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先秦典籍常見的《詩》《書》并稱現(xiàn)象說明,在《詩經(jīng)》和《尚書》之間存在著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歷史淵源看,二者具有相同或近似的歷史起源;從現(xiàn)實功用看,二者在西周時代的禮樂活動中共同發(fā)揮著近似的作用。從文學視角探究《詩》《書》關(guān)系,可以揭示先秦詩歌和散文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乃至相互轉(zhuǎn)化的關(guān)系,這對認識先秦時代《詩經(jīng)》與《尚書》的生成與功用,對認識《尚書》的詩化特征均具有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尚書》;《詩經(jīng)》;文學視角;《詩》《書》關(guān)系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5-0008-08
[收稿日期]2014-07-08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尚書》文學論”(13FZW055);山西省姚奠中國學教育基金項目(2012GX06);山西師范大學2012年度社科基金一般項目階段性成果。
先秦文獻多《詩》《書》并稱的現(xiàn)象。擇其要者,如《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墨子·公孟》:“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說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記·王制》:“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薄盾髯印駥W》:“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韓非子·難言》:“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庇纱丝梢?,在春秋戰(zhàn)國士人的觀念中,《詩》與《書》具有同等的地位、相同或相近的意義和作用,二者之間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作為兩部前代流傳下來的最重要的經(jīng)典,《詩》《書》受到了諸子學派,尤其是儒家學派的高度重視和推崇,成為儒家學派的思想理論源泉,二者在思想意識方面的聯(lián)系是顯而易見的。從先秦典籍中可以發(fā)現(xiàn),《詩》《書》并稱的現(xiàn)象從西周時代就已經(jīng)存在,這說明在兩者之間還存在著深層的發(fā)生學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種內(nèi)在聯(lián)系是由二者的歷史形態(tài)和早期功用所決定的。那么,在《詩》《書》之間究竟存在怎樣的歷史淵源呢?它們之間的這種聯(lián)系又對《尚書》的文學性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呢?
一、《詩》《書》關(guān)系的歷史淵源
《尚書·堯典》載,有舜帝任命夔為樂官時的一段命辭:
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偕,無相奪倫,神人以和。
這段話的來歷雖然不一定要上溯到傳說中的堯舜時代,但其中“詩言志,歌永言”等說法,顯然有著久遠的歷史,可以認做我國古代最早的文學思想與文學觀念?!睹娬x·詩譜序》引鄭玄說:“詩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永,長也,歌又所以長言詩之意?!薄案栌姥浴钡莱隽松瞎艜r代詩與樂之間存在的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而“詩言志”在先秦時代成為廣泛流傳的成語,許多典籍都有近似的說法。如《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載趙文子之言:“詩以言志”,《莊子·天下》有“詩以道志”,《荀子·儒效》有“詩言是其志也”,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孔子詩論》也有“詩亡隱志”的說法。后世文論家對“詩言志”說有著多種多樣的解釋和闡發(fā),此處不擬詳論,要而言之,“詩言志”堪稱我國古代文論的發(fā)端,對后世產(chǎn)生了重要而積極的影響。但是,我們也應認識到,“詩言志”的理論引申義不等同于它的原始義。從語源來看,“詩言志”的“志”經(jīng)歷了較長的發(fā)展演變過程。聞一多先生認為,“志”的意義有三個發(fā)展變化的階段:首先是“記憶”,其次是“記錄”,最后是“懷抱”。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中論及的“詩言志”只不過是“志”發(fā)展變化的最后一個階段,“志”實際上指作者的主觀“懷抱”而言。聞一多先生認為:“志”從止從心,“本義是停止在心上。停在心上亦可說是藏在心里,故《荀子·解蔽篇》曰:‘志也者,臧(藏)也,注曰:‘在心為志,正謂藏在心?!对娦蚴琛吩唬骸N藏在心謂之為志,最為確詁。藏在心即記憶,故‘志又訓‘記。《禮記·哀公問篇》‘子志之心也,猶言記在心上;《國語·楚語上》‘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謂背誦之記憶之以納于我也?!