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示眾》是魯迅小說中極為獨特的一篇，它在情節(jié)、景物描寫等方面都做了“減法”，但又含有眾多生長點，成為連接魯迅《吶喊》《彷徨》故事的一個“綱”。本文將通過“留白”的手法對《示眾》進行分析，并由此探析小說深層的存在性隱喻。

關(guān)鍵詞：魯迅；《示眾》；留白；存在性隱喻

作者簡介：任敏（1992.11-），男，山東淄博人，大學本科學歷，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漢語言文學方向。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1-0-02

茅盾曾指出：“在中國新文壇上，魯迅君是常常創(chuàng)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的新形式。”相較于以往以緊湊情節(jié)、細致刻畫為主的小說，魯迅在《示眾》中對故事情節(jié)忽略、人物性格刻畫放棄，而且故意隱去了小說中的人物姓名代之以“符號化”的處理，使得整篇小說成為一個場景描寫文本。形式創(chuàng)新是魯迅在這篇小說中的大膽嘗試，而形式層面上的單一結(jié)構(gòu)和簡單手法，卻傳達出了深層的故事內(nèi)蘊以及重大主題。

一、留白：以有限創(chuàng)造無限

留白，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用空白來代替顏色的渲染，虛實相生，使得意境更加含蓄悠遠。留白運用到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中，在有限的空間里減去復雜繁冗的描寫，于細節(jié)處進行放大和聚焦，且在留下局部的空白之外，將筆墨放在“點”和“面”的突出之上，細節(jié)的生動和細化成為折射生活的重要手段，而與此同時也給小說內(nèi)蘊留下巨大的延展空間。

用留白來分析小說《示眾》，主要是探尋留白如何表現(xiàn)這一作品，方式主要有三：人物的符號化，情節(jié)和環(huán)境的簡約化，“點”和“面”的細致化。

二、留白之人物的符號化

生動的人物刻畫是魯迅小說一大特點。在此前的小說中，魯迅常會著重筆墨于人物的細致刻畫，使得讀者對人物有一個立體的直觀感受?！妒颈姟穮s宕開一筆，將每一個人物精簡成一個符號。

胖孩子、巡警、白背心、禿頭、赤膊紅鼻子胖大漢、小學生、粗人、挾洋傘的長子、老媽子、車夫、戴硬草帽的學生……這些涵蓋了《示眾》當中的所有人物。這些人物，無分主次輕重，均進行符號化處理，甚至是示眾事件的中心——被巡警牽著示眾的犯人，也成為一個代碼：白背心。以局部代替整體的借代手法，魯迅將每個人物身上最鮮明的一個特點作為整個人物的代表，而將人物肖像刻畫和心理變化擱置，從而留下了巨大的空白。

魯迅對人物均質(zhì)化的處理，使得每個人物沒有突出的個性，只是以某種代號為存在方式的個體。符號化，也是人物的群像化，胖孩子、禿頭等都是這個社會最廣大群體的代表。人物符號化的結(jié)果是，示眾這一現(xiàn)象不再是特定時空里的特定的事件，它超越了事件本身可能帶有的偶然性，使其上升為一種普遍化的具有生產(chǎn)能力的事件。

三、留白之情節(jié)和環(huán)境的簡約化

《示眾》整個文本只存在一個矛盾點，即看客看示眾。進而說，整個小說只是一個場景描寫，即看客如何看示眾。故事簡約到只有場景描寫，且未設(shè)置推動故事發(fā)展的情節(jié)，魯迅將《示眾》的形式容量壓縮到最大的程度。

此外，《示眾》的場景描寫也極為簡約。在《示眾》當中，為數(shù)不多的只有開頭一段環(huán)境描寫：“首善之區(qū)的西城的一條馬路上，這時候什么擾攘也沒有。火焰焰的太陽雖然還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閃爍地生光；酷熱滿和在空氣里面，到處發(fā)揮著盛夏的威力。許多狗都拖出舌頭來，連樹上的烏老鴉也張著嘴喘氣，——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遠處隱隱有兩個銅盞相擊的聲音，使人憶起酸梅湯，依稀感到?jīng)鲆?，可是那懶懶的單調(diào)的金屬音的間作，卻使那寂靜更其深遠了。”

