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人馬敘:
李存剛早在十多年前的新散文論壇時期,就已開始了個性鮮明的散文寫作。他在散文里描述、刻畫,近似小說化的敘述,又有著醫(yī)生的敏銳,確立了他風格化的寫作。他的系列散文《病區(qū)雜記》,以醫(yī)生的身份抵近病人,使得貌似死氣沉沉的病房及病人在文字里具有了客觀而生動的存在。
李存剛,四川天全人。骨外科醫(yī)師。致力于以骨科病房為背景的系列散文寫作。有作品在《散文》、《美文》、《天涯》、《作品》、《青年文學》、《山花》、《百花洲》、《西南軍事文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刊物上發(fā)表,入選多個選本。出版有散文集《喊疼》。
病房里的歌者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另外一個科室。那是在他入院后的第四天。他所以入住那個科室,是準備進行手術(shù),以接上他幾天前被摩托車撞斷的腿。所有的術(shù)前準備做好后,卻發(fā)現(xiàn)他有嚴重的貧血,肝和腎的各項化驗結(jié)果均嚴重超標,功能異常。手術(shù)無法進行。我被請去會診,看看除了手術(shù),是否有其他可行的方法治療他的腿。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眼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看著我說話。他的兒子站在床邊,不住地點著頭,偶爾就我的問話答上一兩句。因為當著病人的面,我好幾次停頓下來,以組織準確而又不至于增加病人心理負擔的句子。他的兒子大約是覺察了我的顧忌,在我說話的間歇告訴我:“放心,他的耳朵不好使,聽不到的。”我扭頭看著病人骨碌碌轉(zhuǎn)動的雙眼,笑了一下,繼續(xù)向他兒子講述病情。他盯著我,瘦削而晦暗的臉上浮現(xiàn)著仿佛會心的笑意。
“算球了嘛,把我整回家!”他突然說道。他的聲音很大。我張著嘴,正要吐出的話卡在喉嚨口。從他說話的聲音判斷,他是真沒聽到我的話。我驚奇的是他不怎么靈便的舌頭,和說話間呼出的濃烈的酒氣。
說完,他就嘿嘿地笑著,看了看我,又轉(zhuǎn)過頭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像是在征詢誰的意見。
站在床邊,我和他兒子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隨后我就從他兒子那里知道了更多有關(guān)他的情況。就說喝酒吧。用他兒子的話說,那是“必需”的。所謂必需,就是每天每頓都要喝;早飯二兩,午飯二兩,晚飯二兩,雷打不動。即便腿傷住院了,他依然保持這個習慣。因此他的肝壞了,腎壞了,臉黃了;也因為此,他的腿斷了,卻無法進行手術(shù)。
“喝了多久?”我問。
“一直,”他的兒子說,“從部隊退伍回來,成了家有了我們以后就開始了,但當時喝得少,因為沒時間,也沒有多余的錢。后來就漸漸兇了?!?/p>
“后來”是什么時候?他兒子說不出具體的時間,只說了個大概。大概是在媽媽去世之后,反正就是每天每頓都喝,據(jù)說那是他的“開胃湯”。先是不喝就不吃飯,后來就只喝不吃飯了。不喝就鬧,罵人。他的幾個孫子都有過被他罰站軍姿的經(jīng)歷。那個時候,他就在一旁守著,不準孫子動一下。有時候他高興起來,就把幾個孫子叫到一起,讓他們列隊、走正步,還教他們唱歌,永遠是那一首:“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他的歌聲,我后來親耳聽到過一次。那是在他轉(zhuǎn)入一病區(qū)以后。那天我例行午后的查房,還沒進門,就聽見他高亢的說話聲。他說的是在朝鮮,戰(zhàn)斗和死亡。也許是耳背的關(guān)系,大約也有太投入的緣故,他甚至沒注意到我走進病房。他自顧自地說著,眼里漸漸就泛起了淚光。忽然,他就放聲高唱起來: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jié)緊……
