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慶新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學界研究的推進與《中國小說史略》的完善
溫慶新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在《中國小說史略》編纂過程中,魯迅通過同行同仁的惠贈提示、主動關(guān)注同行研究等方式獲知彼時小說研究的動態(tài)情形,以嚴謹態(tài)度多次修訂《史略》。魯迅從事實依據(jù)、文獻材料等方面客觀地吸納鹽谷溫、胡適、蔣瑞藻等同行研究成果,此舉使《史略》修訂本具備前瞻性的同時,又多有其堅持己見之處。這種吸納不僅表現(xiàn)在論斷評騭、實物文獻等的援引,以坐實其所推導(dǎo)或夯實論據(jù);又據(jù)以調(diào)整篇目、框架設(shè)定,從而觸及《史略》建構(gòu)的主體。尤其是,魯迅對唐以降通俗小說的修訂,說明其已意識到彼時學界有關(guān)小說研究的推進對完善《史略》的重要性。時勢使然,致其不厭其煩地進行修訂。這種修訂使《史略》得以實現(xiàn)由講義稿件向?qū)<抑龅霓D(zhuǎn)變,終為典范之作。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史學史;鹽谷溫;胡適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作為中國小說史的奠基之作,在編纂體例、研究范式、類型歸并乃至論斷評騭等方面,無不為后世治小說史者所服膺。然因“中國之小說自來無史”,其編纂時缺乏可供參考的同類作品。隨著晚清“小說界革命”的深入及“五四”運動的展開,學界逐漸重視對小說尤其是通俗小說的研究,才漸有成果問世。在這種背景下,作為魯迅于北京大學(1920年)、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1921年)等處講授“中國小說史”課程而編纂的《史略》,經(jīng)其后續(xù)多次修訂,從授課講義稿件漸自演化為專門著述?,F(xiàn)存最早版本為魯迅于北大等學校講課時由北大國文系教授會隨課陸續(xù)印發(fā)的油印講義稿,題名《小說史大略》:共有《史家對于小說之論錄》等十七篇,無篇號,亦無細目綱要,只留題名。第二種版本為約1921年下半年至1922年刊發(fā)的鉛印本,名《中國小說史大略》,較于《小說史大略》已有諸多變化。之后各版本則有:1923年、1924年北大新潮社初版上下冊本,1925年2月新潮社再版上下冊本,1925年9月北新書局合訂本,1931年9月北新書局訂正本,1933年3月第九版印刷,再到1935年6月北新書局第十次修訂本,凡十余版;均名為《中國小說史略》,然各版內(nèi)容迥異不一。在魯迅編纂及修訂過程中,除輯佚《唐宋傳奇集》等作為編纂前的學術(shù)準備外,又引用《漢書·藝文志》《郡齋讀書志》《四庫提要》等歷代公私書目以考鏡源流,更是盡可能援引時人研究的最新成果[1](223-237),以使《史略》占據(jù)研究的前沿領(lǐng)域。鑒于學界至今仍無專文討論學界研究對《史略》完善的推進作用,本文將拋磚引玉,還原《史略》修訂的前后因由,并進一步分析彼時魯迅編纂中國小說史的若干實情。
在魯迅編纂及修訂《史略》的十余版中,以《小說史大略》《中國小說史大略》、1927年北新書局合印修訂本及1935年6月北新書局第十次修訂本(最后修訂本)的修訂情形尤為明顯。在編纂及修訂《史略》的過程中,魯迅對時人的研究成果都有大量援引,具體見表1。
表1所言“所引同××本”,即謂諸修訂本之間的文意梗概相同,若有個別用字差異或措詞不同者,如第24條所引:《中國小說史大略》(鉛印本)及北新書局合印修訂本作“《小說考證》八引《談瀛室筆記》”,而最后修訂本衍“蔣瑞藻”三字,列表所示便歸為“所引同××本”,不再一一注明異同。又,表1所列凡27條,除第1、2條有關(guān)神話及傳說與古代小說起源之關(guān)系的論證為鐘敬文比對相關(guān)文獻所得出[2](239-254),第22條有關(guān)《鏡花緣》產(chǎn)生背景為筆者考相關(guān)文獻而得外,余皆為魯迅于《史略》所自注。