冻Z》以‘誦志二字連言尤可注意,因為‘詩字訓‘志最初正指記誦而言。詩之產(chǎn)生本在有文字以前,當時專憑記憶以口耳相傳。詩之有韻及整齊的句法,不都是為著便于記誦嗎?所以詩有時又稱‘誦”。他舉《詩經(jīng)》作品《節(jié)南山》“家父作誦”,《崧高》及《烝民》“吉甫作誦”為例,證明“詩有時又稱誦”。[1](p.185)詩最初指記誦,這一點在先秦文獻中保留了足夠的證據(jù)?!吨芏Y·春官》“保章氏掌天星”,鄭注:“志,古文識;識,記也。”《國語·晉語九》:“《志》有之曰:‘高山峻原,不生草木,韋注:“《志》,記也?!薄爸尽薄坝洝倍衷谙惹毓偶型ㄓ???梢酝茢啵霸娧灾尽钡谋玖x應該就是“詩言記憶”,詩就是以歌唱的方式傳遞對遙遠過去事物的追憶。在這個意義上,遠古時代的“詩”也就等同于口誦歷史,承載著先民的遙遠記憶和精神寄托。但這只是文字尚未產(chǎn)生之前的情況,到了文字產(chǎn)生之后,文字便代替了口耳相傳的歌唱,成為記誦的主要載體。《管子·山權(quán)數(shù)》:“詩者,所以記物也”、“詩記人無失辭”;賈誼《新書·道德說》:“詩者,志德之理而明其旨,令人緣之以自成也。故曰:詩者,此之志也。”至此,“詩言志”的“志”由“記憶”演變?yōu)椤坝涊d”,“詩言記憶”也相應地轉(zhuǎn)化為“詩言記載”“詩言記錄”了。
既然在文字產(chǎn)生之后,“詩言志”的“志”不再是口述形式的“記憶”,而是文字形式的“記載”,那么,這種“志”便應和“書”一樣,是當時一切文字記錄的統(tǒng)稱。《說文解字·敘目》:“著于竹帛謂之書”。在進入文字時代以后,文字逐步代替了瞽矇的口頭傳誦,“書”成為傳承歷史,記載記錄的主要載體。廣義的“書”指一般的簡冊文字,而特指的“書”指史官記錄的君王在重大場合的言行,是后來《尚書》的早期形態(tài)。考察先秦典籍可以發(fā)現(xiàn),“志”與“書”往往同義互訓。《左傳·文公二年》:“《周志》有之,‘勇則害上,不登于明堂。”杜注:“《周志》,《周書》也?!贝苏Z出自《逸周書·大匡》,可知《周書》在先秦又稱《周志》。《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杜注:“《志》,古《書》也?!笨梢?,“志”與“書”一樣,在當時是一切古書的泛稱。《國語·晉語四》:“夫先王之法志,德義之府也?!表f注:“志,記也?!薄蹲髠鳌べ夜吣辍酚小啊对姟贰稌?,義之府也”之言,可知所謂“法志”即《詩》《書》?!秶Z·楚語上》:“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韋注:“故志,謂所記前世成敗之書?!薄吨芏Y·春官》:“小史掌邦國之志”,鄭眾注:“志謂記也,《春秋傳》所謂《周志》,《國語》所謂《鄭書》之屬是也。史官主《書》。”由以上五例可見,“志”與“書”所指相同。與“書”一樣,廣義的“志”也就是“記”,即“著于竹帛”者,指一般記錄在簡冊上的文字;專指的“志”即《書》,指《尚書》一類古代史籍。而從語源上看,“詩”與“志”也往往同義通用?!稄V雅·釋言》:“詩,意志也?!蓖跄顚O《疏證》釋云:“詩、志聲相近,故諸書皆訓詩為志,無訓為意者。《詩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賈子《道德說》篇云:‘詩者,此之志者也?!对娮V正義》引《春秋說題辭》云:‘在事為詩,未發(fā)為謀,恬淡為心,思慮為志,詩之為言志也?!稌髠鳌纷⒃疲骸?,言之志也?!墩f文》及《楚辭·九章》注并云:‘詩,志也?!盵2](p.140)《左傳·昭公十六年》載鄭六卿餞晉韓宣子于郊,六卿賦詩皆為《鄭風》作品,宣子喜曰:“鄭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貺起,賦不出《鄭志》,皆昵燕好也?!笨芍多嵵尽芳础班嵲姟薄?/p>
既然“志”與“書”義同互訓,“詩”與“志”也義同互訓,那么,在“詩”與“書”之間,顯然存在著意義上的聯(lián)系?!霸姟迸c“書”的這種聯(lián)系從典籍引《詩》、引《書》的情況便可以發(fā)現(xiàn)。先看引《詩》的情況。《墨子·兼愛下》云:“且不惟《誓命》與《湯說》為然,《周詩》即亦猶是也。《周詩》曰:‘王道蕩蕩,不偏不黨。王道平平,不黨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厎,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視?!边@是把《周書·洪范》與《小雅·大東》的句子合稱為《周詩》?!赌印し敲小吩疲骸霸谟谏?、夏之《詩》《書》曰:‘命者,暴王作之?!边@是把一句話同時歸入《詩》《書》兩部典籍?!赌印っ鞴硐隆罚骸啊吨軙ご笱拧酚兄?,《大雅》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穆穆文王,令聞不已?!宋崴灾吨軙分硪??!币洞笱拧の耐酢分姸弧吨軙?,是明顯的《詩》《書》互稱之證?!赌印ど型小罚骸笆且韵韧踔畷吨茼灐分乐唬骸d來見彼王,聿求厥章。”引《周頌·載見》“載見辟王,曰求厥章”而曰“先王之書”,也容易混淆《詩》《書》的分別?!稇?zhàn)國策·秦策四》引《詩》“大武遠宅不涉”,指明出于《詩》的該句其實源出于《逸周書·大武》的“遠宅不薄”。再看引《書》的情況。《左傳·哀公六年》引《夏書》“惟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亂其紀綱,乃滅而亡”,此處所引的《書》句完全稱得上是一首每句押韻的四言詩。《孟子·滕文公下》引《太誓》“我武惟揚,侵之于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也近乎一首每句押韻的四言詩?!