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斯
“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弊钍悄请p頰一抹輕輕淺淺的紅,印證著古代脂粉文化的繁榮。作為女性妝奩內(nèi)的常備品,胭脂何時產(chǎn)生,歷來受到關(guān)注,但也是眾說紛紜。主張胭脂在史前時期、夏商周時期、秦漢時期出現(xiàn)者均有之,其中又以張騫出使西域時帶回的說法最有影響。本文結(jié)合文獻記載和出土資料,對胭脂的起源試作詳盡考察。
紅妝的起源
一個時期的妝飾風(fēng)俗總會受到當(dāng)時審美風(fēng)尚的影響。施用胭脂必以崇尚紅妝為前提。然而資料表明,面若桃花、火焰雙唇的紅妝并不是自古有之。
一、先秦女子的審美風(fēng)尚與妝飾風(fēng)俗
以白為美是先秦女子的審美風(fēng)尚。大家熟知的《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描寫莊姜的美貌,說“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叭彳琛奔慈彳浂椎拿┎菽垩?,“凝脂”即潔白柔潤的油脂,“蝤蠐”即白色的天牛幼蟲,“瓠犀”即方正潔白的瓠瓜子。連用四個比喻形容莊姜的潔白美麗?!对娊?jīng)》時代的美女特征,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說,“衛(wèi)、郞、齊風(fēng)中美人如畫像之水墨白描,未渲染丹黃”[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0年,93頁]。
至于女子的妝飾風(fēng)俗,也能從先秦典籍的片言只語中看出些許端倪?!稇?zhàn)國策·楚策三》:“彼鄭、周之女,粉白墨黑,立于衢閶,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薄俄n非子·顯學(xué)》:“故善毛嗇、西施之美,無益吾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薄冻o·大招》:“粉白黛黑,施芳澤只。長袂拂面,善留客只?!笨梢哉f,“粉白黛黑”是先秦女子較普遍的化妝風(fēng)氣。
出土實物為我們了解先秦女性的妝飾風(fēng)俗提供了更直觀的證據(jù)。長沙陳家大山楚墓出土有《龍鳳仕女圖》,畫中婦女的眉形被突出,成“一”字形。信陽楚墓、仰天湖楚墓均出土彩繪女俑,在面部特征上也是突出眉毛使成“一”字形,細而修長,但看不出有妝飾臉頰的痕跡。
以上資料都不支持先秦女子施用紅妝。
錢鐘書先生認為紅妝興起于戰(zhàn)國,依據(jù)的是《登徒子好色賦》“傅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一句?!兜琴x》舊題為戰(zhàn)國楚大夫宋玉作品,實際上是有問題的。楊琳從語文學(xué)的角度證明該賦為后人偽托,寫作年代“應(yīng)在王逸之后阮籍之前,即約在2世紀(jì)三四十年代至3世紀(jì)初”(楊琳:《<登徒子好色賦>的語文學(xué)證偽》,《文獻》,1998年第3期),其說翔實可信。故以《登賦》證明先秦已出現(xiàn)紅妝不足信從。
山東章丘女郎山齊墓曾出土一批戰(zhàn)國彩繪樂舞陶俑(圖1)。不少學(xué)者根據(jù)女俑的嘴唇為紅色,認為先秦時女子妝唇之風(fēng)已經(jīng)興盛。查檢發(fā)掘者的原始報告,僅述及人物俑面施粉紅彩,只字未提有妝唇跡象??梢姟皧y唇”之說無據(jù)。
進而言之,女郎山彩俑面部涂紅,也不能證明就是紅妝。第一,該墓所出人物俑,無論男女,面部均涂紅色;非但如此,服飾、樂器的色彩均不出紅、黃、黑三色。6件祥鳥俑的頭部也施紅黃兩色??梢?,該墓彩繪在顏色選用上還略顯單調(diào),工匠并非刻意用紅色來表現(xiàn)女子的化妝細節(jié)。
第二,從彩照可以看出,人物俑施紅彩的部位并不限于臉部,也包括頸部、手部。這種涂紅與面施紅妝的化妝術(shù)不可等同視之。
