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禮堂 李文寧

歲時民俗文獻是指記錄民眾在一年四季中特定節(jié)氣和約定俗成的節(jié)日中的民俗生活的文字，以及學(xué)者對各種歲時民俗的研究和評議。早在先秦、漢代，已有多種時令文獻問世，如 《夏小正》、 《詩經(jīng)·邶風(fēng)·七月》、 《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中的有關(guān)部分、 《尚書·堯典》關(guān)于四仲星的部分， 《逸周書·時訓(xùn)解》、 《管子·四時》、 《管子·五行》、 《管子·幼官》、 《呂氏春秋·十二紀》、 《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訓(xùn)》、 《四民月令》等，這類歲時書籍一般記述一年四季的物候天文的變化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社會禁忌和倡導(dǎo)。漢代以后，歲時民俗著作幾乎每個朝代都出現(xiàn)。因歲時文獻與節(jié)氣和農(nóng)事緊密相關(guān)，最初將時令之書歸入子部農(nóng)家類。自隋唐開始歲時文獻數(shù)量日漸增多，官修類書如 《藝文類聚》、 《初學(xué)記》等都專設(shè)歲時部。

在宋代這樣一個文化高度發(fā)達的朝代，有關(guān)歲時民俗的記錄及著作的數(shù)量也大量增加，且日益受到學(xué)者重視，這一點從書目中也可以看出。北宋真宗景德二年 （1005）杜鎬 《龍圖閣書目》在史傳大類中專門列出歲時，北宋仁宗慶歷元年 （1041），王堯臣等修成 《崇文總目》，史部專列 “歲時類”，這標志著歲時文獻日漸成熟并在書志中取得獨立地位。陳振孫 《直齋書錄解題》卷6云： “前史時令之書，皆入子部農(nóng)家類。今案，諸書上自國家典禮，下及里閭風(fēng)俗悉載之，不專農(nóng)事也。故 《中興館閣書目》別為一類，列之史部，是矣。今從之?！雹僦该髁私y(tǒng)治者意識到歲時民俗文獻所包含的社會內(nèi)容日漸豐富，已經(jīng)不局限于農(nóng)事活動，這是將歲時文獻列入史部的原因。這也是宋代歲時民俗文獻研究的意義所在，與唐宋之前的歲時民俗文獻相比，宋代的歲時民俗文獻體例日漸完善且所包含的社會內(nèi)容極大豐富，上至國家典禮，下及里閭風(fēng)俗，節(jié)日生活都市化、娛樂化甚至完全脫離了農(nóng)事，極富時代特色。

有宋一代，除去歲時民俗專著，有關(guān)歲時民俗的記錄多收集在私人撰寫的筆記體散文和類書中，如 《東京夢華錄》 （卷6至卷10）、 《夢粱錄》（卷1至卷6）、 《武林舊事》 （卷1至卷3）、 《太平御覽》 （卷16至卷35）、 《事類賦注》 （卷4）《事物紀原》 （卷8）等。但宋代筆記和類書中的歲時民俗部分尚未得到學(xué)者的充分關(guān)注，此處，我們對宋代歲時民俗專著或文獻中的歲時民俗部分的內(nèi)容、記錄方法做一些簡要介紹，總結(jié)出宋代歲時民俗文獻的一些書寫特點，為以后宋代歲時民俗文獻的深入研究拋磚引玉。

一、筆記中的歲時民俗

筆記作為一個文體概念，概稱一切用散文所寫、零星瑣碎的隨筆、雜錄。北宋宋祁有 《筆記》3卷，后又陸續(xù)出現(xiàn)了 《仇池筆記》、 《芥隱筆記》、《盧浦筆記》、 《老學(xué)庵筆記》、 《密齋筆記》等，這些 “筆記”都是信筆記錄的意思。美國學(xué)者包弼德 （Peter Bol），通過張耒的 《明道雜志》考察了宋代文人的筆記寫作，試圖探究在宋代流行 “筆記”這一文體本身的意義所在。他認為筆記是缺乏統(tǒng)一性的寫作形式，它展示出與宋代道學(xué)所呈現(xiàn)的系統(tǒng)、統(tǒng)一、普遍的世界觀相對立的多樣性，以及宋代文人強調(diào)實際經(jīng)驗與現(xiàn)象之特殊性的思維特征。②

