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丹丹
梳理新時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史發(fā)展脈絡,眾多的文學史研究者總是選擇一種歷時性的宏觀社會歷史框架作為文學研究的總體性原則和依據(jù),將紛繁復雜的各種文學思潮作為社會歷史進程的文學表象和文學隱喻進行線性的時間闡釋,并形成一種慣性力量橫亙在文學研究的肌體中。盡管這種闡釋有其內(nèi)在的合法性、合理性和科學性,但對文學本身的探尋缺乏應有的自覺性、精準性和深入性。在某種意義上,文學命脈中隱藏的是人類生命的私語、精神的躍動、思想的流淌、道德倫理等內(nèi)在因素,文學是極為私人化、個人化和差異化的存在;同時,文學演進的每一個階段、每一種思潮和每一部作品,又都潛隱著某一歷史時期的總體趨向、精神指向和價值旨歸等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外在規(guī)約。因此,文學本質(zhì)上是“向內(nèi)轉(zhuǎn)”和“向外看”的雙向結合,而非是“內(nèi)”與“外”的對峙和撕扯。
畢光明的新著《純文學視境中的新時期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6月出版)精準地探察到了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的命脈,以“純文學”作為研究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的“內(nèi)在”支點,以新時期以來中國歷史的總體性規(guī)約作為“外在”支點,澄清文學與歷史、文學與社會、文學與世界、文學與人生、文學與文化等方面的復雜關系,試圖通過對新時期以來中國純文學進行一次全面徹底的清理和巡察,來揭示文學演變與社會歷史演進之間迎合、疏遠與背離的過程,及其內(nèi)在極為繁復和糾纏的關系,洞悉純文學話語的常量與變量所攜帶的諸種文學本相和歷史真相。但《純文學視境中的新時期文學》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完整地還原新時期以來中國純文學的發(fā)展脈絡,及其繪制的中國當代文學的生動圖景,它的真正意義在于對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進行了一次突圍性的挑戰(zhàn)和嘗試:在純文學研究中提純出“80年代精神”這一核心精神體驗和價值觀念,將“80年代”的批判精神作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精神底色和根基,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招回了魂魄;在對純文學思潮的梳理中對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本身進行了再創(chuàng)造,提出了文學概念的重新闡述、文學批評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文學批評的日?;?、細節(jié)化等中國當代文學批評一直存在但始終沒有解決的問題,并對其進行了深入論述,“尋找一個更具備文學意義的批評系統(tǒng)”①;以自身的純文學研究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經(jīng)驗積累、學科建設、發(fā)展路徑等問題提供了一種方法、參考和借鑒。
一、“批判精神”的重返
純文學研究對于畢光明而言,始終是一種無法規(guī)避的存在,他憑借著《文學復興十年》《虛構的力量——中國當代純文學研究》《純文學的歷史批判》《純文學視境中的新時期文學》《批評的支點——當代文學與文學教育》等專著,以及一系列關于純文學研究的文章,構建了自己的純文學研究脈絡和譜系,并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引爆一股純文學研究熱潮,誠如謝冕先生所言:“畢光明文學批評的這種純文學立場是一貫的,我以為只有具備了文學史的時空感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雹诜瓩z畢光明二十多年的純文學研究,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其厚重而綿長的純文學研究脈絡中,橫亙著一條貫穿始終的精神線索和思想指向,也是其文學研究志趣和人生訴求所在,那就是對“批判精神”的皈依和闡釋。