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清國改革開放的最主要操盤手,常常困擾李鴻章的一個難題,是找米下鍋——為大量新設立的企業(yè)尋找融資渠道。
李鴻章遭遇融資難,其背后既有本土資本過于缺乏、融資體系過于原始的客觀原因,也有資本市場對新產業(yè)的猶豫觀望,以及民間資本持有者對過于強大的政府干預的顧慮這類主觀原因。
作為大清國改革開放中最早的樣板企業(yè),“輪船招商局”從擬議以來,就一直想大力吸納民間資本。
在這家公司的頂層設計中,其資金來源需同時依靠國家財政投入和吸納民營資本,各方并無分歧。分歧在于:以朱其昂為代表的一種意見,提出用財政投資建立公司后,再吸引民營資本,將民資收編到國營公司之下,即“官商合辦”,民資實際上扮演貸款者身份;以盛宣懷為代表的另一種意見,則提出要“先顧商情”,在公司中政府只派人主持,而管理則由商人自理,顯然,這是“官督商辦”。
李鴻章最先采納的是“官商合辦”模式。不過,他似乎對此并無信心,在1872年12月23日寫給朝廷的報告中說:“目下既無官造商船在內,自毋庸官商合辦,應仍官督商辦。由官總其大綱,察其利病,而聽該商董等自立條議,悅服眾商,冀為中土開此風氣,漸收利權?!边@是李鴻章在公開文件中第一次提出“官督商辦”。李鴻章自己解釋說:“先行試辦招商,為官商浹洽地步?!?/p>
“官商浹洽”的確是李鴻章最為顧慮的。中國特色的權力與資本,關系向來都不融洽,權力對資本總是打壓,試圖將資本變成權力的婢女。如今要指望資本站出來,一同承擔救亡的重擔,相互間的建立互信,自然需要過程。華商們紛紛入股外資企業(yè),除了缺乏投資渠道之外,也是因為對本國的權力充滿疑慮。鄭觀應認為:“夫商之不愿者,畏官之威,與畏官之無信而已。”盛宣懷后來也說:“輪船招商局之原起,中堂(李鴻章)鑒于中國官商不能如外國官商相聯(lián)一氣,是以創(chuàng)官督商辦之局,為天下開風氣之先,并不欲攘天下之利權盡歸于一壑也?!保ā逗泵簭S應歸湖北籌辦并擬改歸官辦議》)
可以推測,在李鴻章的心目中,采用“官商合辦”,也只是一種嘗試。果然,“官商合辦”受到了資本市場的冷遇。
出任招商局首任“總辦”的朱其昂是沙船幫的首腦人物。但這個既有資本實力,又有航運經(jīng)驗的沙船幫,對招商局并不買賬。沙船行業(yè)的諸位大亨,除朱其昂自己投資之外,只有一個郁繩熙投了一萬兩,其余人不僅沒有響應,反而“群起詫異、互相阻撓……竟至勢同水火”。(《字林滬報》1883年11月10日)
另一個坐擁雄厚資本的圈子是買辦。但由于經(jīng)營輪船業(yè)的外商對這家國營輪船公司充滿警惕,買辦們也裹足不前。甚至連多次表態(tài)支持的胡雪巖,也因為“畏洋商嫉忌,不肯入局”。
李鴻章多次出面協(xié)助籌資,但他的面子畢竟抵不過商人們對“里子”的擔憂,半年后整個招商局僅僅籌集了18萬兩商股,難以維系。
在朱其昂掛帥的那幾個月,招股工作毫無進展,來自政府的20萬串制錢(折銀12.3萬兩),實際上就成為招商局的啟動資金。值得注意的是,在李鴻章的堅持下,這筆款項并未作為官本投入,而僅僅是作為官方的貸款,實際上是放棄了官方原先完全可以擁有的股權,而只收取貸款利息,這成為官方對招商局大力扶持的重要手段。
集資困難之外,朱其昂的管理軟肋也暴露出來:因為對海運并不熟悉,他所購的輪船價格偏高,所購的上海浦東倉庫也偏貴。在這樣的局面下,已經(jīng)下河的李鴻章不得不改摸“官督商辦”這塊石頭,給民營資本更大自由度。國退民進的結果,一是將“輪船招商公局”改名為“輪船招商局”,“公”字號被去除,此后“所有盈虧全歸商人,與官無涉”;二是延攬買辦出身的唐廷樞和徐潤加入管理層,試圖通過他們帶入資本和管理。而最大的變化,則是修改了公司的章程,對公權力進行了限制。
改革之后,招商局的招股工作迅速改觀,短短數(shù)月間,實繳資本就增至47.6萬兩,其中29.6萬兩由唐、徐招募。在唐、徐主導期間,招商局共進行了兩次招股,每期100萬兩,到1883年完成了股本金200萬兩的募集。但這些資金對于資金密集型的航運業(yè)來說,依然是杯水車薪,招商局的運營,依然必須依靠政府的傾斜性政策支撐。這種政策一是給予壟斷性的業(yè)務,如國家戰(zhàn)略儲備糧“漕糧”的獨家運輸,二就是財政資金的扶持。
對招商局1873年至1891年的投資進行逐年統(tǒng)計可發(fā)現(xiàn),來自財政的低息和無息貸款,一直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這17個年份的數(shù)據(jù)中,官款在招商局借款中的比例,有10個年份超過50%;而官款在總資本(股本+借款)中的比例,有12個年份超過20%,其中5個年份甚至超過40%。1876年至1877年,為收購美商旗昌輪船公司,招商局的自有資金根本難以應對,從南洋大臣沈葆楨手中借得官款100萬兩,令并購工作順利實現(xiàn)。同時,也令官款在該公司借款中的比例,從上年的24.58%,升到57.73%,甚至在總資本中的比例,也從上年的16.65%躍升到近47.09%。
