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東, 楊勁松, 寧康健
(廣東醫(yī)學院 外語教學部,廣東 東莞 523808)
《院長的十二月》(TheDean’sDecember)是美國著名小說家和197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 貝婁(Saul Bellow,1915—2005)發(fā)表于1982年的代表性作品。該小說以美國芝加哥某學院的院長阿爾伯特·科爾德的遭遇與思想活動為主線,以布加勒斯特和芝加哥兩個城市作為故事背景,對冷戰(zhàn)時期的羅馬尼亞和美國兩個國家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了深入描述。該小說發(fā)表后,國外論者對其進行了多樣化的解讀,對于科爾德是誰,論者們有著不同的看法。例如,科亞姆在論著《索爾·貝婁與美國超驗主義》中認為科爾德是一個體現(xiàn)了超驗主義思想的人物,如貝婁小說中其他的主人公一樣,是愛默生和惠特曼在思想上的追隨者[1]221-269。艾倫·皮芙在《格格不入的索爾·貝婁》一書中則認為科爾德先生并非一個超然物外的人物,他更強調人與人之間關聯(lián)的重要性,而且科爾德的名字“Cord”在英文中小寫時是“cord”,即繩索的意思,蘊含有人與人在心靈與行為上的連接的意義[2]。國外還有論者論及小說的虛無主義主題,該小說與柏拉圖哲學的聯(lián)系,以及與貝婁對待死亡與愛情的態(tài)度等方面[1]228。與國外多樣化的研究相比,國內對該小說的研究顯得比較單薄。據(jù)中國期刊網(wǎng)顯示,盡管貝婁小說的研究已呈現(xiàn)快速增長的趨勢,但以該小說為研究對象的論文非常少。有論者運用城市文學研究的基本理念對該小說中的城市意象進行了分析,認為該小說體現(xiàn)了貝婁對城市的深刻思考[3]。這為我們理解該小說提供了重要的借鑒。
筆者認為,法國著名的思想家和社會學家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1929—2007)在其《符號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等著作中提到的媒介理論給我們深入理解該小說提供了有益的幫助。他所提出的媒體與權力的合謀和傳媒對真實的解構等觀點可以使我們對導致科爾德個人悲劇的原因有更為深刻的理解。因為科爾德終其一生與大眾傳媒打交道,他既是記者出身又不斷面對新聞傳媒的挑戰(zhàn)。他的遭遇可以說是大眾傳媒負面影響的集中體現(xiàn),承載了小說家貝婁對大眾傳媒的深刻批判。本文主要從大眾傳媒與權力的合謀和大眾傳媒對真實的解構兩方面進行分析。
鮑德里亞認為,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大眾傳媒并沒有促進民主,也沒有行使其監(jiān)督功能,而是一種非正義的力量,阻礙了公眾對真實的認知。大眾傳媒通過其不可交流性形成了與權力的合謀。鮑德里亞把大眾傳媒定義為“沒有回應的言說”[4]167。他認為大眾傳媒并非是一種促進交流的工具,恰恰相反,“大眾傳媒是反中介的和不及物的”[4]167。當代社會的大眾傳媒由于其反對交流的特性,正在成為權力的幫兇和民主思想的殺手?!艾F(xiàn)在,整個既存媒介將自身建筑在這種界定之上,它們總是阻止回應,讓所有相互交流成為不可能(除了在擬真回應的各種形式中,它們自身被整合入一個傳遞的過程之中,由此使傳播變成一種單向傳遞的過程)。這是媒介真正的抽象性。社會控制與權力體系就植根其中?!盵4]168鮑德里亞認為,大眾傳媒與資本主義權力機構的合謀使得它沒有限制權力和履行社會批判的職責。“相信媒介具有顛覆性的批判能力是一種策略性的幻象?!盵4]175而大眾麻木不仁的態(tài)度促進了媒體對話語的壟斷。鮑德里亞認為,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大眾難以構成一種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社會力量,難以承擔任何的社會責任,它的存在不僅缺乏現(xiàn)實性,而且缺乏自覺的目的性,它完全是一種個體化的統(tǒng)計意義上的存在”[5]47。這使得大眾傳媒與權力合謀的關系得以長期存在。