劉葉秋按筆記的內(nèi)容將其分為三類，即小說故事類、歷史瑣聞類、考據(jù)辨證類。③他認為宋代小說故事類筆記的特點在于就見聞所及來記敘本朝的軼事和掌故，內(nèi)容較為真實。歷史瑣聞類筆記則多為追述前代舊聞、名臣言行，記敘汴京政局、民情風(fēng)俗，或者專門記敘當時都市生活與風(fēng)俗習(xí)慣。總體而言宋代筆記內(nèi)容大都與實際生活緊密聯(lián)系。呂叔湘先生言： “隨筆之體肇始魏晉，而宋人最擅長，……或?qū)懭饲椋蚴鑫锢?，或記一時之諧謔，或敘一地之風(fēng)土，多半是和實際人生直接打交道的文字。”④桃源居士云： “唯宋則出士大夫手，非公余錄，即林下閑談。所述皆生平父兄師友相與談?wù)f，或履歷見聞、疑誤考證，故一語一笑，想見先輩風(fēng)流。其事可補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闕?！雹?/p>

宋代歷史瑣聞類筆記中包含有大量歲時民俗內(nèi)容，如孟元老的 《東京夢華錄》10卷，灌圃耐得翁的 《都城紀勝》1卷，西湖老人的 《西湖人繁勝錄》1卷，吳自牧的 《夢粱錄》10卷，周密的 《武林舊事》1卷，除去 《東京夢華錄》追述北宋都城汴梁的情況，其他四部書描述的都是南宋都城臨安的風(fēng)俗。此處簡單介紹這幾部筆記中的歲時民俗部分，并總結(jié)其特點。

1.《東京夢華錄》：該書版本除 《四庫全書》本及 《叢書集成》本之外，尚有 《津逮秘書》本，見第10集； 《學(xué)津討原》本，見第7集； 《秘冊匯函》本及 《三怡堂叢書》本，均10卷。 《唐宋叢書》本，見別史； 《說郛》本，見卷68，均1卷?！稏|京夢華錄》在宋代筆記中以難讀著稱，戴望舒稱之為 “一部極可愛又極不易讀的書。”⑥首先迎難而上的是鄧之誠先生。鄧之誠先生的 《〈東京夢華錄〉注》 （商務(wù)印書館1959年版）是 《東京夢華錄》問世以來第一個注本。此后入矢義高、梅原郁訳注 《東京夢華錄：宋代の都市と生活》 （巖波書店1983年版）、嚴文儒 《新譯 〈東京夢華錄〉》（三民書局2004年版）、伊永文 《〈東京夢華錄〉箋注 （上、下）》 （中華書局2006年版）陸續(xù)出版。學(xué)者們對 《東京夢華錄》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其作者、版本、文體、語言、文化這幾個方面，對其歲時民俗部分的深入探討比較少。

《東京夢華錄》的歲時民俗部分集中在卷6至卷10，這一部分以四季時間為序，敘述了北宋皇室及東京民眾一年四時的歲時節(jié)慶，既有傳統(tǒng)節(jié)慶節(jié)日如元旦朝會、元宵燈會、清明游賞、四月浴佛、五月端午、七夕乞巧、中元祭鬼、中秋玩月、重陽賞菊、冬至郊祀、除夕大儺等，也對北宋皇室在特定時間的祭祀、賞游活動的儀式、場景作了較為細致的描繪。這部分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1）皇室游賞類。如 “十四日車駕幸五岳觀”、 “駕幸臨水殿觀爭標錫宴”、 “駕幸瓊林苑”、 “駕幸寶津樓宴殿”、 “駕幸射殿射弓”、 “駕詣青城齋宮”、“駕還擇日詣諸宮行謝”，描述皇室在不同季節(jié)的大型游賞活動，及出行儀式。 （2）祭祀活動。如“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觀神生日”、“駕宿太廟奉神主出室”、 “駕詣郊壇行禮”、 “郊畢駕回”。描述皇室祭祀的各種儀式內(nèi)容。 （3）皇室生日。如 “天寧節(jié)”、 “宰執(zhí)親王宗室百官入內(nèi)上壽”。以皇室成員尤其是皇帝、太上皇、太后、皇后等生日規(guī)定為節(jié)日，朝廷都要舉行大型儀式慶賀。 （4）傳統(tǒng)節(jié)氣節(jié)日。如 “立春”、 “元宵”、“清明節(jié)”、 “端午”、 “七夕”、 “中秋”、 “除夕”則主要描寫了都城民眾過節(jié)的種種景象，如戲耍、飲食、集市，皇室也都參與這些節(jié)氣節(jié)日活動。卷6至卷10共有43條目，其中以 “駕”字開頭或包含 “駕”字的標目如 “十四日車駕幸五岳觀”、“駕幸臨水殿觀爭標錫宴”就有15條之多，此外還有官方主辦或參與的一些活動如 “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觀神生日”， “下赦”。在這一部分，北宋皇室的活動占了三分之一強。也許在作者的意識中，皇室與民間并不是完全脫離，有些節(jié)日甚至就是由皇室發(fā)起，與民同樂。這些內(nèi)容對后人了解研究北宋京城的歲時風(fēng)俗、皇室禮儀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該書語言方面，孟元老在 《東京夢華錄·序》中說： “古人有夢游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目之曰夢華錄?！虽浾Z言鄙俚，不以文飾者，蓋欲上下通曉爾，觀者幸詳焉?！雹咧该鬟@部著作是追念往事，且語言不以文飾。