毋庸置疑,探尋畢光明的純文學研究的前提就是重返“80年代”,我們既需要仔細爬梳和挖掘其純文學研究中彰顯的精神內(nèi)涵,也需要用心去體察在其對純文學的闡釋中迸發(fā)的生命激情和批判力量,并對其純文學研究的美學思想作出恰切的判斷。眾所周知,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重要節(jié)點,經(jīng)歷了“文革”十年囚禁之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化重新與五四文化接續(xù),“美學熱”“人道主義討論”“文學熱”“哲學熱”“西學熱”等一系列極具社會轟動效應的文化事件集體引爆,“八十年代是一個社會的整體性的精神風貌,是思想與現(xiàn)實、政治與歷史、領導與民眾在人類理性和激情的基礎上,實現(xiàn)少有一致的時代”③,或者說,“80年代”對于中國民眾更為重要的意義是“80年代”重新召回的民主、科學、解放、啟蒙、自由、現(xiàn)代等精神和思想重新搭建了人們的精神結構和思想邏輯。
而畢光明的純文學研究的根基和底色就是在這些紛繁復雜的精神事件和思想邏輯中鋪展的,“80年代”構成了畢光明純文學研究不得不直接面對的問題。畢光明精準地捕捉到了“80年代”的一切文化事件的前提條件是現(xiàn)實批判精神的重新回歸,政治精英、知識分子、普通民眾都是圍繞著“批判”展開了一系列話語事件。因此,他選取了“批判精神”這一關鍵詞來洞悉“80年代”,展開自己獨特的純文學研究,正如其所言:“作為一場文學復興運動,‘新時期文學以不作宣告的文學革命否棄了當代政治主體營建的文學規(guī)律及其表現(xiàn)形式,而與‘五四文學時代遙相呼應,承接其新文化運動前期確立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生發(fā)于個體體驗的浪漫主義想象力以及人生關懷和心靈自由的藝術品格。”④在畢光明的話語中我們發(fā)現(xiàn),畢光明對新時期文學有著獨特的理解和認識,新時期文學主體的確立經(jīng)歷了“社會歷史變革—知識分子批評—純文學想象”的過程,而這一過程的關鍵節(jié)點在于知識分子批判精神的發(fā)酵和推動,知識分子批判精神成為重新構建新時期文學不可或缺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在這樣的邏輯線索下,畢光明對于新時期文學有了獨特的體察和感悟:新時期文學主體的確立和存在構成一個豐富的場域,我們從中既可以感受到社會變革所裹挾的巨大歷史沖擊力,又可以體悟到知識分子對于歷史異端思潮的激進批判,也可以傾聽到個體生命發(fā)出的傾訴和呢喃,新時期文學既有歷史的“骨感”又具備生活的“肉感”。例如,在“八十年代的文學潮流”一章中,畢光明的視域并非集中在對“史”的宏觀建構上,也并非拘囿在對80年代多元文學思潮的脈絡梳理上,而是將闡釋核心放置在新時期文學主體的確立、生成和演變及其表述意義與80年代知識分子對政治異化、國家專制、群眾暴力、狂熱運動等非人性、非理性等歷史異端思潮批判的關系上。在畢光明看來,“80年代文學”書寫的根本目標在于重新構建一個新的歷史主體,在全新的歷史主體背后不僅暗含著現(xiàn)代性文學的全部內(nèi)涵和意義,也攜帶著作家的批判精神和審美訴求,同時還折射了80年代的整體精神形態(tài),“選取當代富有藝術創(chuàng)新價值的作品,將其置于社會歷史變遷和文學思潮演變的背景上,運用多學科的知識構建,多角度地進行深入細致的分析解讀,著力闡釋作家從人文主義立場出發(fā)對革命話語及其社會實踐規(guī)制人生和扭曲人性的藝術批判,論證純文學以想象性的內(nèi)心生活證明人的自我生成本質(zhì)的獨特價值”⑤。也就是說,畢光明以人文主義為立場,以知識分子批判精神為武器直接刺入“80年代文學”,以此來闡釋和把握80年代歷史社會總體,探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整體走向和精神動向,從而構建自己的純文學研究世界。這種研究策略和路徑既適時地還原了歷史本相,又有效地敞開了知識分子主體的精神空間,并呈現(xiàn)了文學與歷史主體之間的復雜關系。