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師范學院 文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12)

中國古典繪畫以線為主要的造型手段，尤其是在中國古典人物畫的表現(xiàn)當中，線的功能和魅力發(fā)揮到極致。東晉顧愷之的《女史箴圖》，線條綿密細致，猶如春蠶吐絲一般，構(gòu)圖精工。西方古典繪畫也很重視線的功能，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畫家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就運用線條造成畫面裝飾性的效果。但是，以線造型的創(chuàng)作方法并沒有成為西方繪畫的主流，而達芬奇所提出的透視、明暗、陰影卻成為西方古典繪畫造型的主要手段。中國古典繪畫保持了用線造型的手法，一反西方的寫實主義系統(tǒng)，最終形成了東方主義的繪畫特征，成就了中國古典繪畫在世界上的獨特地位。

一、線——造型手段

中國古典繪畫以線為主要的造型手段，可以上溯到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帛畫。戰(zhàn)國楚墓出土的帛畫《美女龍鳳圖》就是以墨線為骨來勾勒表現(xiàn)人物。在中國古代，大量銘器、漆器、彝、鼎等禮器上的花紋也都以抽象的線條為造型手段。中國古代畫家通過細線勾勒再平涂的手法來作畫，所以從戰(zhàn)國秦漢時期開始，畫壇占主流的是一種細線畫法，被稱為“春蠶吐絲”法。在這種畫法中，線條如發(fā)絲一樣細勻，無粗細變化。魏晉時期的顧愷之是這種畫法的集大成者，他的畫“綿密精致，圓潤挺秀”?！按盒Q吐絲”法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生命力漸漸萎縮，張僧繇最早突破了“春蠶吐絲”式的線條，開創(chuàng)了“點、曳、斫、拂”的形式。吳道子繼承張僧繇而發(fā)揚之，援書法入畫，發(fā)展出勾、皴、點、染，其表現(xiàn)力要比之前的勾線填色強得多?！凹慈绶鹣袢宋锂?，吳道玄之描法可謂吳帶當風者，一變古來高古游絲之細筆，其焦墨痕中略施微染，自然超出縑素，世謂之吳裝?！盵1]36這種墨痕微染的技法不僅廣泛運用于佛像人物畫，更表現(xiàn)在山水畫中。當時，以李思訓的金碧山水為一時之興，畫家利用大青大綠的顏色產(chǎn)生空間感。吳道子不喜青綠山水，他采用暈染法，線條由細密向剛性發(fā)展。與此同時，王維采用渲淡的方法，就是用墨渲染為深淺的顏色，以代替青綠的顏色，這種筆墨的濃淡在畫面當中就能表現(xiàn)出山石的陰陽相背和空間的體量差異，為宋以后皴法的產(chǎn)生奠定了基礎。在人物畫表現(xiàn)中，當時有“曹衣出水，吳帶當風”之說，就是指古代人物畫中衣服折紋的兩種不同方式，一種筆法剛勁稠疊，所畫人物衣衫緊貼身上，猶如剛從水中出來一樣。一種筆法圓轉(zhuǎn)飄逸，所繪人物衣帶宛若迎風飄曳之狀。雖然都是用線造型，北齊佛教畫家曹仲達體現(xiàn)的是西域畫風，線條稠密，以繁取勝。吳道子的佛教人物繪畫，筆墨樣式以少勝多、以簡馭繁?？梢?，北齊曹仲達和唐代吳道子在佛教人物畫當中線條風格迥異。

二、線——空間營構(gòu)

利用線條來造型畫面，中國古典繪畫就具有模糊深度空間的趨向。與西方三維深度空間的再造不同，中國古典繪畫在空間上向平面性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繪畫是以意象的手法表現(xiàn)空間，表現(xiàn)的程式化、平面化，都使中國傳統(tǒng)繪畫空間表現(xiàn)形成模糊深度空間的營構(gòu)。而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方法正好順應了二度空間的表現(xiàn)，成為以程式化表現(xiàn)方式表現(xiàn)空間的內(nèi)在規(guī)律支撐，達到了藝術地表現(xiàn)無限豐富的實際空間的目的?！盵2]87美國現(xiàn)代藝術理論家E·潘諾夫斯在對比中西繪畫時指出：“我們認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繪畫中的人物是‘造型的’，而認為中國畫中的人物是‘有量無質(zhì)的’——由于他缺乏‘立體感’，我們作了這樣的區(qū)別，就是認為這兩種人物是解決同一問題——可以歸結(jié)為‘體積單位(物體)與無限的范圍(空間)’之間的矛盾——的兩種不同方法?！盵3]24為什么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繪畫中的人物就要比中國畫的人物有重量感？E·潘諾夫斯認為這與中西繪畫空間造型的不同方法有關，中國畫中的“輪廓”線與西方古典繪畫中所說的“可以表現(xiàn)物體明暗效果的線條”是不同的。中國畫利用線來造型，不重視明暗和陰影，所以不會產(chǎn)生塊和面，自然不會產(chǎn)生重量感。而西方古典繪畫到文藝復興時期，形成了寫實主義繪畫體系，畫家利用透視、明暗、陰影來表現(xiàn)縱深空間，使對象產(chǎn)生了重量感和立體感。這樣，中國古典繪畫的空間趨向二維平面性，西方古典繪畫追求一種三維立體空間的營構(gòu)。