2.《武林舊事》：凡10卷。亦有6卷本。宋周密撰。作者在自序中稱： “乾道、淳熙間，三朝授受，兩宮奉親，古昔所無。一時聲名文物之盛，號小元佑。豐亨豫大，至寶佑、景定，則幾于政、宣矣。予于故家遺老得其梗概；及客修門閑，聞退珰老監(jiān)談先朝舊事，輒耳啼聽，如小兒觀優(yōu)，終日夕不少倦?！坑蜑橐痪帲鐓螠铌?《雜記》而加詳，孟元老 《夢華》而近雅，病忘慵惰，未能成書。世故紛來，懼終于不暇記載，因摭大概，雜然書之?！雹鄰闹锌陕灾渲鴷淖谥肌?《四庫提要》云： “今考所載，體例雖仿孟書，而詞華典贍，南宋人遺篇剩句，頗賴以存，近雅之言不謬。呂希哲《歲時雜記》今雖不傳，然周必大 《平園集》尚載其序，稱其上元一門，多至五十余條，不為不富，然密猶以為未詳，則是書之賅備可知矣?！雹?/p>

該書卷1至卷3描述了南宋杭州人在歲時節(jié)日中的一系列活動。這一部分按其內(nèi)容可分為： （1）游賞玩樂類。如 “元夕”、 “舞隊”、 “燈品”描繪了各式各樣的燈籠以及游人賞燈的熱鬧景象。 “賞花”、 “西湖游幸”、 “禁中納涼”、 “觀潮”則描繪了宮廷官府及杭州時人春季賞花、夏季納涼、秋季觀潮等賞游活動。 （2）飲食服飾類。如 “挑菜”描述春季宮中排辦挑菜御宴。 “進茶”是春季地方向朝廷進貢新茶。 “開爐”是秋冬季朝廷 “授衣”之禮。 “迎新”是民間品嘗新酒的活動。 （3）官府祭祀儀式。如 “四孟駕出”、 “登門肆赦”、 “恭謝”描繪了官府祭祀的一系列儀式。 （4）軍事方面。 “御教”主要描繪皇帝閱兵的過程。 “御教儀衛(wèi)次第”描述閱兵時各種人員的出場情況。 “燕射”則是皇室射箭的一系列儀式。 （5）皇室生日。“慶壽冊寶”、 “圣節(jié)”，皇室成員生日時宮廷的祝壽儀式以及百姓同樂的盛況。 （6）科舉。 “唱名”宣布科舉考試結(jié)果的過程及儀式。 （7）民眾在傳統(tǒng)節(jié)慶節(jié)日中的活動情況。 《武林舊事》卷1至卷3歲時民俗部分共有條目38條，其中描述皇室官府的活動占15條，將皇室官府節(jié)日活動與民眾生活更為自然的糅合在一起。

該書文本的整理主要有：李小龍、趙銳評注《武林舊事》 （中華書局 2007年版）；錢之江校注《武林舊事》 （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3.《夢粱錄》：凡20卷，宋吳自牧撰。本書自序云： “昔人臥一炊頃，而平生事業(yè)揚歷皆遍，及覺，則依然故吾，始知其為夢也，因謂之 ‘黃粱夢’。矧時異事殊，域池苑囿之富，風(fēng)俗人物之盛，焉保其常如疇昔哉！緬懷往事，殆猶夢也。名曰《夢粱錄》云。倘有遺闕，識者幸改正之，毋哂?！雹庥纱丝陕悦髯鲿家狻?《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 “是書全仿 《東京夢華錄》之體，所記南宋郊廟宮殿，下至百工雜戲之事，委曲瑣屑，無不備載。然詳于敘述而拙于文采，俚詞俗字，展笈紛如，又出 《夢華錄》之下?！痹摃陌姹境?《四庫全書》本與 《叢書集成》本外，尚有 《知不足齋叢書》本，見第28集； 《學(xué)津討原》本，見第7集；《學(xué)海類編》本，見集余8； 《武林掌故叢編》本，見第14集； 《筆記小說大觀》本，見第4輯等。復(fù)有 《香艷叢書》本，凡1卷，見第12集。

