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水英
摘 要:鐘嶸評曹植詩“情兼雅怨”,實際上就是認為詩歌要抒發(fā)個體情感,情感抒發(fā)以悲為主,悲情不宜極端,抒情文辭要優(yōu)美。鐘嶸的“情兼雅怨”說回歸到了詩歌的本質(zhì),發(fā)展了陸機的“詩緣情”的理論,同時對傳統(tǒng)的詩歌理論“發(fā)乎情,止乎禮”做了一次補充。
關(guān)鍵詞:詩品;情;雅怨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35-0209-02
鐘嶸十分看重建安詩歌,“降及建安……彬彬之盛,大備於時矣”(《詩品序》),在建安詩歌中又尤其推崇曹植,認為“其源出于國風(fēng)。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嗟乎!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暉以自燭。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于廊廡之間矣?!盵1]149對曹植詩歌的淵源、風(fēng)格特征進行評論,充分肯定曹植在詩歌史上的地位。其中“情兼雅怨”說影響深遠,學(xué)界對“情兼雅怨”具體內(nèi)涵也有所關(guān)注,但是較少將此與鐘嶸的批評家身份結(jié)合來分析“情兼雅怨”的批評內(nèi)涵及意義。
一
鐘嶸所言“情兼雅怨”包涵情、雅、怨三方面內(nèi)容。首先來看看鐘嶸對詩歌“情”的認識?!对娖沸颉费浴皻庵畡游?,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盵1]47鐘嶸認為詩歌的本質(zhì)是抒情,這種情應(yīng)該是內(nèi)心真實的有感而發(fā)的。正是因為詩的真實感人,才能“動天地感鬼神”。他又近一步說明詩歌之感人的最終作用是“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也就是宣泄憤懣,排解憂愁,使人情緒舒緩。詩人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內(nèi)心憤懣得以宣泄的同時,又能引起讀者共鳴,使他人也能借詩抒情。由此可見鐘嶸是很重視詩歌的“吟詠性情”,也就是說要表達出個體內(nèi)心的意愿、情感,詩歌要因“情”而生。
“雅怨”的含義又是什么呢?先來看看“雅”的內(nèi)涵。雅作為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重要文學(xué)理論范疇,大體有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要求?!睹娦颉费裕貉牛?,言今正者以為后世之法。雅者,正也,言王正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2]63。言雅即正,從內(nèi)容上對雅進行了規(guī)定,即有美刺指向。楊雄所言“中正則雅,多畦則鄭”(《法言·吾子篇》)言“雅”為中正,亦從《毛詩序》所論。及至魏晉南北朝,摯虞《文章流別論》所言“詩經(jīng)是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則偏向于對“雅”藝術(shù)形式上的規(guī)定。
鐘嶸在《詩品》中有八條提到雅。“指事殷勤,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評應(yīng)遽)此條所論“雅意”實為詩歌的美刺內(nèi)容。此外諸如“雖乖秀逸,是經(jīng)倫文雅才?!保ㄔu顏延之),以情深含蓄為雅”;“然貴狀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diào)”(評鮑照),言鮑照詩句危言晦澀,音律不和諧,不合清雅之調(diào)?!耙噱僮?,若銓事理,拓體淵雅,得國士之風(fēng)”(評任■)言任■詩歌體正調(diào)雅;“鄙薄俗制,賞心流亮,不失雅宗”(評謝莊)以言辭流暢為雅,這些則從藝術(shù)形式方面對“雅”內(nèi)涵進行了補充。