大眾傳媒與權力合謀的特征被作家貝婁在小說《院長的十二月》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貝婁通過小說的主人公科爾德在處理學生被殺事件上所遭遇的困難,表明了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媒體與權力機構合謀的事實??茽柕滤趯W院的白人學生萊斯特被黑人洗碗工埃布里和黑人妓女海因斯殘酷殺害,他們把萊斯特割去耳朵,然后捆綁著從三樓窗口扔下去活活摔死。事情確鑿無疑。院長科爾德義憤填膺,懸賞緝拿元兇。但在大眾傳媒和瘋狂的年輕一代的干涉之下,事情舉步維艱。在此事當中,大眾傳媒起了掩蓋事實和煽風點火的作用。對于科爾德這個具有正義感,敢于說真話和揭露社會丑惡現(xiàn)象的人物,大眾傳媒極盡扭曲與攻擊之能事。媒體企圖消解真相,認為謀殺并不存在,一切只是科爾德出于種族歧視捏造出來的。如小說中所言,“在埃布里案件中,新聞媒介顯然把矛頭對準了他,而且是連續(xù)猛攻。……他們映射科爾德是個種族主義者,正在執(zhí)行學院的種族主義政策”[6]74。對于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貝婁在小說中提到,一方面是科爾德其人為記者出身,喜歡寫揭露社會黑暗面的文章,所以與權力機構及大眾傳媒之間有著由來已久的矛盾。如在報道郡典獄長瑞德帕斯的案件中,“科爾德曾譴責這些報紙以偏見引導大眾輿論”[6]76,被與權力機構關系密切的大眾傳媒視為眼中釘。另一方面,美國公眾有著對丑惡事實避而不見的傾向,使得大眾傳媒與權力的欺騙性報道得以暢行無阻?!拔覀兞晳T了和平和富足,我們爭取一切美好的事物,反對殘酷、邪惡、狡詐和丑惡。作為進步的崇拜者,它的從屬,我們不考慮邪惡和厭世,我們擯棄可怕的事物——也就等于說我們是反哲學的。”[6]222公眾不希望直面真實的丑惡,對之采取避而不見的態(tài)度。像科爾德這種專門揭露黑暗的牛虻式的人物觸動了公眾脆弱的神經(jīng),自然在公眾眼里成了不受歡迎的人。在媒體的報道中,大眾只愿意聽到他們想聽到的,表面上看媒體在教育大眾,在提高聽眾的知識水平。事實上,信息的爆炸和多種看法的涌現(xiàn)進一步拉開了公眾與事實的距離。貝婁在該小說中一針見血地指出:“理論和話語的增長,它本身就是盲視的新異形式的成因,以及‘傳播’的虛假反映,導致了大眾意識的可怕扭曲?!盵6]142鮑德里亞認為,“大眾傳媒與當今社會的權力取向非常吻合。”[5]47小說《院長的十二月》里恰恰如此。貝婁通過科爾德所在學院的教務長威特這個人物的塑造,表明了權力機構對科爾德的看法。教務長威特是個世故圓滑之人,“教務長是有史以來最敏銳的操縱者,……沒有人比威特更圓滑,更花言巧語,更精細,更低調。有著高度的文明禮貌、過分細心周到的一個人決定(以冷靜的頭腦選擇)扮演一個溫和的角色”[6]198。他是最適合在權力機構混的人,仿佛就是權力機構的化身?!霸谕剡@個有權力的人看來,科爾德是個傻子?!盵6]200科爾德在萊斯特的案子中所表現(xiàn)出的正義感純粹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現(xiàn),“他那混亂的高度認真把所有的事情都弄糟了”[6]200。而科爾德所發(fā)表的那些文章在威特看來無疑是自毀政治前程的表現(xiàn):“不把那些文章呈交上去獲得許可是不符合標準的,前所未聞的,而且是極其危險的——瘋狂!科爾德攻擊了——還有什么人他沒有攻擊呢?政客、商人、同行,而且他甚至誣蔑了州長。也許威特從某些最謹慎的渠道上頭得到了暗示,這是一個完全可以犧牲掉的院長?!盵6]200大眾傳媒對科爾德的攻擊完全可以從權力機構方面找到其根源。
鮑德里亞認為大眾傳媒對公眾的負面影響通過其對超真實的生產(chǎn)和對真實進行解構得以實現(xiàn)?!磅U德里亞把媒介視為擬真機器,它不斷地生產(chǎn)意象、符號和代碼,構造了一個自主操控社會日常生活的超真實王國……使得媒介成為一種軟性的控制形式?!盵5]40媒介通過創(chuàng)造超真實的幻覺,解構了社會的真實?!坝嵪⒃诮涣餍袨橹胁皇莿?chuàng)造交流而是消耗自身,不是在生存意義而是在消耗意義,這一現(xiàn)象的直接后果是訊息吞噬自身的內容,吞噬社會的交流;與此同時,在交流阻隔不斷加劇的背景下,大眾傳媒所負載的信息壓力對社會實施一種難以抵制的解構?!盵5]42
