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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色卡車

        2013-12-31 00:00:00
        西湖 2013年10期

        1

        昭昭曾經(jīng)說,四處流浪討生活并不是好日子。我記得他說這話的時候,嘴唇上的干燥死皮沾了口水,粘住了一支快燒到盡頭的香煙,他習(xí)慣性地將手從嘴邊向下移去,指縫被燙了一下。他輕輕地叫了一聲,把煙頭朝解放牌卡車外吐去,煙頭在地上滾了兩下,被一個經(jīng)過的行人踩滅。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他又說,你想過這種日子么?他看著我。我說,想。他笑了?,F(xiàn)在想想,那個笑容表達的應(yīng)該是寬容,還帶著一點輕微的嘲諷。他的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猶疑不定,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又像只是在單純地?fù)?dān)憂著什么。他摸了摸我的頭,說,你還小。

        我想起這個場景,純粹因為星期天是個無聊的日子。從九點鐘開始,我就睡不著了,一星期的勞累都在星期六一天的沉睡中緩過來了,而現(xiàn)在,我只想在床上翻個身,看看手機,或者像是一個陌生人一樣打量著這間屋子。十點鐘,我終于決定起床,暫時不打算刷牙洗臉,走到窗邊,抽早晨的第一支煙。我從百葉窗的縫里朝外看去,陽光沿著對角線將這條不長的街一分為二,陰影區(qū)域里坐著一個穿破棉襖、拉二胡的老人。我聽不清調(diào)子。他半瞇著雙眼,身體隨著琴弦的前后移動小幅度擺動。間或有人在他面前的鐵罐子里投上一兩個硬幣。

        我伸了個懶腰,一截子煙灰落在脖子里,溫?zé)岬幕覡a貼著皮膚,順著寬大的睡袍跌到地上,碎成一片。我從床頭柜上的木盒子中抽出一包紙巾,俯下身,將煙灰包了起來,扔到垃圾桶里去。在煙灰缸中摁滅香煙,再次回到百葉窗邊,老人已經(jīng)不見了。陽光還沒有照到他方才坐的地方,只剩下陰影中的一塊水泥地。

        我調(diào)轉(zhuǎn)頭,思考著找點什么事做。星期六下午五點起床后,我去大賣場采購了一次,回來做了番茄牛肉和辣子雞吃,之后又從里到外地收拾了一遍屋子。這會兒沒什么可做的了。我的目光與房間對峙著,企圖在屋內(nèi)的擺設(shè)中找到一絲線索,好讓我打發(fā)星期天的時光。這樣想了四五分鐘后,我放棄了。我的思緒回到了剛才在床上想到的場景。他摸了摸我的頭,說,你還小。那時候我十六歲,我當(dāng)時肯定以為自己是不小的,有著十分完整的對人情世故的認(rèn)識、對小鎮(zhèn)的理解。但在他看來,顯然不是這樣。我不禁疑惑起來,他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我認(rèn)識昭昭,是在我十六歲那年的八月底。我路過小鎮(zhèn)的三岔路口,看見一輛藍色的卡車停在路邊。車頭的藍漆蒙上了一層沙塵,顯得十分黯淡,靠近輪子的部分,有幾塊漆已經(jīng)剝落。幾個男人將車廂中的紅色幕布、箱子、鐵桿搬出來,選了一塊稍平的地方搭建簡易舞臺。一個男人沖我說,晚上七點有表演。我離開了,對此我并沒有多少興趣。七點鐘的時候,我又覺得不去看表演也無事可做,于是獨自從小鎮(zhèn)的另一端走了過來,遇到許多熟人,但是沒有和他們打招呼。我選了一個路燈照不到的角落,偷偷在暗中觀察別人的表情,有一個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女生,正沖著臺上的舞蹈表演興奮地尖叫,我是很不屑地,輕輕地哼了一聲。她轉(zhuǎn)過頭來四處看著,像是在找什么人。有幾秒鐘,她的目光與我相遇了,我連忙低下頭去,我不希望她向我走來。我開始專注于臺上的表演,一男一女在合唱一首歌曲,結(jié)束后,是有獎問答環(huán)節(jié),獎品是一臺電磁爐。人們很快興奮了起來,男人和女人在臺下大呼小叫,爭著要上臺回答問題。我看見我的媽媽了,她矮小的身子淹沒在人群里,高高地舉著那條渾圓的胳膊,但顯然不奏效,她太矮了。沒有事情做,我就繞著人群外圍走。每個人都這樣忘我,也許有人會掉了錢呢。我是這樣想的。我沒有撿到錢,在舞臺的一側(cè)停了下來,靠近后臺的位置,當(dāng)然,所謂后臺,就是那輛卡車。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坐在卡車副駕駛座上抽煙,他的手伸了出來,搭在打開的窗上。他收回手,緩慢地吸進去一口煙,又如釋重負(fù)一般重重地吐了出來,同時將手再次伸出去。舞臺邊上的聚光燈漏出幾絲光線,從他的左側(cè)打過去,五官被照出瘦骨嶙峋的樣子。我看著他,而他的目光沒有落向任何一棟建筑,任何一個人。他像是在看著遠處的天空。這是個在夏夜能看見整條銀河的小鎮(zhèn)。

