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玉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城學院英語系，江蘇南京 211156)

當代后殖民研究學者羅伯特·揚認為，與其他文學批評理論不同，后殖民主義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其真實存在性與不可再現(xiàn)性。早在后殖民理論形成以前，有著反殖民傾向的文學文本就大量存在。隨著全球范圍內(nèi)弱勢力量的崛起和西方世界內(nèi)部自省思潮的興起，重拾那些塵封已久的小說無疑成為學術界的前沿課題?？道滦≌f諸如《黑暗的心》《吉姆爺》等都被文藝理論批評界認為是后殖民主義理論分析的范本，而另一部小說《諾斯托羅莫》的研究卻相對甚少。盡管已有許多批評家在道德批評、物質(zhì)利益法則以政治小說定性等方面有所探討，但《諾斯托羅莫》中帝國滅亡的內(nèi)外因分析卻鮮有涉及。筆者將在后殖民主義觀照下研究康拉德在《諾斯托羅莫》中逆寫帝國的體現(xiàn)。

一、揭開殖民者的銀色面紗

當早期殖民者在殖民地發(fā)跡之時，以“精英”自居的殖民者通常通過刻意編造一些帝國神話以區(qū)別當?shù)赝林褡?。而在《諾斯托羅莫》中，康拉德直接指出真正的“黑暗之心”就長在大英帝國內(nèi)部。

學者艾勒克·博埃默指出，“殖民主義者，包括成為殖民主義者的努力，主要是指對殖民地資源的開發(fā)和對土著人的操控?！盵1](P.16)小說中，康拉德忠實地描繪出西方殖民者創(chuàng)造“殖民神話”的過程，包括發(fā)現(xiàn)、征服、建立與開發(fā)，而所謂的帝國神話不過是對殖民地政治與經(jīng)濟上的雙重控制，殖民者的各種承諾也不過是一紙空文?！吨Z斯托羅莫》中的殖民地科斯塔瓜納是一個虛構(gòu)的南美小國，盛產(chǎn)白銀，是殖民者眼中誘人的處女地。野心勃勃的高爾德家族早就開始對其首都蘇拉科進行殖民干預。起初，查爾斯·高爾德的祖父“為自己國家的大解放而戰(zhàn)，發(fā)動了對玻利瓦爾的卡拉沃沃戰(zhàn)役”。[2](P.116)可以料想，幾十年前與玻利瓦爾交戰(zhàn)中的國家已陷入混亂，而此時英國殖民者的勢力借機滲入科斯塔瓜納。作為一種傳統(tǒng)的典型帝國入侵方式，老高爾德早已在軍事上干預科斯塔瓜納。而高爾德叔叔利用科斯塔瓜納戰(zhàn)后內(nèi)亂，策動蘇拉科獨立為一個州并當選為其州長，實為變相進一步控制殖民地。然而，年輕的高爾德并不像前輩們那樣赤裸裸地暴力掌控，高爾德希一個擁有望“法律、信仰、秩序和安全”[3](P.57)的科斯塔瓜納。實際上，殖民者之所以急于頒布法律和秩序的根本原因在于為帝國運作創(chuàng)建一個安全、和平的環(huán)境。經(jīng)濟上“高爾德特權”與政治上“政府中的政府”使高爾德靠銀礦快速積累資本。此時的科斯塔瓜納正是非洲、亞洲以及拉美其他國家殖民地的真實寫照，殖民地不過是宗主國的原料與勞動力的提供地。在康拉德筆下，科斯塔瓜納并沒有迎來所謂的文明與進步，殖民者的承諾不過是為了掩蓋他們追求財富的真實意圖。

大多數(shù)康拉德式小說中，具有鮮明反差的當?shù)赝林伺c西方殖民者都被忠實地記錄下來。例如《黑暗的心》，殖民地被認為是野人之地，是邪惡與迷信的世界，被上帝詛咒的地方甚至是食人族部落。因此自認為文明進步的殖民者覺得他們有責任去拯救那些黑色皮膚的、原始的、未開化的、落后的、寂靜無聲的土著?！爱斎?，某一天我們會踏入我們該去的地方。我們應當給予全世界一切:工業(yè)、交易、法律、雜志、藝術、政治和宗教，從好望角到史密斯之音，也可能比這些更遠，如果有任何值得追尋的事情哪怕是去北極也在所不惜。然后我們就有能去掌管世界上一切偏遠的島嶼和大陸。我們也就能經(jīng)營世界貿(mào)易，不管這個世界喜歡或不喜歡”。[3](P.57)