在《院長的十二月》中,貝婁通過科爾德與杜威·斯潘格勒兩位記者出身的人物的命運對比,向我們進一步揭示了大眾傳媒解構真實的特征。杜威·斯潘格勒是小說主人公科爾德的舊時好友,是一個虛偽和好為權力機構涂脂抹粉的人物。就是這么一個人物卻非常符合大眾傳媒制造“超真實”的行當。在傳媒界中,他如魚得水,被稱為“制造輿論的辛迪加大亨”[6]82。在科爾德看來,他的文章無非是些陳詞濫調而已。如小說中所言,“杜威的報紙文章永遠不會使他驚奇。杜威式的句子開個頭,他科爾德閉上眼睛也能接著寫下去”[6]129。對社會的丑惡避而不論,巧言令色,歪曲事實,引發(fā)轟動是杜威之流所長,“使這個世界顫抖,使它飽嘗含糊其辭的話語,在它的結構框架上鋪上一層花哨辭藻,在里面塞進一些焦慮”[6]132。與杜威的趨炎附勢不一樣,同是記者出身,科爾德富有正義感和道德意識。這種正義感和道德意識卻讓他在新聞業(yè)找不到真正的立足之地。他出于對記者行當?shù)膮拹憾D向文學和進入大學發(fā)展。他認為在大學里面,真實和正義是可以找到的,“大學是哲學生存之所,或說是哲學所應生存的地方”[6]209。然而,事實證明他無法擺脫媒體無所不在的影響。他發(fā)表的那些揭發(fā)真相的文章受到了傳媒指導下的大眾輿論的攻擊。在媒體的錯誤引導之下,他迅速成為眾矢之的?!白杂膳烧J為他反動,保守派說他瘋狂。職業(yè)城市專家說他太急躁?!盵6]208他成了一個可以被犧牲掉的人物。在小說的后半部,我們讀到杜威對科爾德的出賣。這件事情并非偶然,是媒體與權力合謀的最典型例子??茽柕陆沂井斁趾诎得娴难哉摫徽J為與其院長身份非常不相符,使他辭去院長職務的最好方法就是把他的私人想法曝光,使其進一步成為輿論的犧牲品。杜威恰恰起了這個作用。他把與科爾德的私人談話進行曝光,同時加以評論。這篇文章使科爾德遭受了最為沉重的打擊。在《雙城記》這篇杜威所寫的有關科爾德的內心生活和隱私的文章中,杜威把科爾德定義為一個“心地脆弱,無法把握世界變化”[6]331的人。文章中披露了科爾德與媒體由來已久的矛盾。杜威寫到,科爾德認為傳媒“強大的力量使人類無法接近真實的生活”[6]333,杜威提到科爾德指責大眾傳媒業(yè),認為“它養(yǎng)育了竭斯底里和誤解”[6]333。在這篇文章中,杜威提到了科爾德對高等院校的抱怨,認為科爾德“一定深深地冒犯了他的同事”[6]334。通過這篇文章,杜威使科爾德與媒體和學院的矛盾公開化,使他陷入非常困難的境地。同時,由于杜威專欄的影響力,文章對科爾德造成了很大的負面效應。最后,在文章中,杜威對科爾德進行了攻擊,稱“他被一種能力無法駕馭的熱情沖昏了頭腦”[6]335,潛臺詞已很明了??茽柕聼o法勝任院長職務,因為他太感情用事。在這篇文章中,杜威憑借其花言巧語和大眾傳媒的話語霸權,把科爾德富有正義感和同情心的正面形象給解構了,使杜威自己的言說比科爾德本人還要真實,或者用鮑德里亞的話來說,達到一種“超真實”的境界。這篇文章把科爾德個人所具有的正面的東西剝離出去,把科爾德的不足無限放大,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使公眾認為科爾德仿佛就是多種混亂的情感的混合體,一個不知道人生為何物的人。這種歪曲性的報道由于杜威的修辭藝術變得對公眾極具說服力。小說中提到,“這些句子可能造成的破壞像其印刷一樣清楚”[6]335。杜威的背叛和攻擊使科爾德陷入了絕望的境地。小說中提到,看完該文章后,科爾德認為“杜威把我搞定了,……我自己的嘴給自己定了罪”[6]335。這直接導致了科爾德不得不做出辭職的決定。貝婁通過該事件揭示了一個事實: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媒體經(jīng)常是作為權力集團的幫兇存在的,它通過自身的言說極大地解構了客觀事實,從而助紂為虐。
從以上分析可見,小說《院長的十二月》體現(xiàn)了作家貝婁對大眾傳媒深刻的批判。我們可以看出,除了國外論者所論及的《院長的十二月》中蘊含的科爾德身上的超驗主義及其對人與人的聯(lián)系的強調的人物內在特征之外,這是一部關注社會現(xiàn)實和極具社會批判性的小說。它體現(xiàn)了貝婁對外在的社會問題的濃厚興趣。貝婁對大眾傳媒的敏銳的洞察力在該小說中顯現(xiàn)無遺。貝婁通過科爾德這個人物與大眾傳媒抗爭的故事,引發(fā)了我們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在權力運作及傳媒倫理方面的深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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