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已經(jīng)2個多月了，陳鵬軍卻總覺得他還活在身邊的某個地方?；叵肫饋?，父親從來沒有對他說過“我愛你”，他也從未對父親表達(dá)過類似的情感。不過，在父親去世前9年多的時間里，只要一有空，陳鵬軍總是扛著攝像機(jī)回家，把父母的一言一行拍下來。

父親去世一個月后，陳鵬軍整理了電腦中的影像，剪輯出一個5分28秒的視頻，配上老人生前最喜歡的歌曲《我的父親和母親》，發(fā)到了網(wǎng)上的“嵩縣吧”，進(jìn)而傳播到全國各地。各地媒體跑去采訪他，他的故事還不止一次上了中央臺的新聞節(jié)目。

但這一切對陳鵬軍來說都不重要。這個47歲的河南漢子只意識到了一點(diǎn)：自己再也沒處說一聲“父親節(jié)快樂”了。到父親真的走了，陳鵬軍才明白，一場父子間的告別，10年也還是不夠的。

如果父親走了，該怎么辦

如果不是2003年父親陳蕓被誤診為骨癌，在洛陽嵩縣車村鎮(zhèn)上開婚紗攝影店的陳鵬軍可能不會冒出這樣的念頭：清清楚楚地拍下父母的日常生活。為此他還特地借錢買了一臺攝像機(jī)，那是一臺進(jìn)口品牌的銀灰色標(biāo)清攝像機(jī)，畫質(zhì)能趕得上縣城的小電視臺了。

他剛跟父親商量這事兒的時候，老人家還滿是不愿意：“為啥要給我拍錄像？”

“拍了錄像可以放著看啊?！?/p>

“你不拍，我也好好地在這里，這不一樣能看？”父親不知道曾被誤診為癌癥，卻也看得出兒子在想啥。

當(dāng)年，一聽到醫(yī)生說出“骨癌”這個詞，陳鵬軍就蒙了：快40歲的他才意識到，年過古稀的父親，隨時都可能離開?！耙怯幸惶?，爹離去了，咋辦？”懷揣著忐忑，他還是下了決心開始自己的拍攝。

買回?cái)z像機(jī)的第二天，陳鵬軍就扛著它來到了父母家里。那天，二老正在村后的田里干活。陳鵬軍想試試新機(jī)器，他剛扛起這個大家伙，手就不由自主晃悠了起來。搖搖晃晃的鏡頭對準(zhǔn)干農(nóng)活的父親，老爺子的動作不自覺地僵硬起來，講話都不在平常的調(diào)上。鏡頭前幾步路一走，陳鵬軍都快笑出來了。他把機(jī)器一關(guān)，對父親說：“您老當(dāng)我不存在就成啦，該干啥就干啥?！?/p>

重拍的時候，兒子的手還是晃悠，父親卻學(xué)會了不看鏡頭。這段拍攝于2004年2月、微微晃悠的畫面被陳鵬軍放在了視頻的最前面。從那天起，陳鵬軍就多了一種新的和父親相處的方式。

說起來，陳鵬軍第一次見到相機(jī)和鏡頭，就是因?yàn)楦赣H。那時候陳鵬軍才4歲，有天正跟村里的孩子在一棵大榆樹下玩，二姐跑過來說：“快回家，爹要給咱照相啦！”跟著二姐一跨進(jìn)院子，陳鵬軍就見窗上釘上了一塊母親織的靛藍(lán)色粗布，父親在前面擺弄著一個黑色的方匣子，方匣子上有一上一下兩個圓圈。跟著父親的指揮，姐弟倆在藍(lán)布前坐著，姐姐一手搭在弟弟肩上，父親按下了快門。

那時候，是陳蕓記錄著兒子的成長。而在他人生的最后10年，兒子扛著攝像機(jī)，一路零零碎碎地記錄下了他的生活。

怎樣才能表達(dá)對父親的感情

以父母為主角的視頻拍得越多，陳鵬軍就越后悔自己文化少，明明心里滿是對父親的感情，可一點(diǎn)兒也表達(dá)不出來。

他老想起自己小時候。父親背著他，翻山越嶺去離家六七十里外的村子里上班。他坐在父親肩頭，晃晃悠悠，時不時就見父親從隨身的布袋子里揪出一小塊窩窩頭，遞到頭上來給自己吃。

這樣的關(guān)懷，他沒法拍出來。他能捕捉到的畫面，往往是父親在自家院子里忙忙碌碌。

在那個用土坯墻圍起來的10米見方的院子里，種了幾壟蔬菜、放著若干盆景，都是父親擺弄出來的。父親是他見過的最心靈手巧的人。壞了破了的家具電器，父親都能修補(bǔ)；還寫得一筆好書法，懂美工，擅樂器，一手二胡拉得如泣如訴。