表1 《史略》不同版本援引同行同仁觀點示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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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目及內(nèi)容版本14. 亞東書局新標點本《儒林外史》卷首引言有關(guān)吳敬梓生平。第二十一篇《清之諷刺小說》14. “吳敬梓字敏軒,安徽全椒人?!敝痢八小对娬f》七卷,《文木山房集》五卷,詩七卷,皆不甚傳(詳見新標點本《儒林外史》卷首)?!钡诙肚逯S刺小說》14. 所引同鉛印本。第二十三篇《清之諷刺小說》14. 所引同鉛印本。15. 亞東書局新標點本《儒林外史》錢玄同《序言》關(guān)于此書的主題分析。15. “此外刻劃偽妄之處尚多。”至“則描寫良心與禮教之沖突,殊極刻深(詳見本書錢玄同序)。15. 所引同鉛印本。 15. 所引同鉛印本。16. 胡適《紅樓夢考證》有關(guān)《紅樓夢》旨意、成書情況、流傳情形等觀點。第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16. “袁枚《隨園詩話》云:康熙年間,曹練亭為江寧織造。……胡適《紅樓夢考證》更證實其事。蓋當時金陵權(quán)貴,無過曹氏,則凡有煊赫繁華之事,自舍曹氏莫屬,而雪芹為寅孫,故托之石頭,綴半世親見親聞之事為說部也?!钡诙肚逯饲樾≌f》16. “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敘也。”又,“其《石頭記》未成,止八十回,次年遂有傳寫本(詳見《胡適文存三》及《努力周報一》)。”又,“續(xù)《紅樓夢》八十回本者,尚不止一高鶚?!钡诙钠肚逯饲樾≌f》16. 所引同鉛印本。又,所引內(nèi)容同鉛印本,惟“《胡適文存三》及《努力周報一》)”作“《胡適文選》”。又,所引同鉛印本。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16. 所引同鉛印本。又,所引同北新書局合印修訂本。又,所引同鉛印本。17. 俞平伯《紅樓夢辨》有關(guān)《紅樓夢》的成書版本、續(xù)書等問題。17. “續(xù)《紅樓夢》八十回本者,尚不止一高鶚。俞平伯從戚蓼生所序之八十回舊評中抉剔,知先有續(xù)書三十回,似敘賈氏子孫流散,寶玉貧寒不堪,‘懸崖撒手’,終于為僧;然其詳不可考(《紅樓夢辨》下有專論)?!庇郑骸岸a,或俱未契于作者本懷,然長夜無晨,則與前書之伏線亦不背?!庇?,“以上,作者生平與書中人物故事年代之關(guān)系,俞平伯有年表(見《紅樓夢辨》卷中)括之,并包續(xù)書。今撮其略?!矗罕砺圆灰?。)”17. 所引同鉛印本。又,所引同鉛印本。又,所引同鉛印本17. 所引同鉛印本。又,所引同鉛印本。又,最后修訂本予刪。18. 孟森《董小宛考》有關(guān)《紅樓夢》旨意之“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18. “孟莼孫作《董小宛考》(見《石頭記索隱》附錄),辟此說甚力?!?8. “孟森《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則歷摘此說之謬?!?8. 所引同鉛印本。18. 所引同鉛印本。19. 蔡元培《石頭記索隱》有關(guān)《紅樓夢》旨意之“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說”。19. “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說”19. 所引同鉛印本。 19. 所引同鉛印本。有關(guān)論述部分。20.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對蔡元培“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說”之詰難。21. 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有關(guān)《紅樓夢》續(xù)書。20.“而世間信者特少,王國維《(靜庵文集》)且詰難此類,以為‘所謂親見親聞?wù)?,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也,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于榮華,終于苓落,半生經(jīng)歷,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晚出全書,乃高鶚續(xù)成之者矣?!?1. “蔣瑞藻《小說考證》七引《續(xù)閱微草堂筆記》)此又一本,蓋亦續(xù)書?!?0. 所引同鉛印本。 20. 所引同鉛印本。21. 所引同鉛印本。 21. 所引同鉛印本。
