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愛 國

(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論作為現(xiàn)代武俠先聲的“技擊余聞”系列小說

蔡 愛 國

(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技擊余聞”系列小說是以林紓《技擊余聞》為起始，主要集中于民國初年刊載或出版的一系列文言筆記體小說。它們著重表現(xiàn)技擊功夫，將一系列武功搬進了小說；同時也對習武之人如何處理個人之間的關系以及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有價值的思考?！凹紦粲嗦劇毕盗行≌f作為一種先導，為1920年代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成熟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技擊余聞；武俠小說；技擊；江湖；武德；清末民初；林紓；錢基博

20世紀早期，特別是1904年梁啟超《中國之武士道》出版以來，直至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俠義英雄傳》作為“民國武俠奠基作”[1]出現(xiàn)，“俠”作為“新民”的一個著力點，是當時的重要小說題材。不過，此時大多是短篇小說，往往以“俠情”或“義俠”面目出現(xiàn)，其中有不少作品在“武”的表現(xiàn)上與后世武俠小說相去甚遠。陳平原指出：“作者、讀者和論者關注的都不是俠義小說這一小說類型，而是‘忠群愛國之旨’。”[2]不過也應注意到，當時還是有一批包含“武”的小說存在，它們與即將登場的現(xiàn)代長篇武俠小說有著密切的關系。

關于從“俠”到“武俠”的轉(zhuǎn)變，人們討論了包含“武”的因素的清末民初短篇小說所起的作用。韓云波具體分析了《尹杜生》等短篇小說在“武”的表現(xiàn)方面的成績，認為此時的武俠小說進入了意識自覺，走出了中國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第一步[3]。還有學者指出，此時武俠小說的突出變化是“作者開始有意識地渲染俠客的武功門派、師門絕技、描繪打斗過程，力圖使這一過程變得好看”[4]。也有學者致力于思想價值的評判，袁良駿說：“蛻變期中的‘武’，是中華民族‘尚武精神’之‘武’；蛻變期中的‘俠’，是抵御外國、救國救民的‘俠’?！盵5]劉若愚認為，不少晚清以來的技擊小說表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主義精神，體現(xiàn)出一個羸弱的國家在面對外國強大軍事威權時的強烈愿望[6]?；谏鲜?，不難理解徐斯年、劉祥安在論及民國初期武俠小說時給出的總評：“辛亥前后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無論在張揚時代精神還是發(fā)展文學樣式方面，都體現(xiàn)著一個歷史階段的開端。”[7]

如果要更具體地把握清末民初這一轉(zhuǎn)變過程，筆者認為，“技擊余聞”系列小說(以下簡稱“技擊”系列)可資參考。林紓《技擊余聞》、錢基博《技擊余聞補》、江山淵《續(xù)技擊余聞》、雪岑《技擊余聞補》、朱鴻壽《技擊遺聞補》(又名《技擊余聞補》、《技擊述聞續(xù)錄》)、顧明道《技擊拾遺》等大多以文言筆記體形式寫成的小說，構成了一個系列。前人已有一些研究，如張海珊將林紓、錢基博、江山淵的三種作品作為一個整體進行闡述[8]，張筱南等指出了錢基博作品的儒學色彩[9]，蘇建新認為崇拜英雄俠客的林紓在作品中復活了俠士精神和理想[10]。筆者認為，如果對這些小說進行整體觀照，充分理解它們對俠的認識和對武的呈現(xiàn)，則能更好地把握中國現(xiàn)代武俠小說醞釀期的探索。作為從“俠”到“武俠”轉(zhuǎn)變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這一系列小說可被看作是1923年以平江不肖生為標志的中國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先聲。

一、改造國民性思潮的文學回應

曼殊說：“小說者，‘今社會’之見本也，無論何種小說，其思想總不能出當時社會之范圍?！盵11]“技擊”系列可被看作是當時社會“見本”之一種。

“技擊”系列在問世時間上比較接近，大部分集中在1910年代。林紓《技擊余聞》是最早出版的，據(jù)張俊才考證，此書由商務印書館于1913年5月出版，而“據(jù)朱羲胄《春覺齋著述記》中說，此書在宣統(tǒng)初年已有鉛印本行世，但此印本今已不存，故不詳初版情況”[12]。林薇認為，《技擊余聞》最初于1908年出版[13]。錢基博《技擊余聞補》緊隨林紓之后，1914年開始連載于《小說月報》第5卷第1號，終于第5卷第12號。雪岑《技擊余聞補》1915年開始連載于《娛閑錄》第18冊，終于第2卷第3號。朱鴻壽《技擊遺聞補》1915年開始連載于《小說新報》第1卷第8期，其中部分曾改為《技擊余聞補》，自1917年第3卷第1期又有《技擊述聞續(xù)錄》，直至第3卷第9期，為系列小說中篇目最多的一部。江山淵《續(xù)技擊余聞》1916年開始連載于《小說月報》第7卷第11、12號。顧明道《技擊拾遺》1917年開始載于《小說新報》第3卷第3期，直至1919年第5卷第5期仍可見。其后，山宗《技擊余談》1923年起連載于《小說世界》第1卷第13期，第2卷第1期改為《技擊瑣錄》。金惕夫《技擊瑣聞》1924年起連載于《紅雜志》第2卷第45期。