平時在父母家吃晚飯，父子倆總有說不完的話。2011年的時候，年過80的陳蕓聽說兒子的影樓里缺拍古裝照時使用的古箏，非要堅(jiān)持著自己做一架。

“您還懂這個？可別累壞了身子?！标慁i軍有點(diǎn)兒猶豫。

“買一架古箏得2000多元吧？費(fèi)那個錢干嗎？我會做，你只管把琴弦買來就是了?！?/p>

2個多月后，陳蕓真的給了兒子一架古箏。在兒子驚訝的目光中，他親手彈奏了一曲，笑著說：“樂理都是一通百通的?！辩R頭里，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在這架道具古箏上描出小篆體的“琴韻古箏”幾個字，還在旁邊畫上兩枚印章。

那兩年，老人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拍攝，逐漸地視鏡頭為無物。但兒子卻覺得，鏡頭有時候并不足以表達(dá)出自己對父親的感情。陳鵬軍有時想，要是自己能寫出個“父愛如山”一類的文章就好了。

父親最遺憾的事

陳鵬軍常常把自己拍的視頻連到電視機(jī)上播放，全家人一起看著，邊聊邊笑。他注意到，父親也喜歡看這些視頻，尤其喜歡看孩子們的鏡頭。

10年里，老人家常常陪著孫子孫女一塊兒玩，也往往在妻子揉面做飯的時候，在旁邊幫著生火。不同的年份里，他時常一個人在屋里拉二胡，拉著拉著，皺紋一年比一年多，人一年比一年瘦。

每一次，陳鵬軍拍完視頻邁出小院時，總是祈禱似的想著：“爹，我下次還要來給你拍?！彼?，父親心里還有遺憾?，F(xiàn)在想起來，陳鵬軍感到特別不是滋味。陳蕓拉得一手好二胡，多次在兒子面前流露出憂心：“總得將這把二胡傳下去呀！”可是，陳鵬軍兄弟幾個誰也不喜歡二胡。2012年的一天，看父親對著二胡虎著臉，他忍不住松了口：“好，我學(xué)?！?/p>

老爺子大喜過望：“你說真的？”

午飯才吃了一半，父親急匆匆地把碗往桌上一擱：“吃好了！”隨后朝著兒子招招手：“跟我進(jìn)屋去。”

“做啥？”

“不是說要學(xué)二胡嗎？”

父親在一旁認(rèn)真地翻樂譜，想找些簡單的曲子給兒子練習(xí)。陳鵬軍不大情愿地拿著琴弓，劃拉著。聽著兒子沒邊際嘰嘰嘎嘎地亂拉，陳蕓給二胡一一做上了標(biāo)記：拉這兒是Do，這兒是Re，這兒是Mi……最后，他把手里的二胡遞給兒子：“給，你帶回去練著?！?/p>

二胡被陳鵬軍放在了臥室里，可他從來也沒有正經(jīng)拿起來練習(xí)過。影樓里的生意很忙，忙起來的時候，陳鵬軍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回一次家。他和父親再也沒有說起過這把二胡。但陳鵬軍知道，父親嘴上不說，心里一定很失望。

小時候，兄弟幾個里只有陳鵬軍跟著父母一起生活。他那繡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小書包，是父親親手縫的。父親一直很希望兒子能考上大學(xué)，卻未能如愿。上中學(xué)時，陳鵬軍迷上了攝影，說什么也不愿再讀書。學(xué)校來人叫他回去上課，他不聽。倔脾氣一上來，一言不發(fā)，直接下地干農(nóng)活去了。一年后，眼看著兒子每天還是琢磨著拍照，牙縫里擠出來的錢都拿去買沖照片的藥水，陳蕓終于忍不住了：“我?guī)湍汩_個照相館，你‘以商養(yǎng)藝’，中不中？”

陳鵬軍喜出望外。照相館選在車村鎮(zhèn)最繁華的街邊，父子倆一起造起了房子，添了設(shè)備。照相館里的道具都是父親做的，還有30多幅高3米、占了整面墻的幕布背景，也都是父親在接下來的10多年里一一畫出來的。

想為父親再拍10年

如果說這10年里，有什么事讓陳鵬軍想起來覺得并無后悔的話，大概就是帶著父親去看海了。2012年7月，在洛陽的一家醫(yī)院里，陳鵬軍被告知，父親可能罹患食道癌，生命只能延續(xù)半年。與兄弟姐妹們抱頭痛哭一場后，陳鵬軍下定決心：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生意，帶父親去看?！米罱K診斷出來前出發(fā)。