        抽完一支煙后,他打開車門跳了出來,我看清了他,中等個子,很瘦,穿著一條深色的牛仔褲和一雙皮鞋。他繞過卡車走到后面去,過了一會兒,他從舞臺另一側(cè)上了臺。他換上了黑色的喇叭褲和一件的紅色緊身長袖衫,白色的燈光打在他臉上,有一些亮晶晶的粉末在反光。他變得不好看了,我這樣認(rèn)為。他的臉上掛著夸張的笑容,他說,能來到這個鎮(zhèn),是祖上積德,如果祖墳這會兒冒著青煙,說不定能帶走一個媳婦。他的笑容變得下流起來,臺下的人也像他一樣,發(fā)出毫不忌諱的笑聲。他介紹了一會兒那個牌子的電磁爐,然后說,我獻丑啦。音樂響了起來,節(jié)奏感十分強,燈光配合著音樂,在強光和弱光中迅速切換,制造出魔幻和動感的效果。他在舞臺上跳舞,模仿杰克遜做下身朝前頂?shù)膭幼?,引起一陣怪叫。他開始唱歌,聲調(diào)壓得十分低,一字一頓地吐字,以顯示歌曲的力量所在。燈光再次亮了起來,他的臉因為跳舞消耗了體力而有些發(fā)紅,音箱里傳出他輕微的喘息聲。他擦了一把汗,說,現(xiàn)在,要請一位美麗的姑娘上臺來和我跳一支舞。沒有人舉手,姑娘們羞澀地低下了頭。他指著一個方向,說,你,對,就你,能和我跳一支舞嗎?我看過去,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她欲迎還拒,裝出不好意思的樣子,扭扭捏捏地一步步走到了臺上。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過于肥胖的身軀挪上舞臺,走到臺中央去,她用雙手捂住嘴巴,圓乎乎的臉蛋在燈光的照耀下像顆熟透了的蘋果。他說,你應(yīng)該看著我。于是她看向了他。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摟住她的腰,我不禁要笑出來了,一胖一瘦,真是滑稽?!对铝链砦业男摹返囊魳讽懥似饋?,他們隨著音樂,在舞臺上慢慢挪動著。她有些不好意思,偶爾失態(tài)地笑兩聲。他們在臺上足足跳了一分鐘才停下來。他對臺下的人說,這一趟我覺得沒有白來。他的表情十足的真誠與自信。為了感謝這位美麗的姑娘,我決定自掏腰包,送她一臺電磁爐。說著他接過臺下人舉上來的盒子,遞給了她。我的同學(xué)羞澀地微微鞠躬,說了聲謝謝,隨即小跑著下了臺。他對觀眾說,下面把時間交給主持人。

        他下臺后,繞到了后臺。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出現(xiàn)在卡車頭邊。他又換回了先前的衣服。他看見我了,我也在看著他,他對我笑笑。他進了副駕駛室,又點燃了一支香煙,我依然盯著他,他再次對我笑笑,這使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將目光移到舞臺上去。我的眼角余光瞥見他正對著手機看,按了幾下按鍵,就把手機收了起來。我鼓足勇氣向他走去,我的行為突然得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但我的確向他走了過去。我站在車窗下方,抬頭仰望著他,我說,你好。他看上去有些驚訝,但馬上鎮(zhèn)定了下來。他說,你好,有事嗎?我說,我很喜歡你的表演。我撒了謊,其實我根本不喜歡他的表演,甚至對他在臺上的不正經(jīng)有些厭惡。我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么了,微微扭頭向后看去。沒人在看我。他再次問道,有事么?我逼著自己想出點什么應(yīng)答,我說,你們在這兒待幾天???他說,你讓一下。他打開門跳了下來,比我要高一點。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擺擺手拒絕。我怕被我媽看到。他說,兩天,明天走。我輕輕地嗯了一聲。他說,你們鎮(zhèn)挺好的,有山有水,我很喜歡。這讓我的心里起了一點變化,他竟然喜歡我的家鄉(xiāng)。雖然我自己不那么喜歡。我說,你是哪兒人?他說,云南的。我說,好遠啊。他說,你去過嗎?我說,沒有,但是地理書上學(xué)過,高原,喀斯特地貌。他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朝人群中看去,過了一會兒,說,你們鎮(zhèn)上的人挺熱情的。我輕哼一聲,說,都喜歡湊熱鬧而已。說完,我覺得有些不合適。因為我也在這個場合,那么我也是湊熱鬧的人之一。他笑笑,說,這兒哪里能散步呢,我想走走。我很樂意帶他去散步,可我并不清楚這個小鎮(zhèn)哪里值得去。但我說,好。

        我們離開了人群,沿著小鎮(zhèn)的街道往盡頭走去,馬上就出了小鎮(zhèn)。沒有路燈,群山在夜里還是有著明顯的層次,遠處的山淡得只剩隱隱一個輪廓。山上零星亮著幾盞燈,在黑暗的包圍下,顯得十分可憐與單薄。我說,那是住在山上的人家。他說,我們那兒也有山,不過和這兒的不一樣。我說,你離開那邊的臺子沒關(guān)系么?我突然注意到我的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這讓我有些難堪。我吸入一口氣,聯(lián)想著電視中的人物說話的方式,說,我是說,不需要表演了么?他說,沒我的表演了。房間已經(jīng)訂好了,我待會兒直接回去就行了。他在河邊的堤壩上停了下來,左右看了一下,將煙叼在嘴上,拉開牛仔褲的拉鏈,對著河水的方向撒了一泡尿。整個過程中,我緊張兮兮地看著小鎮(zhèn)的方向,觀察是不是有人從橘黃色的路燈光芒中走進黑暗。他抖了抖身體,拉上了拉鏈,沖我點點頭。我不知道他點頭的意思是什么,也許只是一個習(xí)慣性的動作。他沒有繼續(xù)往山里走,于是我站在堤壩上等著他提出要做的下一件事。我突然覺得我可以抽一支煙,就和他兩個人,沒有別人看見。我說,給我一支煙行嗎。他嘿嘿地笑了兩聲,像是要與我同流合污做壞事。我學(xué)著學(xué)校里高年級的學(xué)生,用兩根手指夾著香煙,將濾嘴含在兩片嘴唇中,他湊過來幫我點火的時候,我努力吸了一下。煙燃了。

        我有一個大計劃,但是面對他,我卻不知如何開口了。我不確定這計劃是否和他相關(guān),看上去是的,但也可能不是。我思考著措辭,卻始終沒有說出口。至少在我的香煙燒完的時間內(nèi)。我問他,你叫什么?他說,我叫昭昭。我對他的回答有些失望,因為他沒有告訴我他的真名,這個名字顯得有些沒誠意。他沒有問我的名字。他說,你長得像我弟弟。我開始想我在黑暗中看上去是什么樣子?是不是黑暗中的我看上去才像他的弟弟?我沒有問他,扔掉了煙頭,用腳踩了一下。他問我,還要嗎?我說,不要了。其實我不會抽煙,煙到了嘴里,停了一會兒,我就吐了出來。沒有進肺,也不是從鼻子里出來。他當(dāng)然不知道這點。他也將煙頭扔了,但他是使勁朝河里拋去的,煙頭太輕,在空中劃過一個小小的拋物線落在了河邊的石堆上。他說,走吧。