《諾斯托羅莫》中，以高爾德為代表的殖民者并非真正給殖民地帶來更好的境地，但卻時常肩負起西方人自欺欺人的“偽責任”去拯救其他民族。愛德華·賽義德就在他的著作《東方主義》中提到殖民者們存在這樣一種心理，即土著人不過是一種下等人，他們被一種比他們自己還了解自己的人掌控著，而殖民者們就是控制他們的人。在他們的祖國，帝國企業(yè)家起初通常是以正派的、得體的形象示人，因而被選作精英去拯救土著人群。“然而，當他們身處異國環(huán)境中，他們會脫去自己的偽裝，”[4](P.6)以土著王的形象出現(xiàn)，諸如科茲、吉姆等。因而在康拉德逆寫帝國的筆觸中，殖民者們卻并非拯救者。在帝國企業(yè)家高爾德的管理下，科斯塔瓜納人民的生活每況愈下。高爾德帶去的法律與秩序不過是利于自己銀礦開采的保護條例;除去國外資本的投入與國內(nèi)勞動力的供給，整個國家將陷入無序;考慮不同生活消費標準在內(nèi)，高爾德付給土著工人的工錢遠低于英國諾丁漢郡工人。小說中，科斯塔瓜納政府只收取少量銀礦租金就將整個圣托梅永久性的交付給高爾德，最終由高爾德切走了利益蛋糕最大的一塊。圣多梅銀礦就是一座血淚工廠，是19世紀畸形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與不公平的勞資關系的縮影。帝國的謊言在科斯塔瓜納國無法立足，不攻自破，這與西方殖民者的謊言粉飾是背道而馳的。

賽義德提到的東方與西方無論是在政治結(jié)構(gòu)、經(jīng)濟體制還是意識形態(tài)上都有著巨大的差別，而這種差別構(gòu)成了帝國內(nèi)部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西方控制著東方并認為東方應當由其來控制，通常意味著“控制他們的領土、嚴格控制內(nèi)部事務、他們的生命和財產(chǎn)由西方勢力處置。”[3](P.36)在偽責任的敦促下，殖民者不遺余力地傳輸西方各類信條，妄圖將土著民族變成盎格魯·薩克孫式的民族。一方面，西方殖民者希望能夠西化土著以達到自己經(jīng)濟上和政治上的目的，完成自身的偽責任。另一方面，當他們完成西化過程之后，東西方的差異也隨之消失，此時西方再無借口控制東方了。這種帝國內(nèi)部的矛盾暗含出殖民者內(nèi)心模糊的立場，帝國的事業(yè)終將無果。

二、他者的隱性話語

當殖民者在殖民地強加各種政治與經(jīng)濟控制時，作為西方眼中的他者——科斯塔瓜納也以一種特別的方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斯皮瓦克的著名提問“屬下能發(fā)出聲音嗎?”曾在學術界引起熱議。《諾斯托羅莫》中，地理他者與種族他者是與殖民者抗爭的主要力量。