與“雅”相對的是“俗”,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已經(jīng)運用“雅”“俗”概念對文體風(fēng)格進行評價,如劉勰《文心雕龍·定勢》稱:“是以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熔范所擬,各有所司,雖無嚴乳,難得逾越。”[3]339聯(lián)系鐘嶸所言詩之“俗”特點,亦能看出鐘嶸所稱“雅”之含義。鐘嶸在《詩品序》中提到“俗”,其言:“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fēng)力盡矣。先是,郭景純用上之才,變創(chuàng)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1]62-65在此鐘嶸視重理無味虛為俗,對此予以否定。此外,鐘嶸在品評詩人詩歌時也多次用“俗”概念,如評鮑照:“然貴狀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diào),固言險俗者多以附照”[1]282,在此鐘嶸以窮形而不避危仄即情感過于激烈為俗,是“傷雅”即不利于雅的表現(xiàn)。評欣泰等人云:“鄙薄俗制,賞心流亮,不失雅宗”,認為不流暢明白為俗,俗則失雅。而從“鮑休美文,殊已動俗”此條中可知鐘嶸認為詩無文采為俗。結(jié)合總體而言,鐘嶸比較傾向于“雅”之藝術(shù)形式,特點有三:一是不可以追求詭異奇特形象,不主張過于激烈的感情抒發(fā)。二是不過于直率地表現(xiàn)自己的一切,不嚴厲迫切。三是主張聲律和諧,文辭并茂。
“怨”的具體指向又是什么?《詩品序》中有一段話: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盵1]77孔子云《詩》“以群,以怨”,“怨”,孔安國注:“怨刺上政?!辩妿V將“怨”的范疇擴大,由“可以怨”的具體感人之事來看,“楚臣去境,漢妾辭宮”為離國之悲;“骨橫朔野”“魂逐飛蓬”為顛沛流離、客死異鄉(xiāng)之傷,“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為征人思婦之痛,“解佩出朝”為辭官之憤然,“揚蛾入寵,再盼傾國”為仰慕之憂傷,所述事例以悲為主,情感基調(diào)哀傷,情感內(nèi)容多元化。由此可以看出鐘嶸所言“怨”,實際上是指以悲為主的感人之事在詩人內(nèi)心引起的哀傷情感傾向。他具體評價的詩歌也體現(xiàn)了這一標準,評為上品的十一位詩人的詩歌就有七位屬“怨”的范疇,如“文多凄愴”(評李陵)、“文以典怨”(評左思)等。
綜上,鐘嶸評曹植詩“情兼雅怨”,實際上就是認為詩歌要抒發(fā)個體情感,情感抒發(fā)以悲為主,悲情不宜極端,抒情文辭要優(yōu)美。
二
他將曹植立為最高典范,以“情兼雅怨”來評價曹植五言詩,是否符合詩人詩歌實際呢?分析曹植詩歌的特點以及其創(chuàng)作,就可知鐘嶸是否符合實際。
從曹植的創(chuàng)作實際來看,他的五言詩內(nèi)容是以“怨”為主,同時又通過多種方式求“雅”,達到了怨情雅發(fā)的效果。曹植近四十首五言詩有四分之三與“怨”有關(guān)?!霸埂钡膬?nèi)容豐富,有世俗生活中的“怨”,如《送應(yīng)氏二首》》為朋友離別之怨,《磐石篇》言離別故鄉(xiāng)之苦,《贈白馬王彪詩》寫骨肉相離之悲戚,《七步詩》怨骨肉相殘,《呼嗟篇》嘆個人境遇之無奈,《門有萬里客》《梁甫行》怨社會慘境,《七哀》《種葛篇》道出的是婦女的哀痛。也有宇宙哲學(xué)上之怨,如“日月不恒處,人生忽若寓”(《浮萍篇》);“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贈白馬王彪詩》);“人居一世間,忽若風(fēng)吹塵”(《薤露行》),這種直感式詠物詠景而及己,日月變換想到人生的飄忽,由朝露的瞬息想到人世的倉促。