赌印し敲隆芬短摹贰疤煊酗@德,其行甚章。為鑒不遠,在彼殷王。謂人有命,謂敬不可行,謂祭無益,謂暴無傷。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順,祝降其喪。惟我有周,受之大帝(商)”,頗似一首詞句雄健古雅的《雅》《頌》作品?!秴问洗呵铩ど鞔蟆芬吨軙贰叭襞R深淵,若履薄冰”,此句明言出于《周書》,實際卻出自《小雅·小旻》第六章“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稇?zhàn)國策·魏策一》引《周書》:“綿綿不絕,縵縵奈何;毫毛不拔,將成斧柯”,頗類一首四言短歌。由以上典籍引《詩》、引《書》可以發(fā)現(xiàn),先秦人對于《詩》《書》二者往往視為一體,不加仔細分別。從語言形式上看,雜言的詩歌作品近于散文,而有韻的散文句子近于詩歌;從內(nèi)容上看,《詩》《書》作品雖有體裁之異,但因二者都是“先王之書”,具有同樣的權(quán)威性,都可以作為有力的論據(jù)來加強論證的說服力。因此,孫詒讓在《墨子間詁》中斷言:“古書《詩》《書》多互稱”、“古者《詩》《書》多互稱”[3](p.81、215),蒙文通先生也推斷《書》與《詩》初無二致[4](p.239)。
造成《詩》《書》一體并稱的根本原因,若從二者創(chuàng)作與傳播的主體方面考慮,源于殷周瞽、史之官的同源及職能上的交叉關(guān)系。在殷商后期,由傳統(tǒng)的巫、覡、祝、宗等神職祭司階層中,分化出瞽與史兩種專門化的神職官員?!邦?,又稱“蒙”或“瞍”,是由宗廟祭祀活動中負責音樂、詩歌、舞蹈的巫祝中分化出來的,成為專門執(zhí)掌朝廷音樂活動的官員,早期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演唱,以及《詩》的職掌都是“瞽”即樂官的職責?!笆贰眲t是由祭祀活動中負責占卜記錄等文字活動的巫祝分化而來,成為專門執(zhí)掌朝廷典籍、文字記錄的官員,早期“書”篇的寫作與保管都是史官的職責。在周代,因為這兩種官員同為周王的近侍,負有近似的宗教、政治職責,故古籍中每每“瞽史”聯(lián)言。如《周禮·秋官》“大行人”:“王之所以撫邦國諸侯者……九歲,屬瞽史,論書名,聽聲音?!庇帧秶Z·周語下》:“吾非瞽史,焉知天道?”韋注:“瞽,樂太師,掌知音樂風氣,執(zhí)同、律以聽軍聲而詔吉兇;史,太史,掌抱天時,與太師同車,皆知天道者?!彼^“知天道”,說明瞽、史兩種官員雖然具體職責不同,但同樣是從負有溝通人神之責的巫覡性質(zhì)的神職官員演變而來。由他們分別執(zhí)掌和傳承的《詩》《書》也必然先天地具有宗教的性質(zhì)?!对姟纷钤绠a(chǎn)生的《大雅》和《周頌》幾乎全為宗教祭祀詩;早期的《書》包含有更多的神話與史詩的因素,與宗教祭祀活動關(guān)系密切?!邦迸c“史”二者也具有近似的政治職能。如《左傳·襄公十四年》:“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史為書,瞽為詩……?!薄秶Z·周語上》:“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薄秶Z·楚語上》云:“在輿有旅賁之規(guī),位寧有官師之典,倚幾有誦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蒙不失誦,以訓御之。”《國語·魯語上》云:“夫祀,昭孝也,各致齊敬于其皇祖,昭孝之至也。故工、史書世,宗、祝書昭穆,猶恐其踰也?!表f注:“工,瞽師官也;史,太史也。世,世次先后也。工誦其德,史書其言也?!薄秶Z·晉語四》云:“瞽史之紀曰:‘唐叔之世,將如商數(shù)?!庇郑骸邦酚浽唬骸美m(xù)其祖,如谷之滋?!薄吨芏Y·春官》“小史”:“奠系世,辨昭穆”,鄭眾注:“系世,謂《帝系》《世本》之屬是也,小史主定之,瞽蒙諷誦之。”《禮記·禮運》:“故宗祝在廟,三公在朝,三老在學。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禮記·玉藻》:“天子……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御瞽幾聲之上下?!边@些記載都說明瞽、史在職能上存在著近似和交叉關(guān)系,這也決定了《詩》與《書》在宮廷政治生活中具有近似的功用。
“瞽”與“史”職能上的近似和交叉關(guān)系也影響到《詩》與《書》的成書和傳播。雖然《詩》為瞽蒙所掌,《書》為史官所掌,但二者卻并非截然分開。大體來說,二者都屬“瞽、史之紀(記)”,在當時并無根本的區(qū)別。一方面,《詩》雖為樂官所掌,其編輯整理成書卻主要歸功于史官?!睹娦颉吩谘约啊白冿L變雅”時說:“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正義》引鄭玄答張逸云:“國史采眾詩時,明其好惡,令瞽蒙歌之。其無作主,皆國史主之,令可歌。”由此可知,《詩經(jīng)》雖由樂官職掌,其編輯與整理在當時卻是由史官負責。另一方面,《書》雖為史官所職掌,其傳習與傳播卻要歸功于樂官?!吨芏Y·春官》:“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樂師掌國學之政”,說明周代的教育是以“樂教”為主的?!抖Y記·王制》具體說明了當時教學的內(nèi)容:“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國之俊選,皆造焉。”《禮記·文王世子》云:“春誦,夏弦,大師詔之;瞽宗秋學禮,執(zhí)禮者詔之;冬讀《書》,典《書》者詔之。禮在瞽宗,《書》在上庠?!