在這些小說中，林紓《技擊余聞》是整個系列小說的源頭。錢基博在《技擊余聞補》開始連載時非常明確地說：“今春杜門多暇，友人有以林侯官《技擊余聞》相貽者，敘事簡勁，有似承祚三國。以予睹侯官文字，此為佳矣。爰撰次所聞，補其闕略。私自謂佳者決不讓侯官出人頭地也?！盵14]顯然，《技擊余聞補》至少在名義上是為“補其闕略”而寫。顧明道《技擊拾遺》連載之初說：“曩者畏廬先生，著《技擊余聞》一書，風行海內(nèi)，紙為之貴。嗣梁溪錢君基博，繼畏廬之后，著《技擊余聞補》，亦能戛戛獨造，膾炙人口。珠聯(lián)璧合，洵雙絕也。”[15]這不僅將系列小說之間啟發(fā)與被啟發(fā)的關系闡述得十分清楚，也暗示了自身進行這一寫作時的明確歸類。林紓《技擊余聞》既寫了技擊高手習武、比武的經(jīng)歷，也寫了路見不平、仗義行俠的品格，二者并重的風格在其他作者筆下得到了傳承。

林紓的個人品格與《技擊余聞》中的道德訴求有密切關聯(lián)。不少篇目展示了林紓關于“俠”的識見，這也可以從林紓本人的個性中找到對應成分。林紓對亡友王灼三家人的照顧，足可當?shù)闷稹罢塘x”二字。對此等行跡，林紓本人在《七十自壽詩十五首》中自我剖析說：“作客長安二十年，時聞乞米到門前。食貧與子曾同病，博施如堯豈有權。未敢自儕游俠傳，不妨略剖賣文錢?！焙芎玫孛枋隽肆旨倶飞坪檬┑膫€人品行和內(nèi)心追求。朱義胄《貞文先生年譜》中收錄的另一版本“十五首”中，還有一首詩也能說明林紓的心志，詩云：“少年里社目狂生，被酒時時帶劍行。列傳常思追劇孟，天心強派作程嬰。”[16]這些自我認知是林紓寫作《技擊余聞》的心理基礎。有理由相信，“技擊”系列的作者們，內(nèi)心或多或少都有俠義的因素存在。

不過，“技擊”系列的出現(xiàn)，卻不能僅僅歸結為個人因素，它實際上是對近代改造國民性思潮的積極回應。系列小說對俠的著力描寫，關鍵是以俠的精神作為清末民初知識分子“新民”思想的一部分獲得了存在的合法性。梁啟超提出以小說“新民”，同時編撰了《中國之武士道》一書，蔣智由作序指出：“要之，所重乎武俠者，為大俠毋為小俠，為公武毋為私武?！盵17]此后，“俠情”、“義俠”小說大量出現(xiàn)，原創(chuàng)及翻譯作品競相發(fā)表，即是對此產(chǎn)生的共鳴。以林紓為例，胡適曾說：“當日確有一班新人物，苦心苦口地做改革的運動。林琴南先生便是這班新人物里的一個?！盵18]他翻譯的《大俠紅蘩蕗傳》在當時即屬熱門之作，周瘦鵑說：“我思俠客，俠客不可得，去而讀《游俠列傳》，得荊軻、聶政諸大俠；我又于西方說部中得大俠紅蘩蕗，得大俠錦帔客；我又于西方電影劇中，得俠盜羅賓漢，得俠盜查祿。千百年后，猶覺虎虎有生氣?！盵19]周瘦鵑以一個讀者身份發(fā)言，從中可看出林紓譯作的社會影響，更可看出當時愛國思變的青年對“俠”的渴求，這是時代的呼聲。自梁啟超以來，進步知識分子對俠的精神的重視，可看成是“技擊”系列的思想根基之所在。

“技擊”系列對武的重視與當時“尚武”的社會風潮密切相關。清廷屢次敗于西方列強的槍炮下，國人不得不重新認識“武”的價值。1890年代，國人對武的熱衷有兩個方面值得重視：一是報刊對西方列強經(jīng)武情況的關注，二是改革武科制度。1898年，清廷頒布諭令，鄉(xiāng)會童試改用槍炮，裁撤默寫武經(jīng)的環(huán)節(jié)，增設武備學堂。汪康年說：“自今以后，我君臣上下，其悉惟武是事，官以武為尚，任以武為重，學以武為貴，業(yè)以武為美?！盵20]雖然一時之間還有槍炮勝過拳腳的認識，但這一認識在1904-1905年日俄戰(zhàn)爭之后得到逆轉(zhuǎn)。時人認為，日本之所以勝俄，“平日習于劍術柔術，亦其一端也”[21]，故又將注意力集中在強身健體上。實際上，近代的進步知識分子早已意識到公民的身強體壯對民族和國家的意義。1895年，嚴復說：“蓋生民之大要三，而強弱存亡莫不視此：一曰血氣體力之強，二曰聰明智慮之強，三曰德行仁義之強?！盵22]在此時期的改造國民性思潮中，民力成為排在民智、民德之前的第一要素。日俄戰(zhàn)爭后，日本的勝利再次啟發(fā)了國人，技擊之術成為關注熱點，各級學校紛紛成立技擊部或技擊會，民間則有講武學社、武化學會等組織。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霍元甲1910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精武體育會，它在民國初年成長為一個全國性的體育組織。孫中山評價說：“精武體育會成立既十年，其成績甚多。識者稱為體魄修養(yǎng)術專門研究之學會，蓋以振起從來體育之技擊術為務，于強種保國有莫大之關系?！盵23]蕭汝霖說：“且吾國人方病孱弱，聰明之士鄙夷斯道，下焉者習焉不能精，精者不能以文采自見而傳之國人，傳者各宗其宗以相仇敵、莫知大體，師弟子授受之際，賢焉者以為殺人之事，不可妄教，不賢者秘其異能，以為逢萌之備，其由來久矣?！盵24]這無疑也可解釋“技擊”系列在“尚武”風潮中的現(xiàn)實作用。對技擊武功的著力呈現(xiàn)，是為了加強宣傳，擴大影響。

