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日本當代著名女作家有吉佐和子的《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既表達了對20世紀70年代中國生態(tài)問題的憂慮，也肯定了當時中國的一些環(huán)保舉措。本文從生態(tài)批評的視角剖析作者在該報告中對中國生態(tài)問題的思考，指出有吉佐和子對生態(tài)問題的文學思考具有現實意義，其具有國際化視野的文學創(chuàng)作，客觀上為世界生態(tài)文學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這也是今天重讀該作的重要意義所在。

[關鍵詞]生態(tài)文學；生態(tài)批評；有吉佐和子；生態(tài)問題；報告文學

[中圖分類號]I313.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4）01-0092-05

[作者簡介]楊曉輝（1973—），女，黑龍江哈爾濱人，文學博士，大連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廈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主要從事生態(tài)文學、日本文學研究。（遼寧大連 116034）

[基金項目]201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青年基金項目“日本當代生態(tài)文學研究”（13YJC752028）、遼寧省教育廳2012年度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日本當代生態(tài)文學研究”（W2012072）和大連工業(yè)大學2012年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跨學科視野下的文學課程建設與研究”（JGLX1243）的階段性成果。

一、引言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沙青的《北京失去平衡》（1986）、徐剛的《伐木者，醒來！》（1988）等作品作為中國早期生態(tài)報告文學的代表作引起文壇關注，這類作品反映了林林總總的中國生態(tài)危機問題。但鮮為人知的是，日本女作家有吉佐和子卻早于中國作家，于70年代末就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闡述了她對中國生態(tài)問題的思考，這就是多年遭冷落的《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這部作品既表達了作者對20世紀70年代中國生態(tài)問題的深深憂慮，也肯定了當時中國的一些環(huán)保舉措。

有吉佐和子（Ariyosi Sawako，1931-1984）作為日本當代著名小說家、劇作家、導演，是戰(zhàn)后暢銷作品最多的女性作家，與曾野綾子、山崎豐子并譽為當代日本文壇“三大才女”。有吉佐和子1931年生于日本和歌山縣和歌山市，其父為橫濱正金銀行（現東京三菱銀行）美國分行職員，1937年6歲時，她隨父親去了爪哇（現印度尼西亞），10歲回國定居東京。童年的海外旅居生活對她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

1949年，有吉佐和子考入東京女子大學英文科，在校時她對日本古典和演劇活動產生了濃厚興趣，并于1956年憑借《地歌》獲文學界新人獎。她的代表作品有《并非因為膚色》（1963）、《暖流》（1968）、《恍惚的人》（1972）、《復合污染》（1975）、《出云的阿國》（1967-1969），以及有關中國題材的《墨》（1961）、《年輕的母親勞動模范羅淑珍》（1961）、《孟姜女考》（1969）和《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1979）等。有吉佐和子與中國有著特殊的情結，是訪問中國次數較多的少數日本作家之一。紀實報告文學《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就是她第五次訪華成果的結晶。

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正值我國翻譯界興起“日本文學熱”，大量日本文學作品被譯介到中國，《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雖然于1979年（昭和54年）就由日本新潮社出版發(fā)行，但在我國僅是在1980年1月的文藝刊物《當代》書訊中被提及過，直至今日尚無中譯本，相關研究亦寥若星辰。直到2007年，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王向遠的《中國體裁日本文學史》對該作從中國紀行文學角度作了簡要評論，但篇幅不長。

今日重讀《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我們多少可以了解到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生態(tài)問題的實際狀況，以及作品透射出的超越國境的生態(tài)關懷。但與《恍惚的人》、《并非因為膚色》、《暖流》等相比，《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在我國卻較受冷落，本文認為原因有三。其一，紀實文學或報告文學是否算做文學，在我國文學界一直存在爭議，部分圈內人士認為這類作品缺乏文學性。我國在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譯介了大約529種文學作品，44種兒童文學作品，①這其中也包括有吉佐和子的作品，但《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卻未在其列。其二，這是一部外國人視角的紀實文學，記述的內容或發(fā)表的觀點是否準確尚被質疑。其三，農業(yè)公害問題在我國當時還未引起足夠重視。雖然在周恩來總理的指示下，我國的環(huán)保事業(yè)已于20世紀的70年代起步，但在文革風暴的“洗禮”下，國人對農業(yè)公害問題的認識還遠遠不足，“認為生態(tài)危機是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物，社會主義制度不可能產生污染，誰要是說中國有污染，有公害，誰就是給社會主義抹黑”。②只是近些年隨著食品安全、農業(yè)公害成為一個越來越嚴峻的話題，我們才開始采取行動。