第三,無獨有偶,河南信陽2號楚墓出土的彩繪木俑也是將整張臉、手部以及飾物均涂成橘紅色(圖2),這說明把人俑的皮膚涂紅在當(dāng)時具有某種普遍的意義,但絕對不是紅妝。
還有一些學(xué)者以牛河梁女神頭像“面部紅彩”“唇部涂朱”為據(jù),把女子面施紅妝的上限推到了史前時期。根據(jù)研究報告介紹,女神頭像外皮打磨光滑,出土?xí)r顏面呈紅色,眼眶面頰尤顯,唇部涂朱。文章并未說明這是女子妝飾的體現(xiàn)。而人的唇色本為紅色,唇部涂朱也不能當(dāng)作妝唇的證據(jù)。
綜合文獻資料和出土實物的證據(jù)可知,女子化紅妝的風(fēng)俗在先秦時期尚未興起,也就不具備胭脂產(chǎn)生的文化土壤。
二、紅妝的興起
紅妝風(fēng)俗的興起和流行是在漢代以后。“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正是施紅妝女子的寫照。不過,用作紅妝的化妝品是不是胭脂,也是需要甄別研究的。
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西漢墓出土了兩件妝奩:單層五子奩和雙層九子奩。內(nèi)均盛有化妝品,其中九子奩內(nèi)的一個小奩盒里盛有紅色化妝品??脊艌蟾嬖姆Q“內(nèi)盛胭脂”,但未見成分鑒定的內(nèi)容。有學(xué)者認為這就是女子用以妝飾臉頰的胭脂;而陳紹棣、盧秀文則認為奩盒中的紅色物體是朱砂而不是胭脂,胭脂在西漢時期還未出現(xiàn)。
根據(jù)出土資料和典籍記載,我們贊同后一種說法。理由如下:
第一,同墓所出其他紅色物品均以朱砂為染料。古代染料多不易得,紡織品、化妝品染料以及書寫繪畫用的顏料往往具有同一性。同墓出土的(N-5)號印花敷彩圖案顏料、漆棺和漆器中所用的紅色顏料,經(jīng)檢驗均為朱砂。由此推測,紅色化妝品的染料極有可能也是朱砂。
第二,與該墓時代相當(dāng)?shù)倪B云港海州霍賀墓亦出土一個八子奩。奩中一個小圓盒內(nèi)裝有紅色化妝品,經(jīng)專家鑒定其成分為硫化汞即朱砂。
第三,最早的詳細記載化妝品的典籍——東漢劉熙《釋名·釋首飾》載:
(1)唇脂,以丹作之,象唇赤也。
(2)以丹注面曰“勺”,勺,灼也。此本天子諸侯群妾當(dāng)以次進御,其有月事者,當(dāng)止而不御。重以口說,故注此于面,灼然為識,女史見之則不書其名于第錄也。
(3)(赤至)粉,(赤至),赤也。染粉使赤,以著頰上也。
(1)說明制作唇脂的原料為丹(朱砂);(2)介紹了一種特殊的紅妝,也明確顯示朱砂用以妝面;(3)未說明紅粉的成分,但結(jié)合(1)(2)可以推測,其主要成分應(yīng)是朱砂。
綜上研究可知,古代女子化紅妝的風(fēng)俗在西漢時已經(jīng)興起,但此時紅色化妝品以朱砂為原料,并非后人熟悉的胭脂。
胭脂的產(chǎn)生
在討論胭脂產(chǎn)生之前,先要說明胭脂是什么。今人理解的胭脂只是一種化妝品,“胭脂”的詞義只包含功能要素(妝飾面部)和顏色特征(紅色),而不論其制作原料為何。但在其產(chǎn)生之初,則專指以紅藍花為原料制得的化妝品。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五“作燕脂法”已明確指出胭脂的顏色是從紅藍花中提取的。這種紅色有別于傳統(tǒng)的朱砂色。
討論胭脂產(chǎn)生的源頭,需從兩方面著力:一是找到詞語“胭脂”在文獻中的最早用例;二是廓清紅藍花種植與使用的歷史。
一、“胭脂”的最早例證
文獻中確為化妝品或用以制作化妝品的胭脂,主要有以下幾種寫法:
燕支 見于西晉崔豹的《古今注》:
燕支,葉似薊,花似捕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為燕支。中國亦謂為紅藍,以染粉為婦人色,謂為燕支粉。今人以重絳為胭肢,非燕支花所染也,燕支花自為紅藍耳。舊謂赤白之間為紅,即今所謂紅藍也。
稍后的漢譯佛經(jīng)文獻中也出現(xiàn)“燕支”。如后秦鳩摩羅什譯《成實論》卷四:
燕支熏摩頭樓伽子種生赤葉。青雜雌黃,則成綠色。青赤色合,變?yōu)樽仙?/p>
煙肢 見于東晉習(xí)鑿齒《與燕王書》:
山下有紅藍,足下先知不?北方人探取其花染緋黃,挼取其上英鮮者作煙肢。婦人將用為顏色。吾少時再三見過煙肢,今日始視紅藍,后當(dāng)為足下致其種。匈奴名妻作“閼氏”,言其可愛如煙肢也。閼音煙,想足下先亦不作此讀《漢書》也。
煙支 習(xí)鑿齒的另一封書信《與謝中侍書》中又出現(xiàn)“煙支”的寫法:
此有紅藍,北人采取其花作煙支。婦人妝時作頰色,用如豆許。按令遍頰,殊覺鮮明。匈奴名妻閼氏言可愛如燕支也。
燕脂 隋人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二十七:
赤色猶如燕脂所涂。
胭脂 唐以后才出現(xiàn),并逐漸固定為規(guī)范詞形。唐人不空譯《圣迦·忿怒金剛童子菩薩成就儀軌經(jīng)》卷下:
胭脂書彼人名于掌中,用火炙掌念誦真言。
見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十五“燕脂”條下。
很多學(xué)者把文獻中的“焉支”“閼氏”當(dāng)作化妝品胭脂的用例,并以此作為胭脂產(chǎn)生的證據(jù)。實皆不足憑信。
“焉支”最早見于《史記·匈奴列傳》“過焉支山千余里”,為霍去病出擊匈奴時所過之山的名稱?!稘h書》亦載此事,但“焉支山”作“焉耆山”。有學(xué)者據(jù)此認為胭脂產(chǎn)自“焉支山”。然《史記》《漢書》“焉支”“焉耆”僅用作地名(后者還用作古國名),與胭脂沒有直接聯(lián)系。
“閼氏”常見于漢代史書,用法有二:一為地名。如《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侯國“閼氏”,《索隱》日:“縣名,屬安定?!倍樾倥鹾蟮姆Q呼。有學(xué)者認為“閼氏”即“胭脂”,如江上波夫、何云等。劉文性不同意這種看法,他考證了“閼氏”的語義和語源,認為匈奴人的稱謂“閼氏”表妻(妾)、夫人、太太、老婆、內(nèi)當(dāng)家諸義,其原始讀音用漢字記錄讀若“遏迄”;其與“胭脂”記錄的并非同一個詞。因此“閼氏”與“胭脂”亦無必然聯(lián)系。
此外,有學(xué)者征引時代偏晚且經(jīng)不住推敲的記載來證明胭脂的起源。如:黃清俊引馬縞《中華古今注》“燕脂”“起自紂”,認為胭脂在三四千年前已經(jīng)產(chǎn)生。馬縞是唐五代人,“起自紂”為其揣測,難作可靠憑證。汪維玲引《中華古今注》“起自紂”說外,又引宋代高承《事物紀(jì)原》“秦始皇宮中悉紅妝崔眉,此妝之始也”,并結(jié)合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紅色化妝品的實物證據(jù),認為“至遲在秦漢之際婦女已以胭脂妝頰了”。盧秀文、于倩引《續(xù)博物志》“三代以降,涂紫草為臙脂,周以紅花為之”,認為“其實胭脂早在夏、商、周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但該文同時又說“漢初胭脂就已由匈奴傳入中原”(盧秀文、于倩:《敦煌壁畫中的婦女紅粉妝——妝飾文化研究之三》,《敦煌研究》,2005年第六期)。可見其對胭脂的起源時間認定模棱兩可。而其所據(jù)《續(xù)博物志》一書,舊題晉人李石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已指出此書當(dāng)為兩宋之間人所作,實不足采信。
經(jīng)過上述考證,文獻中確信為胭脂的寫法主要有燕支、燕脂、臙脂、茵支、煙肢、胭肢、煙支、胭脂幾種。時代最早的寫法是“燕支”,見于西晉崔豹《古今注》。
二、胭脂與紅藍花
古代的胭脂專指以紅藍花為原料制得的化妝品。紅藍花,又名紅藍、黃藍、紅花,屬菊科植物。用途廣泛,除食用、榨油和入藥外,主要是提煉花中的紅色素制作化妝品、染料和顏料等。紅藍花起源于地中海地區(qū),大約距今5500年前埃及已開始用紅藍花作染料了。之后傳人古印度和中亞,再通過中亞傳人古代中國。
因此,紅藍花傳入中國的時間基本可以看作為胭脂起源時間的上限。關(guān)于這一時間,有兩種說法比較流行:
一是張騫出使西域帶回紅藍花。如汪維玲、李華峰等均信從此說。該說的依據(jù)是《博物志》“張騫使西域得黃藍”之語。