該書卷1至卷6按照歲時節(jié)氣的排列順序，記錄皇家及民眾的節(jié)日生活。這一部分按照內(nèi)容可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1）宮廷祭祀。如 “元旦大朝會”、 “車駕詣景靈宮孟饗”、 “八日祠山圣誕”、“駕出宿齋殿”、 “五輅儀式”、 “差官軷祭及清道”都描繪了皇室在特定日子祭祀的一系列儀式活動。（2）科舉方面。 “諸州府得解士人赴省闈”、 “蔭補未仕官人赴銓”、 “解闈”幾乎按照時間順序?qū)⒛纤慰婆e考試的整個過程展現(xiàn)出來。 （3）宗教節(jié)日。 “二十八日東岳圣帝誕辰”、 “僧寺結(jié)制”、“解制日”。 （4）官府制定的節(jié)日。 “州府節(jié)制諸軍春教”、 “皇太后圣節(jié)”、 “宰執(zhí)親王南班百官入內(nèi)上壽賜宴”、 “皇帝初九日圣節(jié)”。 （5）民眾在傳統(tǒng)節(jié)氣節(jié)日中的日常生活。如 “正月”、 “元宵”、 “清明”、 “五月重五”、 “七夕”、 “中秋”、“重陽”、 “立冬”、 “除夜”描繪了都城人的節(jié)日生活。簡單統(tǒng)計，卷1至卷6的歲時民俗部分共有48條，其中記錄皇室朝廷活動如祭祀、科舉考試、皇室生日方面的內(nèi)容有25條，祭祀、科舉所占篇幅尤大。這也說明南宋政府對祭祀及科舉的重視。

《夢粱錄》文本整理主要有：傅林祥校注 《夢粱錄、武林舊事——古名城文化叢書》 （山東友誼出版社2001年版）；張社國、符均校注 《夢粱錄·歷代名家小品文》 （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等。

根據(jù)上文所述，宋代筆記中的歲時民俗部分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現(xiàn)實性，文本主要是對現(xiàn)實節(jié)日活動以及具有重大社會意義活動的描繪，即使有追憶北宋汴京部分，也都非常真實，沒有虛構(gòu)、神話的內(nèi)容。二是凸顯出宋代的時代特色。宋代尤其是南宋是一個注重經(jīng)濟發(fā)展的時代，普通民眾的節(jié)日生活都表現(xiàn)出明顯的娛樂、消費色彩。此外文中還包含大量的宋代官方設(shè)定的節(jié)日，以及官方的祭祀、科舉、軍事方面的儀式和內(nèi)容。 《夢粱錄》幾乎將科舉的考試、閱卷、放榜的整個過程都展現(xiàn)出來，說明南宋官府對科舉考試的重視。通過這部分內(nèi)容可以更為全面的了解宋代社會政治文化情況。三是語言通俗直白少文飾，表現(xiàn)手法多為直接描述，少修辭。

二、類書中的歲時民俗

鐘敬文先生曾將中國傳統(tǒng)的民俗著述分為兩大類型，其一是編者自己對民俗的記錄，其二是類書性質(zhì)的，即匯輯別人的記錄而成的，后一類形式較為多見。

類書被稱為中國古代的百科全書。四庫館臣對類書評價說： “類事之書，兼收四部，而非經(jīng)、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內(nèi)，乃無類可歸?！彼瓤晒┎檎矣嘘P(guān)歷史地理、文學(xué)藝術(shù)、掌故制度、風(fēng)俗民情等各方面的資料，又可利用來?？惫偶?，輯錄佚文，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文獻 “寶山”和資料 “淵藪”。胡道靜在 《中國古代類書》中，將類書與百科全書比較，認為類書性質(zhì)的特點是 “兼‘百科全書’與 ‘資料匯編’兩者而有之?！?/p>