官款在招商局發(fā)揮的第三次“救命”作用,是1883年上海金融風暴中,李鴻章“籌撥銀36萬余兩,以支危局”,再度大幅拉高了官款在借款(從28.92%到52.52%)及總資本(從18.88%到27.92%)中的比例。
值得注意的是,招商局的自有資本在整個資本構成中的比例,直到1887年才超越了債務,這家公司實際上一直在高負債率之下運營。而支撐這種高負債的融資渠道非常單一,主要是來自財政的低息貸款。這種年利率僅僅7%到10%的貸款,遠低于30%到50%的市場利率,在公司債務中經(jīng)常占據(jù)一半以上,大大減少了招商局的財務成本。
更大范圍的、針對晚清50年(1861年-1911年)中所有民族企業(yè)(非外企)年度投資統(tǒng)計表明,投向商辦企業(yè)的資金,要遲到甲午戰(zhàn)爭之后才開始超越投向官辦或官商合辦的資金;倘若計算累計投資額——即把當年及此前各年的投資額相加,則可更清楚地看出,投向商辦企業(yè)的累計投資額,直到1901年才超越投向官辦及官商合辦企業(yè)的累計投資額。而所謂的官商合辦,大多數(shù)仍是財政投資占主體。
在晚清50年中,有長達40年的時間,投資的主體是政府,而非民間。
令李鴻章郁悶的是,創(chuàng)建招商局十多年后,在1887年為“中國鐵路公司”招股時,依然受到民間資本市場的冷遇。
為了令這家“中”字頭的公司對資本市場更有吸引力,李鴻章將已經(jīng)建成且開始盈利的“唐胥鐵路”也納入公司的資產包之中。在李鴻章親自審定的大清國第一份招股章程中,展現(xiàn)了“中國鐵路公司”的光明“錢景”:已經(jīng)營運的開平到閻莊一段,共長44.8公里,僅運煤一項,每年就能確保三萬兩的營業(yè)收入,灰石雜貨等,可得一萬兩至兩萬兩,搭客也可得萬余兩,而養(yǎng)路的成本約兩萬至三萬兩,因此效益頗豐,分紅可達五厘(5%)到一分(10%)。將鐵路延伸到天津、大沽后,所經(jīng)鹽場、鄉(xiāng)鎮(zhèn)和輪船碼頭很多,獲利能力將大大上升,“未可量也”。
李鴻章設定的招股目標是100萬兩,每股100兩,共一萬股,“各官紳商民,均可附股,不居多寡,聽其自便”。他還親自擬定“招股開路示略”,刊登在《申報》上,廣泛動員民營資本入股。除了羅列誘人的投資收益之外,以幾近詛咒的語氣發(fā)誓,該公司將絕對獨立經(jīng)營,不受政府的干預:“該公司所辦之事,全照生意規(guī)矩,官但維持保護,隨時督飭該公司認真籌辦,必令取信商民,經(jīng)久無弊。該公司應辦各事,悉令照西國公司通例,由眾商董等公議,官只防其弊,不侵其權?!?/p>
這些石頭投入水中,居然波瀾不驚。上海的英文報紙《北華捷報》采訪了天津的投資者,詢問他們?yōu)槭裁床辉敢飧焦赏顿Y,回答非常明確:“我們不相信這班官員?!?/p>
投資者們抱怨說,自己曾經(jīng)在國營的輪船招商局投資,但招商局從來沒有就資產的處理征求過他們的意見,他們對公司的業(yè)務毫無發(fā)言權,鐵路公司也完全可能如此。《北華捷報》報道認為:“天津的資本家和商人們很愿意籌集筑路所需要的全部股金,但條件是必須保證所投資金不被剝奪,并讓他們取得對企業(yè)應有的管理權。”
吊詭的是,天津當?shù)氐耐顿Y者們雖然毫不信任政府所指派的企業(yè)管理者,卻十分信任在天津的一位俄國商人,如果這位俄國人能擔任鐵路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們一定愿意投資。顯然,李鴻章乃至公眾絕對無法接受一位俄國人充當“中國鐵路公司”的總經(jīng)理。
官、商談不攏,失望的李鴻章只籌集到了10.85萬兩,只好另想辦法,轉而動員更為傳統(tǒng)、對政府更有向心力的山西票號和鹽商。這些人本是政府眼中的乖乖寶,這次卻也犯擰,出于同樣的顧慮,不愿意投資。
《申報》感慨道,利益頗豐的鐵路,在中國推行如此艱難,有多方面的原因。對于百姓來說是觀念問題。《北華捷報》也注意到了津沽鐵路遇到的當?shù)佧}民和鄉(xiāng)民的激烈抵抗,認為“不容易戰(zhàn)勝愚昧、笨拙,克服地保和地主們的狂熱”。而對于投資者來說則是信用問題:他們被“昔年各局廠所集公司股份有名無實,入股者無不付之東流”弄怕了,“覆轍非遠,人終栗栗寒心”。于是,“貧者既無可措資,富者亦觀望不前”。
無奈之下,李鴻章只好再度求助于外資銀行,“借外債以興大利”?!侗比A捷報》說,這令李鴻章顏面掃地,因為他曾經(jīng)夸口說要靠中國的自有資本修建鐵路,不求助于外人。
財政投資難以為繼,民間投資無法撬動,剩下的路只有兩條:一是依靠國家信用引進外資,承接大清國的融資債券發(fā)行,遂成為國際金融界拼搶的“肥肉”;二是依靠專政機器,向民眾強行攤派集資,其中最為典型的例子就是引爆辛亥革命的川漢鐵路公司……
作者為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