他一邊唱,一邊舞動著雙手。整個病室里,只聽得見他的歌聲和他雙手舞動時若隱若現(xiàn)的呼吸聲。
終于唱完了,他忽然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在他溫熱的掌心里,只感覺一陣微微的顫抖清晰地傳來。
我從他的病歷記錄里知道,他今年82歲。算起來,他入朝鮮時正值壯年。和他一同去的他的那些戰(zhàn)友,大多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但他記著他們。一晃多年。我不得不說,他是一個活在記憶里的人?;蛘咭部梢哉f,他本身就是一段記憶。
走錯門
辦公室對面是一間可住三個人的病室,病房門與辦公室正對著。我坐在辦公室里,隨時可以清楚地看到進出病房的人,聽到病房里的說話聲。為此,我好幾次想找機會將它挪作他用,都因為醫(yī)院病房人滿為患,一直未能如愿。
她送兒子入院那天,碰巧只有這個病室還有一個空床位。她剛進去就叫開了:“怎么全是男的?”她的成都口音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我起先并沒在意,但聽到她這句話,就想弄明白她是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成都人——她兒子的入院證寫得很清楚,她就來自鄰縣,一個不遠的村鎮(zhèn)。于是我說:“他們和你兒子是同一個性別噻?!彼坪鯖]想到我會這么回答,眼影幽深的眉間忽地皺起幾道淺淺的溝,雙眼圓瞪。我本以為這時候她會發(fā)作一番,沒想到她不過就是皺了一下眉,瞪了我一眼,然后就嘿嘿嘿笑開了。一陣細密的香氣隨著發(fā)絲搖擺出的波浪撲面而來。
“那,先就這樣吧?!毙ν曛螅f。我注意到,她把“這樣”說成了“在樣”,這是她所在的那個縣獨有的口音。她一激動就卸下了偽裝,把自己的本色露出來了。我險些就笑出聲來。
從此以后,她就再沒提這個問題,帶著自己的兒子在那個病室住了下來。
沒事的時候,她就搬一張凳子坐在病房門口,盯著進出辦公室或打走廊經(jīng)過的人看。她逼真的成都口音,不時地從辦公室門口飄進來,抑揚頓挫,悠悠揚揚的,活像本地電視節(jié)目里那位說四川話的女主持,惹得近旁的人禁不住一陣陣回頭,爆出淺淺深深的笑。
大約是覺著到辦公室打水比去護士工作站對面的洗漱間節(jié)省路程;不管辦公室里有誰,也不管辦公室里正發(fā)生什么,她需要用水的時候,就拿著盆子,徑直走進辦公室,擰開水龍頭取水,端回病房,用過之后又返身端回來,將用過的污水“嘩”一聲傾倒進辦公室的水池,然后轉(zhuǎn)身離開。我沒注意她的這個舉動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我記得的是那天,我在一陣清脆響亮的高跟鞋聲里抬起頭來,看見她正拿著臉盆,一只腳已跨進辦公室的門。我有些詫異,脫口問道:“你要干什么?”她停下腳步,掃了辦公室一眼,若無其事地說道:“算了,我還是去打熱水吧?!比缓筠D(zhuǎn)身向護士工作站對面的洗漱間走去。
同事們在一旁看著,一個個笑逐顏開。我這才知道,自打她住進來以后,就一直在辦公室打水了。同事們制止過她幾次,都沒能奏效,想不到我的一句“你要干什么”能有如此驚人的效果??磥恚睦锲鋵嵤窃倜靼撞贿^了,醫(yī)生辦公室不應(yīng)該是她隨意進出打水的地方??;同事們?yōu)榇诉B連感嘆。
從此以后,她再也沒拿著臉盆在辦公室出現(xiàn)過。