        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往小鎮(zhèn)的方向走去。我聽到我的心越跳越快,最后幾乎像密集的鼓點一般,終于在離第一個路燈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我拉住他,我說,昭昭,我能跟你們一起走嗎?他被我問住了,像是沒弄懂我在說什么。他問我,你說什么?我又說了一遍,我能跟你們一起走么?我開始解釋我為什么想和他們一起走,不想上學(xué),成績不好,考不上大學(xué),在學(xué)校里待著白費時間。我撒謊了,我的成績沒多好,但再有兩年,考上個大學(xué),還是有可能的。只是一想到我那個一身肥肉的初中同學(xué)也是會上大學(xué)的,我就覺得大學(xué)不上也罷。很久以前,我便開始醞釀這個計劃。我想過外出打工,先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找到工作,再聯(lián)系家里。我也想過去流浪,甚至在數(shù)學(xué)課上設(shè)計了路線圖,先到鄭州,再坐火車去蘭州,然后再去新疆。但最終,我沒有錢,也沒有這個勇氣。昭昭沒有回答我,他用懷疑的眼神打量著我。我微微抬起頭,像是一個被檢視的士兵,十分堅定地展示著我的決心。他嘆了一口氣,并沒有立刻拒絕。這讓我覺得我已經(jīng)勝利了一半。我連忙分析計劃的可行性給他聽。我在縣城里念高中,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我可以跟父母說我去學(xué)校了,再冒充我爸給老師打電話說我生病了要晚兩個星期再去,等雙方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很遠的地方了。那時候我可以說服我的父母尊重我的夢想。昭昭猶豫地說,我考慮考慮。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飄忽不定,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又像只是在單純地?fù)?dān)憂著什么。他轉(zhuǎn)身朝小鎮(zhèn)里走去。我依舊跟在他的身后。

        2

        太陽很快就升到了半空中,街道上幾乎沒有陰影存在了,我下樓買午飯的時候,特意找了找拉二胡的老人,想給他幾塊錢,但是我走遍了整條街,都沒有再遇見他。他像是蒸汽一樣消失不見了。上樓的時候我開始思考那時昭昭說他“考慮考慮”是什么意思。我確定昭昭不是一個瞻前顧后的人,要不然最終他不會帶我走,但哪怕是這樣一個人,也會有所擔(dān)憂的。

        我盤著雙腿在一塊小小的羊毛地毯上坐下,將我在便利店買的便當(dāng)放在茶幾上,又泡了一杯朋友送的龍井茶。我抿了一小口茶水,并沒嘗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它與我在小超市里買的三十塊錢一斤的茶葉沒有多大區(qū)別。我開始吃飯,便當(dāng)里有幾塊新奧爾良烤雞腿肉,由于是流水線上包裝的便當(dāng),這會兒雞肉的口感已經(jīng)不嫩了。我用筷子挑起幾粒米塞到嘴里。接著我在心里默默地問了自己一個問題,為什么那時候那么強烈地想跟他走呢?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整整一頓飯的時間。到最后我依然沒能想出一個恰當(dāng)?shù)拇鸢?。這么說其實有些虛偽,因為我知道答案:那時的我,不切實際地向往著遠方。這樣一個解釋有點輕易和輕蔑了。我安慰自己,那已經(jīng)是過去了。

        吃完飯,我將便當(dāng)包裝扔進垃圾桶,包著煙灰的紙巾還在里面,它一度是干凈的垃圾桶中唯一的垃圾。我擦干凈茶幾,又喝了一口龍井茶,還是嘗不出任何區(qū)別。我點燃一支煙,開始我的午后時光。幾口茶后,突然想起書柜底下的抽屜里放著幾封信,我立刻激動起來,心跳加速,呼吸也跟著急促了起來。我被自己生理的變化感染了,連忙站起來走到書柜邊,拉出抽屜,撥開幾件雜物,取出三個褪了色的褐色信封。無一例外,信封上都寫著“河北省衡水市武邑縣北街昌平歌舞團,陳昭收”。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拆開第一封信:

        昭昭我兒:

        展信開顏。

        好久沒收到你的信,我和你姨都很不放心,昨天村里來了郵遞員,說是有你的信,當(dāng)時我跟你姨都在地里,是你王叔收了,回來后遞給我們的??吹侥阏f你在外面一切都很好,我跟你姨也就放心了。去年到現(xiàn)在一直旱,收成不好,沒招,今年竟然還要買糧食吃,老天爺不知犯了啥糊涂。

        上個月你初中老師王老師來家里,就是來坐坐,說到你,很可惜你初中念完沒升學(xué),他說你本來是能上大學(xué)的,咋就鐵了心不上學(xué)了。我就跟他講,這孩子脾氣倔,做了決定,八頭牛也拉不回。王老師講,那時候和你同班的一個學(xué)生,成績還不如你,前年考取了重慶的大學(xué),現(xiàn)在回家,一村人都敬重他。我沒說啥,但心里也跟你王老師一樣,可惜,咋就不讀了呢。

        過去也都過去了,人生在世,就圖個平安,是吧,你跟著那個馬戲團四處跑,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陌生的地方不要被人家騙,萬事都要留個心眼,說話做事都要有分寸,也別得罪了人家,曉得不?

        上個月我跟你姨帶你弟到縣城里去了,還是老毛病,心臟問題,醫(yī)生給開了點藥。還是老藥,吃了幾年了,也不見效。但是有啥辦法呢,醫(yī)生說啥,我們都得照做。你姨心疼你弟,在醫(yī)院里又掉了眼淚水。后來帶他逛縣城,看中了一把玩具槍,非叫我買,我掏完錢,他說要買兩把,還有一把要給他哥,這小孩子,還是怪記掛你的。

        別的爸也不講了,你萬事當(dāng)心,不要舍不得錢,穿暖和,不要搞感冒了。有空常寫信來,打電話到村頭老李家的商店也行,打過來然后掛掉,爸去回給你。

        還有一個事,冬月十三,是你媽十七年的忌日,你不在家,但是最好買一刀紙,朝西南方向給你媽燒了,磕兩個頭。

        爸爸,姨

        一九九九年十月初十

        3

        遠遠地我便看到人群稀稀拉拉地散去,幾個工作人員把擺在舞臺一側(cè)的電磁爐收到卡車上去??斓饺砺房诘臅r候,我問昭昭,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我壓著嗓子,怕被來往的行人聽見,盡管我并不認(rèn)識他們。昭昭嘆了一口氣,說,你確定要跟我們走?你父母怎么辦?聽他問了這樣的問題,我被一種接近終點的喜悅包圍,但我十分克制,不讓我的快樂暴露出來,我裝出一種不屑一顧的語氣說,他們?我輕哼一聲,他們管過我的死活嗎?我停了下來,昭昭往前走了兩步,也停了下來,我們隔著一兩米的距離。我縮著脖子,這個連續(xù)陰雨的八月的夜里已經(jīng)有些冷了,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有幾分無助,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帶我走行不行?