編目及內(nèi)容版本22. 胡適《鏡花緣引論》有關(guān)《鏡花緣》之產(chǎn)生背景、李汝珍生平情形、主題思想。23. 蔣瑞藻《小說考證》八引《雷顛筆記》有關(guān)《花月痕》作者文獻。第二十三篇《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22. “雍乾以來,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禍,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證經(jīng)子以至小學,若藝術(shù)之微,亦所不廢;惟語必征實,忌為空談,博識之風,于是亦盛。逮風氣既成,則學者之面目亦自具,小說乃‘道聽途說者之所造’,史以為‘無可觀’,故亦不屑道也;然尚有一李汝珍之作《鏡花緣》?!庇?,“顧不得志,蓋以諸生終老海州,晚年窮愁,則作小說以自譴,歷十余年始成,道光八年遂有刻本;不數(shù)年,汝珍亦卒,年六十余(約一七六三—一八三0)。于音韻之著述有《音鑒》,主實用,重今音,而敢于變古(以上詳見新標點本《鏡花緣》卷首胡適《引論》)?!庇郑白髡呙P之由,即見于《泣紅亭記》,蓋于諸女,悲其銷沉,爰托稗官,以傳芳烈。書中關(guān)于女子之論亦多,故胡適以為‘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yīng)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詳見本書《引論》四)’?!钡诙钠肚逯M邪小說》23. “長樂謝章鋌《賭棋山莊詩集》?!敝痢爸藭鵀槲鹤影沧?。”第二十五篇《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22. 所引同鉛印本。又,所引同鉛印本。又,所引同鉛印本。第二十六篇《清之狹邪小說》23. 所引同鉛印本。第二十五篇《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22. 所引同鉛印本。又,所引同鉛印本。又,所引同鉛印本。第二十六篇《清之狹邪小說》23. 所引同鉛印本。24. 蔣瑞藻《小說考證》八引《談瀛室筆記》有關(guān)《海上花列傳》作者文獻。24. “《海上花列傳》今有六十四回,題‘云間花也憐儂著’或謂其人即松江韓子云……未詳其名,自署云間,則華亭人也?!?4. 所引同鉛印本。 24. 所引同鉛印本。25. 蔣瑞藻《小說考證》八有關(guān)《金玉緣》之創(chuàng)作旨意。第十五篇《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25. “紀獻唐者,蔣瑞藻(《小說考證》八)云:吾之意,以為紀者,年也……其事跡與本傳所記悉合(《小說考證》八)?!钡诙迤肚逯畟b義小說及公案》25. “書中人物亦常取同時人為藍本;或取前人,如紀獻唐,蔣瑞藻(《小說考證》八)云:吾之意,以為紀者,年也?!敝痢盎蛘哂锌谧佣磳懼??!钡诙咂肚逯畟b義小說及公案》25. 所引同鉛印本。第二十七篇《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25. 所引同鉛印本。26. 周桂笙《新庵筆記》、“李祖杰致胡適書”及顧頡剛《讀書雜記》有關(guān)李伯元的生平事跡。第二十六篇《清之譴責小說》26. “南亭亭長李寶嘉,字伯元?!敝痢坝小队笙阌∽V》行于世(見周桂笙《新庵筆記》李祖杰致胡適書)。”第二十八篇《清之譴責小說》26. 所引同鉛印本,惟“李祖杰致胡適書”后補“顧頡剛《讀書雜記》等”字。第二十八篇《清之譴責小說》26. 所引北新書局合印修訂本。27. 羅振玉《五十日夢痕錄》有關(guān)劉鶚生平事跡。27. “鶚字鐵云,江蘇丹徒人。”至“流新疆死(約1850—1910,詳見羅振玉《五十日夢痕錄》)?!?7. 所引同鉛印本。 27. 所引同鉛印本。