后來的一天下午,她照例搬了方凳子坐在病房門口,高聲叫罵著什么。很快,我就從她高亢的叫罵聲里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幾分鐘前,她去衛(wèi)生間換衣服;正脫著的時候,有個男家屬背著自己的老婆走了進去。男家屬不知道她在衛(wèi)生間里換衣服,也忘了咳嗽兩聲或者問問是否有人就進去了。當她在沉重的腳步聲和男家屬的喘氣聲相混合的雜亂聲響里抬起頭來,就看到了那個男家屬突然漲紅的臉和躲躲閃閃的目光。她每天要去衛(wèi)生間換兩三次衣服,這么多天都這樣,卻沒想這天會遇上這等事情……
她坐在凳子上,鮮艷的雙唇不斷開合著,不時有一兩句包含生殖器的話飛迸而出。她沒哭,說話的語速也是一迭連貫的,沒有停頓,仿佛她要做的就是告訴人們這樣一個事實。
開始的時候,人們不知道她為什么叫罵,紛紛圍攏在她身邊;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之后,人們就漸漸散開了,最后只剩下她一個人坐在那里;像一場無人喝彩的表演,觀眾早已散去,表演者還在那里,忘情地進行著自己的演出。
我沒問過她從事的是什么職業(yè)。如果有條件,她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演員。
圣 度
參加醫(yī)院組織的中醫(yī)經(jīng)典學習班。因為醫(yī)院是中醫(yī)性質(zhì),所以辦這個學習班是死任務(wù)。每周講四堂課,每年每個人必須完成70學時的學習筆記,也是死任務(wù)。
主講《黃帝內(nèi)經(jīng)》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先生,他做了幾十年中醫(yī),讀了幾十年古籍。在講到《素問·生氣通天論篇第三》一節(jié)時,老先生好幾次把講桌拍得山響,幾欲聲淚俱下。起因自然是他所講的內(nèi)容,其中有這樣一段話:“凡陰陽之要,陽密乃固。兩者不和,若春無秋,若冬無夏。因而和之,是謂圣度?!狈g成現(xiàn)代白話文,這段話的意思就是:陰陽的關(guān)鍵在于陽氣固密于外,陰氣才能維持于內(nèi)。如果陰陽失去了平衡和諧,就像一年當中只有春天沒有秋天,只有冬天沒有夏天一樣。因此,調(diào)和陰陽是最好的養(yǎng)生和治療方法。
陰陽是什么?老先生以一棵樹為例,做了精辟的解釋。他說,一棵樹,向陽的部分為陽,背陰的部分為陰;枝葉為陽,樹干為陰;樹皮為陽,樹心為陰……老先生又說,陰和陽其實是相對的,動態(tài)的。就拿樹來說,因為太陽總是在轉(zhuǎn)動,陽光照到的部分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所謂的陰陽也就一直處在動態(tài)變化之中。還說,如果更完整地看,樹還有根,這時候我們看到的地上部分,包括它繁茂的枝葉和樹干,就都屬于陽;而它一直身在泥土里的根,就是陰了。
為了讓我們更明白“圣度”的含義,老先生還舉出了《黃帝內(nèi)經(jīng)》中的另外兩句話來加以闡釋和說明:“行不欲離于世,舉不欲觀于俗。”簡言之,就是要不脫離世俗但又不仿效世俗,保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在解釋了兩句話的含義之后,老先生便聯(lián)系當下生活中的諸多現(xiàn)象來批評,比如夜夜笙歌、花天酒地、山吃海喝,諸如此類。說到這些,老先生的情緒出現(xiàn)了少有的激動,只見他一只手撐著講桌,另一只手在鼻梁上抹了一把,然后把桌子拍得咚咚響,又伸出食指指向課堂上黑壓壓的人群,仿佛要點誰的名。
我記住了老先生激動的神情,也記住了“圣度”這個詞。
它使我想到我的一個患者。那是一個正上幼兒園的五歲小孩,活潑可愛,機靈好動。在幼兒園和小朋友玩過橋橋時,他摔傷了腿,被父母送來了一病區(qū),我是他的主治醫(yī)生。
在一病區(qū)工作了這么些年,我每天面對的都是和這個小孩一樣的斷腿的患者,大多數(shù)都傷得比他更嚴重。就因為這個,直到動手為孩子的腿骨復位,我都沒有想到過其他的可能。不過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兒小腿骨折嘛,我當時的潛意識里存在的,就只有這么一個混沌的印象。