“技擊”系列采用文言筆記體的形式，是否與以上的訴求相匹配呢？這是一個需要辨析的問題。筆記小品自古就很發(fā)達，民國期間新創(chuàng)的著作也不少見。就傳統(tǒng)而言，明朝王世貞的《劍俠傳》自不必多說，清朝筆記中的相關篇章亦不在少數(shù)，如《虞初新志》中的《大鐵椎傳》、《汪十四傳》、《顧玉川傳》等，繪聲繪色地描寫武功高手，行文生動至極，這些都為“技擊”系列提供了借鑒。林紓《技擊余聞》描寫家鄉(xiāng)福建的武林人士，錢基博《技擊余聞補》敘述家鄉(xiāng)無錫的技擊高手，即有綜合創(chuàng)新之意。雖然按胡適的標準，這些文言筆記簡直是“沒有價值的死文學”，但實際情況往往會有不同，徐念慈說：“就今日實際上觀之，則文言小說之銷行，較之白話小說為優(yōu)。”[25]就當時的市場情況而言，有購買力的讀者是喜歡文言作品的，文言筆記和翻譯小說共同傳遞了進步的理念。

“技擊”系列講述技擊人物和故事，雖然受篇幅所限，難以達到現(xiàn)代武俠小說那種恣肆鋪排、一波三折、多線并進的高度，但也自有其特點。不少篇目一人一議，議論與故事相互支持，如錢基博在不少篇目后加上了“錢基博曰”?！赌穼懩芬姴黄脚c太監(jiān)相斗，正文篇幅極短，而文后的議論幾乎與故事等長：“錢基博曰：閹宦之禍，至有明而極。吾讀張溥《五人墓碑記》，未嘗不為之掩卷三嘆也。夫閹不過刑余之小人耳，當其口銜天憲，使于四方，遂不憚囂然自大，雖有強項者，莫之敢攖，何也？以投鼠則器有所忌也。而懋發(fā)憤一擊，其激昂大義，亦豈出五人者下哉？而世之人，廑乃以畫士稱之，匪所志矣?！盵26]作家議論的目的，在于通過特別的篇目與故事，剖析并傳遞緊要的理念，這是與現(xiàn)代武俠小說專注于故事情節(jié)頗為不同的地方。在當時，這些評點與議論對于武的精神和俠的意志的闡揚有著重要作用，這是應該得到承認的。

二、技擊功夫的趣味呈現(xiàn)

“技擊”系列對于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價值在于，將技擊功夫的呈現(xiàn)放在顯要位置，并著力凸顯其文學趣味，使“武”與“俠”能夠以等量齊觀的地位實現(xiàn)“強強聯(lián)合”。

為何要在小說中突出“武”？“技擊”系列試圖為技擊謀求一個社會改良的制高點。尚武本是改造國民性思潮的訴求之一，這些小說夾敘夾議，講述生動的故事，吸引人們的注意，在此基礎上利用人們熟悉的話語和習慣的思維方式傳遞新的理念，推動人們接納尚武思想，為“武”爭取應有的社會地位。如錢基博的《范龍友》，其議論部分將武術的衰落與文字獄相提并論：“清初，撫有諸夏，自知外夷僭盜，不為人心所歸往，惴惴懼天下不靖。其誅鋤武勇，實與摧戮文士等，范龍友特其一焉耳。然文字之獄，至今為詬，而朱家郭解之誅，無人道焉者。則以文人通聲氣，類多標榜相護惜，而武力士椎魯不解此也。及玄曄之世，允禩胤禎，奪嫡相猜，爭羅天下勇士自佐，異人劍客，履錯宮廷。胤禎卒賴其力，干有天位，自以得之非正，心惎人知其陰，始也翦鋤非類，繼則猜戮同體，高張網(wǎng)羅，靡所不誅，而天下武力之士殆殲焉?！盵27]在這段議論中，一方面明確了習武之人受到統(tǒng)治者迫害的歷史事實，既然“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業(yè)已成功，那么，撥亂反正勢在必行；另一方面，新時代的文人將破除門戶之見，替武士作傳，也就理所應當。錢基博的言論既作如是觀，江山淵《續(xù)技擊余聞》前言又說：“日俄交哄，短兵交接，日本以技擊之術摧強俄，由是譚軍學者尊為重科。然夷考其術，實權輿于我國，而流入鄰邦。后世君主鋤鑿民氣，指為頑囂綴學之士，亦視若末技，屏而勿道?！盵28]基于清末民初的中日關系以及精英知識分子對日本現(xiàn)代化進程的研究和學習，他的觀點已將“技擊”系列的寫作與“強國”、“新民”等宏大主題捆綁在一起了。