        昭昭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這樣吧,我回去跟團長商量一下,要走的話明天叫上你。這話并沒有讓我更喜悅,反而將我的激動澆滅了一半。他明顯是在敷衍我,把我當(dāng)成一個不懂事的小孩那樣對待。但我并沒有死心,我的出走,勢在必行。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我就起來了,帶著幾件衣服和我存了大半年的五百塊錢出了門。天還蒙蒙亮,我沿著小鎮(zhèn)的街尋找他們的藍色卡車,終于在三岔路口朝北的道路盡頭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所在。遠處一家早點鋪的女人已經(jīng)忙活了起來,蒸籠里冒著白茫茫的水汽,我想去買幾個包子吃,但我不愿意那么早就破開我的整鈔。我縮在卡車頭和墻壁之間的空當(dāng)中,一是為了躲避可能遇到的早起的人,二是清晨的風(fēng)確實有些冷。我焦慮地看著我的電子手表——早上是它滴滴滴的聲音叫醒了我,等著昭昭從旅館里走出來。就這樣過了半個小時,天空早已露出了魚肚白,街上的景象也清晰了起來,漸漸有人進了早點鋪,我越來越緊張了,忍不住幻想如果遇到了熟人該怎么解釋??炝c的時候,我繞著卡車轉(zhuǎn),看看是不是有辦法可以先進到后車廂或者駕駛室里。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后車廂的門竟然沒鎖,我觀察了一下左右,迅速地打開車廂門跳上去,又立刻關(guān)上它。絕對的黑暗籠罩了過來,這讓我有些害怕,我摁了電子表的夜光功能,小小的屏幕上立刻亮起了一道微弱的綠色熒光。我的眼睛慢慢適應(yīng)了黑暗。車廂里橫七豎八地堆著音樂器材、搭舞臺用的箱子和鐵桿、作獎品用的電磁爐——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廠商讓他們宣傳推廣的產(chǎn)品。除此之外,還有幾條長板凳,我摸索著面對車廂門坐了下來,開始忐忑地等待。

        六點半左右,我聽見外面有咳嗽和說話的聲音,我瞪大雙眼盯著車廂門,突然意識到,我可能會被當(dāng)成一個小偷。在我還沒有想清楚該怎么解釋之前,門被打開了。是昭昭。他的頭發(fā)有些亂,應(yīng)該是睡覺壓的。我松了一口氣。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車廂里有人,但他看上去并不驚訝,他問我,你怎么在這兒?我試著不讓自己看上去顯得過于緊張,說,我要跟你們走。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來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他看了看我,轉(zhuǎn)過頭去問昭昭,他是誰?我屏住呼吸等待昭昭的回答。昭昭說,我弟弟。男人笑了,打量了我一番,說,不像啊。昭昭發(fā)了一支煙給男人,說,團長起來了嗎?男人點頭表示肯定。昭昭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待在這兒,別亂動。說完他就與男人一同離開,并關(guān)上了門。

        我再次陷入等待,但焦慮明顯減輕了一些,我有更多的時間想象離家的生活,我將會與他們一起,開著藍色的卡車,輾轉(zhuǎn)在地理書上提到過的每一個地方,當(dāng)然,也許暫時只限于中國,但這就夠了。不一會兒,門再次被打開,這次我要輕松一些,但還是很緊張。出現(xiàn)在門口的,是昭昭與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女人。她自我介紹,我是團長,姓張,昭昭跟我說了,你為什么要跟我們走?你父母知道嗎?我學(xué)著昨晚跟昭昭說話的語氣,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說,他們不會管我的死活的。接著我又說了如果我在學(xué)校里,未來會是怎么樣的。我對她說,人總歸要離開家長大的。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我承認(rèn)我還小,顯示我有自知之明,二是表明我的思想是成熟與有遠見的。張團長點了點頭,對昭昭說,拿點東西給他吃,讓他在這兒待著,別跑出來了。我激動得幾乎要叫出來了,但我沒有,還沒離開這個小鎮(zhèn),我就還沒有正式摘到勝利的果實。

        很快昭昭拿著幾個包子跳上了車廂,他遞了三個給我,自己留了兩個,在我邊上坐下來。緊張的等待消耗了我許多體力,我捧著一個肉包子咬了一大口,不小心燙到了嘴。我嘶嘶地吸著氣,昭昭笑了,說,慢點吃。我點點頭,改變策略,小口小口地咬著包子。昭昭說,你叫什么名字?我說,你幫我起個新名字吧。昭昭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孩子怎么那么怪呢。我說,我不覺得我怪,是別人不理解我。他看著我,像是同意我的自我評價。他說,那就叫你佑佑吧,保佑的佑。我默念著這個名字,佑佑、佑佑,它意義非凡,是我與過去割裂的標(biāo)志,我快活地點頭答應(yīng)了。昭昭說,你會唱歌跳舞嗎?我說,我可以學(xué)。昭昭說,好,我教你。我看著昭昭的眼睛,他眼中閃著光,亮晶晶的像是含著眼淚,但他的笑容讓我否定了我的想法,從他的表情中,我可以看出,這回他是認(rèn)真的。

        大家很快就收拾完畢,準(zhǔn)備離開。一共有七個人,團長、昭昭,李叔,就是我剛才見到的中年男人,他既是講單口相聲的演員,又是負(fù)責(zé)歌舞團安全的人,同時也是司機。另外還有兩個男演員兩個女演員。李叔與團長在駕駛室內(nèi),剩下我們幾個坐在后車廂里的板凳上。車子很快就開出了小鎮(zhèn),沿著盤山公路往上走,在山頂繞了一圈就到了另一側(cè)的下坡。看著一車快活的年輕人們,我暗暗對自己說,我自由了。