偏偏——麻煩的事情往往就發(fā)生在這個偏偏上——第一次復位,我居然就沒能將斷骨接上去。這是很少遇到的情形。
于是準備第二次復位。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隱隱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妙,卻說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我拿起X光片仔細看,對第一次復位所以失敗作總結(jié),得出結(jié)論:是因為拔伸牽引(骨折復位的一種基本手法)的力量不夠,以致骨折后相互重疊的斷端仍然重疊著,沒能得到糾正。原因找到了,治療的辦法也就隨之產(chǎn)生。所謂治病求因,講的大約也就是這么個意思。但結(jié)果,我又一次失敗了。這是我從沒遇到過的。
我陡然跌落到巨大的失敗里。
看著復查的X光片,我思考了很長時間。我確信我所用的方法和力量,對于普通的小兒腿骨復位不會有任何問題;結(jié)果未能如愿,那么,問題就應(yīng)該出在小孩骨折的腿骨附近。至于具體的原因,我想只有手術(shù)以后才能水落石出了。
問題緊接著出現(xiàn)了:小孩的父母都不同意手術(shù),要我為孩子進行第三次手法復位。他們的理由很簡單,他們說,都說你們醫(yī)院的手法復位是最好的,為什么會接不上呢?
我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怎么面對他們的疑問的了。我記得的是,在我的堅持下,小孩的父母后來終于同意接受了手術(shù)。
我更清楚地記得,手術(shù)當中所見到的情形:一塊肌肉卡在了小孩斷掉的腿骨之間,被鉤子一樣的骨折端死死地鉤住。也就是說,如果我繼續(xù)進行手法復位,唯一可能的結(jié)果仍將是失敗——這種對絕大多數(shù)小兒骨折當然首選的治療法,對眼前的孩子是無用的。如果一意孤行地再次手法復位,綁上夾板,到最后,最大的可能就是骨折無法愈合,或者即便愈合了,孩子也將擁有一條畸形腿。真是不堪設(shè)想也不敢設(shè)想啊。
手術(shù)之后,孩子很快就痊愈了。孩子的父母自然既高興又感激。
此刻想起,我心里仍止不住慶幸自己那時的果斷決定,同時,也有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后怕。
由此我明白,所謂“圣度”,其實是相對而言的,就像陰和陽是相對的一樣。在住院部,我無時無刻不在對它的找尋中。
疑似癔癥
他來叫我之前不久,我正看到他和“8床”一起打辦公室外經(jīng)過。他們一邊走,一邊議論著在菜市場的見聞,說高得離譜的菜價。裝滿蔬菜的塑料袋子在他們手里不停地甩動,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輕響。在他的嘆息聲里,8床咯咯地笑著。我坐在辦公室里,不由得抬起頭來,正好撞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辦公室外的那個拐角。我低頭,繼續(xù)閱讀眼前攤開的病歷。忽然,他急匆匆地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口。
“醫(yī)生,看看我老婆。”他有些慌張,語聲急切,伴著粗而重的喘息,顯然是跑步到辦公室來的。
我看著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在他和8床打辦公室外經(jīng)過前幾分鐘,我剛?cè)パ惨曔^病房;那時候,他的妻子還坐在那里織毛衣呢。我不明白,僅僅過了幾分鐘,她會發(fā)生什么事。