早在魯迅著手修訂《史略》之時,其曾編有《明以來小說年表》,以此指導(dǎo)相關(guān)論斷的修訂。此表始纂于1923年上半年,約擱筆于1923年5月《鏡花緣》亞東初版本之后,陸續(xù)增補而成;其所收錄彼時學界同行同仁的小說研究成果有《努力(周刊)一》、俞平伯《紅樓夢辨》、胡適《鏡花緣引論》、周桂笙《新庵筆記》、錢靜方《小說叢考》、蔡元培《石頭記索隱》、胡適《西游記考證》等若干種[1](223-237)。而據(jù)表1,《史略》諸修訂本所引同行同仁者主要有高木敏雄、馬克斯·繆勒、鹽谷溫、胡適、鄭振鐸、吳梅、錢玄同、俞平伯、孟森、蔡元培、王國維、錢靜方、蔣瑞藻、周桂笙、羅振玉等氏,即見《明以來小說年表》所列多為而后修訂所采納。而對于吳梅、錢玄同等氏之研究的關(guān)注,進一步說明魯迅時刻關(guān)注同行成果,并廣泛吸收。在上述所列諸多參考出處中,則以鹽谷溫、胡適、蔣瑞藻的研究成果為著。其中,所引鹽谷溫論著集中于宋明“話本”小說,并借此關(guān)注“內(nèi)閣文庫圖書館”等日本漢學界有關(guān)中國小說的研究情形。據(jù)以列表第8條、第10條,可證魯迅所引胡適論著集中于明清章回體通俗小說:從《小說史大略》援引胡適著述所注出處為《水滸傳考證》《西游記考證》,到《中國小說史大略》(及以后各修訂本)所引注明出處改為《胡適文存(三)》,可證魯迅對胡適的小說研究成果已由零星注意轉(zhuǎn)而全方位關(guān)注胡適的通俗小說研究——魯迅當全面閱讀過《胡適文存》對章回體通俗小說的相關(guān)研究,以此修正、補充《史略》研究過程中的不確或未釐部分?!逗m文存》所收錄的通俗小說大部分文章及主要觀點多為《史略》所吸納,即是明證;尤其是,《中國小說史大略》對《水滸傳》《紅樓夢》相關(guān)論斷之修訂,更是說明魯迅對胡適研究成果的信服。[1](223-237)其所引蔣瑞藻論著集中于明清小說作家的傳記資料,尤其是清代小說家資料;然大多限于文獻資料的轉(zhuǎn)引,這與對鹽谷溫、胡適等氏研究觀點的接受及征引略有差別?!丁葱≌f舊聞鈔〉序言》(1926年8月1日)云:“昔嘗治理小說,于其史實,有所鉤稽。時蔣氏瑞藻《小說考證》已版行,取以檢尋,頗獲稗助?!盵4](第10卷,70)其他如引錢靜方、周桂笙、羅振玉等氏的研究成果,類同蔣瑞藻。
魯迅曾自我感嘆《史略》之不足,云:“我的《中國小說史略》,是先因為要教書糊口,這才陸續(xù)編成的,當時限于經(jīng)濟,所以搜集的書籍,都不是好本子,有的改了字面,有的缺了序跋。《玉嬌梨》所見的也是翻本,作者,著作年代,都無從查考。那時我想,倘能夠得到一本明刻原本,那么,從板式,印章,序文等,或者能夠推知著作年代和作者的真姓名罷,然而這希望至今沒有達到?!盵5](295)故其相關(guān)修訂集中于如何選用較好的小說版本及相關(guān)文獻典籍,這從其廣泛引用鹽谷溫等氏所刊小說資料及援引蔣瑞藻、錢靜方等小說文獻資料之舉,即見一斑。魯迅又說:“說起來也慚愧,我雖然草草編了一本《小說史略》,而家無儲書,罕見舊刻,所用為資料的,幾乎都是翻刻本,新印本,甚而至于是石印本,序跋及撰人名,往往缺失,所以漏略錯誤,一定很多?!盵6](203)故其研究多據(jù)同行成果而按圖索驥。
魯迅援引時人研究成果的來源途徑有二:一是同行同仁的惠贈提示。上引魯迅1925年9月10日所寫“識記”,可證。又,其多次獲得同行的贈書,如1923年11月14日得丸山昏迷轉(zhuǎn)交藤冢鄰贈《通俗忠義水滸傳》及《拾遺》一部凡八十冊(《日記》十二)等[4](第14卷,472),1926年8月17日得鹽谷溫所贈《至治新刊全相平話三國志》一部及《日本內(nèi)閣文庫書目》與日本古代的進口書賬《舶載書目》等書目兩種(《日記》十五)[4](第14卷,612),1927年2月23日與鹽谷溫會晤并獲鹽氏所贈《三國志平話》、雜劇《西游記》及鹽氏轉(zhuǎn)交辛島驍所刻中國舊本小說戲曲若干(《日記》十七)[4](第14卷,703),1929年6月3日得常惠所贈鹽谷溫編《宋明通俗小說流傳表》一冊《(日記》十八)[4](第14卷,767),等等。可見,魯迅獲知日本漢學界的研究情形,多賴日本同行的贈書,使其得以發(fā)現(xiàn)《史略》之不足。二是魯迅主動關(guān)注學界研究動態(tài),上文所述已說明此點。但不管哪種來源方式,皆可見及魯迅對海內(nèi)外同行同仁研究成果的援引多以嚴謹姿態(tài)為之。如第3條論及元代講史小說的實物依據(jù)時,引“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元至治間新安虞氏刊本全相平話五種”為證,云:“今惟《三國志》有印本(鹽谷溫博士影印本及商務(wù)印書館翻印本),他四種未見?!币匝云渌妼嵨镂墨I之情形,注明“未見”之意則體現(xiàn)出其治學之嚴謹。又,第8條論及《紅樓夢》主題說引孟森《董小宛考》時,《小說史大略》作:“孟莼孫作《董小宛考》(見《石頭記索隱》附錄),辟此說甚力。”而《中國小說史大略》作:“孟森《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則歷摘此說之謬。”——其將之前援引蔡元培《石頭記索隱》處獲得的“二手資料”摒棄,轉(zhuǎn)以核查孟森《心史叢刊》原文,以求引用文獻的準確性。亦可佐證。