王應(yīng)麟在 《玉?！分姓f： “類事之書，始于《皇覽》?！焙笕苏劦街袊悤钠瘘c時，大都認同和沿用這一說法。經(jīng)過隋代的 《北堂書鈔》，唐高祖時的 《藝文類聚》，唐太宗時的 《文思博要》，武則天時的 《海內(nèi)珠英》等，逐漸形成一個編纂類書的傳統(tǒng)。宋代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更趨成熟，隨著雕版印刷的發(fā)明普及，文化教育的興盛發(fā)達，類書的編纂有了巨大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 《太平御覽》、 《太平廣記》、 《文苑英華》、 《冊府元龜》四大類書。宋太宗時的 《太平御覽》達近1000卷，480萬字，引書1690種。宋真宗時的 《冊府元龜》也達1000卷，940萬字，分類1104門，不但分類細密，輯錄內(nèi)容也更為擴大。據(jù)張滌華先生統(tǒng)計，從魏至十國時期，類書共70余部；而有宋一代，僅可考的類書就超過前代類書的總和。宋初，類書主要由官方組織編纂，含有某些政治目的。到了宋后期，類書則多由私人編纂。

宋代的一些類書也包含有大量的歲時民俗內(nèi)容，如李昉等 《太平御覽》卷16—35為 “時序部”；吳淑 《事類賦》卷4“歲時部”；高承 《事物紀原》卷8有 “歲時風(fēng)俗部”；葉庭珪 《海錄碎事》卷2“天部”；無名氏 《錦繡萬花谷》前集卷3、卷4記錄歲時民俗典故；祝穆 《事文類聚》前集卷6至卷12為 “天時部”；謝維新 《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卷10為 “歲時門”，前集卷11為 “氣候門”、前集卷13、14為 “時令門”、卷15至18為“節(jié)序門”。其中，除了 《太平御覽》是官修外，其余類書都為私人撰寫。

此處我們對 《太平御覽》、 《事類賦注》、 《事物紀原》中的歲時民俗部分簡單介紹并分析其書寫特點。

1.《太平御覽》：初名 《太平總類》，又稱 《太平總覽》、 《太平類編》、 《太平編類》。太宗太平興國二年 （977）三月同時下詔修撰 《太平御覽》和 《太平廣記》。參與其事的有翰林學(xué)士李昉、扈蒙、左補闕知誥李穆，太子少詹湯悅，以及徐鉉、張洎、李克勤、宋白、阮思道等14人。成書后太宗趙靈日覽3卷，一歲而讀周，故賜名 《太平御覽》。太平興國二年 （977）受詔，至太平興國八年（984）成書。

《太平御覽》卷16—35為 “時序部”，有條目45條，從體例上看，依照內(nèi)容可分為天象物候類：律、歷、五行、四時、閏、歲、歲除；季節(jié)節(jié)氣類：春上、春中、春下、立春、春分、夏上、夏中、夏下、立夏、夏至、秋上、秋下、立秋、秋分、冬上、冬下、立冬、冬至；人文節(jié)日類：元日、人日、正月十五、中和節(jié)、社、寒食、三月三、五月五、伏日、七月七、九月九、臘、小歲；農(nóng)事類：熱、寒、豐稔、兇荒、旱。

天象物候類中的幾個標目：律、歷、五行、四時、閏、歲，都是首先通過征引一系列文獻說明概念、概念來源，以及與概念相關(guān)的事件。如標目“律”下，引用文獻按其所引內(nèi)容可分類為：A.指明“律”的來由及發(fā)展的文獻；B.說明 “律”的含義的文獻；C.說明 “律”的作用，凸顯 “律”的人文意義的文獻；D.與 “律”相關(guān)的人和事的文獻。

標目 “春上” “春中” “春下”中引用的都是與春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大概只是因為內(nèi)容繁多，限于篇幅，而分為上、中、下三部分，內(nèi)容與春季的上、中、下旬并無關(guān)系。類似的，夏上、夏中、夏下，秋上、秋下，冬上、冬下的分類也是同樣的道理，因涉及材料的容量過大而將其分為若干部分。引用文獻并不是按照內(nèi)容類型排列，而是按照時代先后順序排列，對于人文節(jié)日的標目而言，這種文獻排列方式有利于人們對節(jié)日的淵源發(fā)展有清晰的認識。如 “正月十五日”： “《史記樂書》曰：漢家祀太一，以昏時祠到明，今人正月望日，夜游觀燈，是其遺事。”指出了正月十五夜游觀燈習(xí)俗源于漢代的祭祀。