這段描寫，只幾個簡單的鏡頭和細節(jié)，卻道出了“首善之區(qū)”酷夏的燥熱。這樣燥熱的環(huán)境反映了中國人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給小說籠罩上一種沉悶的氣氛。然而就是在這樣燥熱的環(huán)境下，看客的熱情卻依然高漲。兩種熱度的對比潛在地達到了一種反諷的意味。

情節(jié)和環(huán)境的簡約化處理，讓位于“點”“面”的細致描寫，但寥寥幾筆環(huán)境描寫所折射出的群體生存環(huán)境，讓整個小說的內(nèi)蘊得以升華。

四、留白之“點”和“面”的細致化

留白在虛化之外會對局部做細致處理?！妒颈姟分?，魯迅在具有折射現(xiàn)實作用的“點”和“面”上就著重筆墨。

《示眾》的主要場景就是看客看示眾，而中國式看客的特點就在于如何看?！妒颈姟分?，魯迅用來表現(xiàn)看的詞語有：仰起臉來看、研究、四顧、望著、注視、看定、賞識、窺測、疾視、仰視、斜眼研究、搜索。僅一個看的動作，魯迅就選用了如此多的詞語，其用意就是：每一種看的動作都是看客所特有的。例如“看定”出自“禿頭不作聲，單是睜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順下眼光去，過一會再看時，禿頭還是睜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別的人也似乎都睜了眼睛看定他?！?一群看客，專注于看，而不知為何而看，而當一個“工人似的粗人”詢問“他，犯了什么事啦？”之時，從禿頭開始大家只是“看定”他，“看定”二字中包含著一種質(zhì)詢，一種“不知所然”對另一種“茫然無知”的質(zhì)詢。而事實上，這群看客只是盲目參與看的過程，而不知道看的內(nèi)容和緣由。一句話和一個“看定”，折射出整個看客群體的無知與盲目。

除了如何看，魯迅還著重表現(xiàn)看的動態(tài)，試舉一例。

“長子彎了腰，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賞識白背心的臉，但不知道為什么忽又站直了。于是他背后的人們又須竭力伸長了脖子；有一個瘦子竟至于連嘴都張得很大，像一條死鱸魚。

巡警，突然間，將腳一提，大家又愕然，趕緊都看他的腳；然而他又放穩(wěn)了，于是又看白背心。長子忽又彎了腰，還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窺測，但即刻也就立直，擎起一只手來拚命搔頭皮?！?/p>

在這個場景中，所有人都表現(xiàn)出一種急切的渴望。渴望看，同時又成為渴望看的人看的對象?！敖吡ι扉L了脖子”是中國式看客最常用的方式。當巡警將腳一抬時，又成為新的焦點，則“趕緊”又看他的腳。從魯迅放大這一細節(jié)可以看到每一個小的動作都是示眾中新的關(guān)注點和情緒的轉(zhuǎn)移點。

除了折射“點”的透視，在“面”上魯迅則運用了全景描寫，整個示眾的場景就是一個大的折射面。在京城燥熱的夏日午后，用以驅(qū)逐無聊而參與示眾的狂熱，每個符號化的人物都成了示眾舞臺上的主角。從巡警帶“白背心”示眾，到看客觀看車夫打斗，看客目光隨著熱鬧生長點的轉(zhuǎn)移而移動?？纯腿后w方位的變化，由散到聚，再由聚到散，極富戲劇化與諷刺性。

因此，這些最能反映現(xiàn)實的“點”和“面”，在魯迅的筆下被放大乃至細化。中國式看客特有的動作和態(tài)度成為魯迅式冷嘲和反諷的對象。

五、存在：中國式看客

錢理群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總結(jié)了《吶喊》《彷徨》兩大小說情節(jié)和結(jié)構(gòu)模式：“看/被看”與“離去—歸來—再離去”?！妒颈姟肥恰翱?被看”模式最典型的代表，而《吶喊》《彷徨》中的故事也以此為綱生發(fā)開來。祥林嫂的遭遇成了看客借以打發(fā)虛無的方式，阿Q也在一群看客的冰冷眼神中無謂赴死?？墒?，被看的人又何嘗不是一種看客呢？