據(jù)表1,《史略》對時人相關(guān)研究之援引,有以下幾大特點:
第一,魯迅對時人的研究成果并非一味推崇,而是據(jù)以事實依據(jù)、文獻材料,客觀地采納。如第12條:《中國小說史大略》引錢靜方《小說叢考》相關(guān)論斷后,云:“案此文在《世俘篇》,錢偶誤記。”即證。同時,魯迅對相關(guān)成果的關(guān)注,亦有持保留意見者,如第7條:最后修訂本引吳梅《顧曲麈談》所謂“《幽閨記》為施君美作”時,對施耐庵作者身份持保留意見,云:“案惠亦杭州人,然其為施耐庵居士,則不知本于何書,故亦未可輕信矣。”(按,魯迅此處引用為譚正璧所提示。)可見《史略》相關(guān)評騭多為中肯之論——魯迅關(guān)注學界的研究動態(tài),在保證《史略》具備前瞻性的同時,又不人與亦云,多有堅持已見之處。據(jù)此推及魯迅對《史略》主體部分的評騭,仍有相當?shù)淖孕拧_@種心態(tài)使得其在面對陳源于《閑話》及陳氏與友人的通信中指責《史略》抄襲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有關(guān)小說論述部分時,能力以駁斥、以正始末的重要原因[7](85-88)。
第二,《史略》有些研究尚處于推斷階段,后據(jù)同行研究成果進行修訂,以坐實其所推導(dǎo)或夯實論據(jù)。如第3條:最后修訂本論及元代講史小說的文本文獻時,據(jù)以鹽谷溫影印日本內(nèi)閣文庫所藏“新安虞氏刊本全相平話五種”及商務(wù)印書館翻印本等實物文獻以坐實元代講史小說的存在依據(jù);而在此之前,魯迅多闕而不論。又如第9條:最后修訂本對之前的研究,即元雜劇《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又名《西游記》的推斷,引鹽谷溫校印本等實物加以證實。又如第13條:引鹽谷溫《關(guān)于明的小說“三言”》及《宋明通俗小說流傳表》有關(guān)《警世通言》的研究成果而斷此書“兼采故書,不盡為擬作”,而《中國小說史大略》及北新書局合印修訂本作“《拗相公》見宋《京本通俗小說》第十四卷中,則《通言》蓋兼采故書,不盡為擬作”。證據(jù)則稍顯薄弱;最后修訂本同篇又引鹽谷溫著述,以進一步論述《古今小說》與“三言二拍”之關(guān)系,從而使其有關(guān)“明之擬宋市人小說”之論更趨完善(暫且不論此篇相關(guān)論述所存在的邏輯缺陷、證據(jù)不嚴及觀念先行等問題)、相關(guān)援引又有據(jù)以補充《史略》相關(guān)論斷之不足者,如第11條:最后修訂本引《內(nèi)閣文庫圖書館第二部漢書目錄》以確定《封神傳》作者為許仲琳,并據(jù)以推斷此書的成書年代,等等??傮w而言,此類援引僅限于對相關(guān)論斷的部分修訂,尚未觸及《史略》筋骨。
第三,時人的研究成果亦影響了《史略》的篇目設(shè)定?!吨袊≌f史大略》設(shè)“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篇的意念發(fā)端即受胡適《〈鏡花緣〉引論》的啟迪。其有關(guān)《鏡花緣》的產(chǎn)生背景、李汝珍的生平及其述學部分,對此書主題的論述:“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yīng)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睆摹吧鐣贫取币暯怯枰苑治觯鹊?,這些解讀無不受胡適影響??梢哉f,此篇有關(guān)《鏡花緣》的絕大部分論斷本于《〈鏡花緣〉引論》;且魯迅以《鏡花緣》為“以小說見才學者”的代表,其所述“以小說見才學者”的邏輯及判斷依據(jù)亦本于《〈鏡花緣〉引論》,故“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篇的設(shè)立及具體論斷,與胡適的研究成果有很大關(guān)系。對此,筆者已有專文述及,茲不展開[1](223-237)。從這個角度看,時人的研究成果對《史略》篇目設(shè)定之影響,輒不容小覷。這種影響已從根本上觸及《史略》的建構(gòu)主體。