宗白華對中國畫空間感性的獨特價值有著深刻的認識，他指出：“中國畫的空間按構(gòu)造，既不是憑借光影的烘染襯托(中國水墨畫并不是光影的寫實，而仍是一種抽象的筆墨表現(xiàn))，也不是移寫雕像立體及建筑的幾何透視，而是顯示一種類似音樂或舞蹈所引起的空間感型?！皇悄±L實物，卻又不完全抽象，如西洋字母而保有暗示實物和生命的姿態(tài)”[4]143。宗白華美學突出的貢獻之一，就在于通過空間感的角度來思考中西繪畫的區(qū)別，尤其是指出了中國古典繪畫獨特的空間感。西方人可以測量的物理空間意識影響到繪畫藝術，畫家追求對藝術對象瞬間的客觀空間的逼真再現(xiàn)。中國古人時空合一、生命的時空觀，使中國古典繪畫在空間的展現(xiàn)中傳遞時間的流動。與西方古典繪畫物理的空間感型相比，中國古典繪畫體現(xiàn)出一種生命的空間感型，是一種介于寫實和抽象之間的空間感型，充滿了獨特的節(jié)奏感和神韻美。

三、線——生命表現(xiàn)

值得思考的問題是：線為何會成為中國畫主要的造型手段？最直接的原因是：中國古典繪畫明顯受到書法藝術的影響。陳傳席指出：“《歷代名畫記》明確記載的第一個吸收書法用筆于繪畫的乃是陸探微，其次是張僧繇，‘依衛(wèi)夫人筆陣圖，一點一畫，別是一巧’。吳道子‘援筆法于張旭’，亦借鑒于書法，和陸、張一脈相承?！盵5]64可見，線的運用是受到了書法的影響和滲透。書法對繪畫的影響重在筆法的表現(xiàn)。線條是中國畫的造型手段，筆法所表現(xiàn)的線條成為繪畫的骨架。因此，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了“六法”，“骨法用筆”排在第二位。謝赫第一次明確指出線是中國繪畫造型的基礎。“骨”是中國古典美學一個重要的范疇。魏晉時期，在人物的品藻當中，“骨”用來形容人的風神氣貌。之后，這個美學范疇被引入書法、文學和繪畫理論當中并逐漸成熟。魏晉時期，顧愷之首先把“骨氣”引入繪畫理論當中，把“骨氣”與“傳神”聯(lián)系起來，指出在人物畫表現(xiàn)當中，要刻畫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南齊謝赫對顧愷之的理論有所發(fā)展，他把“骨法”和“用筆”聯(lián)系在一起，既指明線是中國畫造型的基礎，又彰顯了中國畫獨特的審美標準。唐朝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指出：“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利于本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本褪钦f畫技高的人通常書法寫得好，因為他能把書法的筆法運用到繪畫中，靈活運用筆力、腕力，以形出神，以實出虛，達到氣韻、骨氣的傳遞。到唐朝時，人們已經(jīng)深刻地認識到書法與繪畫之間的聯(lián)系。

其次，由于中西方畫家的致思方式不同，中國古典繪畫不追求形式美，而是要達到畫家人格的流露。而線是生命精神的傳遞，正因為線的抽象性特征，更能表現(xiàn)中國畫家的人格和心靈。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洛瓦說：“在自然本身，原無輪廓和筆觸?！币簿褪钦f線條本身不是物體所有，而是來自主觀，是融合主觀與客觀、精神與情感的重要手段?！爸袊木€是造型的‘骨’，是骨架結(jié)構(gòu)。線不僅僅是物體與空間的分界線，也不僅僅是簡單的直線和曲線，中國的線要經(jīng)過千錘百煉，有剛有柔，有血有肉，才能表達出一個物體的質(zhì)感、量感、空間感，它是有生命力的。線能表達一個人的思想感情、氣質(zhì)和人格。”[6]28中國繪畫的線是情感的載體和生命的表現(xiàn)。西方古典繪畫是通過透視達到的塊面，形成了立體的物理空間。而中國古典繪畫是通過筆墨而表現(xiàn)線的節(jié)奏，從而傳遞畫家的人格。中西方畫家的致思方式是不同的，西方畫家注重繪畫的形式美，他們認為美就是一種可以用感官察覺到的形式，所以西方的繪畫重視真實視覺的追求。而中國傳統(tǒng)畫家認為繪畫是人格的流露，所以只有當人格和自然造化相融合時，才能有美的顯現(xiàn)。因此，中國畫家更傾向用心靈灌注形式?！霸谶@個藝術思維中，視覺的權威性被心靈的力量沖散了，形式只能是藝術家心靈的顯現(xiàn)，是心靈選擇形式，而不是形式選擇心靈，形式只要足以表現(xiàn)心靈的某種意念就夠了，不必如視覺感受的那么繁雜和完整?！盵7]38中國繪畫的線條美不同于西方繪畫當中的“筆觸”，它具有超越于形象描繪的獨立審美價值，成為中國畫家造型構(gòu)圖的手段，承擔著心靈和情感的表達。正因此，中國畫不似西方古典繪畫的造型美，而是表現(xiàn)出一種神韻美，體現(xiàn)了中國畫獨特的審美追求。

中國繪畫中的線具有一種旋律美，與音樂和舞蹈可以溝通，體現(xiàn)出了一種樂的節(jié)奏和舞的精神。中國人的空間不是邏輯的空間，而是心理的空間?！盁o往不復，天地際也”是中國人的空間意識。中國畫的線曲折往復，最能體現(xiàn)出生命的律動和宇宙的精神。宗白華先生指出可以由中國書法的審美變遷思考中國美學的發(fā)展變遷，也就是說書法的筆墨結(jié)構(gòu)最能反映中國人的美感特征。而中國人援書法入畫，中國古典繪畫也成為最典型的中國審美精神的載體。線，把繪畫、書法和舞蹈溝通起來，體現(xiàn)出一種節(jié)奏感和旋律美，達到具象與抽象、感性與理性的融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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