對某些節(jié)氣節(jié)日活動內(nèi)容的歷史變遷也可從所引文獻中找到清晰的線索。以 “寒食”為例： 《荊楚歲時記》曰： “去冬節(jié)一百五日，即有疾風(fēng)甚雨，謂之寒食?！标懹?《鄴中記》曰： “寒食三日作醴酪，又煮粳米及麥為酪，搗杏仁煮作粥?！卑福骸队駹T寶典》今日悉為大麥粥研杏仁為酪，引餳沃之。又孫叔祭子推文云： “醴酪二盂，是其事也。又并州俗冬至一百五日為介子推斷火冷食三日作干粥，是今之糗也。魏武帝 《刑罰令》曰： “聞太原上黨，西河雁門冬至后皆冱寒之地，老少羸弱，將有不堪之患，令人不得食寒，若犯者，家長半歲刑，主吏百日刑，令長罰一月俸。周裴 《汝南先賢傳》曰：太原舊俗，以介子推焚骸一月，寒食莫敢煙焚?！眲⑾?《別錄》曰： “寒食蹋蹴，黃帝所作本兵勢也，或云起于戰(zhàn)國，與蹴鞠同。古人蹋蹴以為戲?！?《古今藝術(shù)圖》云： “寒食鞦韆，本北方山戎之戲，以習(xí)輕巧者也?！庇职粗芘e 《移書》及魏武 《刑罰令》、陸羽 《鄴中記》并云：寒食斷火起于子推琴操，所云子綏，綏即推也。又五月五日與今有異，皆因流俗所傳，據(jù) 《左傳》及 《史記》并無介子推被焚之事，按 《周禮》司烜氏仲春以木鐸修火禁于國中，注云：為季春將出火也，今寒食準節(jié)氣是仲春之末，清明是三月之節(jié)，然則禁火蓋周之舊制。 《玉燭寶典》曰： “寒食此節(jié)城市尤多斗雞之戲?！?《左傳》有 “季郈斗雞”，其來遠矣?！吨軙r訓(xùn)》曰： “清明之日，桐不華，歲有大寒，田鼠不化，國多貪殘，虹不見，婦人亂色戴勝，不降桑，政教不平。”不僅指出寒食節(jié)人們食醴酪、干粥，在歷史上還有蹋蹴、鞦韆、斗雞等活動。指出寒食期間食冷食在寒冷地域帶來的負面社會影響，受到了政府的關(guān)注，明確下令不得寒食，恐將有不堪之患。此外，還探討了寒食的起源，周舉 《移書》及魏武帝 《刑罰令》、陸羽 《鄴中記》都認為寒食斷火起于子推琴操，但 《左傳》及 《史記》并無介子推被焚之事，而 《周禮》中有 “司烜氏仲春以木鐸修火禁于國中”。因此作者認為 “季春將出火也，今寒食準節(jié)氣是仲春之末，清明是三月之節(jié)，然則禁火蓋周之舊制?！倍鵀榧o念子推被焚的寒食至少是在東漢以后出現(xiàn)的。

這一部分引書多且完整，有很多整篇整段的文字。引用文獻近400部之多，以引用次數(shù)來看，引用頻率較高的是 《漢書》19次、 《淮南子》18次、《后漢書》17次、 《白虎通》14次、 《周禮》12次、 《禮》12次、 《管子》12次、 《呂氏春秋》10次、 《史記》10次、 《風(fēng)俗通》10次、 《釋名》10次、 《風(fēng)土記》9次、 《世說新語》9次、 《月令章句》8次、 《西京雜記》8次、 《續(xù)漢書》7次、 《唐書》7次、 《禮記》6次。所引用五代以前的文獻、古籍，十之八九今已失傳，因此 《太平御覽》作為循部依類檢索古代資料的寶庫，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該書有上海涵芬樓本，為今存最佳版本，1960年中華書局用該本重印。

2.《事類賦注》：初名 《一字題賦》，亦稱 《事類賦》，因其有注，故名 《事類賦注》。明朝曾有擅改書名為 《類書讀》。宋吳淑撰并注。該書成書于宋淳化四年 （993年），初為20卷，后進書皇上，奉敕自注，增為30卷，定名 《事類賦注》。吳淑說： “伏以類書之作，相沿頗多，蓋無綱條，率難記誦。今綜而成賦，則煥焉可觀?！钡莱隽怂麨橘x的目的。全書以事隸賦，一題為一賦，賦中每句之下，標明出處，并加以訓(xùn)釋。全書分天、歲時、地、寶貨、樂、服用、什物、飲食、禽、獸、草木、果、鱗介、蟲等14部。下分100類，如天、日、月、星、風(fēng)、云、春、夏、秋、冬、茶、酒、馬、牛、羊、龍、蛇、蟬、蜂等，以一字標題，每題為賦一篇。