應該承認，對普通讀者而言，在閱讀小說之余能接觸到這些言論，或多或少總能受到積極影響。當然，作為小說的重要使命之一，在說教之外也應提供有趣的東西以供閱讀。所以，也就能夠理解雪岑在《技擊余聞補》刊載之初發(fā)表的言論：“著者述此，無他奇，為破悶用耳。近錢基博，遠林侯官，雄宕老凈，已齊竭文心武術之涯矣。妄能自矜，貂續(xù)狗尾，混珠之誚，在所不免?！盵29]當然，無論出于哪一種目的，小說中的“武”蔚為大觀，已成事實。

“技擊”系列著力描摹習武人士的形象。《技擊余聞》每一篇致力描摹一個擅長技擊的人物，寫傳奇人物的傳奇故事，重在志人，這在所有的“技擊”系列中基本上都得到了傳承。林紓的長處本來就在于寫人，《技擊余聞》中的功夫好手，出自各個社會階層，有產(chǎn)者有之，無產(chǎn)者也有之，有不同的社會職業(yè)，也有方外之人，有各自不同的個性，構成了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文學形象序列。筆記小說容量不同于長篇武俠，往往難以詳細描寫人物，故經(jīng)常采用白描手法。對于人物不同的出身和行為方式甚至奇特的外貌和聲音，林紓都以最簡潔、經(jīng)濟的筆墨進行描繪，如《郭聯(lián)元》：“郭聯(lián)元，高七尺，黃發(fā)，腹大如五石匏，行必執(zhí)巨扇，夜中見之，恒以為厲鬼。本業(yè)圬，能畫，畫筆悍厲突怒，類癭瓢。然矛劍刀盾之技，匪所不精?！庇秩纭断蟆罚骸跋?，清漳人也，逸其姓，余但知其人名象也。尪瘦如枯臘，出言恒作哭聲，即其眉宇觀之，亦似蒙重喪。然武技絕精。”[30]在他的筆下，三教九流的習武人士，形象獨特，個性分明，絕不會湮沒于人海。林紓這種寫人的方式為后來者所繼承，不僅錢基博等人采用，也屢見于現(xiàn)代武俠巨著。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zhèn)b傳》開篇對柳遲相貌的描寫就遵循這條路徑，只是更加詳細而已?，F(xiàn)代長篇武俠小說適應時代潮流，對俠客的描寫固然應突出顯現(xiàn)人性的豐富，而三言兩語彰顯人物的獨特一面，無疑也增加了小說的趣味，為讀者的記憶和理解提供了方便。

“技擊”系列豐富和固化了習武、比武等情節(jié)模式。比武是習武人士的重要生活內(nèi)容，甚至是他們生命意義之所在。在諸多小說中，往往比武的場景就是小說的高潮部分，比武的結果既是人物命運的最終揭示，也是小說微言大義的寄托，同時也是培育閱讀的興奮點。林紓《破缽》寫到一個很有趣的情節(jié)：為助人逃離危險，武藝高強的僧人假扮仆人，以此暗示主人的武藝更高。類似故事還在林紓《陳孝廉》和朱鴻壽《李二趙文》中重復出現(xiàn)，由此情節(jié)可以顯現(xiàn)技擊人士的智慧。但更重要的是顯現(xiàn)了時人對結果的重視和強調(diào)，至于過程的正當與否，似乎并不多作考慮。不過，系列小說表現(xiàn)的另一重點，即大量關于技擊高手勤奮練功的情節(ji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修正讀者的這一觀感。《技擊余聞·鐵人》寫到普通人通過不斷練習拔石筍，最終擁有了驚人的功夫，這一練功方式在錢基博的《王子仁》中變成不斷手推砂囊，到朱鴻壽的《彭起石》中又再次不停撮起石筍。試看《彭起石》所述：“起石見而喜之，乃告老僧以故，亦愿共習。僧諾之。令其撮園內(nèi)之石筍。石筍上尖下大，約重五十斤，乃日夕撮之，由日而月而年，終不能起。撮之三年，一日石筍忽隨手而起，飛出數(shù)尺，若甚輕者然?！盵31]這一有志者事竟成的模式頻繁出現(xiàn)，錢基博《閩僧》提到“二十年養(yǎng)氣、十年運臂力”，朱鴻壽《裴四榮》有兩年練外壯、三年練內(nèi)壯之說，《石堅》的一指法更需十年才能練成，都屬于類似設定。此前，類似敘述已有零星出現(xiàn)，如清代宋永岳的《拳勇》和夏荃的《夏老鼠》。其后，《近代俠義英雄傳》霍元甲偷練迷蹤藝，《神雕俠侶》楊過苦練獨孤劍法，則又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只是和后世長篇武俠小說相比，“技擊”系列因篇幅限制等原因，文筆放不開，趣味方面顯得略遜一籌。