《示眾》一開始渲染了燥熱和沒有生氣的夏日，一切都被燥熱所壓抑，然而愈是壓抑，愈是激發(fā)起看客對于熱鬧的向往。

“像用力擲在墻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飛在馬路的那邊了”，這是眾多看客的心理寫照。每當有熱鬧出現(xiàn)，他們都像“被反撥過來的皮球”，竭力深入熱鬧的中心。而當看客圈形成之后，眾看客便開始看熱鬧：

“禿頭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對面，彎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終于讀起來?！?/p>

“胖孩子卻看見那白背心正研究著這發(fā)亮的禿頭，他也便跟著去研究，就只見滿頭光油油的，耳朵左近還有一片灰白色的頭發(fā)，此外也不見得有怎樣新奇?！?/p>

示眾的中心是犯人，然而看客卻并不真正關(guān)心犯人的情狀，看客的專注點在于看，而不在乎看的究竟是什么?？纯蜕钊霟狒[的最好方式便是：找到自己的注意目標，無論這是否是事件的中心。而與此同時，看者又成為了被看者。

“但胖孩子身體矮，仰起臉來看時，卻正撞見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腦殼。他連忙順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見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寫著些大大小小的什么字?！?/p>

魯迅在《〈野草〉英譯本·序》中說：“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作《復仇》第一篇?！本皖}材和主題而言，《復仇》和《示眾》有很多共同點。而這兩篇也照應了魯迅在《吶喊·自序》中的一段描寫。魯迅早期對看客心理產(chǎn)生憎惡的深層心理原因就是中國人看中國人被殺頭，甚至當一樁盛舉來瞻仰，足見其國民性麻木之深，這致使魯迅產(chǎn)生了在他作品中不斷的“看客情結(jié)”。

《示眾》當中這些被符號化的無名無姓的人物，其實在魯迅其他小說中都能找到：《藥》中的花白胡子、老栓，《阿Q正傳》中的王胡、小D，咸亨酒家的掌柜和酒客。他們都是中國式看客最鮮明的代表，都有著同樣的“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看客的麻木。

精神上的高度麻木是看客形成的深層心理機制。麻木一方面源于自我同情心的缺失，另一方面來自內(nèi)在精神空虛?！妒颈姟返拈_篇場景，燥熱天氣籠罩下的是一種巨大空虛，而看客的狂熱則出于無聊?！稄统稹さ谝弧分杏涗浟恕耙荒幸慌?，持刀對立狂野中，無聊人竟隨而往，以為必有事件，慰其無聊，而二人從此毫無動作，以致無聊人仍然無聊，至于老死?！?空虛與無聊是看客的精神實質(zhì)，魯迅用這樣的方式辛辣得嘲諷了所謂的“中國式看客”。

符號化使得示眾這一場景超越了特定的時空，反映了一種普遍的生存狀況。因此，看客是魯迅筆下國人的普遍生存狀態(tài)，而看客心理也是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這種心理成為了國民性的典型。

“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蝗绻@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夠給予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了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忘卻了?！?/p>

中國人這樣一種生存方式，如同做戲，一方面是自己做戲，另一方面又把別人的行為當做一出戲劇來看。臺上臺下，看戲與做戲，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喧鬧。人與人之間，支離破碎的情感紐帶成了簡單的二元對立的“看與被看”。存在與虛無，每天在“眾目睽睽”中生存，卻又不斷地成為“眾目睽睽”的一員，窺探著他人的生活，也不停地在被窺探。

結(jié)語：魯迅的小說《示眾》，通過“留白”的方式，對小說的元素進行重組，細節(jié)“聚焦”與情節(jié)、場景“虛化”的形式創(chuàng)新，生活的橫截面成為折射小說深層內(nèi)蘊的主體。從形式到意蘊的逐次漸進，《示眾》詮釋了魯迅批判國民性，尤其是諷刺看客心理的母題。而深層次有關(guān)個人存在的隱喻，不限于特定的時空，也引發(fā)了極具現(xiàn)代性意味的思考。

注釋：

[1]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第70頁

[2]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第72頁

[3]同上

[4]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第71頁

[5]同上

[6] 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第117頁

[7]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第170頁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

[2]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3]郜元寶.魯迅六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