        他們對我很感興趣,不停地問我各種問題,但總結(jié)起來,大概都是“你為什么要離家出走?”、“你父母怎么辦?”、“你為什么不想上學(xué)?”等等,我將對昭昭和團長說過的話再一次復(fù)述,但這次顯然要具體許多。我發(fā)揮想象力,在細(xì)枝末節(jié)上添油加醋,我描繪了下雨時我沒收衣服,我的母親是如何用冷冰冰的眼神瞪我;我努力讀書了還是考不好的時候,我父親的巴掌是如何落在我的臉上,并讓我跪了整整一夜。眾人唏噓不已,紛紛講起自己的故事。脖子上有痣的年輕男人說他爺爺與他母親通奸,父親從外地打工回家,將兩人痛打一頓之后,一氣之下投水死了,這下反成全了人倫盡喪的兩個人,公然搬到一起,一年后還生了個孩子。他說直到遇見去他家鄉(xiāng)表演的歌舞團,他才從那種被人指指點點的日子中逃出來。而另一個不斷撫摸我頭的姑娘說,她爸爸是個孬種,后媽是個潑婦,生了弟弟后,就不讓她上學(xué),把她當(dāng)丫鬟使,歌舞團去的時候,她后媽正在路上追打她,嘴里直罵“小婊子”。她撞在一個陌生的男人身上,男人將她拉到身后,指著瘋子一般的后媽罵道,你個女人要不要臉!那個男人就是李叔,教訓(xùn)了一通她的后媽后,帶著她走了。聽了他們的經(jīng)歷,我更堅信自己是做對了,這是一個行走江湖、有著游俠氣息的團體,每個人都有著殘酷的過去,他們的心曾經(jīng)陷在黑暗的沼澤中,卻因為這個歌舞團聚到了一起,被彼此溫暖了起來。我的確是這么想的,短短三個小時的談話中,我對人生又產(chǎn)生了另一種看法。

        很快大家聊累了,靠在車廂的墻上睡著了。我一直盯著車廂門外看,群山不停后退,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路邊出現(xiàn)了一個碑,上面寫著:河南界。

        我已經(jīng)離開了我的家鄉(xiāng),實現(xiàn)了遠走他鄉(xiāng)的夢想。

        4

        茶已經(jīng)涼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并不急著將它吞進,而是感受它在我的口腔中急切地尋找著入口,或是出口,幾秒鐘后,我感到嗓子一陣刺痛,于是趕緊將煙吸入肺中,它在我的身體里打了一個轉(zhuǎn),隨著我呼出的二氧化碳一同沒入空氣。我起身將涼掉的茶水倒入廚房的水池,新泡了一杯茶。我回到茶幾邊,才發(fā)現(xiàn)忘了將茶端過來,又懶得起身,反正我不會喝。

        我正打算拆開第二封信的時候,接到了公司領(lǐng)導(dǎo)打來的電話,說下周有個項目要飛到貴陽去談,又跟我具體講了對方的性格喜好等等,我一邊接電話,一邊在便箋紙上記下了幾個關(guān)鍵詞。最后我十分肯定地對領(lǐng)導(dǎo)說,您放心,都記住了。我又問他,還有別的事嗎?

        我是一家公司的采購工程師,主要的工作任務(wù)就是全國各地到處飛。我有一張工作旅行地圖,四年來,我除了西藏沒有去過,其他的省市自治區(qū)全都跑遍了。只是跑的地方越多,越對陌生的地方提不起興趣,光鮮簇新的機場邊上,幾乎都是見不到人的荒郊野嶺,乘機場大巴往市里走上半個小時,才能看到一棟棟灰頭土臉的居民樓豎在城市的邊緣,再往里開,才有個城市的樣子,霓虹燈圈著電子屏,懸在商場外墻上,滾動播放著熱鬧的廣告。到了賓館,不是立刻與廠方聯(lián)系,就是倒頭大睡。離開的時候,往往只能記住吃了幾頓飯的某酒樓、住了幾晚的某賓館。

        我突然想到,我現(xiàn)在做的工作,與當(dāng)初昭昭做的工作竟有幾分相似,只是我比他走得更遠。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昭昭是否還在到處流浪著唱歌。

        我打開了第二封信:

        昭昭我兒:

        展信開顏。

        上次收到你的信,已經(jīng)是兩個月前,我和你姨都非常掛念你,你在外面過得好嗎?

        佑佑上個月在醫(yī)院住了三個星期,整天吊水,吃藥,我和你姨都很擔(dān)心,但是醫(yī)生說不要緊,吊吊水吃吃藥就沒問題了,說佑佑還小,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的。接回家后,也是哪兒都不讓去,就在家養(yǎng)著。他早上還是起得很早,坐在門口看村里其他去上學(xué)的小孩子,說也想去上學(xué)。他們班主任派了幾個成績好的班干部,每天傍晚放學(xué)后來給他補課,但到底都還是學(xué)生,也只能意思意思,學(xué)不到什么。

        上個星期下雨了,但莊稼已經(jīng)收了,這個時候下雨沒什么用處,希望明年開春栽秧時別又旱了。你姨身體也不太好,腿疼,上個月在醫(yī)院,我說正好讓她檢查檢查,她也不干,怕費錢。她有時候疼得都站不起來,又說自己是一陣一陣的,不是一直疼,沒事。

        那天上街的時候,街上賣豬肉的人講他以前看過一個外國新聞,馬戲團里的老虎把人咬死了。你們馬戲團里有老虎嗎?如果有的話,你一定要注意保護自己,不要靠近了,太危險。

        快過年了,你今年又不回來,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能回來,上回在縣城,佑佑買了兩把槍,他自己的那把玩壞了,也舍不得玩你的槍,一定要留著等你回來給你。他有個小箱子,裝的都是你以前給他的東西,我前兩天翻了翻,有玻璃球,小火車,一些小畫,還有好多你以前上學(xué)時用的本子。他總講想讓你帶他上山去玩,想吃你摘給他的野果子。

        無論如何,年還是要過的,我跟你姨打算再過兩天去街上打年貨。

        就到這里吧,下午還要去王家莊幫王壽義修屋頂。

        爸爸,姨,佑佑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三

        我不禁想到昭昭一個人發(fā)呆的樣子,眼皮向下垂,嘴角耷拉著,像是有什么說不出口的苦楚。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沖我淡淡地、一抽一抽地笑,讓我感到害怕和無所適從,以至于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能準(zhǔn)確地想起那種笑容。我試圖找一個準(zhǔn)確的詞去形容它,想了很久,認(rèn)為疲憊是最合適的。他肩負(fù)著一個家庭的命運,顛沛流離地跑江湖,就像他說的,四處流浪討生活并不是好日子。

