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思蕓
話劇《花木蘭》是深圳大學戲劇學院跨越四代的師生共同完成的一部作品,在第二屆浦東文化藝術節(jié)上展演。在此僅以一個業(yè)余愛好者的身份試著來探討一下該劇想要表達的思想內(nèi)核。
在看《花木蘭》之前我習慣性的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以為這是一個耳熟能詳?shù)膫鹘y(tǒng)故事新編——花木蘭為孝代父從軍,最后贏得功名榮耀歸。就像孔雀東南飛里吟的,回朝面見天子“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回家“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既掙滿了身外之物,又實現(xiàn)了性別的回歸(自我認定),真真是花好月圓,若論其為中國民間第一大童話恐怕無出其右了。而越看下去,越發(fā)現(xiàn)這部話劇想要表達的正是對這一傳統(tǒng)童話的顛覆和反思。
此劇從一個巧妙的思考切入點——父權社會中,女性如何界定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尤其在封建禮教枷鎖重重的傳統(tǒng)中國社會,花木蘭真的能贏得美滿的結局嗎?話劇《花木蘭》試圖做的恐怕就是扒開童話的外殼,指向這個易使讀童話的人忽略而實則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問題。話劇開場的第一幕,這個問題在花木蘭與父親一場爭辯里引出。父親逼花木蘭出嫁,花木蘭反駁:“為何女子非嫁不可?”花父扮演中國傳統(tǒng)禮教說,“因為這個世界,男人是地,女人是井水,井水灌溉大地方成世界?!被咎m不滿反駁,“依我之見,男人是地,女人是天,藍天包容大地。這才是世界?!笨赐赀@一幕,很容易讓人以為花木蘭扮演著不甘被封建禮教壓迫、富于反抗精神的女性角色,一派老生常談。而隨著劇情推進,棗紅馬對戰(zhàn)場上怯場的花木蘭訓斥:“要活下來,你就要比男人更男人!”更讓人覺得像是“誰說女子不如男”索然無味的大口號,為什么女人要比男人更男人?難道女子在戰(zhàn)場上勝過男人就是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又或者,這部劇本來就沒有試圖去表達更多的普世價值?
讓我開始感興趣的是在后半段倩娘的出場后。在這個非常戲劇化的場景中,同樣偽裝成男子出征的倩娘從軍中被揪出來押送到已經(jīng)是將軍的花木蘭營中,與花木蘭不同,倩娘柔美異常,看著嬌弱乞饒的倩娘,花木蘭好笑地對倩娘說,“就你這樣,還想扮成男人?”停頓了半響,又道,“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偽裝成男人的!”兩句內(nèi)容相似的話中急轉直下的情緒變化使人玩味。第一句話是戲謔的批評,而第二句中,不僅僅是對倩娘在說,更多的是對她自身悲涼的痛息,女人要靠偽裝成男人才能在這個社會中贏得一席之地的可悲,而有一天她脫下戰(zhàn)袍,她又是誰?她的價值又在哪里呢?更明顯的在后一幕,與花木來出生入死十余年的弟兄來向她拜別卸甲歸田,問及花木蘭未來的打算,她說“南疆的仗打完了我就去北方,北方的仗熄了我就去淮河(大意),總有仗可打……”這哪里是豪灌天下的大志,分明是一種對于回鄉(xiāng)后不知以怎樣的身份融入社會的痛苦逃避。結尾之處,大勝而歸的花木蘭疲于壓在心底的這個秘密,向太后將身份全盤托出,太后非但不予追究,反而要對花木蘭加官進爵,亦要讓巾幗英雄名滿天下。這看似是大女子主義的弘揚,是女性與男性平等的邁進,而看穿了不過是在父權社會相爭的可悲罷了。就像武則天坐上天子之位而小天下,可帝制原來就是男人發(fā)明的,未必適用女性,而女性想要獲得社會認可與地位,就要強迫自己在男性制定的本就不平等的、為男性所設立的游戲規(guī)則中力爭上游,即使取得成功,也是可悲可嘆的。
有意思的是這里太后說了和木蘭一開始駁斥父親一樣的話,“所謂世界,男人是地,女人是天,藍天包容大地?!比欢咎m此刻已經(jīng)體會到其中深沉的無奈,她看到太后所沒有看到的,她可以讓自己比男人更男人,卻無法扭轉父權社會,造成花木蘭痛苦掙扎的根源在于這個社會認可、推崇的成功位置都是為男性準備的,從文武百官到文豪藝人,哪有女性的一席之地?女子想要成功,竟只能通過偽裝成男子這一奇(崎)途,這個原來就沒容納女性的游戲規(guī)則中,女性有勝出的可能嗎?能像花木蘭這樣體力武功勝過男子的奇女子千載又有幾人?即使勝出,社會又容得下你嗎?一旦花木蘭辭官回鄉(xiāng),她就又成了“女子”,百無一用無才便是德的女子,對于花木蘭這種抱負遠大的女子來說,怎能容忍?一如為首花木蘭父親說的,“人”這個大寫的字,本來指的就是男人。花木蘭最終無法找到一個在父權社會中憑借用男人的規(guī)則和男人競爭并最終取勝的女人的社會歸屬和內(nèi)心歸屬。昔年代父出征時意氣風發(fā),十多年來追夢一場,原來是鏡花水月。
“我該何去何從?”話劇《花木蘭》在身心無處可歸的花木蘭的落寞背影中落幕。這個話題之所以值得被放入話劇這樣一個藝術形式里去啟發(fā)思考,是因為破除了封建禮教,舉目望去,父權社會、男女不平等的嚴重社會問題仍然四處可見。更為可悲的是,許多女性甚至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父權社會,女性如何享有和男性一樣的權利,去實現(xiàn)個體價值?“我該何去何從”不僅是花木蘭的自問,更是導演向觀眾的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