第四,《史略》的修訂部分集中于唐以降的通俗小說中。而《史略》對宋以前的文言小說(即漢代方士小說、六朝志怪小說與志人小說、唐傳奇)的探討,幾乎不曾援引時人之論,而以史籍或目錄著述為主。魯迅于這些篇目的討論不引他人論述,一方面由于彼時學界對宋以前的文言小說的討論幾乎空白,另一方面則是魯迅據(jù)以傳統(tǒng)目錄學思維建構(gòu)《史略》框架所使然[8]?!妒仿浴废嚓P(guān)討論有添補彼時學界研究空白之力,“唐傳奇”文體類名即為魯迅首創(chuàng),之后廣為學界接受。鄭振鐸于《申報》所刊《魯迅先生的治學精神——為魯迅先生周年紀念作》(1937年10月19日)曾說:“他的《中國小說史略》為近十余年來治小說史者的南針。雖然只是三百四十多頁,篇幅并不算多,但實是千錘百煉之作。”又說“近來對于唐宋傳奇文的認識比較清楚,全是魯迅先生之力”即為明證[9](第3卷,544-547)。同時,魯迅對相關(guān)通俗小說的修改早在《中國小說史大略》時就已著手,最后修訂本時又再次深入修改。這兩次修改時間正是彼時小說研究界呈井噴式發(fā)展的時期。自1922~1925年間,學界的相關(guān)研究,如胡適就撰有《紅樓夢考證》《三國演義序》(1922年亞東圖書館版《三國演義》)、吳敬梓年譜(《努力周報》,1922年12月3日至1923年5月13日)、《西游記考證》《(讀書雜志》第6期,1923年2月4日《努力周報》增刊)、《〈鏡花緣〉引論》(1923年亞東圖書館版《鏡花緣》)、《水滸傳續(xù)集兩種序》(1924年亞東圖書館版《水滸續(xù)集》)、《讀吳承恩〈射陽文存〉》(《猛進》周刊第4期,1925年4月3日)、《三俠五義序》(1925年亞東圖書館版《三俠五義》)、《重印〈文木山房集〉序》(《圖書館學季刊》第1卷第1號,1926年3月)、《老殘游記序》(1925年亞東圖書館版《老殘游記》)、《兒女英雄傳序》(1925年亞東圖書館版《兒女英雄傳》);此時期,鄭振鐸亦大量收藏、研究古代小說及相關(guān)文獻,并于1925 年的《時事新報》副刊《鑒賞周刊》(第2 至18 期)發(fā)表《中國小說提要》,以期對“中國小說作一番較有系統(tǒng)的工作”[10](306)。而20世紀30年代的小說研究則處于井噴式發(fā)展,不僅眾多出版社大量刊行小說文獻,如胡樸安等選輯《唐人傳奇選》(上海文藝小叢書社1930年5月初版)、胡倫清編注《傳奇小說選》(南京正中書局1936年3月初版)、盧冀野選注《唐宋傳奇選》(長沙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11月初版)等,即采用“唐傳奇”的類名稱謂;亦有范煙橋、胡懷琛、譚正璧等治小說史者辛勤耕耘,使得此時期的小說研究蔚為大觀——隨著小說文獻整理及小說史通史撰寫的不斷深入,學界的古代小說研究已呈空前鼎盛之勢。這種情況正可以彌補魯迅“明清小說闕落尚多”之憾,故其于1930年11月25日所作“題記”云:“回憶講小說時,距今已垂十載,即印此梗概,亦已在七年之前矣。爾后研治之風,頗益盛大,顯幽燭隱,時亦有聞?!边@終致魯迅“稍施改訂,余則以別無新意,大率仍為舊文”。說明其已意識到20世紀30年代的小說研究情形致使《史略》不得不有所修訂??梢?,時人對小說研究的推進是促使《史略》進行修訂的主要形勢原因。同時,《史略》諸多修訂本得以順利出版,亦多倚賴同行同仁的幫助[11](116-118)。
據(jù)此,魯迅編纂《史略》之初,因所用小說文獻多為“翻刻本”“新印本”等,又“家無儲書,罕見舊刻”而致觀覽不周、“闕落尚多”,故其通過同行同仁的惠贈提示與主動關(guān)注學界研究動態(tài)等方式獲知彼時進行小說研究的相關(guān)情形,以嚴謹態(tài)度多次修訂。尤其是,日本同行的多次贈書使魯迅能及時獲知日本漢學界的小說研究情形,得以吸納彼時海內(nèi)外小說研究界的絕大部分成果。這些修訂使《史略》保持前瞻性的同時,魯迅又能據(jù)以事實依據(jù)、文獻材料等客觀地吸納學界成果,而非人與亦云,故其書多有堅持已見之處?!妒仿浴穼}谷溫、胡適、鄭振鐸、吳梅、俞平伯、蔡元培、王國維、錢靜方、蔣瑞藻等氏研究成果的吸納既有論斷評騭及實物文獻等方面的援引,以坐實其所推導(dǎo)或夯實論據(jù);又有以此調(diào)整篇目設(shè)定(如“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篇),從而觸及《史略》的建構(gòu)主體。尤其是,《史略》對唐以降通俗小說的修訂,更是說明魯迅已意識到時人有關(guān)小說研究的推進對其進行《史略》修訂的影響,這實在是時勢使然。魯迅主觀的有意完善與學界研究的客觀推動等多方面因素的雜糅導(dǎo)致其不厭其煩地多次修訂,使《史略》得以由講義稿件向?qū)<抑鲛D(zhuǎn)變,終為典范之作。