二是胭脂于秦漢時期由匈奴傳入。持此說者依據(jù)的是“匈奴歌”中“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之語。
實際上,這兩說的依據(jù)均存在很多疑點。以下分別論之。
(1)《博物志》“張騫得黃藍”不可信。晉人張華《博物志》卷六載:張騫使西域還,乃得胡桃種。
其中沒有黃藍。清《指?!繁尽恫┪镏尽份d此條則有較多增益,多出了包含黃藍在內(nèi)的多個物種:
張騫使西域還,得大蒜、安石榴、胡桃、蒲桃、胡蔥、苜蓿、胡荽、黃藍——可作燕支也。
《博物志》原書多有散佚,今本經(jīng)后人輯集整理,已非張書原貌。這一點也可從后世諸書引用該書的情況得到證明。各書引用《博物志》“張騫使西域”一條,內(nèi)容上頗多參差: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所引未提紅藍:“《博物志》曰: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胡桃、蒲桃。”(《果蓏篇》)
最早記“張騫得黃藍”內(nèi)容的是唐代的《北戶錄》所引:“《博物志》云:張騫使西域還,得大蒜、安石榴、胡桃、蒲桃、沙蔥、苜蓿、胡荽,黃藍——可作燕支也。”(卷三“山花焉支”條注)
時代稍早于《北戶錄》的唐代文獻征引《博》書時,皆不載張騫帶回紅藍花的內(nèi)容。如李善《文選注》稱:“張騫使大夏得石榴,李廣利為貳師將軍,伐大宛得蒲桃?!保ň硎┌拙右鬃栋资狭骂惣贩Q:“張騫使西域還,乃得胡桃。”(卷三十)玄應(yīng)撰《一切經(jīng)音義》稱:“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蒲桃、胡桃是也?!保ň砹?/p>
古人引文常不嚴(yán)謹(jǐn),不但詳略不同,而且相同內(nèi)容也可能有較大差別。例如同樣是征引《博物志》關(guān)于“蒲桃”的記載,《齊民要術(shù)》所引說是張騫所得,《文選》李注所引卻稱“為李廣利伐大宛所得”。由此可見,《博物志》原書載“張騫使西域還”,究竟帶回哪些物種,已難確考。后世轉(zhuǎn)引其文,難免增益附會。上文所列清《指?!繁尽恫┪镏尽返膬?nèi)容,實際上就是沿襲《北戶錄》這種看似最全的說法。
“四庫全書”將《博物志》歸入小說異聞類,稱其為“小說雜書,不足為據(jù)”。即便《博物志》原書確有張騫使西域帶回紅藍的記載,其可信度也是值得商榷的。
在紅藍花傳入中國與張騫出使西域是否有關(guān)的問題上,有兩位外國學(xué)者的論述很值得重視。一位是法國學(xué)者童丕,他認為“紅藍花從西域進入中國的時期不早于漢末晉初,張騫把紅藍花從西域帶回中原是一個可靠的傳說”。
另一位是美國學(xué)者勞費爾。他在《中國伊朗編》中對張騫出使西域帶回大量植物的觀點加以批駁,說:其實張騫只攜帶兩種植物回中國——苜蓿和葡萄樹。在他那時代的史書里并未提及他帶回有任何其他的植物。只是后代不可靠的作者認為其他伊朗植物之輸入都要歸功于他。日子久了,他成為傳說故事的中心人物,幾乎任何來自亞洲中部來歷不明的植物都混列在他的名下,因此他終于被推尊為偉大的植物輸入者。
可見他也不贊同張騫使西域帶回紅藍的說法。
(2)《匈奴歌》不是漢代作品
《匈奴歌》最早見于隋末唐初虞世南所編的類書《北堂書鈔》中?!八膸烊珪彼彰鞔愑碇儽尽侗碧脮n》卷一三五《儀飾部》“燕支”條作:
《西河舊事》中《匈奴歌》曰:“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但虞書流傳至今均為殘本,且原本多被竄改,可靠性不足,需結(jié)合更多史料進行考察。
《史記·匈奴列傳》“焉支山”《正義》注:
《西河故事》云:“匈奴失祁連、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逼鋺O惜乃如此。
《匈奴歌》在其他唐宋文獻中也多次出現(xiàn)?!锻ǖ洹贰对涂たh志》予以引用但不述來源,《太平寰宇記》列出處為《西河舊事》,所錄歌詞與《史記正義》基本一致。至郭茂倩編輯《樂府詩集》,收入該詩并以《匈奴歌》名之(卷八十四),但詩句順序顛倒作“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p>