“技擊”系列對技擊功夫本身進行了系統(tǒng)和全面的書寫。林紓指出功夫以少林派為最高，涉及到內(nèi)力、點穴、輕功等較神奇的部分，不過寫得最多的還是力大如牛的武功，出拳即可傷人，甚至取人性命。錢基博寫武功，動作描寫、節(jié)奏把握甚是精彩，但鮮有招式之說。林紓、錢基博歸根結底是文人，他們之于武術，是一個他者，缺乏對技擊武功的系統(tǒng)而深入的了解，對技擊功夫的描寫屬于寫意筆法，傾向于對功夫的驚異一面進行敘寫。更為詳盡的武功描寫有賴于在技擊方面更專業(yè)的作家來實現(xiàn)。朱鴻壽等對技擊功夫的全面描摹，使江湖組織、江湖名號、技擊招式等元素都登堂入室，后來成為現(xiàn)代武俠小說增加文學趣味的重要手段。

首先是江湖組織的體系化。在朱鴻壽筆下，少林和武當是武功最高的兩大門派，大凡高手，往往有兩派背景。當然，兩派在此前已有記載，如黃宗羲《王征南》就曾提到兩派，但朱鴻壽在小說中的反復提及，給人確切無誤的感覺。朱鴻壽也寫其他門派，如朝元派(《胡大榮》)、溫州派與龍?zhí)杜?《金佩蘭》)、青藍幫(《福亭照亭》)、七星黨(《周四官》)等，構建了一個組織化、體系化的江湖。當然，在這里，武俠會黨還僅是一個標簽，到平江不肖生、姚民哀、鄭證因等人筆下，幫派之間的恩怨情仇才豐富起來。

其次是以江湖名號為核心的習武人士身份識別方式?！都紦暨z聞補》中的江湖人已有不少亮出了名頭，底層人士綽號往往與其特別的能力有關，如鐵臂阿三(《鐵臂阿三》)、楊鐵頭(《楊鐵頭》)等。后來，顧明道在《技擊拾遺》中寫了高層人士的江湖名頭，往往與一個地區(qū)相關，如江南大俠(《山魈》)、嶺南大俠(《俠尼》)等。俠的名號大量出現(xiàn)，佐證了“江湖”與“武林”在小說中的逐步成熟，這些名號從根本上服從于江湖世界的認知模式。在現(xiàn)代武俠小說中，江湖世界逐步獨立為一個自足的亞社會，名號的作用顯得更為明顯。沒有名號的俠客，使人無從認識，無從談起。

最后是技擊功夫的繁多種類與復雜招式。朱鴻壽寫了很多拳腳功夫如羅漢拳(《孫占九》)、易筋經(jīng)(《柴祖華》)、一指法(《石堅》)、三步鞭(《彭武》)等，也涉及到輕功、暗器、點穴、療傷等，還提到了練功的“外壯”、“內(nèi)壯”兩條路徑?！杜崴臉s》寫道：“四榮勇力過人，喜武藝，從外岡洪九如學二載，外壯(拳術中練功之一法)諸功，悉有門徑，內(nèi)壯(亦練功之一法)并未涉及。”[32]到后來的平江不肖生和宮白羽等人的作品中，武功有了更精彩豐富的呈現(xiàn)，如《近代俠義英雄傳》就以內(nèi)功來解釋霍元甲的病因：“王老頭既是做內(nèi)家工夫的人，對于外家的照例不甚恭維。內(nèi)家常以鐵柜盛玻璃的譬喻，形容挖苦做外家的。這是武術界的天然界線，經(jīng)歷多少年不能泯除的。這譬喻的用意就是說做外家工夫的人，從皮膚上用功，臟腑是不過問的，縱然練到了絕頂，也不過將皮膚練得和鐵柜一樣，而五臟六腑如玻璃一般脆弱。有時和人相打起來，皮膚雖能保的不破，臟腑受傷是免不了的。王老頭抱著這般見解，自然也存著幾分輕視霍俊清的心思?！盵33]又如《易筋經(jīng)》在朱鴻壽筆下只是提及，但在后來的武俠小說中已是一種十分高深的武林至寶。

朱鴻壽在描寫中，常會給出具體的招式名稱。如《慈修僧》：“鎮(zhèn)有楊某，精通拳術，凡醫(yī)跌打損傷、接骨入骱者，當發(fā)帖問候。旁人以告僧，僧曰：‘我輩以本領得錢，何故屈膝于人？’即行醫(yī)治。越二日，楊某至，索借洋二三元。僧曰：‘小僧清苦，安有余錢借居士？且居士又何必向小僧借錢？’僧言時，楊某即以霸王請客勢直撲僧，僧即以美女梳妝勢當之，從容自若?！盵34]寥寥數(shù)語，將矛盾起因及沖突場面渲染出來，這些招式也因此獲得了在小說中嶄露頭角的機會，“霸王請客勢”、“美女梳妝勢”這兩個招式的名稱頗有趣味，兩者之間的關系也令人關注，產(chǎn)生了一定的文學效果。朱鴻壽筆下還出現(xiàn)了“出爪亮翅勢”、“臥虎撲食勢”(《裴四榮》)、“朝天一炷香勢”、“猛虎擒羊勢”(《孫占九》)等招式名稱。朱鴻壽著有《拳藝學初步》(商務印書館1911年版)，以上部分招式曾收錄其中。此外，“出爪亮翅勢”、“朝天一炷香勢”等招式又記載于《易筋經(jīng)》和太極拳譜等，可見這些鮮活內(nèi)容的來源，也間接證明了柏拉圖的觀點：“如果一個人不擁有某種給定的技藝，那么他就不能正確地知道屬于這種技藝的語言和行為?！盵35]