卑脆嵭⒖追f達之注釋,春夏陽氣發(fā)動,陽氣清輕,故學《詩》、樂;秋冬陰氣凝寂,陰氣質(zhì)重,故學《書》、禮。可見,《書》在西周與《詩》一樣,也是“樂教”的主要教材之一,能夠得到傳習和傳播是離不開樂官的。顧頡剛先生對于《詩》《書》關(guān)系曾有過精辟的論述。他針對《國語·晉語》兩次言及“瞽、史之紀(記)”的情況解釋說:“蓋瞽有其箴賦,史有其冊書,容有同述一事者,如《牧誓》之與《大明》、《閟宮》之與《伯禽》然,故合而言之耳。又此兩種人同為侯王近侍,多談論機會,自有各出所知以相熏染之可能,其術(shù)亦甚易相通。故《太誓》,史也……其文皆若詩,若箴,豈復誓師之辭,蓋史之所作而瞽之所歌也;不則瞽聞其事于史而演其義于歌者也?!冻o》之《天問》,《荀子》之《成相》,大、小《雅》及三《頌》紀事之篇章,詩也,而皆史也,非瞽取于史而作詩,則史襲瞽之聲調(diào)、句法而為之者也。觀于《洪范》之‘無偏、無黨,《墨子·兼愛下》引之作《周詩》;《小雅》之“如臨深淵”,《呂覽·慎大》引之作《周書》,則史與瞽之所為輒被人視同一體,不細加分別可知也?!盵5](pp.224-225)
雖然瞽、史之官具有同源和職能上的交叉關(guān)系,但從發(fā)生學角度看,二者卻有著先后的區(qū)別。正如葉舒憲所說:“史的觀念從詩的母胎中孕育而出,最終獲得獨立發(fā)展,這一演變的契機乃是文字的普遍應用。也只有當訴諸視覺的文字元號取代了原來的聽覺語音符號而成為‘記憶的新載體時,史官才會在盲樂師團體之外獲得職務上的自立。古書中之所以常見‘瞽史連言之例,一方面表明了二者的發(fā)生學關(guān)聯(lián),另一方面也無聲地暗示出了瞽在先史在后的發(fā)生學順序?!盵6](p.273)上古時代,瞽蒙常因具有卓越的聽覺感受力和記憶能力而在唱誦儀式上擔任神職,進而成為精通音樂并職掌詩歌的巫師。在文明的初始階段,文字尚未發(fā)明或雖已發(fā)明卻只由少數(shù)人掌握,應用于占卜等極為有限的領(lǐng)域,經(jīng)常性的祭祀活動對音聲有更強的依賴性。由祭祀唱誦發(fā)展而來的詩歌,其創(chuàng)作和傳播活動均與瞽蒙有關(guān)。最初為瞽蒙所傳誦的詩歌本是對神的祝頌祈禱之辭,由于其內(nèi)容中敘事成分的不斷增加,遂由簡單的祝禱之辭逐漸發(fā)展為以神話傳說為內(nèi)容的長篇敘事史詩。這些歷代流傳的敘事史詩的內(nèi)容主要是對于本民族歷史的稽古溯源,以及對于民族英雄神奇事跡的歌頌,其實質(zhì)就是早期的口傳民族歷史,成為后世“書”篇的源頭。聞一多先生說:“一切記載既皆謂之‘志,而韻文產(chǎn)生又必早于散文,那么最初的‘志(記載)就沒有不是詩(韻語)的了?!娂词?,當然史官也就是詩人。”[1](pp.186-188)瞽蒙之官實際上就是前文字時代的詩人和史官,他們既是“詩”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者,也是“書”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者,早期的“詩”“書”本為一體,具有相同的內(nèi)容和形式。“書”在當時便是一種以詩歌為形式,以神話和歷史為內(nèi)容的口傳文本,只是到了文字廣泛運用的史官文化時期,才由掌握了文字使用能力的史官,將本由瞽蒙之官口述的歷史內(nèi)容書面文字化,進而形成了后來被作為歷史典籍和政治教科書的《書》。由詩的母胎中孕育出的《書》必然先天地帶有詩的遺傳因素,這種因素在《尚書》的早期篇章《虞夏書》及《商書》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顧頡剛先生就曾以《堯典》為例,說明《尚書》中有韻文一體,是“取便誦讀及記憶者,猶今唱本之用也”[7](p.4122)。錢基博先生也評論說:“《易》《書》二經(jīng),媲于《詩》而飾以文者也?!盵8](pp.12-13)如《堯典》中多處使用歌謠中常見的“頂針格”的敘事形式,且聲律和諧,節(jié)奏感強,反映了上古歌謠的口傳藝術(shù)特征。《堯典》中有關(guān)“四中星”的一段記載,近于簡練、齊整的歌訣,顯然是在長期口頭流傳過程中屢經(jīng)加工、錘煉而成的。這種關(guān)于天文星象的歌訣是在長期的天文觀測基礎(chǔ)上逐步形成的,絕非后世史官與文士所能杜撰,堪稱流傳至今的最古老的歌謠。除了夾雜在散文中的韻文外,《皋陶謨》中更記錄了最早的獨立成篇的短篇詩歌作品: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
從形式上看,這幾句被后世稱為《元首歌》、《股肱歌》的作品雖然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經(jīng)過了加工和改造,但仍保留了原始詩歌的基本特征。三段詩歌都采用了三言歌謠的形式,用最簡單的二拍子節(jié)奏和極有限的詞匯吟唱出來,其中第一段只用了六個詞匯,第二第三段只在第一段的基礎(chǔ)上改換了幾個動詞而已,顯然是由最初一句兩句的反復吟唱,通過歌詞的重復,漸次擴展出幾個段落來。聞一多先生根據(jù)《元首歌》《股肱歌》三章九句的形式特征,推斷《詩經(jīng)·國風》中的《麟之趾》《甘棠》《采葛》《著》《素冠》等作品的體式是受其影響而形成的。[1](p.265)至于《禹貢》和《洪范》,因其特殊的祭祀巫儀背景而含有更多的韻語和短篇詩歌。尤其是《洪范》,全文幾乎都由韻語構(gòu)成,押韻的形式也更規(guī)則,而且用韻較為嚴格,使全文富于節(jié)奏、韻律,如其中一段文字:
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
