把折斷的橘枝撿起來,湊在鼻前聞了聞,還有些酸澀的味兒。擠在一起的幾顆橘子,頂端均有一銅錢大小的淺黃,胖胖的,像幼兒園的孩子們圓圓的腦袋湊在一起,看一件稀罕事一樣煞是可愛。雁跟爹說橘子快紅了,爹說是啊。雁無限惋惜地把橘枝拿回家掛在自個的床頭。這樣就不熬煎人了,她可以從橘子一點點泛紅的過程中等待喜來哥的歸來。
十月底,喜來的信還是沒來。四阿婆說喜來可能變心了,看上更好的女娃啰。雁你別傻等了,再有中意的對象可別錯過,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說不清喲。雁的臉上應(yīng)和著笑,心里像萬箭穿刺一樣。聽鄰居說那挖煤可不是好活路,有的洞太窄,人只能爬進(jìn)去,躺在地上把煤拽出來。別人無心地說,雁的心直往下沉。她抱怨自己,當(dāng)時應(yīng)該阻止喜來去干挖煤的營生,哪怕進(jìn)工廠,工資低,可安全。但是喜來一心就是掙錢給她家蓋大瓦房的,雁的淚就不由地淌出來了。她一會兒又安慰自己,喜來哥福大命大。大年初一,她專門買了香蠟紙裱敬奉了觀音娘娘,讓她保佑喜來平安歸來。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土地廟廟會,她上了五塊錢的布施,祈求土地爺保佑喜來好好的。
今天清早,當(dāng)那一縷甜味兒被雁聞到,當(dāng)雁看到那串紅透的橘子,聽娘說起山西,雁有很強的預(yù)感,覺得喜來哥今天就回來了,不信你看看雁床頭那串橘子,紅得是那樣燦爛。
開往山西太原的卡車陸續(xù)走了,收雁家橘子的那輛車走在最后。雁從桔樹上摘下一顆姣小玲瓏又明艷無比的蜜桔,她離開了桔園,走上田埂。卡車越開越快,雁的腳步越走越急。她緊緊攥著那顆桔子,熟透的桔子已被她用力攥出汁液,涼涼地浸在掌心。她一邊奔跑,一邊揮手,仿佛那滿載了一車的是她的希望和念想。雁追著卡車喃喃地:喜來哥!喜來哥!桔子都紅了,桔子都紅了,你咋還不回來呀!這時,雁恍惚看到一個小黑點在升仙谷口那兒,像一陣風(fēng)向她疾速趕來。淚水剎時濕了雁的眼眶,雁看不到路了,也許是卡車揚起的黃塵模糊了蜿蜒的鄉(xiāng)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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