在《歷史轉(zhuǎn)折與文學復興》一文中,畢光明擺脫了空洞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批判策略,把文學批評的觸角返伸到毛澤東文藝思想和“左翼文學”,在極左文藝政策內(nèi)部尋找解構文學政治化的引爆點,以此來勘察新時期初期純文學的意義。同時,在對“傷痕”“反思”“尋根”“先鋒”文學思潮的梳理過程中,畢光明敏銳地捕捉到了知識分子批判意識的回歸與文學類型轉(zhuǎn)變的關系,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激活了新時期文學由“文學工具型”向“文學思考性”⑥轉(zhuǎn)變的密碼,無論是“傷痕”“反思”文學對“文革”集權專制的意識形態(tài)化批判,還是朦朧詩歌以現(xiàn)代藝術形式解放政治對文學的禁錮,抑或是尋根文學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以及先鋒文學在文學本體實驗中獲得的自由體驗,都與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更為重要的是,畢光明并將這種批判精神進行了延伸和放大,將80年代的批判精神從宏大歷史敘事中松綁,返還給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的微觀細節(jié)中感受批判精神的存在,并對當下文學批評現(xiàn)狀進行了反思。當下文學批評是一種進步還是倒退?在《謝冕北島會談記》中,畢光明為我們預設了答案,作為80年代一系列文學事件的親歷者,對謝冕和北島紀念的最好方式就是理解和詮釋他們的精神和思想,在這篇回憶性的文章中,我們感受到畢光明以思想碰撞思想,以激情對話激情,以深刻回應深刻,以詩意描述詩意的生命哲學。同時,畢光明在解讀、闡釋北島、顧城、舒婷、張賢亮等中國當代最富有創(chuàng)作生命力和批判意識作家的時候,不僅指涉了在當代文學寫作中存在的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革命文學與后革命美學、文學寫作與文化歷史等相關問題,重要的是,深入思考了思想、精神、理性、感性、詩意與文學批評之間的關系,從而再次確認了純文學研究存在的意義,“從并沒有完全消除的思想鉗制下爭取一個獨立思想和自由表達的精神空間?!雹?/p>
二、“審美意識”的重釋
中國當代純文學作為畢光明持續(xù)關注的對象,在長期的闡釋和解讀過程中,產(chǎn)生了對純文學特殊的理解和認知,以及復雜的感情。作為一種類型化文學,以往的文學批評對純文學的關注點大多集中在純文學的主題設置、語言形式、修辭方式、敘述特征、文體結構等外在審美形式上,以此來指認純文學的意義和價值。但畢光明卻采取了一種“反向”認知的方法,將思考的坐標從外在審美形式挪移到內(nèi)在審美意識的挖掘和重釋上,撥開外在審美形式的遮掩,在純文學審美意識內(nèi)部打撈一種感性的力量和生命的質(zhì)感,這種感性力量和生命質(zhì)感是人的命運沉浮,以及在沉浮中個體的歡愉與啜泣、堅強與哀嘆、吶喊與沉默、崇高與卑劣等情緒構成的豐富人生景象;是人的存在方式,以及在人與歷史、人與社會、人與文化、人與人的相互糾纏中呈現(xiàn)出來的認同與疏遠、迎合與背離、堅守與放棄、融合與對峙的復雜人生關系;是人的生活經(jīng)驗,以及在社會變革、政治更迭、經(jīng)濟轉(zhuǎn)軌、文化變遷過程中,生活經(jīng)驗在面對宏大歷史主體時的失效和有效,及其困境和出路;是人的存在意義,以及在人的多樣化的生活經(jīng)歷、生命經(jīng)驗和生存感受中生發(fā)出來的實在感和在場感。同時,這些在純文學審美意識中的感性力量和生命質(zhì)感既是個體的又是人類的,既存在差異性又具有同一性,既彰顯本土性又指向全球和世界,更為關鍵的是,純文學審美意識的闡釋依賴于批評者自身的人生經(jīng)驗和生命感悟,也就是說,在畢光明的純文學審美意識研究中并行和交錯著兩種審美意識:文學虛構的和現(xiàn)實感悟的。