        我決定起來休息一會兒。我走到百葉窗邊,太陽已經(jīng)稍稍有些西傾,路上出現(xiàn)了一小片陰影。我還是在期待著拉二胡的老人,他的憑空消失讓我耿耿于懷。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再回到這里,但這個問題,的確盤踞在我的心頭。

        5

        我離開家鄉(xiāng)后的第一站,是河南商城縣。我問李叔這里離我的家鄉(xiāng)多遠,李叔回答我大概有兩百公里。對此我沒有概念,只是依稀覺得,兩百公里是一個很遠的路程。這讓我有些興奮,也有點害怕。

        我們選了一塊地方搭起了舞臺,我不用人使眼色就能主動找到活干。我將木箱子、紅色的地毯與幕布一一搬下來,李叔與昭昭則熟練地將木箱子拼成一塊高地,上面鋪上紅地毯,接著將鐵桿子靠卡車樹在箱子兩側(cè),將絲絨質(zhì)地的幕布固定在鐵桿上,隔出前臺與幕后。音響設(shè)備太重,而且我也怕弄壞,就看著另外兩個男演員弄。

        整場表演是不變的,合唱的情歌、舞蹈、獨唱、相聲,但最吸引人的還是張團長主持時與臺下人的調(diào)笑。她化著濃濃的妝,兩只眼圈黑得像書上印的熊貓,我在后臺第一眼看到化妝后的她,被嚇得不敢說話。她笑嘻嘻地問我,姐姐漂亮嗎?我啞巴一般半天不說話,最后輕輕地回答,漂亮。也許我的反應(yīng)過于笨拙,總之逗笑了她與另兩個女演員。她大步登上舞臺,聲音洪亮地說:商城縣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大家晚上好!她的笑容夸張,但在燈光和濃妝的掩護上,看不見她臉上的皺紋。臺下的男男女女起哄似的鼓著掌,她便一個勁地夸商城縣簡直是人間少有的寶地,其中一句讓我印象最深:美國那布什總統(tǒng)投錯了胎!這是不科學(xué)的,美國人并不信輪回轉(zhuǎn)世這一套。但配合著她逼真的表情,我似乎也能感受到萬里之外美國總統(tǒng)的遺憾。

        快到昭昭上場的時候,我繞到后臺去幫他換衣服,他將藍條襯衫的扣子解開,一個反手,襯衫就剝離了他的上身。他瘦得不成樣子,胸膛上的皮膚幾乎嵌進了肋骨,腹部沒有一絲多余的肉。他脫下褲子,兩條腿也是麻稈似的。他迅速穿上了舞臺服裝,讓我?guī)退{(diào)整一下衣服的后擺。我的手碰到他的身體,卻弄不清我碰到的是肉還是骨頭。

        昭昭上臺了,依然是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先是學(xué)著團長的腔調(diào)贊美商城縣的山水之美,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夸商城縣的姑娘有多美。我跟著人群一起笑,他還是很幽默的。我朝舞臺移近了一些,站在舞臺邊,費力地仰起頭看著他,我保持著這個動作,直到他與另一位羞澀的商城姑娘跳完《月亮代表我的心》這首曲子。我回到后臺,他隨后跟了上來,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臉上沒有任何笑容,仿佛剛才在臺上只是憑空捏造的假象。我抱著他的襯衫褲子站在他身旁,他直著上身脫去大紅色的長袖衫,朝后仰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小腹往里陷進去,整個上身讓人聯(lián)想起骷髏。

        結(jié)束后,我主動問他,要去散步么?他朝外看了看,說,不了。我不再勉強,隨著他跳上副駕駛座坐著。他遞給我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一根。我抽了一口,不小心吸進肺里,嗆到了,他嘿嘿笑了兩聲,說,原來你不會抽煙啊。我逞強地看著他,誰說的。說著我又猛抽兩口,不料又被嗆到。他不作聲,仿佛對嘲笑我不會抽煙沒了興趣。他突然說,四處流浪討生活并不是好日子。他嘴唇上的干燥死皮沾了口水,粘住了一支快燒到盡頭的香煙,他習(xí)慣性地將手從嘴邊向下移去,指縫被燙了一下。他輕輕地叫了一聲,把煙頭朝解放牌卡車外吐去,煙頭在地上滾了兩下,被一個經(jīng)過的行人踩滅。我不知道該回些什么。他又說,你想過這種日子么?他看著我。我說,想。他笑了,摸了摸我的頭,說,你還小。

        表演持續(xù)到九點半才散場,李叔指揮著我們將東西收進卡車,然后在縣城北面找了一家旅館住了下來。一共開了三個房間,一個三人間,兩個兩人間。我和昭昭住一間房。這一天里,我經(jīng)歷了逃跑、趕路、演出,著實覺得累,匆匆洗了個澡就打算上床睡覺。頭沾到枕頭,卻又不困了。我翻了一個身,見昭昭正伏在寫字臺上寫東西,我問他,你在寫什么?他沒有回頭,說,寫信。我問,寫給誰?他說,給家里。我閉上眼睛,試著清空腦袋,但無數(shù)的畫面閃過我的腦海,讓我愈發(fā)清醒起來。我索性坐了起來,問昭昭,你家里是怎么樣的呢?他說,什么怎么樣?我一時語塞。我也不知道我要問什么。我說,你的爸爸媽媽呢?他說,我爸在云南,我媽去世很多年了。我低低“嗯”了一下,心中有些愧疚,不該問這個問題的。昭昭說,我都不記得我媽媽的樣子了,以前有張她的照片,但我后媽來家一年后就不見了。我跟我爸說這個事情,他罵了我一頓。昭昭放下筆,將右手在空中甩了甩,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說,你怎么還不睡?我說,我睡不著。昭昭說,我弟弟以前也經(jīng)常睡不著,他心臟不好。我問,你親弟弟嗎?他說,我爸和我后媽生的,但我很喜歡他,他的眼睛長得像我媽。我說,他現(xiàn)在在云南嗎?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說,是的。昭昭起身,從他的背包里摸出一個小袋子遞給我,他說,這是云南特產(chǎn)的糖,我之前回家的時候帶的。我把它放在枕頭邊,說,明天吃。