從“怨”的消解方式來看,曹植多以嘆息、幻想等比較柔和委婉的方式來消解怨,而無如“拔劍東門去”(《樂府詩集·東門行》)這樣武力式的宣泄。如《送應(yīng)氏二首》,詩人送朋友自然心情惆悵而所見又是滿目瘡痍,更是悲涼。而他最后只是“氣結(jié)不能言”以將怨聚集于內(nèi)心的方式完成“怨”的消解。《磐石篇》寫及“林木無分重,岸巖若崩缺。湖水何洶洶”“乘■舉帆幢,經(jīng)危履險阻,未知命所鐘”,寫盡離別故鄉(xiāng)羈旅之險和人生顛沛不安,最后詩人也只是“仰天長太息”。曹植的游仙詩流露出人生短促的憂慮,所以詩中幾乎都表明他幻想永生的心理,這種心理就有他想以此消解憂愁的愿望,如《游仙詩》詩人就說自己“歲歲少歡娛”而想著去游仙。而怨婦詩則是曹植委婉表達心中“怨”的另一事例。如《浮萍篇》借女子被棄又希望丈夫回心轉(zhuǎn)意的心理描寫含蓄地表達出詩人對自己不被重用渴望重用的心理。
曹植寫詩還特別注重音律?;垧ā陡呱畟鳌肥督?jīng)師論》云:“始有魏陳思王曹植深愛聲律”“況子建集中如《贈白馬王彪》云:‘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肚樵姟罚骸昔~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霜結(jié),今來白露■。皆音節(jié)和諧,豈盡出暗合哉?!盵4]507-508除注重音韻之外,曹植尤其重視文章之藻采,在其詩文中也多次提及辭藻,如“公干振藻于海隅”(《與楊德祖書》),“得所來訊,文采委曲,曄若春榮,瀏若清風(fēng)”(《與吳季重書》),“騁我徑寸管,流藻垂華芬”(《薤露行》)等。而曹植詩句亦言辭優(yōu)美,諸如“凝霜依玉除,清風(fēng)瓢飛閣”(《贈丁儀》)、“白日濯青春,時雨靜飛塵”(《仕太子坐》)、“秋蘭披長坂,朱華冒綠池”(《公宴》)等詩句中的動詞都是經(jīng)過精心錘煉。曹植對音律和辭藻的主動追求,使詩歌尤其是樂府詩逐步趨向駢偶,從形式上約束了情感直白的表露。
從上分析可以看出,曹植詩歌情感指向悲怨為主,偏重個體情感的抒發(fā),表達方式委婉含蓄,重視辭藻的選擇,聲律和諧。由此可見,鐘嶸所言“情兼雅怨”是客觀公允的。
三
魏晉南北朝時,伴隨著傳統(tǒng)文論的成熟,文論作者對自我批評家身份有了較全面的認識。鐘嶸在《詩品序》提出批評家的批評要能真正起到指導(dǎo)作用,不能隨意評論。其言:“今之士俗,斯風(fēng)熾矣……於是庸音雜體,人各為容……徒自棄於高明,無涉於文流矣。觀王公縉紳之士,每博論之馀,何嘗不以詩為口實。隨其嗜欲,商■不同,淄、澠并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的無依。”[1]81-86從中可以看出鐘嶸寫《詩品》的目的:一是糾正士俗“庸音雜體,人各為容”“自棄於高明,無涉於文流”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氣,二是糾正“準的無依”的批評風(fēng)氣。從創(chuàng)作角度考慮是如何寫好詩,從文學(xué)批評的角度看是要確立評價詩的標準。這顯示出鐘嶸作為批評家的責任感。
鐘嶸將“情兼雅怨”定為好詩的標準之一,他從文學(xué)藝術(shù)的角度評價曹植,認為以“雅”制“怨”,回歸到了詩歌的本質(zhì),發(fā)展了陸機的“詩緣情”的理論,實際上就是對傳統(tǒng)的詩歌理論“發(fā)乎情,止乎禮”做了一次補充。當然鐘嶸以“情兼雅怨”作為佳詩創(chuàng)作的要求之一,在一定程度上縮小了好詩的范圍,把質(zhì)樸感情真摯的詩歌都排除在外,但是他比較客觀地分析了曹植詩,理性地得出了這樣的評價標準,的確擔負起批評家的責任,也促進了后人對曹植詩歌進一步認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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