文學審美意識照亮了畢光明的人生體驗,畢光明的人生體驗又放大了文學審美意識,二者相互依偎相互慰藉,正如畢光明自己所言:“純文學家們必定從過去幾千年的中外文學史中獲得人類文學經(jīng)驗與語言藝術經(jīng)典意識,當他們基于自我人生經(jīng)驗、審美趣味和創(chuàng)造能力進行創(chuàng)造和闡釋時,也必定從構想中的未來向今天投來挑剔的目光,這決定了他從事文學活動的超越性,即楊春時所概括的‘超越現(xiàn)實層面,觸及更為根本的生存意義問題,他們追求的是文學的最高價值——審美價值,即‘人的自由追求和‘生存意義的實現(xiàn),而‘突出的審美價值使純文學突破了歷史的局限,具有了永恒的價值”,“守住文學批評與研究的邊界,在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對話中發(fā)揚人性中的善,滿足心靈對美與自由的渴望,幫助更多的人獲得對生命本質(zhì)與人生價值的認知,從而在想象性的內(nèi)心生活中生成人格自我?!雹?/p>
因此,我們需要以別樣的視角進入到畢光明的純文學研究世界和主體精神空間。畢光明對中國當代純文學的認識不是根源于某種邏輯預設,而是生發(fā)于一個文學研究者對純文學所產(chǎn)生的感性力量和生命質(zhì)感的切身感悟,他對自己的研究對象有著獨特的理解,能夠?qū)ζ鋵徝酪庾R進行有效的闡發(fā),能夠提供給人們以靈魂的震顫和思想的沖擊,能夠為人們提供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通過對文學審美意識的重新開掘來回應對文學研究存在的意義的質(zhì)疑,在文學研究面臨終結的歷史境遇中,為文學研究注入新的血液和生命。在《〈拾嬰記〉:人世溫度的一次測試》一文中,畢光明選取了蘇童的一篇被人幾乎遺忘的關于遺棄嬰兒故事的小說進行論述,對當下“寧養(yǎng)羊,不養(yǎng)人”的社會倫理進行尖銳批判。在論述的鋪展過程中,使我們精神戰(zhàn)栗的不是批判所展現(xiàn)出來的刺痛感,而是畢光明對于人的分量的輕飄、人性重量的輕浮、人的存在的輕蔑等問題的真切體驗和悲憫。這些時刻存在又總被忽略和掩蓋的問題始終流淌在畢光明的敘述中,這些感受和情緒在畢光明的內(nèi)心中沖突、對峙,最終凝結成粘連著情感溫度的文學批評。而我們在閱讀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們面對的不是文學批評技術的炫耀,文學批評詞匯的繁瑣堆砌,文學批評內(nèi)容的空洞玄虛,而是被這些具有感性力量和生命質(zhì)感的文字所感動,被畢光明的生命感悟所折服,被畢光明營造的文學研究世界所吸引,仿佛畢光明不僅僅是在闡釋一個故事,而是在文學批評中又重新講述了另外一個故事,一個關于文學批評倫理的故事,一個以人性之善去擁抱冷漠社會的故事?!丁捌咴屡伞比宦潆y詩人的悲愴寫作》一文選取了綠原、牛漢、曾卓三位老詩人進行闡述,與以往文學研究將三位詩人作為批判“反右”“文革”政治運動的道具,宣泄知識分子的精神痛苦和肉體創(chuàng)傷不同,畢光明對“歷史”與“人”進行了區(qū)分和剝離,提升了個體生命經(jīng)驗和生存體驗在文學研究中的重要性,將三位老詩人所經(jīng)歷的人生波瀾、人性的變異、生活的苦難、生存的堅硬、精神的孤獨作為闡釋的核心內(nèi)容,為我們重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人生縮影,以及他們生命的堅韌和堅強。尤為獨特的是,畢光明在有意規(guī)避歷史宏大敘事的同時,精心翻檢出被文學史遺漏和忽略的生活細節(jié),并將其意義進行放大,以此來確認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例如,畢光明在解讀曾卓的《懸崖邊的樹》這首經(jīng)典詩歌時,勾連出何其芳的詩歌《回答》,但其并沒有關注詩歌本身,而是返回到何其芳在創(chuàng)作這首詩歌之前長達三年時間的“失語”這一被文學史忽略的事件上,將何其芳內(nèi)心的迷亂、猶豫、彷徨,最終決然投身革命洪流的心路歷程清晰地勾畫出來。正是這樣的生活細節(jié)決定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走向,他們的苦難和悲愴也許來源于不可逆轉(zhuǎn)的社會歷史進程,但更值得我們體悟和品位的卻是這些個人化的不可復制的生活細節(jié)。而畢光明純文學研究的另一種意義就是凸顯這種生活細節(jié),描繪這種不可重現(xiàn)的獨一無二的生活細節(jié)的軌跡,敞開抵達個體生命深入的通道,在這其中生命的感覺得以舒展,生命的意義得以追問,生命的經(jīng)驗得以審視。我們在閱讀畢光明的文學批評過程中,在表象上是被其所倡導的對純文學中的感性力量和生命質(zhì)感進行提升和放大所感動,實際上,是被畢光明作為一個文學研究者本身所展現(xiàn)出來的生命氣質(zhì)和生存態(tài)度所感動:文學研究的根本使命是闡釋我們的生活和生命,并以此來承擔起生活的艱辛、命運的沉浮和人性的美好。