被譽為“航海作家”的康拉德有著豐富的殖民地閱歷，他筆下大多數(shù)非白人他者，包括非洲人、馬來人、中國人以及哥倫比亞人的形象是較為真實可靠的。在小說中，康拉德通過展現(xiàn)被極度邊緣化了的民族他者，嚴厲地批判了道貌岸然的西方殖民者。由于達爾文的“適者生存論”盛行一時，西方殖民者成了“被上帝選中的人”。而此類“人上人”卻沒有給予他者任何機會證實他們的能力、確定他們的身份。科斯塔瓜納國中，最無聲的人要屬當?shù)氐耐林团`，他們被剝奪了話語權，成為失語一族?？道聦τ跓o聲他者的描寫也有限，種族他者的描寫主要集中在印第安工人是如何在銀礦冒險作業(yè)。沒有名字、身份、地位，高爾德夫人以他們的膚色區(qū)分“紅棕，黑棕和銅棕”[3](P.68)，他們共有的是“扁平的、沒有樂趣可言的臉龐——和他們祖先一樣的遭受和忍耐，”[3](P.68)這些棕色面孔上安靜的眼睛傾訴著當?shù)貏诠け粔阂至说木车?。他們不得不承擔極度繁重的工作，世代如此，殖民者的到來絲毫未改變他們的生活。小說中篇幅較多的他者描寫是一位當?shù)剜]遞員，和其他人一樣，有著木頭色的膚色。時常坐在騾子屁股上，“一副喜悅而又空虛的表情掛在長長的臉上，日復一日憂郁地哼唱著一首愛情歌曲，亦或是毫無表情的朝著前方大叫?！盵3](P.64)這位郵遞員依然沒有任何語言去表達自己，讀者只能從他的表情和聲音對他作出各種猜想?；蛟S他像主人公諾斯托羅莫一樣有過自己的愛情但由于種種原因不得不放棄。與諾斯托羅莫的愛情詳盡描寫不同，康拉德沒有提到這位郵遞員身上發(fā)生的任何一件事情。從郵遞員臉部表情上，讀者唯一能讀出的是他被迫遵守殖民者下達的任何命令。也許他也有過要抱怨的時候，但誰會聽取他者的故事呢?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朝著自己的騾子大叫。

《諾斯托羅莫》中，強勢霸權的殖民者與沉默無聲的土著形成了鮮明對比，而康拉德就是通過這種對比逆寫帝國——通篇失聲的土著告訴讀者他們已處于極度壓迫狀態(tài)，沒有任何話語權。法國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家讓·鮑德里亞把沉默看做一種不可預見的力量，可以摧毀或消融一切事物。即，沉默可以讓一切事物變得公平，消解二元對立。小說中，沉默的土著正是以這種安靜的方式與殖民者斗爭，而康拉德在另一部小說《海隅逐客》中賦予的話語解釋了一切。一位土著說:“我誰都不是，我怎么敢跟白人生氣?生氣代表不了任何事因為我們還沒能力與你們抗爭。你們白人搶占了一切:土地、海洋以及戰(zhàn)爭資本!這些強盜搶走了一切，只剩下所謂的白人正義?！盵5](P.47)顯然，在白人正義主導下，屬于他者一族的土著無處申訴。正如小說中的礦工和郵遞員一樣，當?shù)氐耐林馐苄睦砩虾蜕眢w上的雙重壓迫。一方面，在白人主導的世界里，無人關懷土著他者境地;另一方面，即使處于極度壓迫境遇下，土著依然遭受著各種不公正地對待。通過展現(xiàn)他者境遇逆寫帝國，康拉德賦予沉默他者特別的話語權，戳穿了殖民者的謊言。

此外，康拉德逆寫帝國的另一手段是地理他者發(fā)出的聲音。在康拉德式的小說中，“地理他者指代除西方地域外的一切領地”。[6](P.97)對大部分西方人來說，地理他者就像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異域美女，有著無盡的神秘和誘惑。在《諾斯托羅莫》中，蘇拉科就扮演了地理他者的角色，吸引著西方殖民者紛至沓來。它既是財富和原材料的源泉，又是殖民者征服民族他者展現(xiàn)其英雄主義的理想土地。與西方世界想對應的他者被定義為野蠻、落后，因而“精英階層”的殖民者可以合情合理地征服和改造土著。然而，康拉德顛覆性地創(chuàng)造了地理他者科斯塔瓜納，寂靜的土地被賦予聲音展現(xiàn)他者的力量。