《西河故(或作舊)事》一書,《隋書·經(jīng)籍志》不錄,《舊唐書·經(jīng)籍志》史部地理類始列《西河舊事》一卷,而不著撰人。書久佚。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二、北齊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十、南朝梁劉孝標(biāo)《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均曾引用該書,據(jù)此可推測此書當(dāng)為魏晉時所作。
那么,魏晉佚書《西河舊事》中的《匈奴歌》能否當(dāng)作紅藍花傳人中土的證據(jù)呢?這應(yīng)從其產(chǎn)生的時間及歌詞所反映的事實兩方面論證。
首先,將《匈奴歌》產(chǎn)生的背景溯及“霍去病攻匈奴”事件不可信。《正義》和《索隱》引《匈奴歌》是為了注釋《史記》“霍去病出兵攻匈奴”事涉及的地名。有學(xué)者便將此歌時代等同于正文史實發(fā)生時間。如果《匈奴歌》真為霍去病攻打匈奴時令匈奴痛失祁連、焉支二山時所作,為何不見載于漢代文獻,而首次出現(xiàn)于魏晉時期的《西河舊事》中?陶克濤認為其是“匈奴人西遷和從大漠南所隱退之后出現(xiàn)的,很有可能是北涼人搜輯和編寫的”。我們認為有一定道理。
其次,匈奴無文字,《匈奴歌》只能是口耳相傳的民歌。歌詞為漢語的翻譯。此歌以五言、七言交替,以軍旅生活為題材。從形式和內(nèi)容都很接近漢魏時期流行的樂府民歌,故郭茂倩將其收入《樂府詩集》。而據(jù)《漢魏六朝樂府詩》研究,五言詩在漢代后期的相和歌詞中才多見,七言的樂府詩自曹丕的《燕歌行》后才開始流行?!缎倥琛肺逖?、七言交替,時代當(dāng)不會早到西漢時期。
再次,對于“使我婦女無顏色”一句,多數(shù)學(xué)者都理解為“使我婦女沒有色彩、姿色”,進而得出“失去胭脂產(chǎn)地而無法化妝”的結(jié)論。按古代漢語中“顏色”一詞本義為“面容、神色”,如《論語·泰伯》:“正顏色,斯近信矣?!蔽簳x以后才引申出“色彩”義?!缎倥琛分小邦伾憋@非本義,而是后世習(xí)見的引申義。這也說明“匈奴歌”的時代應(yīng)在魏晉以后。
故無論文獻記載還是語文學(xué)證據(jù),都很難將《匈奴歌》確定為西漢時期的作品。我們認為,其產(chǎn)生時代當(dāng)不早于魏晉時期。歌詞內(nèi)容是否反映紅藍花也值得懷疑。
(3)紅藍花于魏晉時期傳入中國
有關(guān)紅藍花的文獻記載,基本都在魏晉以后出現(xiàn)。魏晉以前的文獻中僅有一例,見于醫(yī)書《金匱要略》中。然四部叢刊景明刊本《新編金匱要略方論·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第二十二“紅藍花酒方”下注“疑非仲景方”??梢姡朔绞欠翊_為東漢張仲景所創(chuàng),仍有爭議。
在紅藍花的可靠記載中,最早的當(dāng)屬西晉崔豹《古今注》以及稍晚東晉習(xí)鑿齒《與燕王書》。東晉以后的漢譯佛經(jīng)中也有反映,如東晉法顯譯《摩訶僧祗律》卷第二十八:“不聽著上色衣。上色者……真緋郁金染、紅藍染、青染。”
法國學(xué)者童丕認為紅藍花從西域進入中國的時期不早于漢末晉初。勞費爾也持類似觀點,“此花(紅藍花)來自外國,這是無可懷疑的事實,但也不會在第三或第四世紀(jì)晉朝之前”。其觀點與我們從文獻資料方面作的考察大體相合。
紅藍花傳入中國后,成為重要的經(jīng)濟作物,故歷代農(nóng)書對紅藍花的栽培和使用都有記載。《齊民要術(shù)》卷五“種紅藍花梔子”篇是最早系統(tǒng)介紹紅藍花的種植和使用的記載。另《南史·洪范傳》載,有人“強借百姓麥地以種紅花”。可見,至遲在南北朝時期,紅藍花在中國的種植已十分普遍。
紅藍花被引入中土并廣泛種植,意味著胭脂產(chǎn)生并得到大規(guī)模的使用。
綜合本文所論,漢代以降紅妝的興起和流行是胭脂產(chǎn)生的前提,而真正的胭脂是在紅藍花傳人中土后被制作使用的,胭脂起源當(dāng)在魏晉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