該書卷4為歲時部，分為春賦、夏賦、秋賦、冬賦四部分。其中賦和注是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賦是以季節(jié)為單位，將節(jié)氣節(jié)日典故濃縮連接，便于記誦，既顯示了作者深厚的學(xué)識又富于文學(xué)審美價值。在 “注”中作者引用大量文獻對賦中的節(jié)氣節(jié)日典故進行說明，并對一些問題作了審慎的考訂和判斷，體現(xiàn)出學(xué)者的理性思維。 《四庫總目·事類賦提要》曰： “淑本徐鉉之婿，學(xué)有淵源，又預(yù)修《太平御覽》、 《文苑英華》兩大書，見聞尤博。故賦既工雅，又注與賦出自一手，事無舛誤，故傳誦至今。觀其 《進書狀》稱 ‘凡讖緯之書，及謝承《后漢書》、張璠 《漢紀》、 《續(xù)漢書》、 《帝系譜》、徐整 《長歷》、 《玄中記》、 《物理論》，皆今所遺逸，而著述之家相承為用，不忍棄去，亦復(fù)存之’云云，則自此逸書數(shù)種外，皆采自本書，非輾轉(zhuǎn)挦撦者比，其精審益為可貴，不得以習(xí)見忽之矣?！彼坪跽J為， 《事類賦注》中所引文獻除謝承 《后漢書》、張璠 《漢紀》、 《續(xù)漢書》、 《帝系譜》、徐整《長歷》、 《玄中記》、 《物理論》等當時已經(jīng)亡佚的文獻，其余引用文獻都是依據(jù)原書抄錄而來。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 《事類賦注》歲時部所引用文獻多達122種，因吳淑也參與了 《太平御覽》的編撰，現(xiàn)以 《事類賦注》中對 “寒食”的注解所引用的文獻對比 《太平御覽》中 “寒食”標目下所引用的文獻，考察 《事類賦注》時序部的注釋與 《太平御覽》歲時部的重合度。 《事類賦注》這一部分引用的文獻為： 《玉燭寶典》、 《別錄》、 《禮》、 《時訓(xùn)》、 《鄴中記》、 《后漢書》、 《刑罰令》； 《太平御覽》 “寒食”下引用書目有： 《荊楚歲時記》、《鄴中記》、 《玉燭寶典》、 《后漢書》、 《刑罰令》、《汝南先賢傳》、 《別錄》、 《古今藝術(shù)圖》、 《周書·時訓(xùn)》、 《嗣寒詩》、 《途中寒食詩》、 《嶺表逢寒食詩》。引用內(nèi)容見表一。

從表一可看出，關(guān)于寒食這一部分，兩書不僅引用書目百分之八十重合，而且引用內(nèi)容也幾乎完全相同，更值得注意的是關(guān)于寒食的起源問題的分析，所引用的論據(jù)都完全一致，因此，我們可以推論 《事類賦注》的引用文獻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太平御覽》。

《事類賦注》的版本主要有南宋紹興年間刻本16冊，為北京圖書館所藏， 《皕宋樓藏書志》卷59還著錄有元刊本，今未見；明刻本有嘉靖十一年無錫華麟祥崇正書院刻本及嘉靖十三年開封府南宮白坪刻本；清刻本中以清乾隆二十九年華希閎劍光閣刊本較流行；北京圖書館還藏有另一部南宋紹興十六年兩浙東路茶鹽司刻本，惜已缺佚11卷，原為黃丕烈禮居舊藏。所缺配以明抄本及黃氏士禮居抄本，雖非原貌，卻也彌足珍貴，中華書局1989年將此本排印出版發(fā)行。

3.《事物紀原》：明刊本作 《事物紀原集類》、《新刻事物紀原》。宋高承輯，開封人。該書有慶元丁巳年 （1197年）刊本，成書當在此之前。全書10卷，分55部。 《中興書目》稱此書凡217事，而 《四庫總目》稱，此書所載凡1765事，可能為后人有所竄改。全書分天地生植、正朔歷數(shù)、帝王后妃、嬪御命婦等部，既不泛泛羅列資料，也不作賦，而是刻意探尋事物之始，征引能夠說明子目之始的材料。