康拉德式小說中，地理他者通常是被水域包圍著的封閉地區(qū)，海洋或河流是這些地區(qū)與外界的交流媒介。首都蘇拉科是這樣一個港口城市:“面朝大海，像一個巨大的半圓形露天的廟宇，四周是高聳的群山，山頂上環(huán)繞著巨大云朵就像喪禮上的懸布?！盵3](P.5)為什么康拉德要將小說的發(fā)生地放在半封閉的地區(qū)?原因在于這樣的地理他者將殖民者推向極度無助的“死胡同”。在他們步入蘇克拉的那一刻，他們已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理他者監(jiān)獄，無法回頭。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地理上的障礙也暗示出殖民者心理上的無法逾越的鴻溝。以查爾斯·高爾德為例，企業(yè)家作為精英被派送到殖民地，遠離故土，淪為追尋財富的工具。以蘇拉科為例，圣托梅銀礦吸引著高爾德、諾斯托羅莫這樣一批又一批的帝國英雄趨之向往。康拉德筆下的蘇拉科輪廓就像張大著嘴巴的怪物一樣，時刻準備吞掉從那里掠奪財富的人?！翱道路Q當?shù)仫L光(圣托梅)為‘蛇的天堂’，這個陰謀會衍生出孤立感、無力感和徒勞感?！盵7](P.99)正如天堂中邪惡的蛇一樣，圣托梅讓殖民者覺得他們似乎來到了財富的天堂，同時卻引誘著帝國的精英們偷吃禁果。并且，他們最終不得不以道德淪喪作為擁有財富的代價。

被稱為“帝國最大一張畫布”，《諾斯托羅莫》中對地理他者形狀、輪廓、光線與色彩的印象主義描繪也頗具贊譽?？道鹿P下，科斯塔瓜納的天空“像一條狹尖的脊背懸在山頂”[3](P.6)，綿延的山脈如刀尖般等待機會隨時插入殖民者的心臟;阿祖拉半島是“被深狹的峽谷切割開的一群混亂的尖石”[3](P.5);科斯塔瓜納的山不止一次被提到是“鋸齒狀的”。鋒利的山頂如利牙，正隨時將殖民者撕成碎片。對殖民者來說，地理他者不單是身邊無聲的地理環(huán)境，更透露出殖民者四面楚歌的境地。他者的土地也并非像殖民者料想的那樣容易征服，相反，殖民者危機四伏、得不償失。在康拉德式小說中，讀者通常對小說中強烈的明暗對比印象深刻。如白人的膚色與黑暗的心(《黑暗的心》)、黑色膚色與白色裝束(《吉姆爺》)等。《諾斯托羅莫》中對于蘇拉科夜晚的描寫亦是如此。“零星發(fā)出微弱的光無力的映射在巨口般的黑洞中。”[3](P.5)極其有限的星光與無邊的黑色天空形成了鮮明對比，殖民者正如此時的星光，相對于強大的地理他者來說是如此軟弱無力。黑色似乎有能力使其他一切顏色變黑，正如宇宙中的黑洞可以讓一切消逝、無處可逃。整個地理他者的主色調(diào)就是黑色，似乎要吞噬一切，大多體現(xiàn)在科斯塔瓜納的群山、天空和迷霧上。小說中，康拉德夸大地理他者的力量到極致，甚至趕超上帝?！吧系壑垡矡o法發(fā)現(xiàn)人們在這里犯下什么罪，你可以自由的讓惡魔幫你卻不用承擔罪責?！盵3](P.7)在一系列印象描寫地理他者的背后，康拉德刻意夸大隱性他者的力量并弱化殖民者的影響?！吨Z斯托羅莫》中，康拉德明確的回答了“屬下能否發(fā)出聲音”這一經(jīng)典提問，即大部分場合下他者是沉默的，甚至缺席的，但他者是有話語權的，甚至可能是強大的。

康拉德在《諾斯托羅莫》中逆寫帝國，深刻地揭露殖民主義的真相，充分挖掘民族他者與地理他者的隱性話語權，同時也流露出自己對帝國偉績的否定態(tài)度。通過揭開殖民者的銀色面紗，康拉德指出殖民者虐待土著勞工的事實和他們許下的空口承諾，以此闡明拯救他者不過是經(jīng)濟上和政治上的殖民入侵。此外，帝國之外的他者也暗含帝國岌岌可危的局勢。民族他者的無聲抗議揭示出文明進步旗號下殖民者的虛偽和道德淪喪;寂靜的地理他者通過幽暗深邃的自然景觀也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康拉德的逆寫帝國有力地展示出帝國神話的破碎及帝國運作的不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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