[1] 溫慶新. 魯迅所編《明以來小說年表》與《中國小說史略》之修訂[J]. 明清小說研究, 2013(2): 223-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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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梁迎春. 敞顯“隔膜”與“理解”的訴求——論魯迅與知識者的文化論戰(zhàn)[J]. 中國文學研究, 2009(1): 85-89.
[8] 溫慶新. “以小說見才學者”辨正及其小說史敘述意義——兼及“才子小說”的概念使用[J]. 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4(6): 140-147.
[9] 鄭振鐸. 鄭振鐸全集[M]. 石家莊: 花山文藝出版社, 1998.
[10] 鄭振鐸. 中國文學研究(上)[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0.
[11] 胡淑娟. 趙景深與魯迅交游考[J]. 中國文學研究, 2012(2): 116-118.
Views ofLu Xun’s peers and his improvement“Zhong Guo Xiao Shuo Shi Lüe”
WEN Qing-xin
(College of Literatur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With the help of criticisms of the peers and his own attention to the dynamic of the academic proactively, Lu Xun revised seriously and constantly in the process of writing “Zhong Guo Xiao Shuo Shi Lüe”. The views ofYan Gu-wen,Hu Shi,Jiang Rui-zaoand other counterparts had influenced on the writing of this book, which not only reflected the used of literature, consideration of the arguments of this book, but also affected the frame of this book. In particular, when he reintroduced the views of the popular novel, Lu Xun realized that these views were very important to improve this book. After that, this book gradually became recognized, and finally became the famous classic works.
Lu Xun;Zhong Guo Xiao Shuo Shi Lüe; Historiography Chinese fiction;Yan Gu-wen;Hu Shi
I210.91
A
1672-3104(2014)06-0291-08
[編輯: 胡興華]
2014-02-18;
2014-04-25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二十五史《藝文志》著錄小說資料集解”(11AZD062)
溫慶新(1987-),男,福建泉州人,文學博士,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小說史及小說史文獻,近現(xiàn)代學術(shù)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