這段文字全為四言,兩句一韻,韻律和諧,節(jié)奏流暢,已略具詩歌的特征,難怪《墨子·兼愛下》竟不加區(qū)分,將這段文字與《詩經(jīng)·小雅》中的《大東》一詩合編在一起,籠統(tǒng)地稱為“周詩”。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除了《詩》《書》作品在內(nèi)容、形式方面近似的原因外,也與二者具有共同的歷史淵源有關(guān)。
二、周代禮樂中的《詩》《書》關(guān)系
《詩》《書》關(guān)系除了反映在它們所具有的發(fā)生學意義上的共同歷史淵源之外,還反映在早期它們所共同具有的現(xiàn)實功能上。作為《尚書》主體部分的《周書》,與《詩經(jīng)》的《大雅》《周頌》都為西周時代的產(chǎn)物,具有相同和近似的歷史背景和現(xiàn)實功能。孫作云考證:“《詩經(jīng)》……除去民歌而外,凡屬統(tǒng)治階級的詩歌,絕大部分與典禮有關(guān)。這些詩歌是為了舉行某種典禮而作的,實際上,它本身就是典禮的一部分,這些詩歌應該叫‘典禮歌?!吨茼灐?1篇,全部都是典禮歌?!洞笮⊙拧?05篇,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典禮歌?!盵9](p.155)西周時代的典禮形式主要是與國家政權(quán)和宗族意識密切相關(guān)的封建策命典禮和大型祭祀典禮。與這些策命、祭祀典禮活動相配合,《詩經(jīng)》的《大雅》《周頌》中的作品都是產(chǎn)生于這一時期的應用性的典禮儀式樂歌。總體來看,西周前期,《詩經(jīng)》典禮樂歌以祭祀樂歌為主,《周頌》中的大部分作品,包括《大武》樂章的六篇作品,以及《大雅》中的《生民》《公劉》等幾篇史詩性作品,均為應用于文、武、成、康、昭時期祭祀典禮上的儀式樂歌。西周中期以后,尤其是宣王時期,策命典禮活動隨著國家的中興而再度趨于頻繁,反映在《詩經(jīng)》中,與之相配合的作品也相應增多。以收錄在《大雅》中的《崧高》《烝民》《韓奕》《江漢》《常武》五首組詩和《魯頌》中的《閟宮》為代表,均為產(chǎn)生于策命典禮儀式上的樂歌或反映策命活動的詩作。
具體考察這幾篇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詩中所表現(xiàn)的策命內(nèi)容都與金文的策命記載相合,與《周書》中的誥命文可以互為參證,正可謂“《詩》中有《書》”。其中《崧高》一詩記錄了宣王策命其母舅申伯的內(nèi)容:
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謝人,以作爾庸?!蓖趺俨?,徹申伯土田。王命傅御,遷其私人。申伯之功,召伯是營,有俶其城,寢廟既成,既成藐藐。王錫申伯,四牡蹻蹻,鉤膺濯濯。王遣申伯,路車乘馬:“我圖爾居,莫如南土,錫爾介圭,以作爾寶。往近王舅,南土是保?!?/p>
《烝民》則記錄了周宣王對大臣仲山甫的策命:
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纘戎祖考,王躬是保。出納王命,王之喉舌。賦政于外,四方爰發(fā)。
《韓奕》一詩記述了周王對韓侯的策命:
奕奕梁山,維禹甸之,有倬其道。韓侯受命,王親命之:“纘戎祖考,無廢朕命。夙夜匪解,虔共爾位。朕命不易,干不庭方,以佐戎辟?!?/p>
《常武》一詩記敘周宣王平定徐方叛亂之事,其中記錄了戰(zhàn)前宣王對出征將帥的策命:
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師皇父:“整我六師,以修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國。”王謂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陳行,戒我?guī)熉?。率彼淮浦,省此徐土。不留不處,三事就緒。”
《魯頌》中的《閟宮》一詩涉及周初策封伯禽于魯?shù)挠浭?,很可能是由《尚書》佚篇《伯禽》改寫而成?/p>
王曰“叔父,建爾元子,俾侯于魯。大啟爾宇,為周室輔?!蹦嗣敼?,俾侯于東,錫之山川,土田附庸。
《江漢》一詩最具代表性。此詩記敘周宣王策命召虎討伐淮夷,全詩后半部分近乎一篇詩體的策命文:
王命召虎,來旬來宣:“文武受命,召公維翰。無曰予小子,召公是似。肇敏戎公,用錫爾祉。厘爾圭瓚,矩鬯一卣。告于文人,錫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萬年!”虎拜稽首:“對揚王休,作召公考。天子萬壽!明明天子,令聞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國?!?/p>
西周策命文,以《周書》中的《文侯之命》和周初的“大盂鼎”銘文、著名的“毛公鼎”銘文為代表,一般都包含頌德、授職(賞賜)、勸勉三個內(nèi)容:首先,追頌祖德,包括文、武王之德及受命者先祖之德;其次,授予受命者官職并予以賞賜;最后,要求受命者繼承祖德,勉力職事。而一篇完整的記載了策命文辭的金文銘文更包括了策命儀式的地點與時間、策命儀式的具體過程,以及受命者制器以志榮譽等內(nèi)容?!督瓭h》一詩不但概括了策命文的主要內(nèi)容,還同時敘及策命的地點、受命者召虎作器作詩以紀念其事等。郭沫若先生因此懷疑該詩本身就是一篇詩體的策命銘文,可以與存世的“召伯虎簋”銘文對讀互證[10](p.307)?!堆拧贰俄灐分械倪@類詩體策命文與《尚書》誥命同出一源,堪稱詩體的《周書》篇章。從上面征引的詩篇來看,宋人陳骙說“《詩》文似《書》”是頗有道理的[11](p.1)。