《事物紀原》卷8的 “歲時風(fēng)俗部”是民俗色彩最為濃厚的一個部分，以事象為標題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年四季節(jié)慶節(jié)日的代表性活動，并考辨其源流。這一部分羅列了土牛、春幡、桃版、桃符、鐘馗、畫雞、爆竹、觀燈、放燈、放夜、紫姑、祓禊、教池、子推、寒食、秋千、禁火、拜掃、破散、紙鳶、競渡、艾人、百索、遺扇、乞巧、穿針、盂蘭、水陸、菊酒、登高、藥市、賽神、設(shè)浴、驅(qū)儺、文身等43事。每一條目都是以特定季節(jié)節(jié)日中具有代表性的活動、事物或人物為標題。正文對這些事象起源進行探討。如條目 《子推》《禁火》駁斥了寒食禁火源于紀念子推被焚一說?！蹲油啤窏l中說： “相緣云：介子推逃祿，晉文公焚山求之，子推焚死，文公為之寒食斷火，故民從此物祀之而名子推，相傳之謬至于如此也?！?《禁火》云： “按 《周禮》司烜仲春以木鐸修火禁于國中，注謂 ‘春將出火，今寒食推節(jié)氣是仲春末，清明是三月初，然則亦周人出火之事也。’后漢周舉遷并州，太原舊俗以介子推焚骸一月斷火，舉移書朝云：寒食一月，老小不堪。今則三日而已，自漢以來訛謬已若此也?！?《乞巧》中通過 《續(xù)齊諧記》、 《風(fēng)土記》、 《歲時記》中對七夕乞巧的記錄斷定七夕乞巧始于成武丁。 《事物紀原》的歲時民俗部分書寫上的一個特點就是于條目的末尾都有一句總結(jié)性的話語，總結(jié)該事象起于哪個朝代，如“此天子觀燈之始也?！?“子推相傳之謬至于此也?！薄白詽h以來訛謬已若此也”。 “然則上墳之禮，疑自是以來民間視上所行，因習(xí)以為俗也?！钡鹊?。大部分條目都是通過引用相關(guān)文獻得出該事象始于何時的結(jié)論，結(jié)論不一定正確，但體現(xiàn)出作者追根溯源的思路，而不是單純的羅列文獻。

表一

以上包含有歲時民俗部分的類書，除 《太平御覽》是官修類書，其余都是由私人撰寫。

總體而言，宋代類書中的歲時民俗部分具有如下特點：其一，具有追溯歷史源流的意識，不停留于對節(jié)日活動表象的描繪，而是旁征博引，考辨節(jié)日活動源流，所引文獻極為豐富。從所引文獻內(nèi)容看，在月令、歲時風(fēng)俗的記錄中滲透著儒家傳統(tǒng)的禮、仁、孝思想并在宋代特定的理學(xué)思潮的影響下，增加了一絲思辨色彩。其二，體例多有創(chuàng)新。《太平御覽》直接以季節(jié)節(jié)氣節(jié)日為標題展開說明論述，如 “人日、正月十五、晦日、中和節(jié)、寒食”等等， 《事類賦注》則是以賦的形式將春夏秋冬四季中的節(jié)日活動羅列殆盡，附之以注，則更為清晰的考辨了節(jié)日活動。 《事物紀原》則是以節(jié)日活動中具有代表性的事象為標題，正文則探索該事象出現(xiàn)的源流，具有辭書性質(zhì)。

由上文分析可知，宋代筆記中的歲時民俗部分與類書中的歲時民俗部分不論在內(nèi)容上還是在書寫風(fēng)格上都大不相同。前者注重節(jié)日生活的現(xiàn)實展現(xiàn)，后者注重通過各種歷史文獻對節(jié)日生活進行歷史源流的考辨；前者回憶散文式的語言通俗直白，后者旁征博引歷代文獻淵博厚重；從而使得宋代歲時民俗文獻呈現(xiàn)出色彩斑斕的特點。

注釋：

① 陳振孫： 《直齋書錄解題》第6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9頁。

② 包弼德 （Peter Bol）：A Literati Miscellany and Sung Intellectual History:The Case of Chang Lei’s Mingtao tsa-chih,Journal of Sung-Yuan Studies,vol.25,1995.

③ 劉葉秋： 《歷代筆記概述》，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4頁。

④ 呂叔湘選注： 《筆記文選讀·序》，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版，第6頁。

⑤ 《五朝小說》中 《宋人百家小說》桃源居士序。

⑥ 王文彬、金石主： 《戴望舒全集·散文卷》，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320頁。

⑦ 孟元老： 《東京夢華錄》 （外四種），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 1956年版，第1頁。

⑧ 周密： 《武林舊事·序》，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⑩ 傅林祥注： 《夢粱錄·序》，山東友誼出版社 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