        我沒有繼續(xù)打擾昭昭,背對著他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意識模糊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藍色卡車陷在了流沙里,正當(dāng)我十分焦急地尋找解決辦法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水沖了過來。藍色的液體從車窗的縫隙間鉆進來,慢慢蓋住了我的腳,接著是膝蓋,然后是腰,最后水淹到我的脖子,我張大嘴,努力地叫了起來,但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被嚇醒了,一身冷汗地坐了起來。房間黑洞洞的,只有幾縷月光透過沒拉緊的窗簾照進來,桌子上、地上、床上都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昭昭不在屋里。我在床頭摸索著,拿起我的電子表,它正發(fā)著幽綠色的熒光。零點整??謶窒蛭乙u來,從小到大在電視與書里看過的妖魔鬼怪一下子像是要在房間的角落里顯形了一般。我緊張地環(huán)視房間,尤其是廁所的門,總覺得會有一個沒有瞳孔的女鬼推開門向我走來。我失去了理智,跳下床光著腳就朝外跑去。

        門外靜悄悄的。偶爾從旅館后面的山上傳來幾聲蟬鳴。這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院子當(dāng)中有一口用水泵壓水的井,井邊有一大汪水,此刻倒映著月亮。我小聲地喊道,昭昭,昭昭。沒有回應(yīng)。我壓著內(nèi)心的恐懼朝院子的后面走去,經(jīng)過幾個黑著燈的房間,在后門停了下來。外面太黑,樹影斑駁地印在地上,我不敢再邁出去,似乎隱約聽見女人的笑聲。我屏住呼吸,感覺渾身都僵硬了,那笑聲越來越放肆,到最后幾乎有點像是張團長在臺上面對觀眾發(fā)出的聲音了。我腦中出現(xiàn)了一個白衣狐仙的形象,繼而被披頭散發(fā)渾身血跡的女鬼所替代,我打了一個寒顫,努力移動身體朝房間走去。

        我推開房門,先將手伸進去,摸到墻上的開關(guān)摁了一下,燈亮了,然后我檢視了一下房間,確定沒有威脅之后,才放心地走進去。我倒在了床上,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昭昭叫醒,我揉了揉眼睛,問他,幾點了?他說,七點了。今天要去羅山縣的楠桿鎮(zhèn)。我起床洗漱,突然意識到?jīng)]有帶毛巾和牙刷。昭昭找來他的,說,用我的吧。我看了看他,說,外面有商店,我去買一套就好了。

        吃完早飯,我們再次上路,昨天我與其他人對彼此的新鮮感今天已經(jīng)沒了,他們互相調(diào)笑著,我則沉默地靠著車廂坐著。昭昭挪到我旁邊對我說,你怎么啦?我勉強笑了一下,說,沒什么。他問我,昨晚沒睡好么?我回答,有可能吧。他揉揉我的頭發(fā),說,不會是想家了吧?我有些不高興,我只是不想說話而已,和家有什么關(guān)系?但我沒有表現(xiàn)出來,抬起臉看著他,又笑了笑。

        路上的風(fēng)景已經(jīng)乏善可陳,雖然與家鄉(xiāng)相距兩百多公里,但景色卻毫無二致。馬尾松與白楊樹占去大半山體,偶爾會有一小塊裸露出來的土地上搭著架子,綠葉中垂著幾根粗大的黃瓜??戳艘粫海揖凸愤B天,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jīng)停了下來。我問昭昭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昭昭說,不是,在羅山縣城,先吃個午飯。我們在車?yán)锏戎?,李叔帶著兩個男演員去買盒飯。十二點半的時候,李叔三人提著幾個塑料袋回來了。不知怎么回事,我餓極了,雖說菜做得并不好吃,而且都是素的,我還是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我是最先吃完的,一個女演員問我,你還要么?我不好意思地?fù)u了搖頭。

        6

        那個夜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是個困惑了我很久的問題。在最初的幾年,我認(rèn)為我是撞到了鬼。我的母親是個篤信神佛的農(nóng)村婦女,在這一點上,她深深地影響了我。那種笑聲,起初還是收著的,怕驚擾了深夜的寂靜,到最后,竟越發(fā)尖利了起來,像是自說自話的游魂野鬼,一到無人的時候,就出來找人訴說愁怨。直到我大二那年與室友去瑯琊山旅游,住在山上的客棧里,半夜睡不著出來夜游,聽到叢林深處的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起初還以為是野生的活物,但一會兒就傳來女人的笑聲,接著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聲。我緊張起來,怕又遇見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室友卻低聲笑了起來,說,聽,仔細(xì)聽。我牙關(guān)緊咬,對他的表現(xiàn)很是不解。但看了一會兒他下流的笑容,我就明白了過來。

        面對漸漸浮在信上的昭昭的面容,我不禁笑了出來。如果我當(dāng)時踏入黑夜的禁地,與他四目相對,我完全可以沖他壞笑一下然后離開??上菚r我還小,不懂這些。

        我打開第三封信,信封上有幾滴陳年的蠟油。

        昭昭我兒:

        爸爸要告訴你一個消息,佑佑在二月十五那天去世了。當(dāng)天我在縣城醫(yī)院里給你打了電話,但是接電話的小姑娘說你們出去表演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后來再想打電話,村頭老李家商店的電話壞了,一直也沒辦法聯(lián)系你。正好收到了你的信,所以就在信里告訴你。

        他走的時候,沒受多大罪。十四那天晚上他還說要吃糖水雞蛋,你姨頭暈,就讓我給他弄,我下了兩個雞蛋,他一伙勁就吃完了。我洗完碗,他說想睡覺,那晚也奇怪,平時他要睡覺都會自己洗臉洗腳,不會跟我們大人講的,那晚他非要我?guī)退顾?,我橫了他一眼,說,怎么越長越小了。他有點不高興,但還是自己倒了水,洗完腳后上床睡了。第二天早上他沒起床,你姨說,這小孩子,真奇怪,平時早就起來看人家上學(xué)了,怎么今天還沒起來。你姨去房里叫他,叫了幾聲,沒應(yīng),然后我就聽見她哭的聲音。我跟你姨背著你弟就上縣城了,醫(yī)生說死亡已經(jīng)幾個小時了。你姨不信,非說好好的孩子,怎么說沒就沒了,去年住院的時候還說沒問題。