以上種種描寫，使技擊功夫在小說中更系統(tǒng)化、具象化，有助于武俠小說建立起一個較完備的武林世界，為“武”的強化奠定了重要基礎。

不過也應看到，“技擊”系列由于其文體特征和文化背景，必然會面對志怪傳統(tǒng)與劍仙傳統(tǒng)。朱鴻壽《胡爾敦》中有異種大黃鱔的描述：“農(nóng)夏時，浴于河，摸得大黃鱔一尾，重四斤余，爾敦烹食之，僵臥三晝夜，而身暴長，勇力頓增?！盵36]錢基博《竇榮光》出現(xiàn)了劍仙的描述：“榮光勿復敢出聲，挾僧走數(shù)里。僧猱登道旁大樹，榮光隨上，忽白光閃逐，似金蛇自后追至。榮光股栗，幾墜地，乃亟閉目抱樹柯伏，勿敢動。僧探懷出一鐵缽，遙逆光來所擲擊，光倏定。而盜叟首已持少女手中，倒挽其須矣?！盵37]以上諸種，與系列小說其他篇目有格格不入之勢。惲鐵樵編《武俠叢談》，收錄錢基博《技擊余聞補》幾乎所有篇目，唯獨將《竇榮光》摒棄不用，可見時人的態(tài)度。但這畢竟是一種事實存在，意味著武俠小說中技擊功夫與劍仙傳統(tǒng)難以分割。韓云波在論及平江不肖生武俠小說的兩副筆墨時說：“不肖生兩大創(chuàng)作路向的并存，反映了現(xiàn)代武俠小說在追求趣味與追求品位之間難以兼顧的矛盾糾結，這種矛盾一直持續(xù)下去，貫穿了中國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始終?！盵38]此言誠然。趙煥亭《精忠奇?zhèn)b全傳》第三回中遇春、逢春兄弟巧得千年靈芝，食后反應與上述描寫如出一轍。從平江不肖生到還珠樓主，劍光四起，劍仙傳統(tǒng)再次復蘇。“技擊”系列中的這種零星異質(zhì)，雖與表現(xiàn)的主體、目的有不和諧之處，卻隱伏著武俠小說天馬行空式想象的另一脈的生命力。

三、武術道德的大力提倡

與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一般設定有所不同，“技擊”系列中的江湖世界還沒有完全自足獨立，習武之人與普通民眾往往混居一處。首先應明確的是，這種寫法是有現(xiàn)實依據(jù)的。據(jù)精武體育會會員表記載，成立十年共會員近1 100人，會員多是普通人中的一員，在社會上有各自的職業(yè)。那么，作為社會的一員，習武人士之間應如何相處？他們與社會、與不習武的普通人之間的關系又該怎樣處理呢？武術道德即技擊高手如何自處、如何行俠，就成了小說表現(xiàn)的重點。

“技擊”系列中有不少作品直面現(xiàn)實社會的無序與失范。在“技擊”系列小說中，普通人面臨的生存困境被體系化了，強權欺壓小民、惡霸盜匪橫行自是不出意料之外，同時還有部分習武之人的愚昧和無良。小說著力描寫的人物，不少是力大如牛的鄉(xiāng)間人士或社會底層人士，有一定技擊功夫，但缺乏自制力，爭強好勝是他們性格中最重要的特征，比武似乎是他們聽說或碰到其他武林人士的第一反應。更有甚者，有的習武人士會憑借自己的功夫肆意欺侮普通民眾，進而取人性命。最突出的例子，就是不少篇目提到和尚或乞丐仗著功夫到普通人家強索錢財，無人敢逆其志。小說還揭示了一種現(xiàn)象，即鄉(xiāng)村中國的族姓制度也成為普通民眾欺負他人的倚仗，小說解釋一些習武之人當初為何去學習功夫，就是因為族姓的不同，他們在所居住的鄉(xiāng)村往往遭受其他大姓村民的欺凌，不學武就無法自保。這種寫法比較有趣，它有助于人們從家仇出發(fā)，去理解國難。從小說的描寫來看，無論是普通人之間、武林人之間，或者是普通人與武林人之間，至少在小說作者的眼中，以強凌弱的叢林法則是“現(xiàn)世”的主要法則，而這是落后的，是必須變革的東西。定一指出：“小說者，誠社會上之有力人也，讀之改變?nèi)酥再|(zhì)……吾中國若有政治小說，插以高尚之思想，則以之轉(zhuǎn)移風俗、改良社會，亦不難矣?！盵39]基于所體認的社會現(xiàn)狀，“技擊”系列的作者們提出以“高尚的思想”敦促習武之人正確認識自我、介入社會不平，這是符合時代認知的做法。