“《詩》中有《書》”或“《詩》文似《書》”的說法也可以反過來,變成“《書》中有《詩》”或“《書》文似《詩》”。一般而言,《尚書》誥命篇章都是根據(jù)應用于特定典禮儀式的簡策文書加工而成的,而這類簡策文書很多與同時產(chǎn)生的《詩經(jīng)》中的《雅》《頌》作品一樣,是采用可以吟唱的詩歌的語言形式。在周初制禮作樂的時代背景下,史官之“書”與樂官之“詩”不論在內(nèi)容、形式,還是在功用上都存在高度的一致性。在書面文字興起以前,口述表達能力,尤其是在重要宗教、政治儀式上的言說能力是考察一個神職人員的重要標準。這對兼有圣、俗兩種職能的瞽、史來說,更是必須具備的基本能力,需要他既能言善誦,又通曉音樂,掌握詩歌、散文等多種文體形式,能夠適應不同場合的需要,得體而流暢地使用富于修辭和文學色彩的語言。至周初,由于制禮作樂活動的頻繁,出口成章的押韻言辭更成為對當時上層知識階層的普遍要求,對于史官和樂官這類周王的近侍,也就是后代所說的文學侍從來說,精通這種技能就更為必要了。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耆夜》就記載了有武王、周公、畢公、邵公等西周最高統(tǒng)治者及辛公甲、作策逸等高級史官參加的一次飲至典禮活動。其間,這些西周貴族們出口成章,誦詩唱和,當場即興作《樂樂旨酒》《鞧乘》《贔贔》《明明上帝》《蟋蟀》等五首詩歌,表現(xiàn)出非常高的文學素養(yǎng)[12]。而辛公甲、作策逸等具有很高文學才能的高級史官的參與,更證明了史官是禮樂活動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據(jù)晁福林先生推測,《耆夜》很可能出自史官作策逸之手[13]。則《耆夜》中的五首詩作很可能經(jīng)過了精通詩文寫作的作策逸等史官的加工與提煉。而作策逸與《尚書》部分篇章的制作有密切關(guān)系[14]。
“史不失書,蒙不失誦”,史官所書寫的簡策文書一定都是能夠成誦的,否則便不利于記憶和傳播,不利于發(fā)揮其政治效應?!笆窞闀?,瞽為詩”、“瞽獻曲,史獻書”,說明這類史官寫作的韻語有時會由樂官配上音樂,在一定的場合進行演唱?!妒酚洝x世家》載史佚之言:“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毛詩序》孔氏《正義》:“出口為言,誦言為詩”,宋人陳骙亦云:“樂奏而不和,樂不可聞;文作而不協(xié),文不可誦。文協(xié)尚矣,是以古人之文發(fā)于自然,其協(xié)也亦自然?!盵11](p.88)這些記載和論述均可說明史官之“言”與樂官之“詩”的關(guān)系。新近公布的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芮良夫毖》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芮良夫即《大雅·桑柔》的作者芮伯,是厲王時期具有文學才能的著名大臣。據(jù)《逸周書序》:“芮良夫稽古作訓,納王于善”,可知芮良夫也擔負著史官的職責。簡文開頭的“芮良夫乃作毖再終”,與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耆夜》的“作歌一終”相似,說明芮良夫所作的兩首“毖”均為韻文,與“歌”相近。《芮良夫毖》是芮良夫以詩歌形式的“毖”勸誡厲王的詩體的《尚書》篇章,與《桑柔》在思想內(nèi)容、語言形式等方面具有高度相似性[15]。由此可知,這些最初由史官為現(xiàn)實目的創(chuàng)作的記言“書”篇,因為其本身具有普遍的警示勸誡價值而被高度重視,由樂官加工配樂后成為“樂詩”而應用于各種場合,史官正其辭,樂官正其音,并以其思想與藝術(shù)價值而得以長久流傳。而這些成誦的記言“書”篇一旦經(jīng)過加工修訂,由樂官配上音樂,便搖身一變,成為一首可以載于《雅》《頌》中的“詩”了,《書》的作品因此也就變成了《詩》的作品,《詩》與《書》便真正成為一體。可以說,“書”實即不歌而誦之“詩”,“詩”實即合樂可歌之“書”,二者都共同產(chǎn)生并服務于周代的各種政治與典禮活動。
傅斯年先生最早發(fā)現(xiàn)了組詩形式的《周頌》詩篇與《尚書》的關(guān)系。他認為,《周頌》中的《閔予小子》《訪落》《小毖》《烈文》《敬之》等篇為“嗣王踐祚之舞”的歌詞,與《顧命》記載的嗣王登基大典有關(guān)[16](p.26)?!堕h予小子》等《周頌》詩篇與《顧命》所記康王嗣位大典上的命辭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對應關(guān)系:
《顧命》
……太史秉書,由賓階隮,御王冊命,曰:“皇后憑玉幾,道揚末命,命汝嗣訓,臨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揚文武之光訓?!?/p>
王再拜,興,答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亂四方以敬忌天威?”
……太保暨芮伯咸進,相揖,皆再拜稽首,曰:
“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誕受羑若,克恤西土。惟新陟王畢協(xié)賞罰,戡定厥功,用敷遺后人休。今王敬之哉!張皇六師,無壞我高祖寡命!”
王若曰:“庶邦侯甸男衛(wèi)!惟予一人釗報誥,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務咎,厎至齊信,用昭明于天下。則亦有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用端命于上帝?;侍煊糜栘实?,付畀四方。乃命建侯樹屏,在我后之人。今予一二伯父尚胥暨顧,綏爾先公之臣服于先王。雖爾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用奉恤厥若,無遺鞠子羞!”
《周頌·閔予小子》
閔予小子,遭家不造,嬛嬛在疚。于乎皇考,永世克孝!念茲皇祖,陟降庭止。維予小子,夙夜敬止。于乎皇王,繼序思不忘!