        我和你姨都很傷心,尤其是你姨,幾天沒能吃下飯,料理了你弟弟的后事之后,腿更疼了,下不了床。開春了,再過幾天就要插秧了,你姨這個樣子也沒辦法上山下田。

        這個春天不好過啊。佑佑走前一直念著你,說想讓你帶他上山去采野花,他想把屋里頭搞得漂亮點。你啥時候能回來,去給他燒點紙吧。

        就寫到這里,你在外面一切小心。

        爸爸

        二零零零年三月初一

        佑佑在二零零零年的春天去世了,我是在那年的夏末遇到昭昭的。

        7

        我的逍遙日子沒過多久,大約一個星期后,我的父母就找到了我。

        那是一個有些悶的陰天,云層低低地壓在頭頂上。我們一行人晚上沒表演,于是在信陽市里停下休整一天。我與昭昭、李叔、張團長去市中心逛街,我看中了一套一百多塊錢的牛仔裝,想買,卻舍不得藥錢,等出了商場,昭昭借口說上廁所,又折了回去。他出來的時候拎著一個袋子,遞給我說,佑佑,給你的。我一時不知道該接不該接,愣在那兒,還是張團長推了推我,說,傻愣著干啥,還不快謝謝你哥。她的語氣讓我有些不舒服,好像她和昭昭才是一家人,而我只是受他們恩惠的一個小孩。但我還是接了過來,說,謝謝你。昭昭快活地笑了,他說,叫我哥。我勉強地叫道,哥。

        李叔帶我們拐進一條小巷,他說他幾年前來過信陽,這條巷里有家胡辣湯,味道特別好。往巷子深處走了約一百米,李叔停了下來,說,就這兒了。我抬起頭,店名叫袁老頭胡辣湯,紅底白字,但顏色已經(jīng)十分黯淡,想必經(jīng)營的時間也很長了。我們進去,一人要了一碗胡辣湯,又要了一屜饅頭和幾樣炒菜,這是我和他們出來后吃的最像樣的一頓飯。昭昭不停地招呼我多吃點,說我正長身體。我一直沒理他,我越來越討厭他把我當(dāng)小孩子看。李叔笑笑說,佑佑沒有剛跟我們出來的時候話多了。張團長說,是不是想家啦?我使勁往嘴里塞饅頭,避免回答他們的問題,但怎么也咽不下去。我低下頭,眼淚像是受了地心引力的召喚一般,一顆顆打在了胡辣湯油滋滋的湯面上。地心引力——我不合時宜地想到地心引力是牛頓發(fā)現(xiàn)的。這荒唐的想法更讓我感到一陣悲哀,我的鼻尖幾乎要碰到浮著幾根蔥花的胡辣湯上了。最先是坐在我對面的張團長發(fā)現(xiàn)我哭了,她拉著嗓子,念戲文一般說,唉呀,佑佑你怎么哭了?她的聲音讓我一陣反胃,一嘴的饅頭嘔了出來,正好落在胡辣湯里,湯水濺到了我的臉上。昭昭連忙找衛(wèi)生紙給我擦臉,我不領(lǐng)他的情,跑了出去。

        我憋足了勁,一直跑到巷口才停下。我回頭望望,竟然沒有人追出來,昭昭也沒有。我又哭了,扯開嗓子嚎著,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決定朝大街上走。我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看不清任何東西。但在那一刻,悲傷占領(lǐng)了我,我并不想看清什么。我邁著小步往前走,一點點升騰起來的恐懼讓我更大聲地嚎著,我用哭聲為自己壯膽。然而在我快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我被拉住了。我失敗了。昭昭把我拉到路邊,反手給了我一個耳光,他大叫道,你瘋啦!我退后幾步,沖他大喊,我是瘋了!你不要管我!他上前拽住我的手臂,又被我使勁甩掉,我轉(zhuǎn)身疾步離開,走出幾步后,回頭沖他大吼,你滾,全都給老子滾!

        我還沒走多遠,就被追上來的張團長和李叔架住。李叔皺著眉頭說,你爸媽來了,我們現(xiàn)在回去。我一下子被嚇得不敢動彈,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乖乖地被他們拉上了一輛出租車。

        在車?yán)?,我沒再哭鬧,將頭靠在昭昭的肩膀上,悶著聲不說話。李叔說,剛才接到電話,說是很多警察帶著佑佑的爸媽找到旅館那邊,讓我們趕緊回去。很奇怪,我突然不再害怕了,仿佛經(jīng)歷了生死一般,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再后來的事,我印象就不怎么深了。似乎先是我媽沖上來抱著我,然后指著他們大罵人販子。也可能我媽是先罵他們,然后把我強硬地拉了過去。幾個警察與張團長和李叔交涉著,我走進房間,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昭昭的包放在床上,我木木地走過去,把他包里的東西全部倒了出來。幾本雜志,一張存折,幾件衣服,還有一些小雜物。引起我注意的,是三個牛皮紙做成的信封,我舉到鼻子跟前聞聞,跟草紙的味道沒什么區(qū)別。我惡作劇一般地將信塞進了我的包中。

        我沒問警察打算怎么處理他們,跟在父母身后走出了旅館。昭昭在旅館門口抽著煙,眼睛里竟然有亮晶晶的東西。我停下來,抬頭朝他看了一眼。他清了清嗓子,把一個袋子遞給我,說,這是哥買給你的。

        我伸出手準(zhǔn)備去接,卻被母親一把拉回。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8

        我將三封信分別塞進信封。三個牛皮紙信封躺在茶幾上,已經(jīng)沒了任何氣味。

        我記得回家后,父母并沒有責(zé)罵我,而是很溫和地和我講道理,這反而讓我認(rèn)識到了我當(dāng)時的幼稚與沖動,我向他們道了歉,父親似乎說,既往不咎。母親給班主任打去電話,說孩子找到了,希望他不要再批評我。于是我像是沒發(fā)生什么似的,又去了學(xué)校。幾個熟悉些的同學(xué)問我,怎么遲了這么久才來學(xué)校,我一律回答,生了一場病。高二的時候文理分科,我選擇了理科,離開了那個班級。在新的環(huán)境中,我試著與更多人交朋友,我發(fā)現(xiàn)這并不難,善良的、有意思的人不少。有好幾個那時交的朋友,直到今天,依然保持著聯(lián)系。那兩年是我最刻苦的兩年,最終我考取了北京一所不算差的大學(xué),安安穩(wěn)穩(wěn)地讀了本科,拿了學(xué)士學(xué)位出來工作。

        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和昭昭取得過聯(lián)系,他像是一場夢一樣,那么不真實。

        我將三封信放回書柜的抽屜中,點燃一支煙,走到窗邊。太陽斜斜地照在對面的居民樓上,在街上投下了一片陰影。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拉二胡的老人又出現(xiàn)在他早上待的地方,神情專注,身體隨著琴弦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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