“技擊”系列呼吁將叢林社會引導至現(xiàn)代文明，習武之人如何自律是其中的關鍵。林紓《技擊余聞》對技擊高手之間的關系進行思考，如《舵工》以“覓食”之難為理由對習武之人的爭強好勝、隨意比武進行批評，《歐三》用刑律的正當性否定習武之人任意取人性命的行為，《石六郎》提出開門收徒要重視徒弟的人品，這些都意在說明習武之人嚴于律己、保護他人的重要性。林紓對背負傳統(tǒng)惡習的習武者如何從自身做起以適應現(xiàn)代文明這一問題進行了積極探索，后來者在習武之人的道德建設方面也多有論述。錢基博說：“技擊，搏技也，能是不足以自衛(wèi)，徒賈禍；其技彌能，見嫉于人彌眾，人必爭與我角。角之不喪軀，必人為我戕，是兩人者，必喪其一，匪仁術也?！盵40]在這里，“仁”是對技擊的終極評價標準，既然“匪仁術”，就應該放棄。但僅是一部分人單方面放棄，能否解決問題呢？以此為起點，逐步修正既有缺陷并建立武德的可能性已呼之欲出。朱鴻壽重點論述了學武者的品行與行為規(guī)范，《楊步》云：“習練拳技，以之防身則可，若意氣豪縱，鮮有不敗事者?！盵41]他把這段話設定為楊步的臨終遺言，其重要性不言自明。類似觀點還出現(xiàn)在《裴四榮》、《許英男》、《趙倫》、《王斌》、《李二趙文》等篇目中?！锻醣蟆诽岬搅耸胀綐藴剩骸捌涫谕揭?，與他人異：少年噪暴者不錄，輕薄者不錄，生性兇悍者不錄，即錄取之忠厚少年，亦必設永不傷人之誓，方授以技，否則亦不錄也。斌嘗謂：‘習練拳術，所以防身也。茍習拳術以欺人，徒取禍耳?！盵42]這與林紓《石六郎》遙相呼應，并更為具體。顧明道也有類似觀點，《張木工》中師傅叮囑徒弟說：“有藝者不可生驕心，且亦不能恃此以欺良善之民，若違道，則禍不遠矣?！盵43]以上種種皆借小說人物之口說出，借小說人物之行為展示，現(xiàn)身說法，生動地傳遞出知識分子對習武人士自身道德建設的總結和反省。楊度為《中國之武士道》作序說：“以云武士道，則實不僅為武士獨守之道，凡日本之人，蓋無不宗斯道者。此其道與西洋各國所謂人道Humanity者，本無以異?！盵44]相互對照，則可發(fā)現(xiàn)上述作者所闡發(fā)的各種觀點中有現(xiàn)代文明中“人道”的因子，不僅適用于習武人士，同樣適用于更廣泛的領域。技擊功夫很容易將人引向暴力，技擊高手自身應如何調(diào)節(jié)？人如何走出叢林社會，從而實現(xiàn)相互容忍和無暴力相處？“技擊”系列對個人武德的闡釋和傳遞，體現(xiàn)的其實是當時知識分子對現(xiàn)代國民性的思考和設想。

“技擊”系列除了關注習武之人的自律以外，對如何發(fā)揮其社會功用也有大量的鋪敘。中國知識分子本有修齊治平的入世傳統(tǒng)，因此對救亡圖存、強國新民的時代呼聲感觸極深。推己及人，小說對技擊高手為國家、為民族、為他人挺身而出以及自我犧牲精神的描述，精彩而深入。

小說著力強調(diào)了習武之人自覺維護社會安定、保護他人利益的利他主義精神。當時曾在中國傳教的美國傳教士明恩溥說：“除非有什么特殊原因，一般狀況下中國人不愿意給他人提供幫助，這一點體現(xiàn)在中國社會關系的方方面面?！盵45]小說中技擊高手的行為則與這一現(xiàn)象相反。朱鴻壽《楊俠民》中的民眾發(fā)問說：“君素負義俠，而不為地方除害，何故？”[46]這是作者以民眾之名傳遞對俠的期望。怎樣才算俠客？朱鴻壽《唐士良》提到為鄉(xiāng)里斗盜賊、救女子，《黃少云》提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余鐵生》寫到以一己之力阻止鄉(xiāng)鄰械斗，《方翁》提到對不孝之徒的斥責和糾正。顧明道《鄺勇》提到帶領村民自衛(wèi)，《鄧笛》提到為友赴難。以上種種都可視為俠義行為。“技擊”系列寫了技擊高手帶領鄉(xiāng)鄰抵御盜匪滋擾的事跡，是那一時代民眾焦慮和需求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當時部分知識分子批判國民劣根性、建立現(xiàn)代國民性思想在小說中的積極回應。當現(xiàn)代武俠小說趨于成熟而更多更集中地表現(xiàn)江湖或劍仙世界的故事時，“技擊”系列重點呈現(xiàn)的習武之人與社會民眾的這一直接幫扶關系漸隱于幕后，不少作品的聚焦點轉(zhuǎn)變?yōu)閭b客之間的恩怨情仇。饒是如此，這一行俠精神依然還會出現(xiàn)，朱貞木《七殺碑》便是典型一例，俠客為地方平安而奔走的基本故事架構是人們所認可的。

