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杰
近些年,中國傳統(tǒng)文化呈現(xiàn)出多方位復興之勢。在學術界,有“國學”研究的興起;面向小眾的文化,如昆曲、制茶、陶藝等,經(jīng)過長期衰落,品味和品質都有回升;在大眾中,也有一些熱心人士,通過印刷品、影像資料、網(wǎng)站等渠道,傳播各類“傳統(tǒng)文化”:來源涵蓋儒釋道三教;內(nèi)容雜多,尤以倫理訓條為主;文本既有新編新著,也有不少過去就流行過的善書,如《太上感應篇》、《了凡四訓》等。凡此皆與明清時期的“勸善運動”非常相近,或可稱為“新勸善運動”。
應該說,這些現(xiàn)象代表了中國人對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一種新自覺,深值嘉許。如果我們放寬視線,平心對待歷史,而不僅僅以最近三四百年的成效作為評估的尺度,便不能不承認,中國文化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過去那種全盤否定的態(tài)度實應反省。在今日全球皆被卷入“一體化”的時代,主動維持一個悠久和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即是在維持人類的文化多樣性,無論對己對人,都屬必要。
不過,我們也應知道,“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面貌并不單一,而是充滿了各種異質元素。朱維錚先生在1980年代就反復強調(diào):中國并不存在一個“一貫的傳統(tǒng)”。首先,不同時代留下的遺產(chǎn)并不一致,既經(jīng)累積,又常?;祀s;其次,即使在某一特定時代中,不同人群的行為和思考方式也自有特質。即以一個“善”字來說,其內(nèi)涵固不乏一些超時空的準則,具體表現(xiàn)卻不免流動遷移,不但不同社群各有一套道理,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場合也取舍各異。因此,面對“復興傳統(tǒng)”的呼聲,我們也不能不慎重思考:要“復興”的是什么“傳統(tǒng)”?
據(jù)我的觀察,近年最受歡迎的一本傳統(tǒng)讀物似乎是《弟子規(guī)》。這本出現(xiàn)于清代早期的童蒙讀物在不少人那里已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作,誦讀之聲,凡有井水處,無不可聞。這本小冊子當然也有一些不錯的道理,不光是孩童,即成人開卷,也可受益。而也確有單位把它推薦給員工,當作“企業(yè)文化”的重頭戲。據(jù)網(wǎng)上一位專門培訓《弟子規(guī)》的人士解釋,“弟子”二字面相頗廣:“在家指孩子,在校指學生,在公司指員工,在單位指下級,在社會中指公民?!比缡?,《弟子規(guī)》實可作一部公民讀本看。但我不明白,如果你我“公民”皆屬“弟子”,吾等的“父兄”又是何人?
正如書名所示,《弟子規(guī)》不過就是一部“小學生守則”。內(nèi)容明了直截:做什么、不做什么,此外不留下任何思考空間。這即使在傳統(tǒng)蒙學讀物中,也是簡陋之作。更重要的是,其中教授的倫理皆是單向的。作者既立意對“弟子”講話,自然多言服從,而不思考“父兄”何為。故其展示的,不過是人生中一個非常有限的斷片,對培護健全人格并無多大助益,與“公民”更是風馬牛不相及。其實,從思想史看,單向倫理觀主要是儒學官方化的產(chǎn)物,并不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全體,更非菁華。朱熹討論師弟關系時曾說:“彼之不可教,即我之不能教??膳c能,彼此之辭也?!彼^“彼此之辭”,即是不要求一方單獨盡責,而以雙方互相負責為條件;其中強勢一方,還應盡首要的責任。比如“父慈子孝”:父先須“慈”,才談得上“子孝”;若以權勢壓人,“孝”字又從何談起?
其實,即使對小小孩童,“服從”也非唯一倫理。若我們承認,一個理想的社會成員,應具有獨立、負責的精神,肯用自己的頭腦思索,富有同理心、想象力和道德勇氣,則《弟子規(guī)》一類以培養(yǎng)服從習慣為目的的讀物,實在不無被濫用的風險,而這恐怕也正是某些“企業(yè)家”器重此書的主因。然而,儒家傳統(tǒng)實有不少意思相反而地位更高的文本,如《孟子·公孫丑上》:“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蓖蹶柮鳌秱髁曚洝罚骸胺驅W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道理當然微妙幽深,小孩子未必能當下把握,但“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茍為不畜,終身不得”;具體教法自可遷就隨宜,卻不可因道理難明便全不講理。
更重要的是,無論我們高興與否,今日中國社會面貌早已與傳統(tǒng)社會相距甚遠。新社會要求一套新倫理,它自可從傳統(tǒng)中引申而來,卻必須直面現(xiàn)實,經(jīng)過一套創(chuàng)造性 的取舍轉化,才可將相對定型的“傳統(tǒng)文化”變?yōu)榫哂谢顫姖娚Φ摹拔幕瘋鹘y(tǒng)”,我們這個民族才當?shù)蒙稀芭f邦新命”四個字;否則,不過是為社會平添一份混亂,帶給我們更多痛苦和自卑。這樣的“傳統(tǒng)”,不“復興”也罷。
(作者為四川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