《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介紹了中國農村的農藥使用情況，并記述了作者向當地農民、技術員甚至科研機構工作人員介紹化肥、農藥的危害的情況。該作對“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后的中國農村的描述未必全面，但必須承認的是，我們從中可以了解外國人視角下的中國農村的某些側面，尤其是能夠了解有吉佐和子站在“中國”這個場所，對中國生態(tài)問題的文學思考，所以極有必要重新回顧這部佳作。

二、跨越國境的生態(tài)思索

“文革”結束后的1978年，有吉佐和子第五次來到中國，目睹并記錄了轉型時期中國社會的變化，這是一部日本作家視角下的文革后的中國農村寫照，是“迄今為止日本文學史上僅有的有關中國農村的調查報告，具有特殊的意義和價值”。③1966年至1976年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特殊時期，十年浩劫使中國的經濟遭受了重創(chuàng)，一般認為，文革期間中國農業(yè)生產和農業(yè)科技工作出現了停滯不前或倒退現象，但我們從《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可以了解到，事實并非如此。西鋪大隊的農業(yè)試驗場栽培出了建明一號、二號玉米，西鋪大隊實行了農業(yè)間作獎勵；1964年開始，遵化新建起了碳酸氮銨化肥廠，化肥能夠自給自足；農藥、化肥在數量和種類上較文革之前有了很大變化，等等。有吉佐和子對文革后的中國農村問題非常感興趣，但她最關注的還是農藥、化肥的使用問題。她以女性的纖細敏銳，創(chuàng)作了長達二十五個章節(jié)的《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其中有十六章即64%的章節(jié)談到中國農村的農業(yè)污染問題。endprint

1975年，有吉佐和子發(fā)表了《復合污染》，將日本面臨的環(huán)境污染問題以小說的形式公諸于世，在日本民眾中引起極大反響。環(huán)境問題沒有國界，屬于全球性問題，中國作為日本的近鄰，是否存在同樣問題，這是她發(fā)表《復合污染》之后繼續(xù)關注的生態(tài)問題。從5月到6月，從北方到南方，每到一處，有吉佐和子便向當地技術人員和農民宣傳過度使用化肥和農藥的危害。她不僅站在農業(yè)公害問題啟蒙者的立場上向普通農民做宣傳，甚至面向中國的農業(yè)專家做講座、發(fā)表演說，近乎幼稚的執(zhí)著中透射出的勇氣和精神著實令人欽佩。因語言障礙和文化差異，有吉佐和子未必能夠在作品中非常準確地描述當時中國的農業(yè)狀況，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她從一個外國人的視角發(fā)現了中國人自己沒有發(fā)覺的問題。

20世紀70年代，中國的一些農民甚至農業(yè)技術員對農業(yè)公害知識知之甚少。文革時期毛主席提出了農業(yè)八字憲法，即“水、肥、土、種、密、保、管、工”，第六個字的“?！?，卻被理解為通過農藥殺蟲來保護植物?！耙磺卸际前凑彰飨陌俗謶椃ㄗ龅??！薄鞍俗謶椃ㄊ鞘裁?？”“就是關于農業(yè)的八字憲法。即水、肥、土、種、密、保、管、工?！薄暗诹谋?，就是植物保護，用農藥殺蟲?！雹購膭觼y年代走過來的農民往往把提高農作物產量，解決溫飽問題看成現代化的標志。正如有吉佐和子所言：“農業(yè)現代化是中國農村的驕傲。這與二十五年前的日本完全相同。機械、化肥、農藥對農村而言是現代三大神器，誰都沒有考慮過這種現代化會使農村病人增加，甚至出現死亡事件。日本的農林省和農民萬萬沒想到農業(yè)的現代化使日本糧食自給率下降。”②七年前在日本禁止使用的DDT還在中國的西鋪使用，這令有吉佐和子感到焦慮甚至憤怒。有吉佐和子認為，當時一些官員的急功近利思想——當務之急不是考慮百年后的危險，而是要讓百姓擺脫饑餓，③造成農業(yè)公害的擴大。而美國和日本卻扮演著“死亡商人”的角色，把在本土禁用的化肥、農藥運往國外銷售獲利，遵化縣使用的化肥是貼著“財神牌”商標的日本貨。