三、“純文學研究”的重構
長期以來,純文學研究的主要功能是對純文學思潮、純文學現(xiàn)象、純文學事件和純文學作品進行闡釋和解讀,而關于純文學研究本身的體系建設、理論構建和發(fā)展規(guī)劃卻很少被提及和論述,這表明純文學研究仍然存在局限和亟須解決的問題:純文學研究應該擺脫跟隨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存在狀態(tài)和從屬地位,重新返回自身,在純文學研究內(nèi)部檢測自身存在的問題,破解自身發(fā)展的難題,指明自身推進的方向,探尋自身發(fā)展的路徑,這樣才能夠形成純文學研究自身的知識體系。
畢光明長期以來堅持的中國當代純文學研究,就是對這項工作的可貴嘗試和有益探索,他對純文學研究存在的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和構建,在他看來中國當代純文學研究想要從一個長期的研究熱點,拓展為新的學術發(fā)展空間,成為真正具有學術威懾力和信服力,在根本上破解純文學研究存在的困境,需要解決三個問題:一是為純文學研究構建一個合理的理論框架,理清純文學研究中存在的概念混亂、理論無序、方法繁雜的現(xiàn)狀;二是彌補和修正純文學研究中長期被人遺漏和忽略的關于純文學研究的意義、價值、地位、功能、可能性等基本問題;三是如何使單向度的純文學研究呈現(xiàn)出宏觀的歷史效果,將純文學研究演變成勘察中國社會歷史的意義綜合體。在這種問題意識和思維邏輯的推演下,畢光明在中國當代純文學研究中確立了“機制”和“差異”兩個基本研究范式和路徑。
“機制”是指中國當代純文學的生成、確立和演變與中國社會新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體制的建立和變革緊密關聯(lián),是推動純文學發(fā)展的諸多社會現(xiàn)實因素的結合,在純文學中既有社會的結構性因素,又有政治的制度性因素,也有文學的審美性因素,還有作家的精神性因素,它們共同作用,相互交織,構建了純文學的獨特存在。無論是新時期初期的“傷痕”“反思”文學,還是80年代初期的“朦朧詩潮”,抑或是80年代中期的“尋根文學”,或者是新世紀初期的“底層文學”,都發(fā)生在中國社會進程的關鍵節(jié)點和轉(zhuǎn)折點上,中國社會結構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變,政治體制、經(jīng)濟結構、文化趨向的深刻變革對中國當代純文學產(chǎn)生了不可規(guī)避的影響。在這種情景之下,畢光明對純文學的概念和意義、純文學批評的功能和標準等問題進行了重新考量和確認,“什么是純文學?‘純文學是相對于‘主旋律文學、‘通俗文學而言,更關心人的精神存在的文學。同主旋律文學著眼于現(xiàn)實社會秩序的維持相比,純文學從更長遠的時間里考慮人的自我實現(xiàn)、全面發(fā)展。……純文學使文學同非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品種明顯地區(qū)別開來。正因為有獨特的作用與功能,純文學在人類社會生活中不可或缺也不可替代。純文學并不是像有些人所誤解的那樣與現(xiàn)實無關,不批判現(xiàn)實。純文學是拉開距離看現(xiàn)實,規(guī)避流行價值的影響,從一定的高度、在歷史視野里批判現(xiàn)實,這樣批判才更準確更有力”⑨。在畢光明的話語中,一方面,無論社會歷史如何變動,純文學沒有放棄自身的非意識形態(tài)性和精神性特征,依然堅守文學的純粹性、自足性和封閉性;另一方面,純文學又難以避免地被社會歷史變革所裹挾,在純文學肌理中攜帶了大量的社會歷史變革信息,并參與到社會歷史變革之中,純文學并不是一個依靠自身循環(huán)形成的概念,而是一個現(xiàn)實性的、歷時性的雜糅概念,既是文學內(nèi)部因素的推動,又是現(xiàn)實外部力量的重組。因此,純文學研究的理論支撐點不可能僅僅局限于類似“現(xiàn)代性”“文學性”“審美性”“精神性”等單一的理論框架內(nèi),而是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文化學等多元化的理論提取,只有如此才能實現(xiàn)純文學研究的價值和意義,通過純文學研究闡釋文學與歷史、文學與社會、文學與政治、文學與世界、文學與自然、文學與文化、文學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從而使純文學研究產(chǎn)生一種宏觀效果,使純文學研究突破自身局限,突出純文學研究的社會汲取能力和歷史開放姿態(tài)。