《周頌·敬之》
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jiān)在茲。維予小子,不聰敬止。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
《周頌·訪落》
訪予落止,率時昭考。于乎悠哉,朕未有艾。將予就之,繼猶判渙。維予小子,未堪家多難。紹庭上下,陟降厥家。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
雖然不是嚴格的對應關(guān)系,但二者顯然都與特定的典禮儀式發(fā)生緊密的聯(lián)系。而最近公布的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周公之琴舞》,更證實了傅斯年先生推測的合理性?!吨芄傥琛酚涗浟艘唤M由十首詩歌組成的演奏于周王嗣位大典的大型樂章,這十首詩歌中就包含了上文提及的《敬之》。簡文開頭的“琴舞九遂”,其中“琴舞”指與詩歌相配合的音樂和舞蹈,“九遂”是周代專門的音樂名詞,與“九成”、“九終”、“九奏”、“九變”同義,指為不同詩歌伴奏的音樂的變化。這說明《敬之》等《周頌》詩篇在周初都是合樂可歌的,是由音樂伴奏演唱的。據(jù)《周公之琴舞》《敬之》等《周頌》作品在當時不但有音樂伴奏,而且與舞蹈相配合,是詩、樂、舞結(jié)合的大型樂章,共同表演于周王嗣位大典等盛大的典禮儀式之上[17]。由此可以推知,在西周時代的祭祀、策命等各種重大典禮活動中,含有頌揚祖德、自我勉勵等教誡內(nèi)容的《詩》《書》作品都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抒情性的《周頌》詩篇與敘事性的《周書》誥命相配合,不但對典禮的主題起深化和升華的作用,而且能夠烘托渲染氣氛,強化了典禮莊重、肅穆的基調(diào),使之更富藝術(shù)感染力和文學色彩。在整個典禮儀式的展演過程中,既有抒情樂歌的演唱,又有誥命文辭的吟誦,在大型樂舞表演宏大背景的襯托下,“詩”“書”諧配,歌誦間作,為周代莊嚴隆重的政治性宗教性典禮儀式創(chuàng)造了富有審美情趣的生動文學氣氛,成為周代禮樂活動中一道獨特的富有藝術(shù)魅力的文學景觀。
三、《尚書》論說的詩化特征
《詩》《書》之間存在的這種緊密聯(lián)系,揭示了先秦詩歌和散文之間存在著相互影響、相互作用乃至相互轉(zhuǎn)化的關(guān)系。但從性質(zhì)上說,《尚書》的誥命畢竟不同于詩。它雖然先天具有詩化特征,源于上古的宗教祭祀活動,并且在應用方面與《詩》有著近似的功用,可以被史官和樂官們拿來改編、賦誦、歌唱,但它畢竟不是詩,只是詩的原料和素材。它最初的寫作有著直接的現(xiàn)實目的,本質(zhì)上是一種應用性的服務于政治目的的誥命文書,是宣讀于策命等典禮儀式上的一種典禮演說,注重風格和語言的典雅莊重,主要以訓誡性的內(nèi)容為主,承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政治使命,傳達著商周最高統(tǒng)治階層的思想意識和政治決策。尤其是在事關(guān)重大的問題上,這類訓誡往往發(fā)展為圍繞一個特定主題進行的政治演說。而這種適應現(xiàn)實需要而出現(xiàn)和發(fā)展的政治演說必然會與傳統(tǒng)的詩化的語言形式發(fā)生矛盾,后者必然會對訓誡性的說理和論證造成限制。矛盾的結(jié)果是,現(xiàn)實的政治論說和哲理表達最終沖破了原有的韻語形式,詩化語言形式最終讓位于散文形式。這就決定了《尚書》的誥命篇章雖有詩化的成分,但主要仍采取散文的形式。在這個問題上,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有很好的說明。他在論及政治性演說時說:“散文的形式不應當有格律,也不應當沒有節(jié)奏。散文有了格律,就沒有說服力(因為好像是做作的),同時還會分散聽者的注意力……可是沒有節(jié)奏,就沒有限制,限制應當有(但不是用格律來限制)?!盵18](p.265)因此,今傳《尚書》的誥命篇章是以散文形式為主的,同時又不完全排除原有的詩化形式。事實上,《尚書》的誥命篇章盡管不以文學為目的,卻先天地具有文學的色彩,其中存在著大量的詩化和韻語形式,具有豐富的服務于說理和論辯的修辭手段和技巧,有著很高的文學價值,并非如一些人所說的,只是一些枯燥乏味且“佶屈聱牙”的政治性文書。正如傅斯年先生所說:“其可解可句讀者不特不見得‘詰屈聱牙,反而覺得文辭炳朗,有雍容的態(tài)度,有對仗的文辭,甚且有時有韻?!盵16](p.149)
以《商書》中的《盤庚》為例。《盤庚》雖不以“誥”、“命”為名,然其性質(zhì)實近于周代的誥,故《左傳·哀公十一年》和《周禮·春官》“大祝六辭”鄭注均將《盤庚》徑稱為《盤庚之誥》。此篇自古以難讀著稱,正所謂“‘周誥‘殷盤,佶屈聱牙”。然而,作為一篇具有現(xiàn)實功用的演講詞,它的語言在當時不但不會是佶屈聱牙的,反而應是清晰曉暢的,否則,如《漢書·藝文志》所說“聽受施行者弗曉”,其現(xiàn)實功用也就無從發(fā)揮。正如陳骙所言:“《盤庚》告民,民何以曉?然在當時,用民間之通語,非若后世待訓詁而后明。且‘顛木之有由蘗,使晉、衛(wèi)間人讀之,則‘蘗知為余也;‘不能胥匡以生,使東齊間人讀之,則‘胥知為皆也;‘欽念以忱,使燕、岱間人讀之,則‘忱知為誠也。由此考之,當時豈不然乎?”[11](p.88)今傳《盤庚》雖存在語言上的問題,但整體的文理義脈仍很清晰,其中不乏個別頗為精彩的段落,一些語句甚至在今天讀來仍能感到韻散相間,錯落有致,頗具詩的韻味。還有許多三四五言的排偶句式,流暢自然,毫無生澀之感,開后世駢偶文體的先聲。