陳蕓一輩子沒有走出過伏牛山區(qū)。從前，縣里組織旅游，妻子暈車不能離家，他便也在家守著。后來患了心臟病，就更不愿長途旅行了。但陳鵬軍記得，父親說過，想去大海邊看看。

等待另一家醫(yī)院的檢驗(yàn)報(bào)告出來還要四五天，“反正都要去洛陽拿報(bào)告了，不如開遠(yuǎn)一點(diǎn)兒，去山東玩一下，看看大海?！彼首鬏p松地對父親說。

這一次，陳蕓沒有堅(jiān)持。于是，給母親備上暈車藥，陳鵬軍與大哥、大姐“護(hù)送”著父母，驅(qū)車一路向東而去。

在日照的沙灘邊，陳蕓朝著大海凝望了很久。他與兒子在岸邊散步，后來脫了鞋，挽起褲腳，踩著浪花一路走過去。陳鵬軍想扶著父親，但陳蕓在海浪中走著，放開了兒子的手。突然間，老人家童心大起，一彎腰，用手蘸了海水，再舔舔手指，驚喜地說：“海水真是咸的！”見兒子拿出手機(jī)拍攝，陳蕓說：“等等呀?！比缓笞儜蚍ㄋ频膹目诖锾统鲆桓蹦R戴上?！暗?，您真帥。” 陳鵬軍忍不住跟父親開起了玩笑。不經(jīng)意間，他見老父親抹了抹眼睛：“沒想到，我80多歲了，真的見到大海了?！?/p>

陳蕓去世的第二天，陳鵬軍整理父親的遺物時，從柜子里翻出一沓名為《憶今生》的手稿。子女一直都向老父親隱瞞著病情，但老人似乎早就洞悉了一切，并沒有戳穿家人的謊言。

日照看海歸來，父親入院接受治療。陳鵬軍的大姐注意到，每天深夜，借著手機(jī)的光線，老人家總在病床上孜孜不倦地寫著什么。子女們并不知道，黑暗中，陳蕓已經(jīng)開始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

“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我心里興奮、激動，感嘆人生的短暫。一個深受孩子們愛戴的父親，82歲的老人，即將與世長辭了！我留戀而不遺憾……孩子們圓了我的心愿，我不能辜負(fù)孩子們的孝心?！边@篇近3000字的文章中，1/6的篇幅都在描述去日照看海之行。只是，到了看海這一段，陳鵬軍為父親制作的視頻，也已接近尾聲。

關(guān)于父親的最后一段視頻，拍攝于2013年初的某個午后。那時，老父親在家養(yǎng)病，在一旁守著的陳鵬軍見他看電視也是無精打采，便說：“爹，你給我拉段二胡吧？我想聽你拉二胡?！?/p>

“你真的想聽？”老人眼里閃出了光，不用兒子攙扶，自己在床上坐了起來。被子軟軟的，二胡不好放，老爺子嘟囔了一聲，調(diào)試了兩下弦，流暢的樂聲便從琴弦上飄了出來。

這是父親最后一次拉二胡，他笑瞇瞇地，像孩童一樣帶著期待的目光問兒子：“我（耳朵不好）聽不全乎，拉得還像那么回事不？”

“像，像！”陳鵬軍連聲說。轉(zhuǎn)過頭去，他的眼淚涌了出來。聽著那咿咿呀呀的樂聲，他心里知道，父親身體虛弱，已經(jīng)沒力氣了。

從2004年2月到2013年正月，關(guān)于父親的視頻拍到這里，戛然而止。

其實(shí)后面原本還可以有一段。葬禮那天，像從前一樣，陳鵬軍又帶著攝像機(jī)回到老屋。上屋里，小輩們正圍著遺體悲泣。他本以為自己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乜钢鴻C(jī)器，記錄下父親在人世間的最后一程。但揭下鏡頭蓋后，鏡頭只是潦草地掠過了上屋一圈，最后落到父親的遺像上。

這個38秒的鏡頭就停在了那一刻。陳鵬軍再也拍不下去，他意識到，屬于自己的機(jī)會已經(jīng)永遠(yuǎn)過去了。他能做的，就是把二胡與樂譜，放進(jìn)父親的棺木中。

父親去世之后，陳鵬軍一直覺得心里憋著一股勁兒，說不出來，也不懂怎么寫。他從屋里翻出了近10年來拍攝的視頻，看著看著，淚水漣漣?！叭绻梢?，我想再為我爹拍10年、20年。”

（摘自《中國青年報(bào)》2013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