“差異”是指“純文學”作為中國當代文學整體的一種類型和一個側(cè)面,與“嚴肅文學”“通俗文學”等其他文學類型相比較雖然不存在等級尊卑和地位高低的劃分,但在共享相同的社會歷史語境和文化思想資源中卻存在著明顯的內(nèi)在差異性,對相同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事件有著不盡相同的理解和講述,同時,純文學在自身發(fā)展過程中由于社會歷史語境變動和文學觀念更新,也存在著內(nèi)部的差異性。因此,畢光明的純文學研究十分注重對這種差異性的強調(diào)和凸顯:純文學與其他類型文學相比較在主題話語、人物形象、語言修辭、敘事模式等方面具有差異性,但這種差異并不是純粹的審美形式的區(qū)別,而是作家在面對社會現(xiàn)實發(fā)言的策略和選擇,因此,這種差異性已經(jīng)演變成為一種精神現(xiàn)象,折射的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性格和精神特性,彰顯的是他們的生命意義、價值觀念和生存體驗等主體性內(nèi)容。在這種差異性視域內(nèi),一些文學作品、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事件得到重新闡釋和評價,《北島:藝術對現(xiàn)實的超越》一文雖然闡釋的是北島詩歌審美形式的差異性和超越性,但著陸點仍然是對“精神”的關注,北島詩歌藝術形式的背影是80年代知識分子生命際遇的縮影,他們的思想意識、價值觀念、存在方式和精神指向反射出中國80年代社會的整體風貌,畢光明通過文學審美形式的差異性研究為我們還原了80年代的真實圖景。同時,在這其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在畢光明的精神中彌散著一股哀嘆的情緒,80年代知識分子所具有的理想、激情、擔當、責任等精神內(nèi)容已經(jīng)成為無法返回和復制的歷史,只能在文學想象中咀嚼和回味?!?/p>
【注釋】
① [美]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譯,317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② 謝冕:《文學復興十年·序》,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
③ 張福貴:《新世紀文學的哀嘆: 回不去的“八十年代”》,載《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1期。
④ 畢光明:《歷史轉(zhuǎn)折與文學復興》,見《純文學視境中的新時期文學》,6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⑤ 畢光明、姜嵐:《虛構的力量——中國當代純文學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
⑥ 畢光明:《歷史轉(zhuǎn)折與文學復興》,見《純文學視境中的新時期文學》,16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⑦ 畢光明:《精神的八十年代》,見《純文學視境中的新時期文學》,99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⑧ 畢光明、姜嵐:《純文學的歷史批判·后記》,32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⑨畢光明:《多元批評格局中的純文學批評》,見《純文學視境中的新時期文學》,372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