剛到建明人民公社，映入眼簾的景象也讓有吉佐和子大為吃驚：“河北省遵化縣建明人民公社的公路鋪設完備，一眼望去便知道這是一個忙碌的收獲季節(jié)。新鮮的是，馬路上鋪展著剛剛收割的麥子。車輛從麥稈上飛馳而過?！雹堋笆崭畹柠湺挶恢糜诹胰债斂盏鸟R路上晾曬、粉碎的場景，和悠然站在馬路中間、拿著傳統(tǒng)的竹筐篩選麥子的農夫的身影，勾畫出現代與古代相結合的畫面。農民全然不知汽車是引發(fā)人身事故的兇器。我心驚膽戰(zhàn)不時地想，那位大叔會不會被車撞了？”⑤

每到一處，有吉佐和子便不厭其煩地向農民宣傳DDT等農藥的危害和害蟲的耐藥性。她向當地人介紹蕾切爾·卡遜的《寂靜的春天》和自己的《復合污染》，并把自己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告訴中國人，向中國農民和技術人員提出忠告：“工業(yè)從農業(yè)中爭奪勞動人口，反過來又向勞動力不足的農村輸送機械和化肥”，“人類支配自然的想法是狂妄自大的。我認為與自然保持友好的關系，農業(yè)才能正確、安全地發(fā)展”，“我并非完全否定殺蟲劑殺菌劑的使用，作為自然現象，五年或十年會有一次病害蟲異常繁殖的時期，農藥應該是那個時候使用，而不是將其當做營養(yǎng)劑每年定期使用?！雹倨綄嵉恼Z言背后顯現著一顆憂慮的心，喚醒了一批有著生態(tài)良知的人。

王向遠認為，“從《有吉佐和子中國報告》中還可以看出有吉佐和子是將環(huán)境污染問題、公害問題作為一個超越國界的人類共通問題來看待的，這也是她要深入中國農村考察的根本動機”。②有吉佐和子在1975年完成《復合污染》的創(chuàng)作后，越發(fā)關注日本以外其他國家的生態(tài)狀況，將環(huán)境污染問題當做超越國境、全球性的問題來對待，其對中國生態(tài)問題的文學思考則具體體現在《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這部作品中。

三、關于兩種生態(tài)作為的思考

有吉佐和子的創(chuàng)作不是只顧埋頭寫作、不觀察社會風云、不考慮讀者的閱讀需求，她總是慎重審視自己想寫或所寫題材是否有足夠的價值和意義。有吉佐和子觀察到，1979年的中華大地似乎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態(tài)作為，其差別在于農業(yè)生產中是否使用農藥和化肥。

河北省遵化縣西鋪大隊1953年開始使用化肥，1955年開始使用DDT，1961年開始使用有機磷殺蟲劑。青年農民對害蟲的耐藥性、噴灑農藥的注意事項等農業(yè)知識一無所知，有吉佐和子似乎看到了過去的日本，日本經歷的農業(yè)傷痛正在另一個國度重演。

而在另一些地方，有吉佐和子了解到很多令她吃驚和興奮的事情。首先，她發(fā)現后牧大隊1969年開始停用DDT和有機磷，比日本早兩年。第二，沈陽五三人民公社1964年停用DDT，1966年停用六六六（BHC），是世界上最早停止使用DDT的地區(qū)。第三，遠在南方的蘇州長青人民公社從未使用過DDT，六六六也早在1966年停止使用。當深受現代化之苦的日本農民發(fā)現無農藥的農業(yè)產出更好，從而開始選擇有機農業(yè)、循環(huán)耕作的時候，長青人民公社的農民卻早已從經濟角度考慮，放棄了部分農藥的使用。這里的農民知道農藥的危害性，所以，他們一年只噴灑一次1605和203的混合液，而且由專業(yè)人員負責實施，噴灑時戴皮制長手套和口罩，穿長褲，盡量不讓皮膚裸露；噴藥后，豎起旗子，提醒大人孩子一周之內不要靠近；烈性藥有專人管理，這是日本農林省也做不到的；這里的技術人員對作物抗藥性等農業(yè)知識比較了解。第四，河北省遵化縣的沙石峪大隊曾經“土如珍珠水如油，滿山遍野大石頭”，而今天“層層梯田繞山轉，滿山遍野綠油油”。“從招待所放眼望去，沙石峪山巒映綠，層層梯田綠油油。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詫異，在這個缺土的地方竟能有如此的綠色，但當我走到外面一看，才發(fā)覺腳下都是石頭。右腳碰到石頭，左腳踢到巖石碎片，所謂的路也是用巖石碎片重疊鋪上的。農田的土是紅色的”。③沙石峪人愚公移山的精神令有吉佐和子大為感動。通過她的作品，日本人對中國農村又有了新的認識。從以上事例可以看出，當時中國的農業(yè)環(huán)保事業(yè)雖有不及發(fā)達國家之處，但某些方面已有超越。