病房里,他的妻子仰面躺著,雙手緊握,雙腳蹬直,頭頸后仰,整個身體像一張隨時準備發(fā)射的弓,不停地抖動著。嘴角也在抖,因此她嘴里發(fā)出的聲音盡管是高分貝的,卻都是一些單個的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
測血壓,正常。數(shù)脈搏,正常。聽呼吸,正常??此齼蓚€月前斷掉的腿,正常。惟一叫人擔憂的是她的嘴唇,因為劇烈的緊張,已變成了暗紫色的——那是因為缺氧了。
我疑惑: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醫(yī)生,打一針吧。讓她睡覺。以前,她就這樣過,打一針睡著了,醒來就沒事了?!闭谖乙苫箝g,他突然說。
他說的也是我正想到的——打一針,但不是他說的鎮(zhèn)定劑。我迅速去治療室抽取了一支注射用水,然后在他的幫助下,好不容易(因為她的身體緊繃著)才準確地注射進她的身體里。
針管還沒抽出來,她弓一樣的身體已經(jīng)慢慢柔軟了下來。隨后,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像一個疲憊的旅人,眼角涌出成串的淚水,嘩啦嘩啦地,奔涌而下。
后來聽說,她那天所以突然變得那么歇斯底里,是因為看到他和8床在一起走路。她所在的那個病房,就在8床的隔壁。和她一樣,8床也是位已婚女士。她入院時,8床已經(jīng)可以四處行走,但因為糾紛沒有解決好,就一直住在醫(yī)院里,想以此為籌碼,爭取從對方身上多獲取些好處。有好幾次我去查房時,看到一些男家屬或者可以四處走動的男病人圍在8床身邊,嘻嘻哈哈地說話,肆無忌憚地大笑。他和8床怎么會在一起并肩走動的,就沒人說得清了。在她看來,這也已經(jīng)不是重點,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和8床在一起走路了。
她大約是以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走路,就一定會發(fā)生什么,甚或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吧。這話是她丈夫說的。說的時候,他一臉苦笑,活脫脫一副有苦難言、無可奈何的樣子。
自那以后,我就再沒見他去過8床所在的那個病室,也再沒見過他和8床一起并肩走動了。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床邊,守著自己的妻子,和她說話。她的臉上就浮現(xiàn)出燦爛的笑容,病室里時時洋溢著她咯咯的笑聲。你任何時候進去,都會看到她的笑容,聽到她的笑聲,仿佛那一天的事情從來就不曾發(fā)生。
后來有一天,我將她的事講給精神科的一個醫(yī)生朋友聽,朋友滿臉懷疑地盯著我:“真的?”在得到我明白無誤的肯定之后,朋友沉思了半天,似是而非地說了句:“大約是癔癥吧。”
如 花
她73歲,滿頭銀發(fā),雙耳失聰。她戴助聽器,耳塞連線從臉頰旁垂下來,掛向胸前的衣兜,活像時髦青年們掛著的耳機。
她是我的一個患者。右橈骨遠端骨折,肋骨骨折,右跟骨骨折。這是她來住院的原因。
臥床最少四十天,我對她說。
她揚了揚頭,長長地“啊——”了一聲,隨即笑呵呵地說:“好的好的,聽醫(yī)生的?!?/p>
可不到兩周后,她便開始下床活動了。我告訴她,才半個月,骨頭還沒長好,需要休息的。她就做了個立正姿勢,然后猛地跨出幾個大步,說,你看,沒事,好了。
更多的時候,是她的老伴扶著她的肩,兩人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她滿頭的銀發(fā)蓬松卻不失整齊,有一種不易覺察的光澤。這使得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起碼十歲。
她年輕時是名射擊運動員。她的耳朵是在一次訓練時被突然發(fā)生的意外震聾的。那時她長期駐扎在陜西寶雞,有比賽時便飛到比賽地,比賽完了又飛回去。
那時候,他們還沒有成家。他在青海,是個軍人。
