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時,我在安徽西部一個小鎮(zhèn)上念初中。由于家里正在小鎮(zhèn)東邊一條開發(fā)中的街道上造房子,父母與我租住在街道另一頭的一棟房中,路面兩層、地下一層。聽父母說,房東在深圳打工,拾垃圾起家,現(xiàn)在運營著一家不算小的廢品站,年收入百萬。從房東與父母少數(shù)的幾次會面里,我得出關于這點的佐證。男房東戴著一條小拇指粗的金鏈子,食指上是一個約一厘米寬的金戒指,上面鑲著一顆碩大的寶石。他的聲音很粗,尤其是吐痰前“嗬”地一吸,常會引發(fā)路上野狗的大聲吠叫。父母在他面前,顯得唯唯諾諾,給完一年的房租錢,帶著我站在街邊,看著那輛銀白色的小轎車絕塵而去,揚起的灰塵卷向我們尚未收起來的笑容。
二樓是鎖起來的,放著房東沒有扔掉的舊家具,甚至連樓梯的轉角上,也堆滿了破沙發(fā)和木頭椅子。那一年,我住在沒有裝電燈的地下室,白天尚好,因房子背面是一條寬闊的、低下去的大河,有一扇不大的窗子,陽光照進來,尚稱得上明亮。到了晚上,可就完全不同,屋內(nèi)沒有一丁點兒光亮,偶爾有船駛過,引航的光映在河邊的白楊樹上,寬大的葉片在河風中搖擺,發(fā)出簌簌聲,有些可怕。過了半個月,我終于想起可以接個插線板下來,插上臺燈,自此以后,我就能倚靠在那張棕繃床上看書。
早晨五點,我在黑暗中醒來,迷迷瞪瞪躺上半小時,起床穿衣洗漱,在熹微的晨光中走出家門,穿過半條沒有路燈的街,過橋,在岔口處左轉,走上通往中學的路。困極了,打著哈欠,閉上眼時,總覺得道路的前方是一個無法填滿的黑洞。
這樣的生活,也是《藍色卡車》中“我”所 經(jīng)歷的生活。
幾年后,我去了另一個城市,離開那些零星亮著小黃燈的早點店與橫在廢棄祠堂墻上的大字。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享受與人談論絕望、希望、信仰、修行這類主題。夜間咖啡館暖黃色的頂燈打在桌上,我抽出一根便宜的香煙,瞇著眼吐出第一口,堅定地認為語言沒有邊界,它帶領我穿過黑洞,通往意識的絕對自由。
這樣的聚會結束后,我需要穿過一條沒有街燈的道路,兩邊栽滿梧桐,枝葉在離地面三米處勾連成一片,遮出一片喧嘩的寧靜。接著從漆成黑色的校門進入學校,轉幾個彎,茂密的香樟樹揮霍著辛辣的香味,無數(shù)只消失在白晝的貓忽然出現(xiàn),在盲道上、草叢中,甚至從樹上盯著我。
類似的時刻,我意識到自己也許依然是一個異質(zhì)的存在。貓們睜著藍綠色的眼睛看我,就像我看當初那個闊房東,我甚至能理解那種眼神中的警覺與鄙夷。我將自己想象成一只通體黑色的貓,開始觀照作為觀察者的我的內(nèi)心,是否有令作為貓的我警覺與鄙夷的部分?我忽然覺得不能說話,但我也不想說話,所有的念頭出現(xiàn)、經(jīng)過、消失,如同背負著一種自在存在的命運。
在這種自在存在的命運中,我喪失了某種屬于我的主觀能動性與天賦的理性,我成為外在環(huán)境的一部分,既觀察,也被觀察。放在一個更大的時空里考量,我無法掌控事件與我的意識的走向。
這也是《一人分飾兩角》與《感嘆號》中所有人的困境。
《感嘆號》中有這樣一個場景:李子辰指著地圖,說自己要去東南亞,并設計好路線,臉上閃著興奮的光芒,幾乎有些狂熱。我堅定地認為這個場景是串聯(lián)我所有小說的一個線索:主人公面對某種生活的困境,生活地域的狹窄隱喻著人物內(nèi)心的逼仄與焦灼,以逃離的方式發(fā)泄,試圖尋找一種平衡以期與自我達成和解。
這個線索勾連了《藍色卡車》中離開家鄉(xiāng)的昭昭、離家出走的“我”;勾連了《一人分飾兩角》中試圖證明愛情虛無性的生生、在拒與不拒之間掙扎的小韋、顛沛于情愫與肉體中的楊樹;勾連了《感嘆號》中喜歡看地圖的“我”、被過去捆綁而毫無方向的李子辰。
當然,這個線索也勾連了作為作者的國生,隱晦地表達著在生活中看上去強勢理性的國生內(nèi)心中潛藏的沖動與恐懼。然而,開始寫作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幾乎是本能驅(qū)動地要去講一個故事,寫一個人。寫完之后,將幾篇小說連起來看,才隱約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聯(lián)系。
這也許就是寫作的魅力。作者對作品,并不處在完全的掌控位置,而是對手、戰(zhàn)友的關系。無論如何,兩者是平等的。作者借由作品去挖掘更為全面的自己,而個體對內(nèi)在的認識,是人通往精神完整的第一步。
我將自己過去與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問題化,把它視為一個有待闡釋的命題,并以小說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這一點,正是我寫作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