面對國家有難、民族危亡之際，技擊高手該如何自處？錢基博《馬永貞》提到了馬永貞與西方力士的比武：“聞永貞之世，上海有比利時人稱曰黃髯翁者，亦歐西力人也。嘗訪永貞城隍廟，與角力。見廟殿前有鐵爐一，制絕巨，號稱千斤，乃擎繞殿走二匝。而永貞能余一焉。黃髯翁亦為悚然，信大力矣哉?！盵47]因篇幅原因，作者僅以上述文字進行敘寫，可謂不盡興。但這是當時中國社會的一種集體訴求，如果時人讀到這一段，就會明白它未著一字卻自然生發(fā)的意義。在顧明道《紅須客》中，關東胡匪面對俄國人的審訊時說：“吾聞汝俄人有侵略中國之野心，然勸汝等毋夢想，須知我中國四萬萬人民，不乏英雄豪杰，豈終能讓外人欺侮哉？”[48]說出這番話的強盜，此刻大概已被視為俠義之人了，此中可見時代的共鳴。后來，這種認識和訴求在《近代俠義英雄傳》中得到了更有力度的呈現(xiàn)，霍元甲與外國大力士的比武成了小說鋪排全篇的主線。而到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則直接演化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認識，感動了無數(shù)讀者。

“就個體來說，道德常常以與個體幸福(以快樂為根本基礎)相沖突、對抗而展現(xiàn)，常常要求個體犧牲一己的幸福，它以超越甚或否定個體的感性幸福、快樂以至生命、生存而取得崇高的尊嚴地位?！盵49]顯然，以上種種情節(jié)設定，實際上在共同傳遞著當時作家們幾乎趨向一致的認識：技擊的尊嚴，習武之人的尊嚴，應從犧牲一己以成全國家、社會、他人的利他行徑和奉獻精神中獲取。這一點，與梁啟超、嚴復等人的“新民”立場是基本相同的。

作為歷史的產(chǎn)物，“技擊”系列也展現(xiàn)出精英知識分子的一些思想局限?！都紦粲嗦劇肪陀性u判標準不明確的地方。如《盜俠》中的強盜，其組織內(nèi)部有賞罰規(guī)定，但他們一沒有為國家，二沒有為民族，三沒有為大眾，就強盜這一身份而言，道德自律更談不上，怎么可以稱之為俠？胡寄塵感慨道：“自太史公傳游俠而后，古今人記俠義之事眾矣。然而虞初所志、稗官所采，其不鄰于盜者，幾何哉？俠者，墨氏之別派也。然后世假俠之名而為盜，寧非痛心之事!”[50]而這也正是林紓所背的一個歷史包袱。當然，總覽《技擊余聞》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方面，林紓的文筆已顯得非?？酥?，以上所述只是一個特例，不影響作品的整體價值。

“技擊”系列對習武之人的自律及其社會使命的設計與呈現(xiàn)，在當時是有積極意義的。羅家倫說：“在世衰道微的時代，因為同情心的缺乏，是非觀念的不明，赴難精神的低落，才往往使有心人不得已而提倡‘任俠’。”[51]這一表述很好地解釋了近代改造國民性思潮對“俠”的內(nèi)涵的設定，也有助于認識“技擊”系列在武德提倡方面的作為及其價值，這里的“任俠”，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太史公筆下的游俠，它被賦予了更多的時代色彩，體現(xiàn)出一定的現(xiàn)代文明特征，小說的這些描寫不僅回應了時代訴求，也為現(xiàn)代武俠小說對俠的精神的生動呈現(xiàn)夯實了基礎。

四、結 語

“技擊”系列的寫作熱潮一閃而過，之后便是平江不肖生《江湖奇?zhèn)b傳》和《近代俠義英雄傳》的廣闊天地?！凹紦簟毕盗袑ξ涔Φ拿鑼懞蛯ξ涞碌乃伎迹瑔l(fā)了后來者，為即將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長篇武俠小說提供了資源。小說描寫的習武人士，不少是社會底層人士，是屬于人們熟悉的仿佛可以觸摸的人，他們的故事因而具有強烈的時代特征和鄉(xiāng)土氣息，具備了高度的似真感，使其所傳遞的理念被接受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小說通過對人物和故事的描述表達當時部分精英知識分子對國家和民族困境的深切憂患，以及對民族奮起、社會康復的強烈期盼。作為“小說新民”思想的一種實踐，“技擊”系列與“尚武”風潮相呼應，以文學的方式為辛亥革命后民氣的復蘇貢獻了力量，盡管它并不豐富，亦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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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木 云

2013-02-22

蔡愛國，文學博士，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現(xiàn)代武俠文學發(fā)生期研究(1900-1949)”(11BZW100)，項目負責人：韓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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