后來他們成了家,卻只能兩年才見上一次。因為他要兩年才有一個月的探親假。那時候,他們的家真正是形同虛設(shè)。兩年的時間,會發(fā)生許多事情,也有許多事情等著發(fā)生。但在他們之間,只發(fā)生了一件事:等待——等兩年,他休假;然后又是兩年漫長的等待。如此反復。
那時候,日子對于他們便是反復地等。
后來她退了役,在家鄉(xiāng)四川找了份工作。很快,他也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卻依然沒能回到家鄉(xiāng),而是留在了青海。他們之間的日子依然是反復地等,等,等。一直等到他們都老了,退休了,他們才真正走到一起,他們的家才名副其實起來。這時,他們的三個孩子都已成人,都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他們的家里,也就只剩下他們倆守著了。沒事的時候,她便坐上他開的電動三輪車,去市區(qū)周邊的景區(qū)走走看看。
她的傷便是在最近一次出行中造成的。
她說,當時車子行駛在一個彎道上。他們正說著話,迎面飛速地開來一輛大卡車,等他發(fā)現(xiàn)、急忙扭動車把手時,車子來了個高難度的原地轉(zhuǎn)身,猛一下側(cè)翻在地……說著,她呵呵地笑,指著身邊的他說:看來是真的老了;年輕的時候,肯定不會出這事的,那時他可生龍活虎呢。
他坐在那里,微笑著接過她的話茬:“咋個不老呢,都七八十歲了,你以為十七八啊。”
他也受了傷,臉上、手上、背上,到處是清晰可見的傷痕。
他81歲,頭發(fā)早已全白了,額頭也已爬滿了皺紋。他總是樂呵呵的,臉上的笑容從來就沒消失過,因此他的額頭總是顯出幾道深深的溝壑。
幾乎每天,我都能看到他攙扶著她,慢慢悠悠地在走廊上走著。一邊走,他一邊將嘴湊近她的耳朵,高聲說話,引得近旁的人一個個不住地回頭。
有笑意同時在他們臉上漾起。這時候,她蓬松而整齊的頭發(fā)便不斷地泛起微微的波浪,遠遠看去,儼然就是一朵開得正艷的花。
證 明
“撲通”一聲,佩戴著黑紗的那對母女猛一下跪在我面前,滂沱的淚水嘩嘩地從她們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掉。我機械地伸出手,想拉起她們??伤齻冎皇菗u了搖頭,就那么跪著,一言不發(fā),一個勁地任淚水滴滴答答地掉下來。她們越是一言不發(fā),我就越發(fā)地驚奇和不安了。
她們臂上的黑紗告訴我,她們是為了幾天前剛剛死去的那個患者——那個因車禍導致大腿骨折的中年男人——而來的,但具體為什么而來,我不得而知。一個星期前,我剛剛調(diào)到住院部上班;第三天,我還沒來得及把偌大的住院部了解個大概,便遇上了他肺部感染,病危。我用盡了所有可用的辦法,但最終,他還是因為呼吸衰竭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按照既定的程序,我給她們和死者單位的領(lǐng)導下了他的死亡通知書。那是我第一次在死亡記錄上簽下名字。那一刻,她們也哭了,她們號啕大哭的聲音響徹了整個病區(qū)……事情剛剛過去了三天,我想象不出,她們突然這么跪在我面前,一個勁哭著,究竟是為什么?“你們這是要做啥?”我好不容易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換來她們更猛的哭。我來回地走,一遍遍問自己,莫非,是我在什么地方出錯了?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給嚇住了。我拼命地想,越想,心里就越覺得不安。