《周書》的部分也是如此。首先,《周書》中存在著大量的四言句。四言句在周初,不但是《詩經(jīng)》中《雅》《頌》詩的最主要的句式,也是《尚書》的重要句式,《周書》中的四言句顯然與《雅》《頌》詩密切相關(guān)。尤其是那些以段落形式出現(xiàn)的整齊而具有鮮明節(jié)奏和韻律的四言句,更可看做是為誦讀需要而有意組織建構(gòu)的,是《雅》《頌》的資源和素材。對于《周書》中的誥命來說,韻文的形式畢竟不占主要地位,體現(xiàn)《周書》語言詩化特征的,主要還是其中存在的大量排偶句式以及多種修辭手法的運用。其中,最能體現(xiàn)《尚書》誥命篇章語言藝術(shù)的,是比喻的運用。比喻的廣泛運用是《詩經(jīng)》和《尚書》共同的藝術(shù)特征?!对娊?jīng)》的比喻,向來被看做是其三個主要藝術(shù)手法之一,“賦、比、興”并稱,對古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渡袝芬惨源罅渴褂帽扔鞫Q。陳骙說:“《易》之有象以盡其意,《詩》之有比以達其情,文之作也,可無喻乎?”[11](p.43)《尚書》誥命篇章共使用了21處比喻,使本來陌生抽象的政治問題形象化,使聽眾生動直觀地“看到”演說者正在描繪的事物,增強了演說的生動性和形象性,有助于問題的理解和解決?!渡袝氛a命的比喻可概括為三個主題:生產(chǎn)勞動、日常生活和自然現(xiàn)象。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個主題都與普通人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都來自日常生活的基本要素和家喻戶曉的事物,所使用的語言也極為通俗,富于民間生活氣息。在這方面,《尚書》與《詩經(jīng)》完全一致。如《大誥》的“若考作室,既厎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構(gòu)?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獲”,《梓材》的“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陳修,為厥疆畎。若作室家,既勤垣墉,惟其涂塈茨。若作梓材,既勤樸斫,惟其涂丹雘”,都是數(shù)喻連綴的博喻。前者把政治措施的連續(xù)性比做父子合作的建筑和耕種,后者把政策的執(zhí)行比喻為耕種、建房和制作器具,既有比喻的鮮明形象,又具排比的文氣壯盛的詞鋒,將論證說理與文學審美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
黑格爾在論及演講時說:“他的內(nèi)容不能只是他想我們發(fā)生興趣的那個主旨以及他想我們?nèi)崿F(xiàn)的那個目的這兩方面的抽象概念,而是在絕大部分也要根據(jù)一定的現(xiàn)實情況,使他的陳述一方面含有實體性的普遍真理,另一方面又采取具體現(xiàn)象的形式,把它輸入我們的具體意識。所以他不能單憑邏輯推理和下結(jié)論的方式去滿足我們的知解力,而是也要激發(fā)我們的情感和情欲,震撼我們的心靈,充實我們的知識,總之,通過心靈的一切方面來感動聽眾、說服聽眾?!盵19](p.43)《尚書》誥命為殷周二代最高統(tǒng)治者政治演說的記錄,以訓誡性的說理論證為主要內(nèi)容。但這并不等于說,《尚書》的誥命篇章只是些枯燥乏味的政治檔案,只有嚴謹冷靜的說理論辯而沒有感性色彩。事實上,《尚書》中的誥命篇章除了在形式上具有詩化特征,表現(xiàn)出豐富的修辭手段和技巧之外,在內(nèi)容上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詩歌的感性特征。大多數(shù)誥命篇章都富有抒情韻味,表現(xiàn)出演講者個人的風神個性,流露出或淡泊或濃郁的感情色彩,其中個別篇章甚至可稱為感情強烈的抒情性作品。究其原因,《尚書》的誥命雖多為史官代宣,但卻是以周王的語氣寫成,系模擬周王語氣的誥命之辭,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誥命發(fā)布之時的語言習慣和口語色彩。尤其是感嘆詞的大量使用,更增加了文章的感情色彩,表現(xiàn)出說話人的語氣以及喜怒哀樂等復雜的心理活動。據(jù)筆者統(tǒng)計,今文《周書》誥命篇章共出現(xiàn)感嘆詞52次,其中感情色彩強烈的“嗚呼”一詞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達37次之,體現(xiàn)了《尚書》記言篇章的抒情特色。尤其是周公諸誥,均程度不同地表現(xiàn)出周公個人的感情色彩,展現(xiàn)出周公的風神與個性。陳柱先生轉(zhuǎn)述唐蔚芝對周公諸誥的評價說:“忠厚懇摯,至誠感人,所以靖一時之變亂,垂八百年之丕基,胥在于此。則其情文之盛可知矣。”[20](p.21)如《無逸》,全文感情深沉而強烈,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周公的歷史憂患意識和對國家的責任感,文情并茂,寄意深遠,一唱三嘆,具有非常強烈的說服力和感染力。唐人李漢在《昌黎先生集序》特別稱贊韓愈的散文兼有“周情孔思”。[21](p.3411)所謂“周情”,指的就是周公諸誥以情動人的特色。議論文字富有感情色彩和抒情性,遂成為其后古代議論文的普遍審美追求。
與周公諸誥感情表達真摯強烈相比,《周書》的最后一篇《秦誓》則更近似于一篇富于哲理和抒情性的散文詩。全文以排比對偶句式組織成篇,以四字句為主,雖較少用韻,卻具有詩的節(jié)奏和風韻,文風舒緩委曲,感情低回沉重。如“我心之憂,日月逾邁,若弗云來”,堪稱內(nèi)涵豐富、意境優(yōu)美的抒情詩句。特別是重言詞的大量使用:“番番”、“仡仡”、“截截”、“昧昧”、“斷斷”、“休休”,生動傳神地將秦穆公追悔莫及的心情表現(xiàn)出來。秦穆公由對自己剛愎自用、利令智昏的檢討,進而將問題歸結(jié)為自己心胸的狹隘,以至不能容納賢才,不能接受勸諫。這樣,全文就由單純的悔過深入到了人性和品德的層面,提出了作為一國之君所應具有的個人道德要求。這些具有哲理性的認識以近乎抒情詩的方式表達出來,如:
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亦職有利哉!人之有技,冒疾以惡之;人之彥圣,而違之俾不達。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邦之杌隉,曰由一人;邦之榮懷,亦尚一人之慶。
富于哲理性的格言因具有抒情詩的句式節(jié)奏,更易傳播和接受,成為對后世影響重大的傳世格言和警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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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山西師范大學副編審,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 洪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