有吉佐和子第四次、第五次訪問中國的時候，中國的環(huán)保事業(yè)剛剛起步?！队屑艉妥拥闹袊鴪蟾妗冯m然并未觸及中國的環(huán)境政策，但在重讀這部作品時，了解一下當時中國的環(huán)保舉措，對反思當下的中國環(huán)境現狀不無裨益。20世紀70年代初，中國環(huán)境污染事件頻發(fā)：大連海灣、渤海灣、上海港口、南京港口等因陸源污染導致六處灘涂養(yǎng)殖場關閉，許多食品飲料因濫用化學添加劑造成嚴重危害，等等?？梢哉f，70年代的中國，海灣污染、工業(yè)污染、農藥污染等問題已慢慢凸顯出來。周恩來總理高瞻遠矚，意識到環(huán)境污染的潛在威脅，于1972年6月5日派出中國代表團參加了在斯德哥爾摩召開的人類環(huán)境會議。代表團成員的曲格平參會后大為感慨：“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中國在極左路線的支配下，在‘文革風暴的‘洗禮下，我們自負地嘲笑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公害，卻認為社會主義國家不可能產生公害?！彼懊腿婚g看到了中國環(huán)境問題的嚴重，中國城市和江河污染的程度并不亞于西方國家，而自然生態(tài)破壞的程度卻遠在西方國家之上”。1973年8月5日，中國召開了全國第一次環(huán)境保護會議。1979年9月，五屆全國人大第十一次常委會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環(huán)境保護法（試行）》，標志著中國的環(huán)境保護走上了法制軌道?！霸摲擅鞔_了環(huán)境保護的范圍，規(guī)定了環(huán)境保護的任務，并對自然資源開發(fā)利用和防治環(huán)境污染做出了若干具體規(guī)定?！雹?/p>

有吉佐和子未必詳細了解中國當時的環(huán)境政策，但她通過實地考察、數據佐證的方法，及時地發(fā)現、指出了中國的農業(yè)公害問題，揭示出事物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使文學作品不僅具有深邃的歷史感，還具有前瞻性。她以通俗化、大眾化、生活化的表述，使更多的讀者能參與其中并獲得共鳴?？梢哉f，這部作品對讀者的感染力和在社會生活中的影響力是不容置疑的。正是因為作品的題材與內容觸摸到了時代的敏感神經和當時社會生活的脈搏，所以與公眾的內心渴望相呼應，從而引發(fā)了無數讀者的深深共鳴。

四、結語

《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展現了作者跨越國界的生態(tài)思考，生態(tài)關懷貫穿了整部作品。這部作品讓讀者體會到“場所意識”所強調的所屬感和共同體意識，即無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我們都同屬于地球這個大的場所，地球是大的共同體，生態(tài)關懷不能僅局限于小的場所，必須放眼人類賴以生存的大的區(qū)域。地球是一個循環(huán)的圈，以農藥為例，在某一個地域噴灑農藥，在未來的十年或二十年就可能在地球的最邊緣地區(qū)發(fā)現殘留物。農藥化肥的殘留污染了水體、天空、土壤，最后還有要由人類來承受后果，投毒者自食其毒?，F在，我們已經開始直面殘酷的農業(yè)污染的副作用：生育力下降、睪丸癌、乳腺癌、生殖器官病變等等。有識之士已經意識到濫用或超量使用農藥化肥對人類健康的危害?！队屑艉妥拥闹袊鴪蟾妗冯m然是三十多年前的作品，但其中提出的節(jié)制使用農藥和化肥、保護人類的共同家園的思想，對解決當前的環(huán)保問題仍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和時代價值，今日重讀該作的意義亦在于此。通過日本作家的作品，我們看到另一維度的中國生態(tài)問題的文學思考。作為長期關注社會問題的當代作家，有吉佐和子國際化視野的文學創(chuàng)作客觀上為世界生態(tài)文學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這也是今天我們重讀《有吉佐和子的中國報告》的重要意義所在。

責任編輯：王俊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