主任是在我不安而又無可奈何得幾乎要哭出來的時候出現(xiàn)的。作為這個小城里德高望重的醫(yī)生和這家醫(yī)院的院長,許多在我們看來十分棘手的問題,專業(yè)和非專業(yè)的問題,在他那里往往是迎刃而解。他知道小城里許多人的身體不便說出的病痛,每每那些人來找他,都像找到救星一般。他一出現(xiàn),周圍鬧哄哄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那對母女放肆的哭泣也一下收斂了許多。只見他上前扶了一下她們,說:“有什么問題你們先起來再說,跪著是不解決問題的,是吧?”就這一句話,那對母女竟就“乖乖”地站了起來,隨即掏出了三天前我開具的那張死亡通知書。在女孩的攙扶下,她母親雙手捧著它,剛剛止住的淚水再次嘩嘩地流了下來。她一邊任淚水在臉上淌,一邊顫巍巍地將手中的死亡通知書遞到主任面前。
我站在主任身邊,感覺像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雨里有人為我撐了一把傘,可以遮風避雨。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我可以平安地躲過這場風雨了。可當那個中年婦女將我簽發(fā)的死亡通知書遞到主任手里,指著我的頭對主任說“我要他給我們重新開,他不干!”時,我才發(fā)現(xiàn),再大的傘也只是傘,它不可能把我與世界完全隔絕,更不可能替我擋住所有無孔不入的雨和風?!心陭D女這一句話,讓我的驚奇和不安兀地變成了不解和憤怒。從她們跑來跪在我面前直到這一時刻,我甚至沒和她們說上過三句話;而她們,她,跟我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她女兒,甚至沒對我吐出過哪怕是只言片語!在這個一根煙的工夫就可以從頭走到尾的小城,她們知道我是這家醫(yī)院里的新手。既然我是新手,在她們看來,她們所要求的事,我的話是沒有決定意義的……
我萬萬沒想到,接住那中年婦女遞過來的死亡通知書,主任竟是滿臉的笑意!不僅如此,他還像平時給我們講解專業(yè)問題一樣,沖那位中年婦女打了個比方:“你說,你如果不滿意自己生了個女兒,你可能把她還回去,重新生嗎?”中年婦女看了看身邊的女兒,連聲說“是的是的,不行”。主任接著說,你們的意思我們能理解,兒女下崗、你的生活沒著落……人死了哪個不痛心呢,可他死的原因是呼吸衰竭,而不是骨折直接導致的;這和他的死一樣,改變不了。你們家老頭,哪個不曉得他是多年的“老肺病”(在主任的話語習慣里,“老X病”差不多就是不治之癥的意思)呢?主任是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的,中間沒做任何停頓。在一旁站著,我注意到那對母女漸漸睜大的眼睛,和怔住了的漸漸冷卻的表情。然后,主任停下來,似乎要等那對母女說些什么,見她們沒開口,主任正色說道:“你們這想法是亂想。”說著,主任將手中的死亡通知書甩了回去……主任轉(zhuǎn)身離開了,那張紙飄飄蕩蕩地飛了起來,像秋風掃下的一片落葉,輕輕靜靜地飄落在那對母女面前。
第二天,我推著自行車下班回家;剛走到門口,便看到那對母女一路交談著向醫(yī)院走來??吹剿齻儯乙粫r間不知道該掉頭還是繼續(xù)向前走。因為距離遠,她們說話聲音太小,我聽不見她們交談的內(nèi)容。她們的臂上依然纏著黑紗,但昨日臉上的淚痕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差不多就要擦肩而過的剎那,她們發(fā)現(xiàn)了我?!翱欤o醫(yī)生跪下!”那中年婦女扯了扯女兒的衣角說;自己已不由分說跪在了我面前。隨即,她的女兒也跟著跪下了,她那張年輕美麗的臉陰沉沉的。她年輕美麗卻陰沉的臉分明昭示了她心底的不快和不情愿,可最終她還是跪下了。我雙腳蹬地,雙手死死地扶著自行車把,我在想,如果她們還像昨天一樣一個勁地哭,我就馬上離開。我再也受不了她們的哭了。但出乎我的意料,她們沒有——她們一跪下,便掏出了那張已經(jīng)揉得皺巴巴的死亡通知書。我說“你們先起來,要不我就走了”,說著跨上自行車,做出真要走的樣子。她們于是站了起來。在女孩的攙扶下,中年婦女指著“死亡診斷”一欄的內(nèi)容說:“醫(yī)生,你看你寫的是呼吸衰竭,他單位的領(lǐng)導說他是因為肺病死的,與骨折沒有直接關(guān)系,只給了我們安葬費;醫(yī)生,請你改一下,就說他的死是由骨折引起的。你看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女兒又沒有工作,我們今后的生活可怎么辦呢?醫(yī)生,我們求你了!”中年婦女說著,臉上再次掛滿了淚珠。與此同時,我注意到,她的腿在慢慢地向下彎曲。我趕緊提醒她,我告訴過你別跪的。她的腿就又慢慢地變直了,然后抬眼靜靜地望著我??粗菑垖憹M憔悴和滄桑的臉龐,我盡可能平靜地對她說,你知道這是砸我飯碗的事,不可能的。我想我說“不可能”這三個字的時候,語氣一定是十分堅定的。說完,我就蹬上車,飛也似地走了。騎車走了老遠,我聽到身后那女子明顯帶著仇恨的語氣對她母親說:“不干算屎,我們走!”我遲疑了一下,沒敢回頭,我怕一回頭,看到她們失望的臉,忍不住就去滿足了她們的請求。
后來有一天,我在我工作的病區(qū)再次見到了那位中年婦女。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我的辦公室里,和一名即將退休的護士說著話。見我進來,她一下子站起身,喊了我一聲:“李醫(yī)生。”那張蒼老的臉上竟泛起了些不易覺察的紅色,叫我無論如何不敢相信,我面前坐著的就是當初跪在我面前、要我為她丈夫的死重新開具死亡通知書的中年婦女。她告訴我,因為一直沒有工作,丈夫死后,她的生活沒有著落,就到處給人打零工;這不,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里護理病人呢。那你女兒呢,我問。她嘆了一口氣,淡淡地說,她什么都不會做,哪有你們醫(yī)生好喲,她爹還在的時候她就下崗了,現(xiàn)在還不知她“浪”到哪兒去了呢。末了,她突然滿臉通紅地對我說:“李醫(yī)生,真不好意思!”我一時沒搞清她是因為什么不好意思,微笑著對她說:沒事,沒事,然后就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她的不好意思,一下消解了我心中僅有的一絲不安和歉疚。
夢 反
時常做到這樣的夢:我的某個患者突然病情加重,或者原本好好的,卻發(fā)了急癥;我忙得滿頭大汗。有時候,終于成功地挽救了那個人的生命;有時候,那個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永遠停止了呼吸……每一次掙扎著從夢中醒來,我總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我夢見的那個人是否還好好地活著。每一次,我總有同樣的發(fā)現(xiàn):我夢見的那個人,確是我正在治療的患者,我夢 里他們的姓名、年齡和病床號與實際情況竟出奇地一致,而他們后來都無一例外地與夢里的“病情加重”截然相反,一個個紛紛痊愈了!
說不清,這是不是我曾多次聽爺爺說過的“夢反”——夢見下雨,肯定會出太陽;夢見發(fā)大水,肯定會干旱……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八十多歲,八十多歲的爺爺依然神清氣爽,除了耳朵微微有些不好使,一切都很好。可不知怎么的,一聽到爺爺說起這些,我心里就隱隱地有一絲絲恐懼,害怕夢見爺爺還活著。
三年前的一個雨天,爺爺正在跟我幼小的侄子說起他的“夢里夢見下雨,肯定會出太陽;夢見發(fā)大水,肯定會干旱……”,說著說著,爺爺便不言語了。我急匆匆趕回老家,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爺爺,在那個雨夜永遠閉上的雙眼……從此以后,我就反復做起了以前從未做過的夢——我親愛的爺爺在給我講他似乎總也講不完的故事,講他的“夢反”。從此以后,我也只有在夢中才能和爺爺相見了。
進行完每天例行的查房,回到辦公室,想想昨夜的夢,我心頭懸著的巨石終于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